被欧洲人称为“工作狂”的日本人,下班急着寻欢作乐,花钱买醉。东京饭馆如林,仅“中国料理屋”就比北京饭馆的总和还多一倍。
王开农上班来了。
“臭小子,到哪儿挺尸去了?又迟到!”大厨一脸凶相,张嘴就骂,其实还差三分钟才到上班时间。
王开农是北京人。在国门大开的今天,他不能免俗,但他没钱、没学历、没背景,硬是不愿放弃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东挪西借,凑足两万外汇人民币,终于来到弹丸之地的日本。日本人把王开农这样的人称为“就读生”。“就渎生”与“留学生”的含义不同。在日本语言学校学习的叫“就读生”,在大学或研究院进修的才叫“留学生”。日本法律规定,“就读生”可以打工,但每周不得超过二十小时,不少“就读生”为了赚钱糊口,不得不超时工作,暗地里充当黑市劳工。王开农刚到八重寿司店打工时,除了知道“咪西咪西”是吃饭,“八格亚鲁”是混蛋外,一句日本话都听不懂。干活时,提心吊胆,手忙脚乱,耳朵成了摆设。大厨是日本人,脾气暴躁,叫王开农拿东西,他是光见大厨嘴巴动,却不知什么意思。他一怔神,勺子就敲到他脑壳上了。日本人可不讲做什么思想工作,对中国“苦力”抬手打,张嘴骂,凶得很。有一次,大厨居然将一盒大酱扣到他头上……王开农刚25岁,血气方刚的红脸汉子,在国内哪受过这个,可在日本,他成了受潮的爆竹——哑了。谁让咱不懂日本话?谁让咱端人家的碗?为了活,他什么都忍了。
为了还国内的欠债,为了今后能在日本混出个样来,他到处打工赚钱。下午,他在王朝饭店刷碗,为赶时间,衣服都放在厨房的角落里;到时间,换了衣服就跑,跑到八重寿司店,大汗淋淋了,“啪”的一声,打卡报到,时间不差。
“您来啦,请用茶。”
王开农吓了一跳,自打到了日本,他从没受到这种礼遇,真有点受宠若惊。眼前是个年轻的姑娘。她头戴雪白的厨师帽,穿件雪白的大褂,裸着健美的小腿,脚上却是地道的北京懒汉鞋,显出一股非日本的劲!王开农接过茶,怔怔的。
“我叫信子,初次见面,请您多多关照。”说着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王开农连忙还礼,自我介绍。茶水洒了一半。
“混蛋!”大厨恶狠狠地骂道:“见娘们儿就迈不动步!还不干活?”
主开农给了大厨一个“卫生球眼,”然后洗手拿菜刀。寿司是日本特有的一种点心。大和民族有吃生食的习惯。黄瓜、西红柿一类的蔬菜,生着吃;生鱼肉、鸡蛋,也多是生着吃。据说,吃生鱼片就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只不过像早年日本人到中国“取经”那样,日本人又把吃生鱼片的技艺发扬光大了。所以寿司离不开生鱼,还要加上粳米饭、海藻、醋一类的吃食,鲜美爽口,还可根据顾客的要求。加生虾鱼籽等海味。
王开农的活就是备辅料。
他片金枪鱼,开鱼籽罐头,切姜丝,一干上,再没说话的工夫,就连放“人生之气”也得偷个空儿。
大厨坐在冷风机旁,喝着啤酒,嘬着油炸大虾,老母猪拱槽似地吧唧吧唧山响。
信子抢过拖把,说:“开农君,天晚了,我来吧。”
“不好意思。”王开农脸红了,“我……怎好让小姐帮忙。”
“信子,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讲。”大厨仰脖灌下半瓶啤酒。
“干什么?”信子不情愿地问。
“干什么?你敢用这种口吻向你的顶头上司说话?”大厨咆哮起来。
“您别生气。”信子缓缓走到大厨面前,低下头,“您说吧。”
大厨在漂亮女人面前,消了火:“信子,你要知道个天高地后!寿司厨师,是男人的专利,女人手劲小,饭团子都捏不实!老板追摩登,雇了你,你就该好好效劳。”
“谢谢您的教诲。”猪野信子忙鞠躬,“请您指教。”
“这还像个样。”大厨又开了瓶啤酒,呷了一口,说:“当年我学徒,师傅就告诫我:在寿司店当厨师,说起话来绝对不能蔫声蔫气的,要不然,人家会认为你的肉料都臭了呢!‘欢迎您光临’。”大厨哑着嗓子学信子的腔调,“这怎么成,活像个寡妇。”
“您……”信子眼含泪水。
“你是我的手下,我就是你的父亲加母亲,就是你的天皇!”大厨又吼起来,“我毕生精力都倾注在刀法上,就靠它,我混了三十多年,全日本的寿司厨师谁比得了我?你要懂得我的脾气,不许顶嘴!”
“我……”
大厨不容信子分辩,吼道:“你这个混蛋女人,光顾和男人调情,工作效率低碍可怜,简直没有必要再工作下去了!”
“请原谅……”
大厨粗暴地一挥手,站起来吼:“请个屁!你做的寿司个太大,肉料超重,十足的败家子儿。老板的生意不是你的情话,可以随便送人!”
信子再不敢申辩,唯有泪水洗面。
王开农原本坐山观虎斗,日本人和日本人吵,狗咬狗。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日本姑娘,得罪大厨?不值。可是,大厨咄咄逼人、架势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何况寿司料的量是自己掌握的,本与信子无关,超量出售问题一旦大厨参一本,八重老板是个吝啬鬼,岂不是把两人的饭碗全砸了。
王开农放下手里的活儿,旧恨新仇一齐涌上心头。他一字一进地问:“大厨,你凭什么说信子小姐超了量?”
“混蛋!没你说话的份儿。”
王开农铁拳紧握,恨不得一拳把大厨的小鼻子打瘪了,但他忍住了:“料是我备的,秤是平的,你可以看嘛。”
大厨恼羞成怒,将桌上盛虾皮的盘子掷了过去,弄了王开农一身油腥。大厨根本没把这个一惯逆来顺受的中国小伙子放在眼里,破口大骂:“婊子养的,中国猪!”
王开农抄起装粳米饭的不锈钢钵子,“扑哧”一下,扣在大厨的头上,大厨浑身上下沾满饭粒,成了活人寿司。
“反了,”八重老板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给我滚!”
王开农最看不起这位长着啤酒肚子,塌鼻梁的老板。王开农刚来打工时,说定一小时七百日元,没过两天,八重对介绍人说:王开农太笨,片不出好鱼片,干脆打杂吧。杂工的工钱是店里最低的,五百五十日元一小时。王开农能说什么?找份工不易,人在矮檐下,只好把头低。但是,杂工没干够一星期,八重又说:“这些日子厨房忙,你去帮帮吧。”还是片鱼片,可工钱却白白少了一百五十日元,真他妈的!
别看大厨凶得像阎王,却说了句人话:“原来不知道你是‘就读生’,介绍人没说。老板知道了你的底,借机减你的工钱。他不直说,耍个手腕。”
王开农一听就火了,真不想干了,可他急需这份工钱。他没有取得合法就业的地位,原本东躲西藏地干活。一旦被发现,就有被遣送回国的危险。多少黑市劳工不都是忍受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苛刻的待遇,在日本挣血汗钱吗?谁叫咱是“廉价苦力”呢。吃个哑巴亏算了。
今晚,王开农豁出去了,他指着八重的鼻子骂道:“老子还不伺候你这个黑心牲口呢!”他咒骂着踹门出了寿司店。
不夜的东京,华灯齐放,景色真美,汽车汇成的钢铁洪流汹涌澎湃。暗红色的汽车尾灯化成穿云破雾的巨龙。王开农是个寒酸的流浪汉,奢侈的花花世界跟他形成巨大的反差,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夜风一吹,他心头一番失落,一阵惆怅,一种难言的孤独。掏出从国内带来的大众牌烟丝,卷烟纸,认真地卷了一炮。烟雾升腾,精神为之一振,他笑了,大喊:“总算出了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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