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怒放-葵花向太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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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队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今天听来已很遥远。有时你会觉得,它似乎已被淹没在历史长河里,像许多事件一样被冲刷得面目全非。插队的规范说法是“上山下乡”。当年毛泽东同志——那时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于是成千上万的青年学生就打起行李举着红旗上山或下乡去,因为到农村是插入当地生产队,当普通社员,故而称为“插队”。那时插队真比参军还隆重,街上经常锣鼓喧天,然后就有一伙人风风火火将喜报贴到谁家门口,说是某某已被正式批准上山下乡,成为一名光荣的知识青年。喜报措辞热情洋溢,墨迹未干的洒金红纸在灿烂的阳光下映出一派光荣。

    像我这样年龄,说插过队恐怕未必有人信。但我确实插过,去的地方离城市仅百余公里,那时的感觉却已远如千山万水。正如其他事情一样,当接近尾声也就进入高潮。我插队是在1975年,1975年的10月15日,刚刚过了国庆节。后来的事实证明,那时确实已进入这场运动的最后高潮,至少我们学校是这样。

    10月已是秋季,北方的秋季格外凉爽。

    学校为将我们这批要去插队的高中毕业生欢送得更隆重,特意将学校大门在“欢度国庆”的主题上又增添了知青色彩。那时象征知青的鲜花是向日葵,葵花向太阳,暗喻我们听毛主席的话,永远朝着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奋勇前进。学校不知从哪弄来那样多的向日葵,将校门扎得像一个“花寨门”,左右两侧还插了彩旗,看上去猎猎招展鲜艳夺目。当运载我们的汽车一开动,前来送行的父母立刻恸声四起,先是啜泣,接着索性大放悲声。当时的场面可以想见。不知谁,突然抢前一步冲上去,划根火柴就将校门点燃了,耀眼的火苗立刻朝气蓬勃地蹿起来,所到之处引燃彩旗和花纸,整个校门在秋风中顿时成了一个“火龙门”。这时汽车已开到近前,自然不能停下来,于是我们加大油门就从烈火中钻过去,大家一片狂呼乱叫,有几个迫不及待叼起香烟的同学还齐声高唱:“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汽车开出很远,仍能听到父母们的哭喊声和悠扬的消防警笛声。

    一

    我们插队时,已没了先前的那种狂热。

    国家为“上山下乡”制定的政策日趋完备。那时还不讲计划生育,各家子女少则两三个,多的四五个,甚至六七个,因此定的政策叫“一走一留”,即上一个走,下一个留,再下一个走,再再下一个留,这也体现了公平合理的精神。独生子女可以不走,两个子女则属“可走可留”,有政治条件不过硬的就要“两丁抽一”。所以,到我们那时插队就多是被政策卡下来的,并非自愿。大家一到农村想法也就很明确,奋斗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用尽一切办法,争取早日回城。

    当然也有例外。刘一兵就是主动要求下来的。

    但刘一兵一下来就后悔了。大家很快发现,他的情绪一落千丈。据张旗说,每到黄昏,刘一兵经常独自跑出村外,冲着家的方向发呆。刘一兵虽是“知青小分队”队长,却没跟大家分到一起,他和祁建国,还有张旗,他们去了张村。张旗的姐姐张旌也和我们一批下来,她姐妹俩原想在一处,但刘一兵去张村,张旗想跟刘一兵在一起,就也去了张村。张旗在对我说起刘一兵时,忧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她说,你们还是去劝劝他吧,看他在学校时那样生龙活虎,我还真以为他志在四方;可现在,他想家快想疯了。

    张旗是来看她姐姐张旌的,一见我却说起刘一兵。

    我无法回答她,其实每个人都在想家。

    我至今仍想不明白,那时的家里没有高档家具,没有电冰箱,更没有电脑电视机DVD,与今天相比不要说舒适,甚至还有些破烂,但那时却为什么那样想家?每到傍晚,村庄笼罩在夕阳里,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空气中飘浮着大灶烧柴草的气味,我们就似乎又闻到了家的气息,那种感觉很难言说,迷茫惆怅得令人窒息。我对张旗说,你问一问张旌就知道了,我们这里每到晚上,大家也哭成一团。我说,刘一兵是队长,他怎么可以带头想家,他应该过来劝一劝大家才对。

    张旗张张嘴,好像还有话说,却转身低头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刘一兵是遇到了麻烦。

    这件事是祁建国告诉我的。祁建国说,他不是不想帮刘一兵,而是帮不上,冤有头债有主,人家找的是他,他就是替他挨揍也没用。祁建国这话我信。祁建国在学校就是刘一兵的忠实追随者,刘一兵指向哪里,他就打到哪里。

    祁建国家庭出身小业主,政治条件不太过硬,但刘一兵却给了他很高的政治待遇,先将他拉进红卫兵组织,后来还给他入了团,因此,祁建国对刘一兵死心塌地。这次祁建国去张村,也是主动要求的,大家都明白,他这样做其实出于两个目的,一是冲刘一兵,再就是冲张旗。张旗虽然在学校时就追刘一兵,但刘一兵并未表示过这方面的意思,这就使祁建国一直心存幻想。

    据祁建国说,事情发生在一天中午。

    那个中午,突然有人来找刘一兵,问他认不认识林大林。刘一兵当然认识林大林,林大林也是我们年级的,我们一班,他是二班。刘一兵不知对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看看来人也像个知青,但显然不是我们学校的,就说,认识怎样,不认识又怎样?他这样说完就准备转身走开。来人却追上一步说,林大林让你去一趟。

    刘一兵感到奇怪,眨眨眼说,他,让我去来人说,他在镇上的战斗饭庄等你。

    刘一兵笑了,说,我为什么要去?

    他又说,你认为,我会去吗?

    来人没再说话,看了看刘一兵,就转身骑上那辆水管焊的破铁驴走了。

    林大林在我们学校也算个人物。他父亲说不清是什么职业,经常在家里结交一些奇怪的人,每天除去摆弄花草就舞枪弄棒,还养了一屋子“热带鱼”。那时养“热带鱼”非常盛行,但林大林家的鱼与众不同,据说都很名贵。他父亲用三角钢焊了一个三米见方的铁架子,镶上厚玻璃,制成整面墙壁的巨大鱼缸,装了加热管和彩灯,把他家搞得像个水族馆。在我们下乡前,刘一兵曾带领学校“动员组”去林大林家搞过动员。刘一兵家庭出身血统工人,父亲蹬三轮,母亲糊纸盒,根红苗正一直是学生干部,毕业时还带头报名下乡插队,并成为学校“上山下乡动员组”的副组长。

    那时已没人再愿上山下乡,经过几年时间,去了农村的知青是个什么处境人们都看在眼里,再想推动这种工作就只好搞动员,甚至要艰苦耐心地反复动员。那天刘一兵率人来到林大林家,几乎破门而入,艰苦耐心的动员工作已使他有些烦躁,因此一进来就勒令林大林的母亲立刻去派出所退户口。“退户口”在当时是下乡插队的关键所在,一旦退掉户口,也就意味着铸成事实。那天恰好林大林的父亲不在家,林大林的母亲当即表示,这办不到,让她为儿子退户口决办不到。林大林的母亲说林大林有病,按国家规定,有病是可以不下乡的。刘一兵让她拿出医院的诊断证明。林大林的母亲当然拿不出什么证明,但仍坚决表示,就是没有证明她也不会让她的儿子去农村。这样就将刘一兵惹火了。其实刘一兵刚开始发火还是有些分寸的,只将一只很小的鱼缸打破了。但林大林的母亲立刻破口大骂,并声称就是将她家砸得稀烂,她也决不为儿子退户口。这一来就将刘一兵激怒了,于是,他回手砸了一只大鱼缸,跟着又砸了一只更大的。

    这时屋里就已水流成河。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地上挣扎着乱跳,爆灭的彩灯在水里闪出阵阵弧光。林大林的母亲用两手拍着床沿发疯地喊:“大林哪,你个窝囊废怎么还看着呀你不跟他们玩儿命还等什么呀?”

    林大林正愣愣地站在一旁,这时被他母亲一喊,立刻两眼血红地扑过去抄起一把宝剑,回身就朝刘一兵砍来。刘一兵本能地抄起一只木凳来挡,那宝剑挂着风声当地砍在上面,与此同时,这木凳也就砸到那只巨大的玻璃鱼缸上。

    尽管事后刘一兵坚持说,他是有意将那只鱼缸砸烂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还怎么可能不砸?但当时我也在场,我觉得,刘一兵这样说还是有些水分。事实是,林大林的那一宝剑砍得用力过猛,而刘一兵虽然抵挡住还是有些心虚,这就使那只木凳朝一边歪去,于是也才将那只巨大的玻璃鱼缸轰然打破。当时的场面真是壮观,直到很多年后,类似的情景我才在美国大片中再次见到,那面巨大的鱼缸玻璃并不是应声破碎,而是随着木凳塌陷进去,又立刻被强大的水流冲落下来,林大林不知怎么被翻卷的水流冲到一块巨大的破玻璃上,他像一个冲浪运动员,就那样乘风破浪地踩着玻璃挥舞着宝剑大呼小叫地被冲出门去。这只鱼缸的容水量真是大得难以想象,滔滔的水流从屋里倾泻而出,又奔腾到院子里,然后就一路汹涌地流到街上。刘一兵当时站的位置也是首当其冲,不知怎么竟被水流卷到床上来,他一抬头,恰好与林大林的母亲打个照面,两人对视一下,一瞬间似乎都有些茫然。但那女人跟着就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这哭喊直到林大林退掉户口,又打起行装登上学校运送的汽车,就再也没有停歇下来。

    林大林分去的是另一个公社。他在临下车时,曾对刘一兵说过一句话。

    他面无表情地说,咱们离得不远,我会来找你。

    刘一兵也笑笑,说来吧,我等你。

    二

    刘一兵没想到,林大林会这样快就来找他。

    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谁都没放在心上。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当刘一兵从地里收工回来,刚刚走到集体户门口,那个骑破铁驴的人就又挡住他的去路。这一次他手里还拎了根齐眉高的木棒,看上去有些像锄把,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刘一兵面前,突然抡起木棒劈头盖脸就朝他打来。刘一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立刻双手抱头滚在地上。张旗哇地扑过来,用身体挡住刘一兵说,你怎么这样打人?这会把他打死的那人并不说话,但每一棒都能越过张旗准确地打到刘一兵身上。

    这样打完,他骑上破铁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此,这人就经常出现,或中午,或傍晚,总在人最多的时候,见面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暴打,打完扭头就走,似乎有意要将刘一兵的尊严在众人面前彻底打烂。刘一兵渐渐像一只被打惊的兔子,整天提心吊胆。

    他终于要崩溃了。于是,一天中午,他答应去见林大林。

    与此同时,我们陈村也出了一件事。

    出事的是张旗的姐姐张旌。当时正值初秋。

    那年一入秋,县里下来通知,说是瘦龙河上游连降暴雨,我们这一带很可能发生秋季汛情。于是全体社员都开到瘦龙河边,一边搞秋收一边固堤防汛。那天下午,大家正在抬土,突然发现河里有个人正从上游顺水漂下来。其实在当时,已有人看出那不过是一具尸体,但正在水边洗手的张旌还是拿了根扁担伸进河里。事后有知青说,张旌这样做,是因为那尸体确实不像一具尸体,它是个小伙子,身上肌肉很发达,尤其中间部位,还像一顶小帐篷似地将短裤支起来。

    当时那具尸体就那样在水里一冒一冒。张旌伸过扁担,感觉与那尸体还有一段距离,于是就又将两脚朝水边挪了一挪。也就在这时,她突然一滑就扑进了水里。

    张旌的这一扑,事后就被说成是“奋不顾身”。

    那时县里负责知青工作专门设有一个办公室,全称叫“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工作管理办公室”,简称“知青办”。当时县“知青办”正想在知青当中抓先进典型,不知怎么了解到此事,立刻就让报上去。据我们陈村报到公社又由公社报到县“知青办”的材料上说:当时张旌正在瘦龙河堤上奋力防讯,突然发现上游有一位贫下中农落水,在这关键时刻,险情就是命令,时间就是生命,她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无数的英雄形象,于是朝身后一挥手,大喊一声——“跟我来”就奋不顾身跳下河去,但是,无情的大水转眼间就将她卷走了,她就这样一直被冲到下游几里以外,才被群众救上岸来。

    张旌由此被树为知青典范。她舍己救人的英勇事迹很快传遍瘦龙河两岸,一时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她住进县医院的特护病房,床前挂满锦旗和大红花,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领导、群众和新闻记者前来探望。她的事迹还被编成一段女生小演唱,参加了那一年全市的“知青文艺汇演”,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并产生了深远影响。今天四十多岁的人,倘若有过插队经历,应该还记得当年那首叫《向阳花》的女生小演唱。

    知识青年向阳花

    上山下乡

    把根扎呀么

    把根扎

    舍己救人传佳话

    我们大家要学习她

    哎呀都要学习她

    张旌出院时,县里是用大红彩车将她送回来的。公社革委会的江主任亲自来村里宣布说,张旌同志已被评为县级“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并授予她“知青模范”光荣称号,公社革委会经研究决定,增补她为革委会委员,并任命担任妇委主任职务。

    就这样,张旌很快走马上任去了。

    三

    刘一兵在那个傍晚见到林大林,已经有些不敢认。

    林大林坐在战斗饭庄里的一张桌旁,敞着怀,将一只脚踏在旁边的凳子上,看上去俨然是个当地人。他一边卷着旱烟哈哈大笑地说,刘队长,见你可真难哪然后,他点着旱烟吐出一口,盯住刘一兵看了看,微微一笑说,跪下。

    刘一兵愣住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林大林说,看来你这两条腿,还没打软啊。他说着朝旁边看了看,那个拎木棒的人就又走过来。刘一兵瞟一眼那根木棒,迟疑一下,就慢慢跪下了。林大林满意地点点头,嗯一声说,这就对了。然后又说,你就这样,陪我们吃顿饭。

    这天傍晚,林大林的胃口很好,和他一起的还有几个人,他们要了一桌子菜,还喝了两瓶白酒。林大林酒足饭饱之后,用衣襟扇着凉儿对跪在旁边的刘一兵说,我家庭出身不好,这辈子恐怕回不去了,我什么都不在乎,咱俩的账,以后慢慢算。

    他这样说完站起来,抬脚迈过刘一兵,带人扬长而去。

    林大林这顿饭吃了三十多元。最后,是刘一兵为他们付的钱。三十多元在当时,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吃一个月。刘一兵将身上的钱全翻出来,最后连手表也押给了人家。他直到半夜才跌跌撞撞地回来。走到村口,遇到迎出来的张旗和祁建国。

    张旗一见刘一兵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问他出了什么事。

    刘一兵挥挥手,让她先回去。

    他说你先回去。他又说,我,要跟建国谈点事。

    刘一兵见张旗走远了,就拉祁建国在道边坐下来。在这个夜晚,刘一兵与祁建国进行了一番至关重要的谈话。刘一兵先让祁建国发誓,就是有一天他二人反目,也不将此事说出去。祁建国见刘一兵神色反常,当即就发了誓。刘一兵这才重重喘出一口气,说刚才回来的路上,他已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这样说着,眼泪就先流下来。

    他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会死在这里。

    刘一兵看看祁建国,突然又说,我知道,你喜欢张旗。

    祁建国的脸一下红起来,连忙说不不,没有这回事。刘一兵摆摆手,说没关系,就是喜欢也没关系,张旗确实挺漂亮。祁建国就低下了头。刘一兵说,只要你帮我做成这件事,张旗就是你的,我,把她让给你。祁建国立刻两眼一亮,但想想又说,只怕,张旗不会同意。你就放心吧,刘一兵拍拍祁建国的肩膀,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刘一兵这样说完,就将自己的计划向祁建国说出来。

    祁建国听了顿时大惊失色,眨着眼问,这样搞,行吗?

    刘一兵叹口气,说行不行,也只能这样搞了。

    然后,他咬一咬牙又说,张旌的事就是榜样,她行,为什么我不行?祁建国说,可这跟张旌的事不一样,真传出去,还怎么得了?所以我才让你发誓,刘一兵盯着祁建国说,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今后你都要烂在肚子里。刘一兵又向祁建国强调,说他之所以敢对他说,也就是因为相信,他一定能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但是,刘一兵自己却并没将此事烂在肚子里。若干年后,他在临死前,还是一五一十地把这件事都对别人说出来,这就是后话了。

    在那个夜晚,刘一兵与祁建国这样商定,就从怀里掏出一只酒瓶子。

    祁建国立刻闻到一股浓烈的酒与汽油混合的气味。

    他二人鬼鬼祟祟来到麦场上,这时,祁建国的手里就已拎了一把锋利的镰刀。这镰刀的形状有些狰狞,它并非那种普通的割草镰刀,而是专门用来割谷子的,不仅薄而锋利,还非常的轻巧应手。刘一兵先将瓶子里的液体泼洒到一个高粱垛上,由于紧张,他动作的姿态有些不雅,像在倒什么肮脏的东西。做完这一切,他擦亮火柴,轰地将这高粱垛点燃,然后回过头,对祁建国说,来吧,手……别太重了。

    祁建国似乎有些犹豫,他低头看一看手里的屠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大火已噼噼剥剥地腾空而起,将四周的景物映得通亮。

    刘一兵催促道,快动手呀,再迟就来不及了。

    祁建国狠狠心将两眼一闭,举起镰刀就朝刘一兵猛地砍来。刘一兵本能地抬起左臂来挡,于是挨了一刀,接着屁股和腿上也挨了几刀。他摇晃了几下险些栽倒,但还是坚强地站住了,慢慢抬起头,见祁建国已扔下镰刀跑回村去,才扯开喉咙拼命地喊起来:“来——来人哪有——有阶级敌人——搞破坏——”

    刘一兵的喊声在夜空里回荡,惊醒了正在熟睡的贫下中农。

    村里顿时沸腾起来,熊熊的火光中,铁桶铜盆和一切用来盛水的容器都被敲响了。人们从四面八方朝麦场跑来,吆喊声泼水声响成一片……

    直到将大火扑灭,人们才发现了倒在血泊里的刘一兵。刘一兵被贫下中农一声一声呼唤醒了,他慢慢睁开眼,看看大家,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但由于失血过多,他只说了一句:“不要管我……赶快……去抓……阶级敌人”然后,头在贫下中农的怀里一歪,就又昏了过去。

    四

    这无疑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事情立刻被定性,是阶级敌人妄图破坏生产。

    公社革委会江主任连夜率人来到张村。经对麦场勘察,果然发现一只空酒瓶子,从气味初步断定,很可能装过易燃液体,由此也就推断出,这应是阶级敌人仓皇留下的。接着就又发现了一把带血的镰刀。但让江主任困惑不解的是,经村里贫下中农辨认,这把镰刀竟是刘一兵的,刘一兵总不会将自己的镰刀交给阶级敌人,再让人家残忍地将自己砍伤。经向刘一兵核实,刘一兵对此证物也不否认。

    据刘一兵解释,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天晚上,他从镇上回来,走到村口时突然发现有个人影鬼鬼祟祟朝麦场闪去,当即就提高了警惕,这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应该有件应手武器,于是回去取了镰刀随后跟上去。接着就发现,果然是阶级敌人正在纵火烧高粱垛。刘一兵说,高粱垛是贫下中农的劳动果实,是集体财产,在这关键时刻,他就是牺牲自己生命也要保护集体财产,于是就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与阶级敌人展开了殊死搏斗。刘一兵说,这个阶级敌人非常穷凶极恶,搏斗时他想去扑火,不料镰刀竟被夺去,就这样,自己身上多处被砍伤,渐渐头晕目眩,后来就失去了知觉。

    公社江主任听完情况介绍,立刻兴奋起来。

    江主任感慨地说,咱们公社,可真是英雄辈出啊。

    当时刚刚整理完陈村张旌的先进事迹,“学习张旌舍己救人”的热潮还未平息,江主任立刻又组织起人马搞刘一兵。刘一兵从此不再下田,他先是被接到公社,从早到晚埋头写“讲用稿”,后来就被拉出去四处做“讲用报告”。

    那个时代媒体还不发达,只有报纸和广播电台,但炒作力度却远比今天要大,主要手段就是“讲用”,讲自己“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天天讲,反复讲,不厌其烦地讲。在那个秋季,刘一兵做了无数场这样的“讲用报告”,足迹遍布全县每个角落。他的英雄事迹被写成长篇通讯上了报纸,县里乃至市里的“知青办”还专门印发了有关宣传材料,让广大知青组织学习。

    所以,那年的选调任务一下来,大家公认最有竞争力的就只有张旌和刘一兵。

    “选调”是那时一个专有名词,特指在知青中选拔优秀者,调回城里分配工作。那一次的选调名额只有一个。但出人意料的是,这惟一的名额最后却没落到张旌或刘一兵头上。据说走的是一个当地女青年,在公社砖场任会计,另有传闻,说她与公社江主任有如何如何的关系。但不管怎样说,这件事对刘一兵打击很大。

    那段时间,刘一兵说话很少,虽还经常出去讲用,精神却明显委顿下来。

    后来没过多久,又有惊人消息传来,说是张旌也被选调了。

    据说张旌选调是因为告发了公社江主任。张旌说江主任在她担任妇委主任期间多次奸污她,这次下来选调任务,他又对她说,只要她再让他日一年,来年选调一定让她走。但张旌已不想再等一年,更不想再让江主任日,于是就告发了他。那时已有中央文件,文件规定,凡奸污上山下乡女知青者一律要严惩,受害人还可照顾回城。

    就这样,张旌就被照顾回城了。

    张旗来陈村为她姐姐张旌取东西时,并没说太多的话。几个男生故意问她,公社江主任是不是已被逮捕,将来会不会枪毙。公社江主任是在公判大会上当众铐走的,大家这样问张旗,显然不怀好意。但张旗临走还是告诉了大家一个信息,她说,张旌这一次是被选去民航工作,也就是说,她在接受培训之后,要去飞机上当服务员,在国外叫“空中小姐”。那时飞机还是很神秘的东西,人们只在天空深处遥远地见过它。这消息让大家沉默很久。然后,突然有人说,那就让公社江主任跟她一起上飞机吧。

    张旗眨眨眼,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人说,这是个谜语,打一句革命成语。

    张旗问,什么成语?

    立刻有人说,一日千里。

    大家立刻都笑起来。张旗很认真地看看所有人,然后说,你们不要笑,你们这是妒忌,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张旗笑一下说,你们要是女人,还指不定会怎样呢。

    五

    那一次张旗送走的,其实是两个人。

    她先送走她姐姐张旌,然后又送刘一兵。

    刘一兵是去县里党校学习,为期三个月,他那时已是张村民兵连长,传说回来还要升任公社团委副书记。刘一兵走的前一天晚上,曾跟祁建国喝过一次酒。祁建国先是闷头不语,只顾一杯接一杯地喝。后来刘一兵闷不住了,就对他说,明天我就要去县里,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这样闷着让人别扭。

    祁建国这才把杯放下,说,说出来就说出来。

    祁建国瞪着刘一兵说,人总得讲个信用,是不是?

    刘一兵说,我怎么不讲信用了?

    祁建国说,那个晚上你是怎么对我说的,就是你当英雄之前的那个晚上,你说张旗那里你包下了,可现在,她对我根本没有那种意思,你跟她,究竟说了没说?

    祁建国一边说,脸就红起来。他在张旗那里确实遭到过很多次难堪,有一次张旗甚至警告他,说如果他再对她说一些疯疯癫癫的流氓话,她就要告到公社“知青办”去。祁建国搞不懂,如果刘一兵真打算将张旗让给自己,如果他真在张旗那里替自己做了工作,张旗怎么会是这种态度。他问刘一兵,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明天去县里学习,你一拍屁股走了,集体户里只留下我和张旗,你让我跟她怎么处?

    刘一兵歪嘴一笑,说怎么处,你是个男人,还不是想怎么处就怎么处。

    祁建国哼一声说,算了吧,我可不想学江主任。

    祁建国问刘一兵,你自己说过的话,总还算数吧?

    刘一兵就站起来,说当然算数。

    刘一兵说,其实我早已跟她说过了,现在,就再去说一次。

    刘一兵的确曾对张旗说过此事,但张旗充耳不闻,刘一兵再说,她就装傻充愣。刘一兵自然明白张旗心里是怎样想的,后来也就没再往深里说。在那个晚上,他又一次来到张旗的宿舍。他一进门就问她,祁建国究竟哪里不好。张旗正歪在被子上想心事,她被问得一愣,然后眨眨眼就明白了,笑一笑说,祁建国好与不好是一回事,我自己怎么想是另一回事,我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一样东西,总不能让你这样随随便便送人情。

    刘一兵就在张旗对面坐下来,一边抽烟看着她。

    张旗说,你来,又是为的这件事?

    刘一兵点点头,说是。

    张旗说,那就不要说了,我现在,已不想再考虑这件事。

    刘一兵就站起来,说好吧,既然你不想考虑,那就不说了。

    刘一兵从张旗的宿舍回来,对祁建国说,张旗说了,她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件事,这就没办法了。但他想了一下又说,等一等就等一等,反正,她早晚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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