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东京-好赖咱不是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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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开农出院了。

    秋天的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形影相吊,孤独凄凉。

    王开农只有提前出院。他烦劳护士小姐为他取出全部存款,结了昂贵的手术费,住院是信子付的押金。信子的关心伤了他的自尊。虽然他俩仅仅是萍水相逢,谁对谁也没承诺过什么,但王开农对信子却有更多的奢望,尽管是暧昧的。

    王卉农十分敏感,已经意识到她身后有一个男人,一个强有力的商界巨贾,或政界名流。信子的首饰变换频繁,档次越来越高。最近相见时,她胸前戴着一枚熠熠闪光的钻石别针。“真的吗?”他问。“是。”她答。价值几千万日元的钻石,什么人买得起?他明白了什么叫自惭形秽。他无地自容,呼吸急促,十分烦躁。

    他口袋里仅有买十盒廉价速食面的钞票——这是他的全部财产。万般无奈,他找到张长海“藏娇的金屋”。他扑了个空——高田禾男搬走了。

    繁华的东京,人稠如烟,擦肩而去的全是过客。王开农深有司马牛之叹——四海之内,兄弟何在?

    晚饭时间到了。

    东京美食遍地,对钱囊羞涩、身患残疾的中国青年来说,既有诱惑,又残忍。他站在一家意大利餐馆的橱窗前,盘内盛满通心粉,红的番茄酱虾仁浓汁,黄的一切两瓣的白煮蛋,绿的芹菜沫,阵阵牛油煎洋葱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

    王开农下意识地咽口水,摸摸口袋,他笑了,想起张乐平先生画的《三毛流浪记》,那副三毛初到上海,看到南味肉食店橱窗里的烧鸡肥鸭时所流露出的表情,心态。

    “小王,啊呀,太巧了。”

    王开农肩头挨了一巴掌,他回头不由惊叫:“大厨,您一向可好?”说罢行子个九十度鞠躬。

    寿司店大厨,像个三流相扑手似的,手掌快摸不着肚脐眼儿了。

    “好,好哇。”大厨用中国礼,紧紧握住王开农的手,“喝酒去,我请客。”大厨是日本人中的豪放派,颇有古代武士的遗风。王开农扣了他一钵饭,人的情感就是怪,不打不成交。

    王开农本是个酒鬼。一斤二锅头的量。头一次闯东洋,行李中主要放了两种物品,大众牌烟丝和十个塑料药瓶装的一元糠麸。他饿,他馋,但不争气的是胃和要命的胰腺炎,又不让他多吃多喝。

    盛情却之不恭,王开农喝了一杯啤酒。

    “好。”大厨很欣赏小伙子的豪爽,拿起酒瓶,“英雄海量!”

    王开农笑得勉强:“不瞒您,我现在是个穷光蛋,一个不能打工的人了。”

    大厨低头沉思,然后说:“开农,不是我倚老卖老,东京不是北京,脑筋放灵活点,愣充汉子不行。大丈夫能屈能伸。”大厨挟个馅饼放到王开农的盘里,诡秘地笑笑,“我看信子小姐对你很有点意思,你何不顺水推舟?今天早上她还打电话,问你的下落呢。你想想,信子发了财,仍对你念念不忘。这份情非同小可呀。”

    “她发财了?”

    “女人能发什么财?发脸蛋财。你离寿司店后,一天来了个衣着讲究的青年,信子给他做了两个金枪鱼寿司。你猜怎么样,那家伙就看中了信子,三天两头来吃寿司。后来他给了八重老板一张支票,愣让信子天天给他送寿司,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喽。一来二去,信子就跟了他。听说这家伙阔得很,赌马每次都上千美钞的买马票。”

    上千美钞的马票。王开农并不觉得惊奇。日本在封建时代,统治者倡导节俭,有钱人就穿日本土布做的和服,可和服里子却是昂贵的豪华的丝绸;现今日本,许多人不是将黄金的细粉洒在米饭上,吃金光灿灿的黄金米饭;全世界都在呼吁保护野生动物,日本财阀照摆老虎肉宴席,以示自己的富有。他只能恨信子。

    “大厨”,王开农习惯地叫着,“我决心不再和信子来往。说千道万,她是有男人的女人了。”

    “开农,”大厨非常动情,脸部的肥肉开始哆嗦。“你有种,我就敬你这个。往后怎么办?”

    “还能怎样?卖苦力。”

    “有地方吗?”

    “没有。”

    “这样吧,有消息怎么告诉你?噢……你还是到我家去吧。”

    天无绝人之路。

    路?王开农好不惨然。离开北京时,车开到机场路,一幅广告赫然入目。广告牌巨大,上绘高山大川和一辆线条明快的日产轿车,下书醒目的仿宋体大字: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丰田车。他震惊,日本人如此精通中国文化,如此傲慢,如此目中无人。他悲哀,哀叹祖国的历史袍袱太沉重,压得中国人抬不起头来;哀叹自己要去一个与祖国世仇大于友谊的国家寻求自我的发展。他到了日本,他的路却充满荆棘与坎坷。人,不能太多愁善感,否则将获得比常人多十倍、甚至百倍的痛苦。人,应该多悄善感,否则将会麻木不仁,丧失追求,也就丧失了人的价值。

    大厨一家对王开农非常热情。师母(姑且如此称呼)跪在榻榻米上,脸几乎贴到草席上,喃喃道着欢迎词;女儿美和子忙着用茶道迎接这位中国青年;大厨更是以男主人的身份尽地主之谊。王开农两眼浸着泪水,当步入两张半席子的客房时,泪水流了下来……

    王开农本应一躬到地,说句“感谢关照”,可张张嘴竟说不出来,僵持片刻叫声“大叔。”他抱住这位曾在心里诅骂过千百遍的年过半百的日本人,嚎啕大哭起来。

    大厨一家一日三餐非常日本化。早晚米饭,酱汤、咸菜、梅子干。大厨说,不吃酱汤、梅子干不足以说明吃过早饭。午餐米饭、鱼和少量的新鲜蔬菜;晚餐全家团聚,十分丰盛。师母的手艺颇佳,不但生鱼片一类的日式菜做得味美,连欧式菜点也做得不凡。王开农不时也露一手,什么“蟹黄狮子头”、“烧鳝鱼糊”、“干炒肉丝”一类的中国莱,大家都很开心。

    每顿饭,总有一小锅粳米粥,那是专为王开农胃病准备的。

    王开农心里很不安,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原本十分整洁的房间,再打扫得干净整齐些。

    这天晚上,大厨来到王开农的小屋,掏出七星牌高级香烟,递给王开农一支。这举动非同一般。

    吸烟是世界性的一种嗜好。中国人认为烟酒不分家,名牌烟,在吸之前总要先递给客人。日本人吸烟,各吸各的,他们认为每个人喜欢的香烟不一样,不强求别人吸自己的香烟。

    王开农赶忙接过香烟,按中国习惯立刻划着火柴先为大厨点烟。

    “孩子。”自从王开农叫了“大叔”,大厨就这样称呼了,“在东京找份工不易,你现在又出不得大力,实在不好找呀。”

    “大叔,请您不要为我……”

    大厨打断王开农的话:“鲁智深讲话:杀人须见血,救人要救彻嘛。唉,我是给你找了一份工,不知你做得做不得?”

    王开农迫不及待地表示:“做得,我能做。”他在日本卧薪尝胆,啥罪没受过?

    “好孩子。老板答应开月工资,一个月三十万日元。”

    “这么多?”简直是天文数字,王开农惊愕万分。

    “干什么?”

    “看门。”

    “看门?”王开农更加不解了,什么门这么贵重。

    “是看门,没错。”大厨狠狠吸了口烟,严肃认真地说,“孩子,大叔知道你是正派人,怕你拉不下脸。中国人太讲‘面子’、讲究‘名分’。这份工前两天就找好了,大叔难于启齿,不过没有别的办法。”

    王开农拿定主意,就是下油锅也干。

    “看澡堂的门。”

    王开农松了口气。来日本两年半,好歹也算半个日本通。日本的澡堂,多是男女混浴,但更衣室分男女。中国的访日代表团,有的不知这一习俗,到浴池里去洗澡,发现有女人,吓得赶紧往外跑,并马上向领导反省自己的鲁莽。那种澡堂他去过,不过是坐在男女更衣处的高台上,照看两个澡池,为浴客提供毛巾、浴皂一类的用物,再自在不过了。

    “大叔,多谢您的关照。我一定干好。”

    第二天,王开农起个大早,坐上地铁,来到近郊的新宿,找到了那家澡堂。

    老板是千年纪和大厨相仿的日本人。他先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开农,让他攥起拳头,看着饭钵大的拳头,点了点头。

    “硬吗?”老板脸上笑,眼神很诡秘。

    “硬!”王开农不知老板是何用意,但嘴绝不能说软话。

    “硬?”老板还是笑,指着台灯上两尺来高的白瓷底座,“打它一拳。”

    看门,总有动武的时候,王开农“砰——的一拳,灯底座粉碎,一拳决定命运了。”

    王开农被人领到澡堂,啊——难怪大厨交待这“美差”时,难于启齿,原来这里竟是“土耳其沐浴”。

    土耳其本土根本没有日本这种“土耳其沐浴”。日本政府在一九五八年颁布《卖春防止法》,禁止公娼。妓馆改头换面挂起了“土耳其沐浴”的招牌。浴池内有妖艳的女人陪伴洗澡,有按摩小姐,有单间雅室,是地地道道的人肉市场。这种服务,要价昂贵,一次三万日元。

    “他妈的,想不到混到这步田地!”王开农呀,你当了电影里才能看到的“茶壶”,“龟奴”了!

    他想不干,但三十万日元又让他英雄气短:“好赖咱不是嫖客。就是看门,挣钱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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