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怒放-后知青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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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将知青分为两种,说不清以什么时间界定,分为“前知青”和“后知青”。我并不同意这样的分法,正如革命不分先后,既然知青了,也不应分什么前后,如果硬要分,也只能说,“后知青”的头脑更清楚,插队时目的更明确,所以,故事也就更多。

    故事确实有很多。这个故事是从一头猪开始的。猪是杂交的猪,打种猪。当地人将牲畜配种称为打种,打种猪顾名思义,就是专职配种的猪。据说这头打种猪的身上有“巴克夏”、“乌克兰”、“大长白”以及“东方红1号”的混合血统,所以也就集了前辈的所有优点,不仅身架大,体魄强健,而且做为种猪还有着旺盛的情欲和足够的性能力,每见到母猪浑身的鬃毛一乍立刻就会冲动起来。

    更重要的是,这头猪还是刘庄大队书记家的猪。刘庄大队书记姓刘,刘书记。据马跃进说,刘书记对这头打种猪一向宠爱有加,因为它的精囊就是他的银行,而它那根生殖器也就是他的取款窗口。它平时可以不关在圈里,整天像人一样悠闲自得地到处溜达,这时它的两只耳朵就会像狼狗一样竖起来,尾巴高高翘着一甩一甩,脑袋也随身体一摇一摆,四只小而方的蹄子迈着大模大样懒散闲适的四方步,似乎是在村里巡视或要去开什么很重要的会议。每当它这样笑眯眯地走在街上,各家栏里的母猪就会纷纷探出头来,用一种敬畏和渴望的目光朝这边看着。

    出事是在一个春天的上午。没有人想到,在那个上午会出什么事。

    刘书记原本对这头猪看管很严,平时只准它在街里闲走,决不准出村半步。但在那个上午,刘书记去公社开会了。刘书记开的是知青选调动员会。那时知青下乡插队,遇有招工回城的任务称为“选调”,即“选拔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表现突出的知识青年抽调回城”,这对知青是如同大赦一样的事,大家都将眼睛盼出血来。刘庄一共有三个知青,两男一女,男的是马跃进和牛国庆,女的是杨璐。刘书记对公社这样分配知青始终耿耿于怀,凭什么别的村可以分去两女一男,甚至三女四女,而刘庄却只有两男一女?当然,当地贫下中农并不欢迎插队知青。那时还是集体经济,集体劳动集体分配,生产队里多一个人就要多挣一份工,年底多分一份劳动果实,这在贫下中农看来很不划算。但女知青就不同了,贫下中农还是很欢迎女知青的,女知青的到来使繁重单调的农业劳动增添了情趣与色彩,也使年轻的贫下中农们对未来怀有一种窃窃的憧憬。刘书记原本不想去开这个会的,他认为只为三个知青就跑去公社一趟开什么“选调动员会”,很不值得。但公社领导在电话里强调,必须去,公社领导说,这一次选调比例很大,几乎是三比一,也就是说,平均每三个人就有可能走一个,所以各村大队书记都必须到会。就这样,刘书记在那个上午不得不去了公社。于是,他这头打种猪也就趁机溜达出村,又胜似闲庭信步地上了村口的公路。

    若在以往,这头猪就是上了公路也不应出什么事。村口的这条公路叫卫星公路,七十年代初农业学大寨,兴修水利,在我国“东方红1号”人造卫星发射成功那年挖了一条河,取名就叫“卫星河”,掘出的泥土翻到河堤上,顺势就修筑了这条卫星公路。其实平时这条路很冷清,过往车辆并不多。但就在出事的前几天,一条由北京通往山海关外的交通要道出了问题,一座横跨青龙河的“千米桥”由于出现裂缝须施工抢修,过往车辆都要绕道这边的卫星公路。

    所以,这条路也就突然一下繁忙起来。这头猪刚上公路时,感觉非常好。初春的微风暖洋洋的,公路下面的卫星河水早已开化,泛着清澈的细碎波纹。公路的另一边是返青的麦地,鹧鸪低飞,盘旋鸣叫,湿润的农田沟壑间跳窜着发情的野兔。起初这头猪一定以为这条公路与刘庄村里的泥土街道没什么两样,因此还眯起两眼朝两边观望,似乎在寻找新的母猪的追逐目光。但它很快就发现,这里并没有母猪,有的只是来来往往急驰而过的车辆。这些汽车在它看来都高大威猛,经过它身边时还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它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就那样茫然地站在路中央,竟吓得连屎尿都稀稀哗哗地流出来。没有人看到出事的经过。待这头猪被人发现时,已横躺在公路边上。它这样躺在路边有几种可能,一是被肇事司机拖过去的,二是别的过往司机嫌碍事,停车下来将它弄开的,还有一种可能,是被哪辆飞驰而过的货车直接撞到路边去的。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它这样躺到公路边时,早已彻底断了气。

    最先发现这头猪的是一个乡邮员。乡邮员骑车路经此地,见一头这样大的肥猪横躺在路边,猜想应是刘庄的,就跳下车来站在路边朝村里喊,谁家的猪,快来看一看被撞死了。公路的下面是知青集体户。乡邮员这样一喊,马跃进立刻就听到了。当时马跃进正在集体户里跟杨璐聊天。集体户里三个人,马跃进和牛国庆都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杨璐则专职为他两人做饭,生产队每天给记6分工,马跃迸和牛国庆再各背1分,这样杨璐每天也可挣到8分。但马跃进在那个上午又没去下地,他向生产队长请了假,说肚子疼,而实际上他是想等去公社开选调动员会的刘书记,顺便跟杨璐聊聊天。在这个上午,集体户里只有杨璐,马跃进觉得这是跟杨璐聊天的一个绝好机会。马跃进跟杨璐聊天正聊得起劲,就听到乡邮员在外面公路上的叫喊声。马跃进起初并不想出去,他从不管村里贫下中农的闲事,在他的内心深处,跟那些贫下中农没有一点感情。但那个乡邮员又在公路上叫嚷,说这样大的一头肥猪少说也有好几百斤,如果让哪个过路司机扔到车上拉走可就亏了。马跃进一听这话,似乎意识到什么,就从集体户出来走上公路。

    这时乡邮员已骑车走了。马跃进来到这头罹难猪的跟前。这头猪躺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仍是笑眯眯的。马跃进用一根手指捅了捅它的头,立刻发觉有些不大对劲。这颗猪头表面看去没有一点皮外伤,但用手捅上去却是软耷耷的,没一点骨头的感觉。显然,它的头骨已被撞碎了。马跃进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头猪果然是刘书记家的那头打种猪。刘书记就是在这时回来的。

    刘书记骑车走在公路上,远远地已看见马跃进蹲在路边,跟前还守着一堆白乎乎的东西,他虽然看不太清,但心里已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待来到近前,定睛一看竟果然是自己家的那头打种猪,立刻瞪眼叫起来,这……这是咋回事?!

    马跃进回头看看刘书记,慢慢站起来。他告诉刘书记,没人看见是怎么回事,现场连一个目击证人都没有,一个乡邮员发现它时,已经这样死了。

    马跃进又说,不过可以肯定,它是被汽车撞死的。刘书记心疼地嚷着说,俺这可是一头打种猪呢!马跃进看着刘书记,没说话。

    刘书记扔掉自行车,伏下身去心疼地将猪拨弄一下,这头猪就在地上栩栩如生地翻了个身。刘书记抬起头,额上的青筋已暴起来,他拧着脸说让他赔,妈的让他赔!

    他又说,找到那个司机,一定要让他赔!

    马跃进看着刘书记,仍然没说话。

    刘书记从马跃进脸上的表情,已看懂他没说出的意思。那辆肇事汽车很有可能是过路的外地车,此时它早已不知开去了什么地方,还到哪里去找?刘书记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声,将自行车扶起来靠到路边的一棵树上,又朝马跃进看一眼。马跃进连忙过来,帮刘书记将这头猪抬起来放到自行车的后衣架上。这头猪的确很沉。刘书记的这辆自行车是“红旗牌加重型”,当时这种款型的自行车是专为农村广大贫下中农设计的,可以承载很重的货物,但即使这样,这头猪放上去还是将车压得嘎吱嘎吱作响。刘书记推起自行车,气哼哼地朝公路下固的村里走去。马跃进跟在后面扶住猪腿,走了一阵,试探着问,公社的会,开完了?

    刘书记说开完了。

    马跃进又问,咱们村,能分到一个名额?刘书记嗯了一声。刘书记由于刚刚死了猪,心情很坏。马跃进还想再问什么,但立刻又将嘴闭上了。马跃进的心里很清楚,刘书记对自己的印象并不好。刘书记曾在村里当着所有贫下中农说,马跃进这个青年儿不行,那时当地贫下中农把知识青年简称为“青年儿”,刘书记说,马跃进这个青年儿像是从油坛子里捞出来的,忒滑头,在队里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说,还总偷奸耍滑,不像那个牛国庆,那个牛国庆看着就老实厚道,人也实诚。刘书记的话得到村里贫下中农的一致赞同。所以,马跃进已意识到,这次选调刘书记不会考虑自己。当然,刘书记也不会考虑杨璐。刘书记一直对杨璐有意思,不仅安排她留在集体户里做饭,在其他方面也总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关照,平时没事时,还经常溜达来集体户,找个由头钻进她的屋里聊上一阵。杨璐自然不会将这个三十大几还没讨上老婆的农村男人放在眼里,却也不敢得罪,表面还要真真假假地应付,这也就给了刘书记一种鼓舞和希望。所以,这一次,刘书记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她走的。如此看来,最有希望的就应该是牛国庆了。牛国庆一向与村里的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每天不仅一起下田干活,一早一晚还常去村里跟大家聊天,因此,他在贫下中农当中呼声很高。马跃进曾亲耳听贫下中农议论,说村里三个青年儿,顶数牛国庆表现好,将来选调不让这样的青年儿走,还能让哪个走?不过马跃进也有自己的优势。马跃进的母亲在糕点铺工作,他每次回城探亲,都要带一些时新糕点回来偷偷送给刘书记,这使刘书记对他的印象稍稍有了一些好转。

    但就在那一年春节,马跃进给刘书记送糕点刚刚送出了问题。

    那年春节马跃进从城里回来时,恰好是农历的正月十六。他特意给刘书记带回一盒由色糕点,当天晚上送过去,由于怕被人看见往他家一放就匆匆走了。在那个时代,中国北方农村的贫下中农还不知“汤元”为何物,确实不知道。刘书记打开这盒糕点尝了一块,觉得不错,就让全家人都来吃,于是那一晚也没做饭,一家人你一块我一块就将一盒汤元都吃掉了。第二天一早,刘书记就瞪着两眼来到集体户,他见到马跃进一把揪住问,你昨晚给俺送去的那是啥东西?马跃进眨着眼说,汤元儿啊?刘书记说啥汤元儿不汤元儿,俺一家人吃了没多大工夫就都屙起稀来,这一宿也没爬上炕!马跃进突然发现刘书记的嘴角还沾着白沫子,心里一下就明白了,连忙问,您是……生着吃的?

    刘书记没好气地说,不生着吃,俺还煮熟了它?!这件事后来传去公社,一时成为笑谈。

    这时,马跃进跟在刘书记的身后一边帮他扶着猪,就又小心翼翼地问,这次选调,具体有什么条件?刘书记没回头,一边推着车说晚上吧,晚上开会时再说。

    当天晚上,刘书记来到知青集体户,给马跃进牛国庆和杨璐开了一个会。

    刘书记先介绍了这次选调的大致情况,又说了具体条件和要求。刘书记的情绪仍被那头死猪笼罩着,若在以往,他这样开完会还要再呆一阵,跟马跃进和牛国庆聊聊天,再扯个什么由头去杨璐屋里坐一坐,但这一晚,他只说了一句家里还有事,就起身闷闷不乐地走了。屋里的马跃进牛国庆和杨璐看看刘书记出去的背影,又相互看了看。

    杨璐沉一下说,三比一啊,比例不小啊,咱们三个人,肯定能走一个。

    然后,她又问牛国庆,你觉得,咱们三个谁能走?牛国庆瓮声瓮气地说,谁能走谁不能走,当然要由村里的贫下中农说了算。他这样说完,想了想,又扭头去问马跃进,你说呢,你觉得……咱们三个谁能走?

    马跃进似乎正在心里盘算什么事。他听了牛国庆的话,抬起头,眨眨眼,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就开门出去了。

    马跃进这样出来,给人的感觉似乎是要去小解或干什么其他类似的事情,但他并没去坡下的厕所,而是朝刘书记走的方向追去。刘书记正低头往回走,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马跃进,以为他还要问关于选凋的事,心里就有些不耐烦。但马跃进来到跟前,问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问刘书记,那头被撞死的猪,打算怎么办。刘书记一听提到那头死猪,心里更加烦躁起来。那时按公社规定,各村各户饲养的生猪,养成后不准擅自处理,要统一交到公社供销社的生猪收购站,但猪站也有规定,只收活猪,无论是病死还是其他意外死亡的猪,一概不要,而这样大的一头猪至少也有三百多斤,留下自己吃又过于奢侈。更让刘书记恼火的是,这头打种猪就如同一笔定期存款,现在正值动物发情,眼看临近取款日期这笔钱却烂在这畜牲的肚子里。还有一件事,更让刘书记发愁,这头打种猪在村里有着很特殊的身分,它实际上肩负着全村母猪繁殖后代的艰巨任务,当然,过去村里还有几家养种猪,生产队的栏里也有两头,但都被刘书记以品种不好为由处理掉了,于是他这头种猪也就成为村里唯一的一头种猪。公社一向对各村的生猪存栏数有具体要求,而且对每户社员的养猪任务也都有明确规定,现在正是动物交配季节,这就像春天播种,正如革命样板戏《龙江颂》里江水英所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倘若耽误了配种,母猪这一年就很难再产仔。

    刘书记没好气地说,咋办,猪死了,还能咋办?马跃进忽然问,您这头种猪,一年能有多少收人?刘书记想了想,没回答。刘书记当然不愿将这个具体数字说出来。马跃进一笑说,我替您算过了,咱们刘庄总共有一百五十多头育龄母猪,如果按配种一次三元钱,每年二百猪次计算,那就应是六百元,至少也不会低于四百五十元,对吧?刘书记点点头,对马跃进的计算方法表示同意。我能让您再把这笔钱挣回来。马跃进突然说。刘书记一愣,你说……能挣回来?能挣回来。咋……咋挣?

    马跃进笑笑,忽然问,在您家后院,是不是有一口棺材?刘书记点点头,是啊?

    刘书记家的后院确实有一口棺材。这棺材是用上等柏木制作,用当地话说叫“摔”,刘书记家的这口上好柏木棺材是他专为母亲摔的。六十年代末讲“破四旧、立四新”,村里下来一批“老三届”知青,也就是所谓的“前知青”,这些“前知青”精力充沛热情高涨,一到村里就掀起一股移风易俗砸棺材的风潮,连说服带动员,将贫下中农家里存放的棺材统统搬到街上用斧头砸得稀烂。那时火葬还刚刚兴起,这一带也建起一座火化场,据说里面也是苍松翠柏绿荫肃穆,而且焚化炉和骨灰存放处一应俱全。但火化场建起一段时间,却并没有人去,火化工人,天就只好守着冷炉子闲在那里。那些“前知青”了解到这个情况,就决定搞一次“破旧立新、倡导火葬”的大型宣传活动,他们先找了一个正办丧事的贫协代表,让他将自己家的亡者尸体抬去火化场火化,又组织广大贫下中农前去观看,说是接受一下“新生事物”。这些“前知青”为贫下中农讲解,说火化是最科学也最讲卫生的一种殡葬方式,尸体烧出来的骨灰都是雪白颜色,捧在手里轻飘飘的,还会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气。但那一次火化并不成功,大概是焚化炉里的温度不够,那具尸体并没烧成轻飘飘的雪內,而是烧成了一只冒着烟的糊麻雀。可以想象,人的尸体被那样一烧,又没有烧透,样子一定非常难看。人们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火化过的尸体一拉出来立刻就都怀着美好的心情围上去,最前面的立刻被一股难闻的气味熏得蹲在地上呕起来,跟着后面的人也都哗地朝后退去。那个贫协代表一见自己的亲人被烧成这样,顿时痛不欲生,也不顾身分就嚎啕大哭起来。这时前来参观的贫下中农才意识到,自己辛苦多年积攒下来的棺材被砸烂,现在又被弄来这里看这种恶心可怕的场面,归根结底都是这伙知青豁腾出的烂事,于是一下就将满腔怒气朝他们发泄过来。贫下中农历来有着优良的愤怒传统,他们一旦愤怒起来,自然是非常凶猛而且势不可挡的,知青们立刻被追打得落花流水像一群老鼠四处逃窜,有的被打瘸了腿,还有的被打得头破血流,后来终于逃出火化场,在一个精明知青的带领下径直朝公社办公所在地逃去。那些愤怒的贫下中农哪里肯放过他们,一路穷追不舍地跟过来,就将公社的办公大院团团围起来。公社领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闻声出来一看,立刻大吃一惊,待问清事情原由就训斥那些知青,说他们来到农村不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净弄这些闲事。

    那一次事情确实闹得很大,据说影响也很坏。后来由公社领导出面调停,才将贫下中农们愤怒的情绪勉强平息下去。那伙子“前知青”自然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他们已被宣布是不受欢迎的人,所以没过多久,也就都被安排去了别的公社。

    刘书记家的这口柏木棺材是做了“丘子”丘在后院。所谓“丘子”,就是用秫秸将棺材包裹起来,外面再抹了泥巴。这样一来就使棺材的轮廓特征模糊起来,表面看去更像是一堆垛起来的土坯。而且,那时刘书记已是刘庄的大队副书记,在村里说话占有一定分量,所以这口丘起来的棺材才没被那伙子知青扒出来。这时刘书记一听马跃进提到那口棺材,不知他要干什么,就说,这几天他刚好将那口棺材扒出来,正停在后院晾晒,一来过过风,二来也怕生虫子。刘书记问马跃进,你问这棺材,干啥?马跃进说,装猪。

    刘书记一下蹦起来,说这棺材是装俺娘的,你要装猪?!马跃进连忙上前一步,凑近刘书记的耳边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刘书记听了大吃一惊,立刻瞪起眼问,这样干……能行?马跃进一笑,点点头。不会,出啥事?放心,出不了事。

    刘书记又想想,说,咱可先说下,真出事,我可不给你兜着。马跃进嗯一声说,只要您同意,别的事我去干。第二天一早,刘书记家的这口棺材就被抬上卫星公路。卫星公路并不很宽,仅够两辆卡车相向而过,这口红漆大棺材在路中央这样一横,马跃进再在旁边一坐,整条路就被堵严了。出罢早工回来吃饭的贫下中农们远远看见,都觉得奇怪,不知马跃进又要搞什么名堂。有人就朝公路上问,马跃进,你那是要干啥?

    也有人说,当心汽车把你撞死!

    立刻就有人接上一句说,是啊,那你可就也成了猪咧!贫下中农们一片哄笑。马跃迸并不回答,也冲大家笑了笑。

    这时就有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开过来。马跃进看清了,这辆车挂的是河南牌照。河南司机不知公路上出了什么事,远远地停车跳下来,待走到近前一看,立刻被这场面吓了一跳。他瞥一眼那口横在路中央的红漆大棺材,又看看马跃进。然后,凑过来小心地问,这是……咋回事?马跃进端坐在路中央,抬头看看他,说车祸。车祸?

    车祸,头骨都撞碎了。

    马跃进的声音很平静,但并不说明被撞碎头骨的究竟是人还是什么牲畜,这也就使他的语气和腔调更显理直气壮,甚至还有了一股血腥气味。马跃进从河南司机脸上的神情看出一丝将信将疑,于是,又不慌不忙地说,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死者在棺材里,你可以打开看一看。河南司机看看那口棺材,立刻本能地朝后退一步。多年的开车经验告诉他,被撞死的人是无法看的。他沉了一下,又试探着问,你这是……要干啥?收钱。马跃进说。收钱?收钱。凭、凭啥?就凭这起车祸。谁撞的,你该去找谁。车已开跑了,你让我去哪找?可俺又没撞人。

    你从这里经过,来往车辆无论谁,只要从这里过,就得交钱。河南司机明白了。他冲着马跃进把头歪过来,又歪过去,哼了哼没说出话来。

    马跃进忽然笑了,朝河南司机挥挥手说,你不想交钱也可以,把车开回去,绕别的路走,往东十六里,走青龙河大桥,那边没有人收费。河南司机回头朝身后看了看,他知道,青龙河大桥已经断行,至少在目前,要去山海关外只有这一条路。他用力喘出一口气,问,多少钱?

    不多,三元。

    马跃进在收费问题上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收得太少不划算,也不值得,而如果收得太多又要费口舌,甚至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最后才决定按这头种猪生前交配一次的价格计算,每辆车收三元,这样不多不少,一般司机图省事也会认账。这时,河南司机忽然咧嘴笑了,说,俺要是,硬不给呢?你过不去。马跃进面无表情地说。俺要是,硬过呢?你试一试。

    河南司机无意中朝公路下面瞥一眼,发现了那些正站在村口看热闹的人。他这时才意识到,公路下面就是一个村落,面前的这个人以及这口棺材显然都是这个村的,倘若自己硬来,村口的那些人一拥而上砸了自己的车再抢了货物,然后一哄而散,自己又上哪里去找?河南司机胆怯了,使劲咽了口唾沫,掏出两张钞票拍在棺材盖上,说给你!

    那棺材立刻发出砰的一声,把河南司机吓了一跳。他立刻瞪起眼问,你这棺材……是空的?!你自己打开看一看。马跃进不紧不慢地说。河南司机看看这口红漆大棺材。此时,棺材盖还错开一条缝,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内容。河南司机迟疑了一下,又迟疑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过去。他哼一声,转身走回到自己车前跳上去,轰地一声开起来走了。马跃进看看远去的汽车,用手一划,将那三元钞票划拉进棺材里。这时两边已压了一些车辆,司机们将刚才的事都已看在眼里,也就不再费口舌,都乖乖交了钱就将车徐徐地开过去。马跃进则像一个交警,不停地朝两边挥手示意,将交通秩序指挥得井井有条。就在这时,一辆小轿车停在马跃进面前。

    轿车司机伸出头,朝马跃进大模大样地看了看说,这个钱,不能交。

    马跃进已认出来,这种车型是苏联产的“华沙牌”,按当时国家规定,坐这种款型轿车的干部最高不过处级,于是,他告诉这个华沙司机,不要说“华沙”,就是坐“上海”的局级干部经过这里也要照样交钱。华沙司机说不是处级不处级的事,他这种小车别说撞人,就是撞上一口猪也不可能再开了,更不要说肇事逃逸。华沙司机说,也就是说,那辆逃逸的汽车只会是一辆卡车而不可能是小轿车,所以,让他交钱没有道理。

    马跃进是很讲道理的。他认真想一下,觉得华沙司机说的话确实符合逻辑,于是倒退一步,做了一个允许通行的手式。这辆“华沙牌”小轿车就免费开过去了。

    当天傍晚,刘书记来到公路上。这时公路上的车辆已渐稀少,马跃进正倚着棺材斜坐在公路上。他看见刘书记,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刘书记说,这一天辛苦了。马跃进笑了笑,示意刘书记帮他将棺材盖搬开。棺材盖是拱形,约有半尺厚,两人费力地搬起来错动开,立刻发出轰地一响。刘书记伸头朝里一看,立刻惊得愣住了,那头猪仍然笑眯眯地躺在里而,身上盖满一层一元或两元的钞票,看上去像长了一身的鳞片。

    刘书记抬起头,眨眨眼问,这……有多少?马跃进把手伸进棺材,将那些钞票一张一张捡起来捋在手里,做完这一切,又很认真地数了一遍,不多不少,刚好是六百六十六元。他将钞票递给刘书记,说您再数一数。

    刘书记没想到竟会收这样多的钱,吓得倒退了一步。

    这……这么多?!

    马跃进一笑,把钱塞给刘书记。

    刘书记的两眼倏地一下亮起来,转身就朝公路下面走。马跃进问,您去干什么?

    刘书记说,回村,搬铺盖!娘的今儿黑夜你甭回去了,就住在这公路上!

    马跃进连忙叫住刘书记。马跃进并不打算连夜干,这样太危险,跑长途的司机夜里行车都开得风快,他硬不给钱你也没办法,要碰上个愣头青不管不顾地撞过来,那可就真要出车祸了。但他并没这样对刘书记说,他只是告诉刘书记,夜里车少,天太黑,也看不见。刘书记抬头看了看,天色将黑,公路两边的树木确实都已看不清了,于是将那叠厚厚的钞票在手心里摔一下,悻悻地说,好吧,那就明天,明天一早你过来。

    第二天,马跃进有了经验。他找来一块木板,在上面写明开车肇事,司机逃逸,然后又用大字注明,过往车辆,一律收费三元。这样他将这块木板立在棺材跟前,自己只要坐到旁边监督过往司机交钱就是了。快到中午时,忽然有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当时马跃进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这种车型不收费。但这辆吉普车并没有开过去,而是吱地一声在马跃进跟前停下来,然后就从车上下来一个披着军大衣的中年人。马跃进当然不知道,这个人是县里的一位领导。县领导走到棺材跟前,皱着眉看了看那块木牌子,回头问马跃进,这是怎么回事?

    马跃进有些不耐烦,说那上面都已写得很清楚了,还用再问么。然后又挥手催促,说快过去,赶快把车开过去,要不后面的车就堵住了。马跃进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破烂,衣襟缅起来腰间还扎了一根麻绳,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一个知青。县领导上下看看他,问,你是哪村的知青?马跃进回头朝公路下面挑了挑下巴,说就这村的。县领导知道,这公路下面是刘庄。他指了指那口棺材,又问,这撞的,是什么人?马跃进说,是什么人跟你没关系,我已说过了,你这种车型不收费,赶快开过去。

    县领导盯着马跃进,没说话。

    这时马跃进才觉出来,此人有些气度不凡,于是想了一下,说好吧,你要非想知道,就自己去打开看看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说,不过小心点,别吓着。

    县领导朝身后摆摆手,跟在后面的两个人就走过去,将棺材盖轰地挪开。县领导来到棺材跟前,伸头朝里一看,竟是一头肥猪笑眯眯地躺在里面,登时气得脸色铁青。他朝棺材里的猪和钞票看了看,又抬起头看看马跃进,说了一声,简直是胡闹!就摔门上车走了。

    当天下午,这辆吉普车又开回来。车停在棺材跟前,从车上下来的却是县知青办的人。那时在县一级还设有“知识青年工作办公室”,简称“知青办”,专门负责处理一些有关知青的事务。县知青办的人告诉马跃进,上午经过这里的是县革委会的一位副主任,副主任对此事非常生气,一回到县里立刻责成县知青办处理此事。县知青办的人最后又警告马跃进,说最近已开始有选调任务,不要再闹什么事,否则会产生不利影响。

    马跃进一听县知青办的人这样说,才赶紧将东西收起来。当天晚上,马跃进将白天收的五百八十元交给刘书记。刘书记已听说了白天的事,接过钱不无遗憾地说,真该多干几天,要不是碰上县里的人……唉,收了就收了吧。刘书记说罢,又回头看了看棺材里的那头死猪,哼一声说,只是这畜牲,还不知咋处置。

    马跃进看着刘书记,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刘书记问,你,还有啥事?

    马跃进吭哧了一下,说,这次选调……您看,我有希望吗?刘书记把食指和拇指放到舌边舔了舔,一边数着钞票说,有希望没希望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那要看村里贫下中农是咋个评价法,再过几天,村里要开评选会,专门讨论你们几个青年儿选调的事。刘书记这样说完,又用拿着钞票的手在马跃进的肩上拍了拍,说放心,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不会看错人的。

    马跃进脸上一暗,就转身要走。

    刘书记立刻又叫住他。刘书记说,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这一阵,你最好坚持出工,这次选调对出工日是有具体要求的,你总不出工,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马跃进点点头,应一声就低头走了。

    马跃进牛国庆和杨璐,他们三个上高中时与我同班,后来又是同一批下乡插队。

    起初杨璐与我分在同一村。但我们村的知青很多,有十几个人,这对将来选调显然不利。我们插队已是1975年,这时的知青目标都很明确,还没到农村就在想着选调的事,所以,学校一公布插队的分配名单,很多人就都想调去别的村。但校方明确表示,这一分配方案已跟当地的公社领导敲定,除非有极特殊原因,否则一律不再调整。

    杨璐的父亲曾为此事找来学校。

    杨璐的父亲是一个非常能说的人,甚至会说英语。据说他再早是在一个什么研究单位工作,总之,很神秘,后来不知为什么单位又迁去内蒙古的包头市。但那个地方的气候很恶劣,不仅风沙大,冬天还经常下雪,杨璐的父亲怕冷就辞职回来。现在看来,杨璐的父亲在当时这样做是很具超前意识的,那个时代的人们参加工作就如同出嫁,一般都会在一个单位工作一辈子,倘若没有极特殊原因,调动一下工作都是惊世骇俗的大事,更不要说辞去公职。杨璐的父亲这样因来,先是整天闲在家里。但他毕竟懂英语,那时英语还不普及,而像他这样既能口译又能笔译就更算是稀有人才,于是没过多久,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段就被借调去一所大学帮人家教英语。杨璐的父亲来我们学校时,我曾亲眼见过这个人,他生得面皮白皙,头发也梳得油光光的一丝不苟,而且目光奇亮烁烁有神,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很精明的知识分子。他要求学校为他女儿调村的理由很充分,他说他的身体不好,即使杨璐去农村插队,将来也要经常回来看他或照顾他,但她现在被分去的那个村落离公路很远,要走十儿里土路,这对一个女孩子显然非常不便。所以,他对学校说,尽管他知道学校也有学校的难处,但还是尽量照顾一下。就这样,杨璐就被破例照顾改分去刘庄。

    后来到我们下乡时,才知道刘庄果然紧靠公路,而且只有马跃进和牛国庆,加上杨璐一共才三个人。马跃进和牛国庆上学时都是学生干部,曾为班里做过不少工作,所以插队时,学校才特殊照顾了他们一下。而更有意思的是,他两人从上学时就都喜欢杨璐。这也难怪,杨璐确实长得很漂亮,不仅身材髙挑,鼻高眼大,目光也像她父亲亮得烁烁有神。插队以后,马跃进和牛国庆偶尔也来我们集体户转一转,两人提起杨璐,都信誓旦旦地说她对自己有意。但杨璐本人对此事却一直讳莫如深,提起马跃进,说感觉挺好,提起牛国庆也说感觉不错。据我们集体户的女生说,一次杨璐喝醉了,曾向她们透露,说是她来插队之前她父亲曾叮嘱过她,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事都只能围绕着一个目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争取早日选调,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与之相比其他一切事都是小事。

    杨璐说,她父亲说,尤其是感情方面的事。关于马跃进将棺材抬上卫星公路向过往车辆收钱的事,我是听说过的。后来有一次去公社开知青大会,遇到牛国庆,据他说刘书记家的那头死猪最后竟被杨璐的父亲买走了。杨璐的父亲是在一个中午突然坐着一辆面包车来到刘庄的。他一进村就径直来找刘书记。当时刘书记正在大队办公室组织贫下中农代表研究知青选调的事。听说有人找,就走出来。

    杨璐的父亲开门见山就说,他是来弄那头猪的。刘书记听了一愣,说猪,什么猪?杨璐的父亲说,就是那头被撞死的猪。

    刘书记这才恍然明白,但想了想,还是搞不懂,城里人吃饭很精细,这样大的一头死猪,杨璐的父亲弄回去怎么吃得了?杨璐的父亲连忙解释,说将这头猪弄回去并不是他自己家吃。他说着回手指了指那辆面包车,车门上印有“某某师范大学”字样。杨璐的父亲说,他已联系好,这头猪拉回去是要分给学校老师们的。然后,他又特意强调,说他这一次来,主要是想给刘书记帮忙,这样大的一口猪,喂起来实在不容易,而且听说还是一头种猪,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尽量让刘书记少受一些损失。杨璐的父亲这样说完,又跟刘书记商量,说看样子这头猪大约有三百多斤,干脆就按四百斤计算,每斤七角钱,总共二百八十元,看可以不可以。刘书记听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睁大眼,张大嘴,看着杨璐的父亲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没有想到,杨璐的父亲为这样一头死猪竞会出这样的价钱。那时按生猪收购站的牌价,交去的猪共分三个等级,一百斤以下为三等,五角钱一斤,一百五十斤以下的为二等,五角五分一斤,二百斤以上的才为一等,也不过六角钱一斤,而像这种已养了几年的打种猪,不仅皮糙,而且肉韧,一般只能算作等外,最多不过四角五分钱一斤,更何况还是一头死猪。杨璐的父亲又跟刘书记握了握手,说璐璐在村里,平时不仅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经常得到村里领导的照顾,所以,这点小忙帮一帮也是应该的。

    然后,他又特意加了一句,说后面有什么事,还请刘书记多多关照。

    他这样说罢,将钱塞给刘书记,弄上那头死猪就走了。

    关于杨璐的父亲何以这样快就得知此事,一直是一个谜,那时通讯还很落后,打一个长途电话往往要花半天时间,还不一定能不能挂通,所以,牛国庆说,这件事他始终搞不明白。但杨璐的父亲这一手确实办得很漂亮,这一边在刘书记这里买了好,将那头死猪拉回去之后,还可在学校那边做一个顺水人情。那时在城市里,猪肉都是限量供应的,一般要凭副食本,每人每月只能买二斤肉,杨璐的父亲将那头猪弄回去自然不会说是死猪,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可以想象,那些大学老师们一见这头猪是如何的欢天喜地奔走相告。

    后来没过多久,牛国庆就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牛国庆是在村里听贫下中农议论时得知的。那时为大力发展养猪事业,各村的大队干部都要带头,因此哪个干部家里养了儿头猪,都要报到公社去,在上面备案留有底档,现在刘书记家的一头猪被撞死了,又私自卖掉,这就如同一个有户口的人突然失踪,真要追查起来就很难交待,所以,刘书记的心里很着急,想尽快再弄一头猪来补上这个缺。

    牛国庆得知此事,并没有声张,第二天就在生产队里请了假,骑车跑去四十里外一个叫上仓镇的集市。上仓镇的猪市很出名,儿乎各类优种猪的猪崽这里都有卖,用当地话说叫“抓”,买猪崽叫“抓猪秧儿”,方圆百里的贫下中农要想抓猪秧都到上仓镇。那天牛国庆推着自行车一走进猪市,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里的大猪小猪几乎比人还多,到处都是吱吱的猪叫声和人们讨价还价的争吵声。牛国庆对养猪的事并不是很懂,他想,要给刘书记抓猪秧,自然是抓一头上好的种猪秧,而且要抓就抓一头大些的,这样迅速长起来,才好尽快担负起村里的配种任务。于是,他很快就选定了一头四十多斤的半大猪。卖猪秧的贫下中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子,一脸的老实忠厚,他听了牛国庆的要求,立刻声称自己这头猪秧子是如何如何的优质品种,如何如何的贪吃贪睡肯长,又是如何如何的适合做打种猪而且生殖能力极强儿乎百发百中。牛国庆一向相信贫下中农,当即蹲下洵价。这位贫下中农极好说话,开口要八十元,牛国庆轻而易举竞就划到四十元。

    牛国庆非常满意,交了钱就将这头猪秧弄回来。牛国庆一回村就把刘书记请来集体户。其实刘书记也是外行,整天只忙于学习和开会,不要说养猪,就连农田里的事也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刘书记看看这头猪,觉得眉目清秀,也挺喜相,就点头表示满意,并问牛国庆花了多少钱。牛国庆自然不会要刘书记的钱,当即又主动提出,说这头猪刘书记暂不必弄回去,就放在集体户里,由他代为喂养。刘书记听了点点头,嗯一声,又拍拍牛国庆的肩膀说,村里贫下中农对你的表现很满意,评价也很髙。高书记说着,又意味深长地在牛国庆的肩膀上抓了一下,就转身走了。刘书记的话让牛国庆越发兴奋。他利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在集体户的房后盖起一座猪圈。当天晚上,杨璐来找牛国庆。牛国庆正忙着在圈里垫干草。

    杨璐伸进头来看了看,不禁夸奖说,呀,你可真能干。牛国庆摸不清杨璐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只是抬头冲她笑笑。不过受到杨璐的夸奖,牛国庆还是觉得心里挺受用。他告诉杨璐,他决定仍按刘书记的习惯,将这头猪散养在外面,只到晚上才让它回来睡觉。

    杨璐将两手按着猪圈的矮墙,忽然问,这次选调,你准备报名吗?

    牛国庆停下手,慢慢抬起头,你呢?

    我……不想报。

    牛国庆有些意外,为什么?

    杨璐叹口气说,这次选调,咱们村只有一个名额。一个名额……怎么了?如果我真走了,你怎么办?

    杨璐这样说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竟在黑暗里闪出晶莹的泪光。

    牛国庆看看她,你是说……?

    杨璐点点头,说是啊,这次选调……要是两个名额就好了,咱们一起争取,一起走。然后,她又说,可惜这次,只能走一个,所以……我宁愿不走。

    杨璐的话让牛国庆大感意外。他看着杨璐,半天没说出话来。

    杨璐又深深地看了牛国庆一眼,说了一句,不管你是怎样想,反正我已决定了,这次不报名……不走。然后,她不等牛国庆再说什么就转身走了:

    杨璐在这个晚上跟牛国庆说了这样一番话,就又来到前面找马跃进。

    杨璐发现马跃进正坐在房前的土坡上,半仰在那里看着夜空的星星出神,于是就走过来,蹲到他跟前歪起头来问,想什么呢?马跃进被吓了一跳,回头看看她,笑了笑没说话。杨璐又说,牛同庆刚买的那头小猪真好玩,看着心眼儿挺多,比狗都机灵。马跃进张张嘴,像要说什么,却又把话咽回去。杨璐忽然问,这次选调,你想走吗?马跃进愣了愣,并没直接回答,反问道,你呢?杨璐说,我,不想走。她想想又说,真的……不想走。马跃进看看杨璐,慢慢坐起来,问,为什么?杨骑说,如果我真走了,你怎么办?马跃进眨眨眼,你……什么意思?杨骑脸一红,嗔怪地看他一眼说,还用问?马跃进一下有些语塞,想了想,又问,你……真这样想?杨璐忽然叹一口气,说完了,可惜我这一片心……人家却不领情。她这样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沉了一下,她又说,我不这样想,还能怎样想呢,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可考虑来考虑去……只有一个办法。杨璐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口。马跃进立刻问,什么办法?

    杨璐突然抬起头,盯着马跃进,咱们两人,要走都走,要不走……都不走。

    马跃进显然对杨璐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吃惊。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忽然笑了。这,怎么可能。他说。

    怎么不可能?杨璐说。

    这次选调的比例是三比一,咱们村不可能走两个人。

    那就……那就都不走,让牛国庆先走吧。

    马跃进凑近杨璐看了看,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她,你,这是心里话?

    杨璐叹息一声,站起来说,信不信由你吧。她这样说罢,就转身进屋去了。

    马跃进终于还是听了刘书记的衷告,开始去生产队参加劳动。

    但他只干了三天就坚持不住了。初春季节,农田里正挠麦子,马跃进的挠锄由于长期不用,锄把还很粗糙,所以两手很快就勒出血泡来。到第四天下午,马跃进实在忍不住了,就向生产队长请假,说要修一修他的挠锄。但他请了假并没有修挠锄,而是躺在房前的土坡上跷起二郎腿来晒太阳。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牛国庆买的那头猪。

    牛国庆的猪已开始喂熟了,它由于是散养,就整天在房前屋后闲逛,只有到晚上,牛国庆收工回来才让它回圈里睡觉。这时,这头猪一边哼哼着就朝马跃进凑过来。马跃进无意中朝它看了看,忽然觉得它哪里长得有些别扭,就坐起来仔细打量了打量,没想到这一打量竟就看出了问题。他发现这头猪的身体虽显稚嫩,但面孔却非常老成,尤其是那双细眯起来的小眼睛,不仅老于世故,还透出一丝狡黠和油滑。接着,马跃进发觉它的步态也有些可疑,看上去并不像一头半大猪那样欢蹦乱跳,而是小心翼翼,试探着充满狐疑。马跃进曾听村里的贫下中农说过,正常情况下,猪一般喂养一年就可长到一百多斤,如果喂得好还能长到两百斤,但也有一种猪,由于饲养不当只能长几斤十儿斤,或者千脆不长,这样它就会被当成猪秧子转卖出去,然后再被新的一家喂养,一年之后再当成猪秧子转卖,再被当成猪秧子喂养,这种猪由于憋住,一般就永远不会再长,因此被称为“老头儿猪”,据说有的“老头儿猪”因为年头太久,甚至已无法判断出它的真实年龄。

    马跃进与这头猪脸对脸地看了看,又看了看。这头猪立刻停住脚,像干麻绳一样的尾巴在屁股后头警觉地一甩一甩。

    马跃进这样看了一阵就起身跑去村里,将生产队猪栏上的饲养员吴七爷拉来集体户。吴七爷蹲到这头猪跟前,仔细看了看,点头嗯一声笑着说,没错,是只老头儿猪。

    马跃进还有些将信将疑,说,您……再看一看。吴七爷摆摆手,说俺喂猪喂了一辈子,看不走眼的。这时马跃进的手里就已变出两包“春梅牌”香烟,他塞给吴七爷,两眼闪动着笑笑。

    吴七爷立刻点着头说,明白,这事儿不说,对谁也不说。第二天一早,马跃进不动声色地骑上车也去了一趟上仓镇,抓回一头慈眉善目的小猪秧来。但他并不承认这猪秧是抓来的,只对杨璐和牛国庆说,是去柳村集体户玩,回来时在路上捡的。当天中午,刘书记来到集体户。刘书记对这头小猪秧也表示满意,说正好,最近公社对各村大队干部的养猪指标又有了新规定,多养一头刚好符合上级要求。马跃进立刻说,既然集体户里已有一头猪,索性这一头也养在这里,照顾起来也方便。刘书记想了想,就点头同意了。

    然后,刘书记就又说了另外一件事。刘书记说,刚刚接到公社通知,这一次选调的时间有些变动,要推迟到秋后。刘书记又说,不过推迟也有推迟的好处,你们几个人再表现表现,也让村里的广大贫下中农看得更清楚一些么。刘书记这样说完,就起身走了。

    马跃进牛国庆和杨璐,三个人坐在那里都半天没有说话。沉了一阵,马跃进忽然说,其实……推迟不推迟跟我也没什么关系,这一次,我本来也没打算走。他这样说完,就用力朝杨璐看了看,还故意眨了眨眼。

    杨璐朝马跃进妩媚地会心一笑。牛国庆也说,是啊,我也没想走。牛国庆说罢,意味深长地看看杨璐。杨璐趁马跃进没注意,飞快地向牛国庆挤挤眼。集体户里的气氛重又松弛下来。杨璐每天照常做饭,牛国庆也照常下地出工。只有马跃进,从此索性不再去生产队参加劳动。马跃进每天无事可干,闲得百无聊赖,除去泡在伙房里跟杨璐聊一些打情骂俏的话,就躺到房前的土坡上养神。那一年出现旱情,雨水很少,入夏以后天气干热,空气被太阳烘烤得似乎没了一点水分。集体户门前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马跃进躺在土坡上,正好可以乘凉。

    还有一样事,可供马跃进消遣。马跃进闲着没事就拿那两头猪开心。

    牛国庆的“老头儿猪”起初对马跃进的小猪秧充满敌意,到了晚上决不允许它进人自己的猪圈,一进去就咬,脸上还做出一副极其凶恶的威吓表情。后来这只小猪秧也就死活不肯再进去,每到晚上只是蜷缩在圈外的矮墙边睡觉。但过了一段时间,这两头猪的关系就明显缓和下来,虽然相互之间仍保持一定距离,却也相安无事。它们每天由于散养在外面,渐渐就像了两条狗,不仅身形细长,敏捷矫健,腿和臀胯上还满是一条一条的腱子肉。每当傍晚牛国庆从地里收工回来,它们就在他身前身后讨好地叫着来回乱跑。但它们的伙食却并没有保障,如果马跃进牛国庆和杨璐高兴了,儿乎是他们吃什么,它们就可以吃什么,包子,饺子,炸酱捞面,偶尔还有猪肉白菜炖粉条,吃得它们一连几天拉稀不止。但倘若有谁不高兴了,不仅不给它们喂食,还经常这个踢一腿,那个踹一脚,都将一肚子气撒到它们身上。生产队的饲养员吴七爷远远看了那头小猪秧,摇头惋惜道,完哩,完哩,可惜一头欢蹦乱跳的小猪秧子,糟蹋咧,也憋成老头儿猪咧。刘书记渐渐也对这两头猪失去信心,一天来集体户,告诉马跃进和牛国庆,说他已让人去外县又买了两头种猪来,一头“乌克兰”,一头“巴克夏”,都是纯种,而且都是一百多斤当年就能打种,所以,刘书记说,这两头猪就算了。

    这以后,这两头猪的处境也就日益艰难。据村里贫下中农说,有人看见,杨璐经常趁集体户里没人时虐待这两头猪,或用铁锹,或用烧火棍,总之无论手里抓到什么都能成为凶器。当然,更为心狠手辣的还是马跃进。马跃进私下里为这两头猪各取了一个名字,“老头儿猪”叫“刘凤祥”,小猪秧叫“地狗子”,而最有意思的是,刘书记就叫刘凤祥,小名叫地狗子,马跃进这样为这两头猪取名,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巧合。马跃进从来没正经喂过这两头猪,自从刘书记宣布将它们放弃了,他索性就以拿它们开心为乐。他闲着没事时经常坐在土坡上,一边叫着这两头猪的名字用一块食物引逗它们,待这两头猪缩头缩脑地试探着凑过来,他再突然一拳打过去,一般是打那头叫“刘凤祥”的“老头儿猪”,他觉得打这一头猪更过瘾,而且是用下勾拳,专打它的下巴,这样猛然狠狠一击,“刘凤祥”就会仰身朝后倒去,然后再翻身爬起来仓皇逃命。这两头猪被虐待得整天提心吊胆,终于对集体户里的人彻底绝望。它们渐渐养成昼伏夜出的习惯,晚上不再回猪圈睡觉,整天像两只野物儿一样小心翼翼地在草丛里觅食,周围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钻进野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年秋天,果然又下来选调任务。据说去向很好,都是国营单位。

    那时选调的招工企业根据性质不同大致可分为三种,一种“小集体”,多是街道家庭妇女组织起来办的作坊式小厂,只干一些拧麻绳或糊纸盒一类的简单粗加工。另一种是“大集体”,这种企业虽然都具一定规模,但毕竟是集体经济,也总让人有种不稳妥的感觉。再有一种就是“国营”。那时国营企业最令人向往,不仅树大根深,也极为稳定,绝无“亏损”或“下岗”一类事,年轻人只要进了国营企业就如同进了保险柜,一辈子不仅旱涝保收,生老病死也都有了保障。所以,这次选调也就更具诱惑力。那段时间,我们集体户的十几个知青为此都使出浑身解数,相互勾心斗角,比着在暗中使劲,表面虽还保持着一团和气背地里却都已成为势不两立的仇敌。据说别的村也是一样,有的集体户索性撕破了脸,平时亲如兄弟姐妹的关系竟也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

    但令人奇怪的是,刘庄集体户却是一派心平气和。事后据马跃进和牛国庆说,刘书记这一次并没亲自来集体户,而是让杨璐将选调精神传达过来。那天晚上,他们三个人正在集体户里吃饭,杨璐忽然说,听说选调任务又下来了。杨璐说得漫不经心,口气也有些随意,所以,当时马跃进和牛国庆也就都没有太当真。

    马跃进一笑,说又是谣传吧。杨璐说,不是谣传。她说,确有此事。

    马跃进和牛国庆见杨璐不像是开玩笑,就都慢慢抬起头,看着她。

    杨璐说,是刘书记说的,刘书记下午来集体户,让我告诉你们。杨骑这样说着,还非常深情地看了看牛国庆,又看看马跃进。马跃进眨眨眼,忽然对牛国庆说,这次选调,你报名吧。牛国庆一愣,不知马跃进突然这样说是什么用意。他看着马跃进,试探地问,你……不想报名吗?马跃进迅速地瞟一眼杨璐,说,我不走了,这次机会……让给你吧。

    牛国庆也瞥一眼杨璐,连忙对马跃进说,还是……还是你走吧,我让给你。

    杨璐一下笑起来,说好啊好啊,难怪刘书记说,咱们几个绝不会像别的村那些知青,还没到哪就打得鸡飞狗跳,你们看,口自集体户的风格有多高啊!

    马跃进和牛国庆的脸一下都红起来。杨璐忽然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杨璐说的是关于那两头猪的事。她说现在这两头猪都已成了两条野狗,整天在野地里乱跑有时一连几天也看不见,现在天气越来越凉,真要跑丢了也怪可惜的,不如干脆杀了吧。马跃进立刻响应,说杀就杀,杀了正好吃肉。牛国庆也点头表示同意。但杨璐又说,肉就不要吃了,真要炖一锅肉,全村贫下中农那么多人,到时候给谁家不给谁家呢。

    马跃进眨眨眼,问,那你的意思呢?

    杨璐说,我的意思,是弄到集市上去卖了,这两头猪虽没什么肉,也能卖些钱。

    当即这样商定。第二天一早,牛国庆去生产队吴七爷那里借来一应杀猪工具。马跃进先将杀猪刀在水缸上磨得飞快,然后就让杨璐用一盆玉米粥将那两头猪引回来。这两头猪养了将近一年,看上去虽然体重没太增加,脸上的表情却已老练了许多,一副经验丰富怀疑一切的样子。起初,它们对杨璐的玉米粥都表示出惊讶,不肯轻信突然会有这等好事。但那头叫“地狗子”的小猪毕竟年轻,禁不住谷香的诱惑就一步一步凑过来,也就在这时,马跃进和牛国庆突然从两边猛扑过来,四只手一下就将它死死按住了。这头小猪立刻发出一阵绝望的嚎叫。马跃进曾不止一次看见过生产队的吴七爷杀猪,他知道杀猪要将刀尖剌准心脏,然后再轻轻一挑,把心脏挑开一个口子,这时,他就学着吴七爷的样子先将这头猪胸前的鬃毛拔了拔,跟着握紧刀把猛扎进去,又用力往上一挑,再一挑。这头叫“地狗子”的小猪哆嗦了一下,叫声立刻戛然而止。马跃进似乎已感觉到它的心脏。

    这头猪的心脏,正在他的刀下像绽放的花朵一样被挑开。

    牛国庆慢慢松开手,抹了把额上的汗说,死了。马跃进拔出刀,又朝那头叫“刘凤祥”的“老头儿猪”看去。“刘风祥”显然狡滑多了,它将刚才的事都已看在眼里,这时跑得远远的,就那样站在那里,无论杨璐再如何用粥盆引逗都不肯再轻易就范。

    马跃进骂了一句:王八蛋!

    马跃进这样骂完,就扔下刀,抬腿朝它追去。马跃进追逐的方式有些不紧不慢,似乎并不急于要捉到它,追的目的只在于不让它停下,如此一来,他并不用费太大气力就将那头猪撵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样追了一圈,马跃进回来对牛国庆说,该你了。这时牛国庆已明白了马跃进的用意,便接着追过去。那头叫“刘凤祥”的“老头儿猪”已累得气喘吁吁,刚要停下歇歇脚,一见牛国庆追来就又撒腿朝野地里跑去。牛国庆追了一圈,回来又换马跃进,马跃进回来再换牛国庆,如此追了一阵,这头猪就死活不肯再跑了。只见它站在那里,四条腿哆嗦着咕噜跪到地上,刚刚站起来,又跪到地上。马跃进走到它跟前,摆摆手让牛国庆过来帮忙,然后掏出绳索就将它的四条腿牢牢捆起来。

    杀这头叫“刘凤祥”的猪没费任何气力。当马跃进用刀将它的肚腹剖开时,发现里面已充满血水。牛国庆和杨璐都被这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马跃进说,王八蛋,把肺都跑炸了。牛国庆和杨璐慢慢抬起头,肺……跑炸了?跑炸了。马跃进说。

    说起来真有些可怜,当初这两头猪作为猪秧子被抓来时,一头四十斤,另一头是十五斤,喂了将近一年,杀完之后再称,一头四十二斤,另一头十八斤,总共只长了五斤。肉却是极好的肉,看上去没一丝肥膘,都是上好的精瘦里肌,真如同狗肉一样。

    杨璐是第二天搭村里的拖拉机顺路去附近集市将肉卖掉的,回来拿出六十元钱,说是卖了个好价钱。但就在那一晚,刘书记家的院子里却突然飘出炖肉的香味。那是一个寡淡的年代,人们不要说对肉味,就是一丝一缕的荤腥气味都异常敏感,这样的肉香顿时就将整个村落笼罩起来,而且经久不散。直到这时,马跃进和牛国庆也才听说,原来刘书记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光棍哥哥就要结婚了,正在筹备婚礼酒席。

    牛国庆闻着阵阵飘来的肉香,对马跃进说,这味儿,怎么有些熟悉?

    马跃进点点头,又点了点头,说是啊。

    那一次选调,马跃进和牛国庆最终还是都放弃了。但令人没想到的是,最后公布选调名单,杨璐竞名列榜首。杨璐将所有的东西都扔在村里了,一样也没带回城去,公布选调名单的当天,她父亲就将她接回城里去了,走得像一阵风。

    那一次选调过后,一个冬天的夜晚,马跃进和牛国庆来我们集体户喝酒。他两人一边喝,一边说那两头猪的事,说完了猪又说人,然后就说到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后来,他两人都喝醉了,于是就又说出一件更为有趣的事。

    据马跃进说,一天深夜,他起来小便,一出门正好看见刘书记从杨璐的屋里鬼鬼鬼祟祟地溜出来。牛国庆说,他也看见了,但他立刻为马跃进更正,说不是深夜,而是黎明,因为他有一个习惯,总爱在黎明小便,所以他可以肯定那应该是一个黎明。不过有一点他两人是一致的,经认真回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件事就发生在选调前的那段时间。接着他两人就开始相互埋怨,埋怨到最后,又一起醉倒在炕上抱头痛哭。那天一边喝着酒,我也哭了。确实,后知青值得哭的故事有很多。

    2004年3月8日改毕于天津木华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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