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兵在县党校学习三个月。再回来时,已是春节除夕。
这时知青都已回城探家。让刘一兵没想到的是,张旗竟然还在等他。刘一兵感到奇怪,问她怎么没跟祁建国一起回去。张旗歪头一笑,说你临走时不是说了,今年春节不准备回去,我留下陪你。刘一兵这才发现,张旗这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军上衣,梳起两个小抓鬏,还特意扎了红头绳。这在当时是很时髦也很精神的装束。张旗将鼓胀的胸脯挺了挺,说我已打扮好了,就这样过年,你看,满意吗?
刘一兵没说话,但看着她,心里还是划过一丝感觉。
这一年的春节刘一兵确实没打算回去。但他不回去,是准备和村里贫下中农一起过个革命化新年,公社广播站提前得到消息,也已做了安排,准备将刘一兵大年初一与贫下中农同乐的动人情景采写下来,搞个长篇通讯。公社团委书记还组织了部分青年团员,准备来张村给即将上任的副书记拜年。
刘一兵想了一下对张旗说,你还是回去吧。
张旗问,为什么?
刘一兵说,你这样留下来,影响不好。
张旗突然瞪起眼来看着刘一兵,她说,你就不能说一句真心话吗?
刘一兵笑笑,说我怎么不说真心话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张旗不动声色地说,你的事,我本不想多问。
刘一兵看看她,觉得她这话里有话,就说,你想问什么,随便问。
张旗抬起头说,你这个英雄,究竟是怎么当上的?
刘一兵没想到张旗会这样问,不禁愣了一下。
张旗说,这件事,我总觉得不太对劲,那天晚上,你从镇上回来时还好好的,后来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先是祁建国慌里慌张地跑回来,手上身上还到处是血,跟着你就在麦场那边成了英雄,即使别人相信你们说的那些话,你以为,我会信吗?
刘一兵忽然轻松地笑了,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然后,他又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张旗冷笑一声说,怎么会与我无关,当然与我有关,你为什么突然把我往祁建国那里推?祁建国又为什么在我面前那样理直气壮?你和祁建国,在那个晚上都说了些什么?你们究竟达成了什么交换协议?
刘一兵看着张旗,忽然叹息一声。
他说,其实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然后,他又拍了下张旗的肩头,说那就留下过年吧,别的事,不要再提了,以后永远别再提了。
张旗问,为什么?
刘一兵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看张旗。张旗就不再问下去了。
这时村里已响起鞭炮声。张旗端来饺子,又拿出一瓶白酒。她说饺子是村里贫下中农送来的,白酒是她特意买的,她又告诉刘一兵,说已对村里人说过了,明天一早再去给大家拜年。她故意将“明天一早”这几个字说得很重。
与此同时,她还瞟过来一眼。
这一晚,张旗和刘一兵喝了很多酒。
张旗的酒量竟然很大,刘一兵已感到耳热心跳了,她仍不动声色。此时,她已将那件绿上衣脱去,黑色的毛衣将身体好看地绷起来,看上去显得鲜活而又灵动,鸡心领里翻出明黄色的衬衣,将一张脸映得白皙明亮。
刘一兵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带些醉意地说,你今晚,真的很好看。
张旗叹口气说,你为了选调,真是费尽心机啊。
刘一兵凄然一笑,说当知青的,哪个不想早日回家,谁甘心在这穷乡僻壤待一辈子?现在大家心里都明白,送礼的送礼,拼命表现的拼命表现,但凡有点办法的,把浑身气力都使出来了,有一首歌唱得好,葵花向太阳,咱知青是葵花,家就是太阳啊。刘一兵摇摇头说,如果谁说不想选调,那他说的肯定不是心里话。
他这样说着,眼泪就流淌下来。
他一边喝着酒,又说,你姐姐张旌,做得对,别人瞧不起她,可我佩服她,她先把公社江主任勾上床,然后再把他送进去,她这样选调,凭的也是本事。
张旗突然问,你,真这样想?
刘一兵点点头,说当然真这样想,我这样想不对吗?现在张旌在飞机上,整天漂漂亮亮地飞来飞去,她那样让人羡慕,谁还会追问她过去都做过些什么?
刘一兵叹口气说,知青啊,只要为了回家,无论做出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
他这样说着,忽然问张旗,你,不想回家吗?
张旗的两眼忽然迷离起来,她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张旗这样说着就慢慢凑过来,把头贴在刘一兵的胸前,两手随之在他身上轻轻抚摸着。刘一兵突然像头牛似地喘息起来。他先是也伸过手来在她身上到处乱摸,然后就猛地将她按到炕上,开始忙乱而又笨拙地解她的裤带。
七
事情就是从这里出现了分歧。
事后刘一兵坚持说,事实并非如此,当时的事实是张旗主动来解他的裤带。刘一兵为使自己的说法更具说服力,还竭力将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很详尽。他说尽管在当时他已喝了很多酒,但头脑还是清醒的,他当然明白,倘若在违背女方意愿的情况下以暴力或胁迫手段强行与对方发生性行为,就应以强奸论处。刘一兵说,他怎么可能去强奸自己的女同学呢?刘一兵甚至委屈地说,当时就是让他强奸,他都不知该如何强奸,因为在那一晚之前,他对这种事的具体要领还一无所知。刘一兵说,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张旗主动来解他的裤带,而他起初还不肯答应,但张旗的一只手突然就伸进了他的裤子,这只手灵巧得像一条鱼,一钻进来就准确地攥住他的下体,这一来他就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瘫软在炕上任由张旗摆布了。所以,刘一兵说,他们在那一夜做的第一次,实际是张旗骑到他身上完成的,也就是说,是张旗将他按到身下强行做成的。
但张旗的姐姐张旌的说法却截然相反。
张旌说,据她妹妹张旗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刘一兵借着酒劲扑到她身上,用力来解她的裤带。张旌说,虽然她妹妹张旗一直都很喜欢刘一兵,但她也不愿就这样将自己给了他,当时刘一兵这样做,甚至还让她妹妹张旗感到受了侮辱,所以她从始至终都在奋力挣扎着反抗。张旌同时还指出,如果调查者不相信,可以去看一看她妹妹张旗的两只手臂,她那两只手臂上伤痕累累。张旌说,这是抵赖不掉的证据。张旌又对调查者说,你们也可去看一看刘一兵,他的手上和身上应该也有伤。
刘一兵的手上和身上确实有伤。
但刘一兵解释说,他和张旗身上的伤,都是在那个除夕之夜做爱时相互抓出来的,那时他们两人都喝了很多酒,既然已经那样搞到一起,索性也就不管不顾地疯狂搞起来。刘一兵为此还提出两点证据,首先,张旗在那一晚发生了大出血,刘一兵问调查者,如果不是张旗跟他做爱做得如此疯狂,她又怎么可能会大出血?
但这一点当即遭到张旌驳斥。
张旌说,仅从她妹妹张旗大出血这一点,也正可说明她在那个晚上确实遭到了刘一兵的野蛮强奸,她说,可以想象,如果不是这样大出血,而且到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恐怕刘一兵还不肯罢手。但刘一兵立刻又提出第二点证据,他说,退一万步讲,就算那一晚的事不是张旗主动,至少他和她也是两厢情愿,这里根本不存在强奸问题。刘一兵说,自己从县党校回来那天已是大年除夕,这时所有的知青都已回城探家,而惟独张旗却自愿留下来,主动与自己一起过年。刘一兵说,张旗总不会故意留下来,主动等自己回来强奸她;在这里,她的主观故意显而易见。
关于这一点,县“知青办”下来调查的人也在当地贫下中农和祁建国那里得到间接证实。据村里贫下中农说,刘一兵自从来到张村,一向品行端正,不仅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曾为保护集体财产奋不顾身与阶级敌人展开搏斗,他的英勇事迹在张村,在公社,乃至在全县都已闻名,这样的好青年咋会干出强奸女知青的事来?贫下中农证明说,倒是这个张旗,是张旌的妹妹。张旌就是当初为选调回城,先让公社江主任把自己日到炕上,然后又反过来把人家送进大牢的那个女知青,真想不出到了这时候,她怎么还好意思跑回来,帮她妹子打这种官司。贫下中农说,张旌这个叫张旗的妹子平时看着倒老实,在村里不说不道;但同时又有几位贫下中农,其中还包括一名妇女出来作证,说在春节前,张旗确曾说过,她今年春节不准备回家了,她要留在村里跟大家一起过个革命年。贫下中农说,她既然这样说,自然也就是自愿,并没有谁逼迫她留下来。
当地贫下中农的这些证词听起来言之凿凿,但倘若仔细分析,也只是一些推断,似乎并没有太实际的价值。于是,调查者就又将注意力集中到祁建国身上来。
祁建国的态度很中性。
据他说,春节前,他在临回城时也曾问过张旗,好像还不止一次问过她,是否跟自己一起回去。但张旗的回答是,她不想回家过年了。当时祁建国听了还有些奇怪,问她为什么。张旗回答,因为刘一兵不回去,她怕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冷清。祁建国说,她在当时这样说完,还冲他讳莫如深地一笑,说她还有一些事,也正好要跟刘一兵谈一谈。祁建国对调查者说,张旗从在学校时就追刘一兵,而自己则一直对张旗心存好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那段时间,由于他与刘一兵之间的一些事,他跟张旗闹了一点别扭,所以他也就没再劝张旗,而是独自回城去了。至于他与刘一兵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又与张旗闹了什么别扭,他却拒绝回答。祁建国对调查者说,这是他们几个人之间的私事,与刘一兵是否强奸张旗无关。
祁建国的证词显然对张旗不利。
既然张旗是主动留下要陪刘一兵过年,而她又是从在学校就一直追求刘一兵,况且刘一兵对她的态度始终若即若离,那么在这个除夕之夜,刘一兵强奸她的可能性显然也就更小了。但祁建国最后又对调查者说,不管怎样说,就像他不相信刘一兵会强奸张旗一样,他同样也不相信张旗会主动勾引刘一兵。
祁建国说,他坚信,张旗不是那种女人。
祁建国直到后来与张旗在一起,仍还这样对她说:我相信,你不是那种女人。
八
张旗在那个除夕之夜确实大出血了。
那不是一般的大出血。事后据刘一兵形容,张旗的那个地方简直就像一眼喷泉,汹涌澎湃,用卫生纸堵都堵不住。当时刘一兵吓慌了,搞不清自己究竟将张旗的身体里弄出了什么问题。后来张旗就哭起来。张旗哭得很委屈,身体弯在血泊里一抽一抽的,喉咙里还发出咝咝的声响。就这样,那底下的血竟渐渐止住了。于是他二人连忙穿起衣服。刘一兵坚持要送张旗去公社卫生院。但张旗不肯,她说想回家。
就这样,张旗第二天一早就匆匆回城去了。
后来的事情谁都没有料到。据刘一兵对我们说,他也没料到。
县“知青办”派人下来调查此事,正是刘一兵准备去公社报到的时候。虽然最后并没查出个结果,也没定性为“强奸”,但事情总是这样一件事情。在那个时代,一对青年男女没结婚就搞到一起,声扬出去是件关乎道德品质的大事,公社考虑负面影响太大,还闹到了县里,认为不宜再对刘一兵过多宣传,调任他当团委副书记的事也就搁置起来。那段时间,刘一兵的处境很尴尬,他本来已将民兵连长的工作移交给村里,现在公社又不去了,无形中就沦为普通社员,每天只好扛着锄头随大家下田。
而更尴尬的还是张旗。闹了这一场风波,张旗再回村来也就没人理睬。当初张旌和公社江主任闹起那件事,张村人原本都已很痛恨:张村曾是公社江主任亲手抓的试点,他对张村一向很好,春种夏耪秋收冬藏事无巨细,样样都关心得无微不至,在大家心目中一直享有很高声誉,人们无论如何不相信,像江主任这样的好干部咋会去强奸那个张旌,甚至有人说,两个人鼓捣的事,谁能说得清究竟是强奸还是顺奸,没准是张旌拽着江主任硬往她那里塞也说不定呢现在又闹出张旌的妹妹张旗的事,张村人就都说,这姐妹俩是克星,运势再硬的男人,遇上她们也要落花流水。
张旗曾试图向刘一兵解释,但刘一兵不给她机会。
刘一兵冷冷地说,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解释呢。
后来祁建国也来找刘一兵,说你应该给张旗说话的机会,这件事我已听她说了,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刘一兵听了凄然一笑,说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还能是哪样,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了,过去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刘一兵哼一声说,现在听她解释,还有什么用。
祁建国说,那你也不能冤枉她。我冤枉她?刘一兵一下笑了,说我从没冤枉过她,我甚至连指责她一下都没有过,可县“知青办”的人突然下来指名点姓调查我,说是有人告发我强奸,这总是事实,难道说,这件事也有什么好解释吗?
祁建国说,她想跟你解释的,也正是这件事。
祁建国拦住刘一兵,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其实去县“知青办”告发你的并不是张旗,而是她姐姐张旌。刘一兵听了一愣,抬起头看看祁建国。祁建国说,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我看她的样子不像撒谎。刘一兵将信将疑地摇摇头,说她骗小孩子吧,就算是她姐姐张旌去县“知青办”告发的,难道与她就没关系了吗?如果她不告诉张旌,张旌怎么会把这件事知道得那样详细?刘一兵说,她与这事没关系?鬼才信可你也总不能乱猜。
我乱猜?事情已经摆在这里怎么是我乱猜?刘一兵又想了一下,忽然笑着问,你这样苦口婆心来劝我,又卖力地替张旗说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一兵盯着祁建国问,是她让你来的吗?
祁建国说,她没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祁建国又说,我只是觉得,大家在一个集体户,不要整天这样别别扭扭的。
刘一兵问,你认为,出了这件事,以后还能不别扭吗?
祁建国张张嘴,似乎欲言又止。他看一眼刘一兵,就转身走开了。
事情到这里,就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后来没过多久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张旗终于答应祁建国,与他建立起恋爱关系。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令人费解。祁建国来陈村时,我提醒他,我说姑且不论张旗的人品,现在大家对她是怎样一个评价,你心里应该最有数,在这种时候,她又刚刚出了那样一件事,风波尚未完全平息,你这样急急忙忙与她确立恋爱关系,是不是有些仓促?
我的话显然太过直率,祁建国一下有些尴尬。
但他想了一下,还是很认真地告诉我,说他是真心喜欢张旗的,既然真心喜欢,他就不会在意她过去的事,况且那些事,有的也并不像大家传说的那样。
祁建国很认真地说,我,真的很喜欢她。
我问他,那件事,你一点都不在乎?
祁建国不假思索,说不在乎。然后他又苦笑了一下,说我家庭出身不好,个人政治条件也不突出,估计以后选调,也难,能有这样一个女朋友,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从我脸上的表情,似乎看出我要说什么,于是连忙又说,她跟刘一兵的事,那不过是一段插曲,人在一生中谁又会没点插曲呢,今后大家还是同学,过去的事不再提也就是了。
类似这样的话,据说后来祁建国也对刘一兵说过。刘一兵听了满腹委屈,反过来埋怨祁建国,说这件事本来就应是这样,如果祁建国再动作早一点,说不定那段插曲也就可避免了。祁建国愧疚地说是啊是啊,责任在我,这件事的责任完全在我。
但是,祁建国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九
祁建国与张旗出问题,是在一次全县知青大会以后。
那次县里开会,是表彰一批“扎根典型”,他们有的已跟当地贫下中农结婚,有的则是知青之间结婚,还有的虽然尚未结婚,却也已正式宣布不再参加选调,今后要在这里安家落户。令人没想到的是,在受表彰的名单中,竟然还有林大林所在集体户。当初林大林并没跟我们分到一起,而是主动要求去了邻公社一个很偏远的生产队,和他一起去的也大都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于是他们那个集体户也就成为全县闻名的“问题户”,几乎每个人都自暴自弃,酗酒打架偷鸡摸狗,整天将村里闹得乌烟瘴气。公社和县里“知青办”去过几次,也没解决任何问题,到后来再有选调任务也就不考虑那里。林大林们明知选调日见渺茫,渐渐也就越想越明白,即使选调回城,即使分配工作又能如何,还不是天天上班下班早出晚归,倒不如这样在农村大家喝酒胡闹快活,于是彻底绝了回城念头,索性都打起“扎根落户”的旗号。这一来事情反而闹大了,县“知青办”一听说此事,立刻就将他们树为“扎根典型”。
那天开会的场面很壮观,几乎整个县城都被知青占领了。商店和饭馆里,到处是三五成群的男女知青,到午饭时,有喝醉的就开始在街头群殴起来。刘一兵原本和祁建国在一起,但祁建国身边有张旗,他总感到别扭,于是三人在一家饭馆吃了饭,刘一兵就借故先出来。也就在这时,他刚好遇到迎面走来的林大林。
林大林这时已完全成了当地人作派,开了花的破棉袄掩在胸前,用根草绳胡乱扎着,脚下穿一双黑棉布胶鞋,他身边还有几个人,显然刚喝了酒。他们一见刘一兵就围上来。林大林打着哈哈说,刘一兵,刘队长,少见少见他说着眯眼一笑,过来拍拍刘一兵的肩膀,好啊好啊,敢情你这种人,也会干坏事啊。
刘一兵就站住了,说,我干什么坏事了?
林大林朝左右看看,对身边的人说,你们听,这小子不知自己干什么坏事了。
那几个人就一起笑起来。
林大林突然把脸一沉说,你身为“知青小分队”的队长,还强奸女同学,你不觉得这样做很可耻吗?刘一兵立刻要辩白。林大林不容他说话就又说,在我们那里有个规矩,你偷抢打架,怎么都行,可就是不准拈花惹草。
林大林微微一笑说,有这毛病,可是要劁鸡巴的。
他这样说着,底下突然飞起一脚,狠狠踢在刘一兵的下处。刘一兵立刻疼得弯下腰。与此同时,林大林就又在他脸上兜了一拳,刘一兵跟着就仰身倒下了。
这整个过程时间很短,前后不到半分钟,但还是被张旗看到了。张旗出来是要去对面的公厕。她见此情形尖叫一声,连忙回头喊祁建国。
祁建国闻声跑出饭馆,过来扶起刘一兵。
林大林对他说,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祁建国毕竟身材更高大一些,他问,我要是不走开呢?
林大林一笑说,那就是你自找了。
在林大林这样说时,已经有一个人绕到祁建国的身后,他伸手拍了拍祁建国的肩膀,祁建国一回头,他一拳就朝他的眼睛打来。
那个中午,祁建国被林大林等人打惨了。
他为了阻止林大林他们继续打刘一兵,自己却遭到几个人的同时围攻,结果两眼都被封起来,衣服也给撕下一只袖子,连踝骨都险些被打断。但这些皮肉伤他还都能忍受,最让他无法容忍的是,他在回村的路上才突然意识到,这顿打竟是张旗指使他去替刘一兵挨的,这使他感觉受到愚弄,像吞了一只苍蝇越想越不是滋味。他一回村就瞪起眼来问张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问,你跟刘一兵,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一把打掉张旗端来的洗脸水说,你是不是对他还旧情难忘?
张旗流下泪来,她说不是,她跟他已没有什么旧情。祁建国哇地一声吼起来,说你还敢说没有?你看他挨打心疼了,是不是?你喊我就是想让我去替他挨打,是不是?不是,真的不是,张旗拼命摇头,说根本没有这回事。祁建国说,你还不承认?祁建国吼着说你平时跟他眉来眼去,你以为我是瞎子吗?祁建国嚷着,抓起一只漱口盂就朝窗子狠狠扔去。他说你既然忘不了他,干吗还要答应我?
那只漱口盂砰地撞破窗玻璃,挂着风声飞出去。
张旗慢慢蹲在地上,她流着泪说,可是……你让我……怎么办啊。
十
祁建国终于想出了办法。
至少他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在此之前,张旗经常来我们陈村,她来是向我们集体户的女生诉苦。她说她实在无路可走了,想回家回不去,闹成了这样选调又选调不成,当地贫下中农也将她视为仇敌,整天对她冷言冷语,她现在能说话的人只有祁建国了。可是,张旗伤心地说,祁建国现在也从早到晚跟她吵,甚至动辄大打出手。张旗这样说着,总是忍不住啜泣。
她脸色蜡黄,皮肤干皱,看上去已不像过去那样漂亮。
那时她已跟祁建国住到一起,所以从精神到身体,都受到管束,白天不要说跟刘一兵说话,哪怕多看他一眼,晚上回来祁建国都要跟她大吵大闹。
张旗幽幽地说,她觉得,她的路已越走越窄了。
祁建国想出的办法,在当时看来确实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了。他不知怎样打听到,公社电话总机那里缺一个接线员,于是回了一趟城,咬牙拎来两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弄到公社去不知送了谁,于是没过多久,张旗就被调去当了接线员。这显然两全其美,张旗既可不必再看村人的白眼,也避免了整天与刘一兵打头碰脸的尴尬。只是不能每天回来与祁建国同住,为避人口舌,祁建国也不敢轻易去公社找她。
那大概是张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那时的电话设备还很落后,是用手摇的一种古老款式,摇通之后接线员问你要哪里,她再给转过去。我们每次挂电话,从张旗接转的声音都能听出,她心情已渐渐轻松起来。有时去公社办事,偶尔碰到她,也发现她的气色比过去好了很多,大家聊一阵,她有时还会开几句玩笑。据说她在公社干得很好,领导对她也很满意,在几次突发事件中,她由于坚守岗位,业务过硬,表现还非常出色。那时大家议论,倘若张旗照这样干下去,今后有望被选调回城也说不定。
出事是在那一年秋天。
先是张旗在总机里的声音有了些变化。过去她每次接通电话,第一句总是说:“喂您好”喂和您好连在一起,中间没有停顿,让人听起来感到活泼欢快,然后她会说:“为人民服务,请问要哪里?”但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她接电话的声音就变了,一次我挂电话,发现她只是没精打采地问,要哪里。
大家猜测,她是不是又出了什么问题?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说,张旗又回张村了。
据说张旗是主动要求回去的。原因很简单,她又遭到了强奸。这一次强奸她的是公社武装部长,一个退伍军人。据张旗向公社领导反映,这位武装部长早在夏天时就强奸过她,当时天气炎热,她在宿舍里穿衣服很少,这位武装部长在一天下午突然闯进来,就将她强奸了,后来又有几次,甚至就在电话总机的接线室,她一边接转电话还一边被他奸污过。公社领导问她,那时她为什么不来举报。张旗说,她不想再在公社闹出这种事来,而且她以为,他这样干几次也就算了,所以就想忍一忍,但没想到他渐渐变本加厉,到后来几乎一天来一次,有时甚至一天数次,她实在忍受不了了,所以才来领导这里举报。公社领导当即就此事展开调查,但那位武装部长大喊冤枉,他说确曾有过一次,他去宿舍找张旗时碰到她正在洗澡,身上没穿任何衣服,但他立刻转身走了,张旗一连叫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回头,至于说强奸她,甚至是在电话接线室里强奸她,那就更是无稽之谈。这位武装部长说,自己曾是一个革命军人,在革命大熔炉里锻炼了这些年,怎么会去干出那种卑鄙的事来?他甚至气忿地说,张旗这样做一定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这是有意栽赃,是存心陷害革命干部。
于是,公社领导告诉张旗,说人家说你是有意陷害革命干部。
张旗听了流着泪说,这绝不是有意陷害,她明白一旦将此事说出来会意味着什么,当初那位武装部长也曾威胁过她,他一边奸污着她说,不信你就试一试,你把这件事说出去,看大家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你姐姐张旌当初是那样的人,你过去又跟那个叫刘一兵的知青闹出过那种事,你现在再说我强奸你,有人会相信吗?张旗对公社领导说,如果不是忍无可忍,她还不会将这件事说出来。
张旗说,我这样做,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也就在这时,公社领导突然说出了一句话。公社领导说,可是,你想过这样迫不得已的后果吗,当初你姐姐张旌已送进去一个干部,现在,你还想再送进去一个吗?
这话让张旗无言以对。
张旗就这样辞去接线员工作,又默默地回张村来。
这时消息早已传回张村。张旗回来后,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事后,据刘一兵说,当时来自村里的压力还只是一方面,张旗后来走上绝路,其实他也是负有一定责任的。刘一兵说,那时祁建国几乎从早到晚都在跟张旗吵,如果他们吵闹时他不去劝祁建国,如果他在劝阻时不替张旗说话,也许他们的矛盾还不会进一步激化。在出事的那个中午,祁建国恶声恶气地骂张旗,说自己早该知道,张旗频频闹出这种事来其实并不奇怪,这不过是她的本性。接着,祁建国就又说出一些更不堪入耳的话来。
也就在这时,刘一兵走过来。
刘一兵对祁建国说,你不该这样说张旗。
祁建国一下被刘一兵说愣了。
刘一兵又说,这件事,肯定不像那个武装部长说的那样。
刘一兵问祁建国,你想过吗,如果真的没有这回事,张旗会将这样一盆污水硬往自己身上泼吗,凭她现在的处境,她会这样傻吗?
也恰恰是刘一兵这几句话,反而将祁建国激怒起来。
当时祁建国并没对刘一兵说什么,却转而对张旗破口大骂,说好啊好啊,你看你有多威风啊,在公社让别的男人操了,回到集体户来还有另外的男人替你说话,你他妈可真是一辆破公共汽车,谁逮着谁上啊他接着又说出更多的污言秽语。
这时张旗反而不哭了。她看看祁建国,就转身走进屋去。
当时是在知青集体户的院子里,而且刚刚吃过午饭。祁建国这样吼过之后,就转身下田去了。但在那个下午,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于是,他扔下锄头就又返回集体户来。当他推开院门,突然就发现了那只滚落在当院的玻璃瓶子,那是一只用来装“1605”的瓶子。“1605”是一种剧毒农药,在当时,其毒性令人谈之色变。祁建国立刻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他连忙闯进屋来,闻到一股刺鼻的农药气味,跟着就看到了正窝身倒在地上的张旗。张旗面色惨白,两眼微睁,嘴角已淌出一摊黏液。祁建国扑过来扶起她问,你……喝了什么,你究竟喝了什么呀?
张旗已无力说话,只是用手指指外面。
祁建国说你等一等,你先等一等,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他这样说着,就起身跑去村里套车。
但在那个下午,村里的所有牲畜都被牵到田里干活去了。祁建国风一样地在村里转了一圈,最后只好又绝望地跑回来。他不顾一切地背起张旗就朝公社卫生院的方向跑去。张旗像一只松松垮垮的口袋,在祁建国的背上软弱无力地一颠一颠。祁建国已感到她嘴里溢出的黏液正顺着自己胸膛流淌下来,他流着泪说,你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这时,就听张旗喃喃地说,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祁建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停住脚,将张旗慢慢放下来。
这时才发现,她已断了气。
十一
张旗死后,来为她处理后事的竟是张旌。
这时的张旌与过去相比已判若两人。她穿一身细瘦合体的民航制服,留着罕见的高束发型,皮肤白皙,略施淡妆,一眼看去几乎不敢认。县“知青办”的人原想做一做家属工作,将尸体就地处理。但张旌坚持说,既然她妹妹直到临死前还说想回家,那就满足她的遗愿,让她回去吧。县“知青办”见事已至此,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安排了一辆“130汽车”,将张旗的遗体和行李等一应物品都拉回城去。
张旗走的那天,我们所有同学都去公社送行。
张旌并没流泪,显得很平静。
她对我们说,没想到,我妹妹……最后竟是这样走的。
她又说,这样也好,她总算是回家了。
送走张旗的那天晚上,刘一兵和祁建国回到张村,两人喝酒一直喝到深夜,后来都喝醉了,还相互抱在一起哭成一团。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又和好如初了。
后来据刘一兵说,祁建国在那天夜里曾对他说过一句话。祁建国说,过去有张旗在,他回不回城倒也无所谓,可现在,既然没了张旗,他就一定要回去了。
当时刘一兵说,要想选调,哪那么容易?
刘一兵还想对他说,别人选调都没指望,像你这样的条件,就更不要想了。祁建国似乎看出他要说什么,于是点点头说,是啊,像我这样的条件,就更不要想了。
但他又说,想办法吧,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据刘一兵说,祁建国在那天夜里说的这些话,并没引起他的注意。但后来没过多久,祁建国突然又告诉他,说他准备办“病退”回去。“病退”在那时是知青的一种特殊待遇,特指如果谁生病,经医生诊断确实不适宜再参加农业劳动,就可由当地将其退回原户口所在地,或继续治疗,或安排适当工作,简称“病退”。但祁建国的身体一向很强壮,刘一兵怎么也想不出,他会以什么理由办“病退”。
祁建国这才告诉刘一兵,说自己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症。
刘一兵确实在祁建国的床头发现过一种小玻璃管,他认出是注射器,那时还没有吸食毒品,更不讲注射吗啡,刘一兵就问祁建国,用这种注射器干什么。当时祁建国只是说,这是他去公社卫生院看病,随便要来拿着玩的。刘一兵也就并没在意。
但没过多久,还是被刘一兵发现了。
一天夜里,刘一兵一觉醒来,正要起身去小解,突然发现祁建国正用那只注射器在自己胳膊上注射什么。他一愣,问他在干什么。祁建国连忙慌乱地将东西藏起来。这时,刘一兵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立刻向祁建国追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祁建国就不说话了。
刘一兵走过去,从祁建国的手里拿过那只针管,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煤油气味。他吃惊地说,你,这是在干什么?
祁建国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他说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了,要等选调得等到哪一年,况且像我这样的条件,就是报上去也不会批准,恐怕一辈子都没希望了。
祁建国说,我……只有这一条路了。
刘一兵没好气地问,你往身上注射煤油,就可以回去吗?
祁建国告诉刘一兵,说他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只要定时定量往身上注射煤油,血压就可以升上来,而依照有关规定,插队知青如果确实患有高血压症,就可以无条件办“病退”。但是,祁建国又苦恼地告诉刘一兵,说不知是因为不得要领,还是用的剂量不够,他的血压总出问题,常常是自己量得好好的,一到医院那里却就恢复了正常,所以总是拿不到患有高血压症的诊断证明。祁建国说,如果他的血压再升不上去,就不能用这种办法了,最近一段时间,他身上已开始出了问题。
他这样说着,就从手臂上挤出一滴血。
那血珠晶莹地滴落到桌子上,在灯下闪动着殷红的光泽。
祁建国说,你看。
他说着划着一根火柴,这滴血竟像油脂一样被点燃起来。祁建国苦恼地说,你没发现吗,我现在,已经不敢吸烟了。
他说,我真怕哪天不小心,把自己也点着了。
十二
祁建国终于还是回城了。
他回城,是因为在挖河工地上险些把林大林给杀了。林大林没想到,他们那个集体户的人都没想到,祁建国这一次竟然出手这样狠。
这次挖河是县里的工程,每个公社都要派劳力参加。但那时当地贫下中农已不愿再挖这种毫无意义的河,不仅吃苦受累,每天补贴的一点粮食还不够付出的体力,而且一干起来就遥遥无期,所以,那时再有这种工程,各公社派出的河工就多是知青。
当时临近初春,祁建国和刘一兵都被派到工地上来。
那一次也是合当有事。开工第二天的上午,刘一兵和祁建国正在工地上干活,就又碰到了林大林。当时林大林的肩上挑着一副空桶,看样子是去为他们村的河工挑水。他一见刘一兵,就走过来不阴不阳地说,听说这批选调有你,怎么还来干这种活?当时刘一兵也已得到这个消息,到了这种时候,也就不想再跟林大林一般见识。
于是,他心平气和地说,还没接到正式通知。
林大林又回头看看祁建国,嘿嘿一笑说,你是完了。
祁建国慢慢直起腰,问他,我怎么完了?
林大林说,你已经彻底完蛋了,你还想选调吗?
祁建国说,我怎么就不能选调?
林大林用手指着他说,你把张旗都逼死了,你还想选调?
林大林这样说着,把头一仰就哈哈大笑起来,肩上的两只水桶也随着来回乱晃。但这一次,林大林显然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的身边没有其他人,也就是说,他是在单独面对祁建国。祁建国盯视着他,突然转身抄起插在地上的铁锹。他的这个动作出人意料,而且娴熟连贯非常之快,以至当林大林反应过来时,那把铁锹就已来到他的眼前。事后据目击的贫下中农说,当时祁建国抄的幸好是刘一兵的铁锹,刘一兵手懒,铁锹并不太快,倘若他抄了自己的铁锹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祁建国有个习惯,平时总喜欢在井台上或石头边磨他的铁锹,因此他那把锹也就薄而飞快。但是,即使祁建国抄起来的是刘一兵的铁锹,即使这把铁锹并不太快,铲过去的这一下也相当严重。当时林大林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铁锹,显得有些惊讶,他张开嘴,刚啊地叫出一声,那铁锹也就到了,就那样咔嚓一下,他的半边嘴就一下被铲到了耳边。
人的头颅其实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如果将嘴这样铲开,整个脑袋也就似乎被铲开了一半,那样子不仅吓人,而且非常的难看。
林大林就那样发出一声很奇怪的惨叫,然后就滚到地上。
祁建国当即被弄到了县里。
那时对知青的管理工作已抓得日紧。为狠煞知青斗殴歪风,县“专政指挥部”和“知青办”正想抓个典型整一整,于是就将祁建国又押回工地,宣布对其拘留之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手铐脚镣地押走了。当时祁建国走得挺胸昂头,大义凛然毫无惧色。
但是,祁建国并没在县里羁押几天。县“知青办”的人经研究认为,像祁建国这种情况,应交还原户口所在地的公安机关处理。于是,他竟被押解回城了。
祁建国被押送回城的那天,汽车先开到我们公社,为他办理一些相关手续。与此同时,刘一兵也已接到正式通知,刚好来公社办理选调手续。刘一兵从公社革委会的办公室里兴冲冲地走出来时,迎面正好碰到戴着手铐的祁建国。
祁建国已被剃成了秃头,他冲刘一兵笑笑问,你也回去?
刘一兵点点头,嗯了一声。
祁建国自豪地说,我也回去。
十三
那以后,就到了1977年。
1977年的冬季,大约12月中旬,在中国发生了一件意义深远的大事。这件事至今想来仍令人激动,而且记忆犹新,它不知改变了多少知青一生的命运,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改变了我们这个国家的命运。是的,就在那一年冬季,又恢复了高考制度,也就是说,上大学已不再由工作单位或村里的贫下中农推荐,而是又要考试了。
也就在那一年,我考取大学,终于离开了陈村。
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已临近春节,去公社办理一应手续时,竟又碰到刘一兵。这时的刘一兵蓬头垢面,穿一身满是油渍的再生布工作服,似乎刚从什么遥远的地方回来。他告诉我,他上一次被选调,竟分到石油勘探单位,然后去了一个远得难以想象的地方,那里整天风沙弥漫,荒无人迹,连野生的动、植物都极为罕见。他只呆了几天就意识到,倘若在这里,还不如回去继续插队。于是,他重新经过一番努力,好不容易才又办回来。他自豪地告诉我,现在,他已重新获准插队,来公社是报到的。
我没忍心告诉他我的事。
我只是跟他握了握手,想安慰他几句,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那以后,直到大学毕业,我就再也没见过刘一兵。
很多年后,我在街上偶然遇到祁建国。这时的祁建国已油头粉面,而且是从一辆咖啡色的“林肯牌”轿车里钻出来的。他告诉我,当年他从公安局里放出来,一直没有正式工作,所以,到后来他也就成为中国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我没问他做的什么生意,不过看得出来,他的生意一定做得很大。我向他问起刘一兵。他的神色一下有些黯然。
他告诉我,刘一兵已经不在了。
刘一兵第二次去农村,又呆了很多年,耗到后来已没了选调,想办“病退”又办不回来,就那样窝在了农村里。再后来他就四处想办法,还经常跑来市里乱撞,像疯了一样逢人就打听为知青落实政策的事。但这时已没了“知青办”,各种专门负责知青工作的机构也早已撤消,就这样,他又跑了几年,终于彻底绝望了。于是,在一个冬天的傍晚,他来到县城的街头,先将一桶汽油浇到自己身上,然后轰地把自己点燃,就在街上拼命地狂奔起来,直到最后,他跑到一根木制的电线杆前,就那样抱着那根电线杆被活活烧死了,到后来,连那根电线杆也被引燃起来。
我含着泪想,那根在风中燃烧的电线杆,一定像一株向日葵。
注:若干年后,我又听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有一个政策下来,该政策规定,举凡知青,无论在当地招工与否,一律可返城。于是,我那些遗留在当地的同学就都像一阵风似地被刮回来。据说,连林大林也携妻带子地回来了。
2003年10月6日写毕天津木华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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