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五鸡不喜欢刘苏。他在部队时就知道,城市里长大的年轻人大都华而不实,举止作派也让人不舒服。蔡五鸡刚回来儿天就明显感觉到,蔡庄人太拿刘苏当一回事。蔡庄人大都没文化,见识也少,现在来了这样一个知青自然很容易被唬住。不过现在好了,他蔡五鸡回来了。虽然蔡五鸡离开蔡庄时只会放猪,但在部队几年已补习了文化,也长了见识。蔡五鸡想让村人看一看,他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蔡五鸡。蔡五鸡心里这样想,脸上自然有些流露,这就使他跟刘苏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微妙起来。刘苏却似乎并不介意,每天仍然只忙自己的事情。刘苏身体不太好,据说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因此村里经过研究,就只让他半天下田,另外半天负责放电影。村里有一台8.75毫米的小型电影放映机,但不知为什么,总出故障,刘苏每天都要不停地修理。渐渐地就给人一种感觉,似乎这台放映机只有经过修理才能放映,而每次放映之后也必须进行一次修理。蔡五鸡去看过两场刘苏放映的露天电影,立刻就发现了问题。他对村干部说,这件事的确有些奇怪,电影放映机的原理是由光和电两部分组成,从目前情况看,这台放映机的光学部分没任何问题,只是声音时断时续,所以故障应该在电的部分,也就是功率放大出了问题。但是,蔡五鸡又说,如果是功率放大的问题无非有几种可能,第一是短路或断路,或者电解电容器被击穿,再有就是低频晶体管被烧毁,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一旦查明原因都不会再反复出故障。蔡五鸡看出村干部的心里在想什么,于是说,你们应该相信我,虽然我过去只会放猪,可是毕竞在部队上锻炼了几年,还在舰艇上担任过安泽涅尔。蔡五鸡问村干部,你们知道安泽涅尔是什么吗,就是工程师的意思,我在舰艇上当过专门维修通讯设备的工程师。所以,蔡五鸡说,这种放映机对我来说就太简单了。村干部听了还是有些不解,问蔡五鸡,可是刘苏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蔡五鸡听了只是一笑,却没再说话。村干部又想一想就恍然明白了,刘苏如果修理这台放映机,那规定的半天下田自然也就不用再去,坐在屋里摆弄电器总比去田里抡锄头要舒服得多。村干部意识到这一点,又考虑了一下就问蔡五鸡,如果让你去修这台放映机,是不是有把握?蔡五鸡当即回答,8.75毫米的电影放映机是最简单的,当初部队上就有一台。
好吧,村干部说,那你就去修一修吧。
让蔡五鸡没有料到的是,检查这台放映机竞比他想像的要困难得多。刘苏倒很配合,听说蔡五鸡来帮他检修故障,立刻主动为他拆开机箱,并详细介绍了故障情况。蔡五鸡先检查了一下线路板,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就提出想借刘苏的万用电表用一下。万用电表是检修电器设备必须的工具,一些重要参数都要用它来测量。刘苏立刻拿出自己的万用电表。但不知为什么,这只电表似乎有问题,测出的所有数据都不对头。刘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原因就在这里,如果这块表好用,我早就把问题解决了。这一来蔡五鸡也束手无策了,没有应手的工具,就是再有经验的电器工程师也无计可施。但就在这时,蔡五鸡的两眼突然盯在线路板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发现,在那里有一根微微翘起的线头。这根线头很短,如果不注意几乎很难发现。而更重要的是它的位置。蔡五鸡注意到,它的位置刚好是在输人变压器的一个端子上。这一来这根线头的作用就很微妙了,它就如同是一个开关,倘若按下去,放映机就会一切正常,而一旦翘起来则立刻就出现故障。蔡五鸡没有说话,只是看一眼刘苏就将这根线头焊牢了。关于这个细节,蔡五鸡事后并没有告诉村干部。但这显然是不言而喻的事情。这台放映机一直被刘苏修来修去,现在蔡五鸡只用了不到一支烟的时间就彻底修好了,如此看来就应该不是技术方面的问题了。于是,村干部虽然没再深究此事,却立刻让蔡五鸡接替了放映工作。刘苏在将电影放映机交给蔡五鸡时并没说太多的话,只是问他,为什么对电影放映技术如此精通。蔡五鸡笑笑说,当初舰艇上的通讯设备比这要复杂。刘苏问,听说你在舰艇上曾经当过安泽涅尔?蔡五鸡点点头,说是。刘苏又问,你在什么舰艇?蔡五鸡说核潜艇。刘苏听了没再问下去,只是看了蔡五鸡一眼就转身走了。
蔡五鸡终于彻底修好了这台电影放映机,这让蔡庄人兴奋不已。大家白天干一天农活,晚上回来惟一的希望就是能坐在街心的空场上看一看电影。虽然演来演去总是那几部片子,大家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蔡庄的人简直无法相信,就是这个当初在村里只会放猪的蔡五鸡,只出去几年就长了这样大的本事,一台如此复杂的电影放映机三两下竟就修好了。接着又有消息传来,说公社的电话交换台正缺一个技术人员,公社领导听说了蔡五鸡,考虑要将他调上去。蔡庄人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有些担心。蔡五鸡刚将这台放映机修好,倘若重新交给刘苏,再出问题怎么办?蔡五鸡立刻安慰大家,说没关系,他就是去了公社也照样可以回来放电影。他说当初在舰艇上就是这样,他一边要保证通讯设备的正常工作,也经常为战友放一放电影。蔡五鸡对大家说,在潜水艇的甲板上放电影可不是容易的事,首先挂银幕就很困难,搞不好银幕就会被海风吹走。人们听了立刻问,那怎么办?蔡五鸡谦虚地笑笑说,当然,这个困难最终还是被他克服了,他利用潜艇上的两根桅杆来挂银幕,这样不仅充分利用了船上的条件,也很牢同。但蔡五鸡说这些话时,并没注意到刘苏一直站在旁边。刘苏正拿着一块玉米饼在专心地逗他的克郎猪。刘苏的这头克郎猪是纯白色的,头很小,身材细长,看上去就像一条狗。刘苏对这头克郎猪非常宠爱,平时无论走到哪里都让它跟在自己的身后。渐渐地这头猪也就像狗一样懂事,而且很会看刘苏的眼色。这时,刘苏逗它也像逗狗一样,他先将手里的玉米饼掰下一小块,然后扔起来,这头猪立刻竖起两条后腿向上一跳,把头一甩,就将那块玉米饼准确地叼在了嘴里。刘苏每扔一块都会变换一个角度,这头猪也就机敏地跟着跳来跳去。刘苏显然一直在听蔡五鸡说话,这时他突然回过头问,你是在潜水艇的甲板上放电影吗。蔡五鸡说对,有什么问题吗。刘苏很认真地看看他又问,你把银幕挂到潜水艇的桅杆上?对,就是挂在桅杆上。潜水艇有桅杆吗?当然有,什么舰艇都有桅杆。刘苏摇头笑了笑,又拍拍那头克郎猪的头,意思是告诉它,自己的手里已经没有玉米饼了,然后就对蔡五鸡说了一句话,他说,看来你根本就没见过潜水艇。刘苏的声音并不大,却立刻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刘苏又说,潜水艇的外型设计是有严格要求的,为了在水下减少阻力,甲板面积很小,根本无法站太多的人,更不要说在上面放什么电影。而且,刘苏又问,你服役的那艘核潜艇叫什么?蔡五鸡不说话了,只是睁大两眼看着刘苏。刘苏笑笑说,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我们国家的第一艘核潜艇叫“长征1号”,1974年才正式编队,你不可能在这条船上。
蔡五鸡仍然没说话。他又盯住刘苏看了看,就转身挤出人群走了。
当天晚上,蔡五鸡决定找刘苏谈一谈。他知道刘苏去了柳村。刘苏的女朋友是柳村的知青。在此之前,由于刘苏每天都忙于修理那台电影放映机,抽不出太多时间,所以他的女朋友就只好来蔡庄看他。现在刘苏不再放电影了,晚上已无事可干,也就可以经常到那边去。蔡五鸡来到村口等了很长时间。秋夜的露水很重,打在他身上有些湿凉。他就这样等到半夜时分,才借着月色看到刘苏朝村里走来。蔡五鸡立刻迎上去。但他还没有说话,跟在刘苏身边的那头克郎猪立刻就充满敌意地竖起耳朵,喉咙里也发出一阵呼呼的声音。蔡五鸡虽然放过猪,对各种猪的习性都很熟悉,但还是被这头克郎猪吓了一跳。他立刻站住了,小心地看着它。这头猪又弓起前腿呲一呲牙,摆出一副要扑上来的架式。
刘苏立刻喝住它,然后问蔡五鸡,你找我?
蔡五鸡又提防地朝那头猪瞥一眼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说吧,什么事。刘苏似乎心情很好,语气也很轻松。蔡五鸡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说,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刘苏不解,说感谢你,我为什么要感谢你。蔡五鸡说你不明白吗。刘苏笑了,说不明白。蔡五鸡沉了一下说,如果你真不明白我就告诉你,关于电影放映机那件事,我并没告诉村里。哦……你是指那件事。刘苏点点头。蔡五鸡又说,如果我说出来,你会很难堪的,可是……你却在村里出我的丑。我怎么出你的丑了?你不该当着村里人说核潜艇的事。明白了,可是……你真在核潜艇上修过通讯设备吗。但我确实放过电影。在什么船上?蔡五鸡迟疑了一下,说交通船,我要经常往岛上去送米送菜。刘苏看他一眼,没再说话,回头叫了一声那头克郎猪就朝村里走去。但他走出几步忽然又站住,回身对蔡五鸡说,你以后不要再说自己是舰艇上的安泽涅尔了,维修通讯设备的工程师不是这样叫法,你这样说,人家会笑话你。刘苏这样说罢,在转过身去的一瞬,蔡五鸡突然发现他的嘴角有一颗黑痣。
蔡五鸡想,尽管自己跟他长得很像,但自己却没有这样的黑癒。
蔡五鸡直到这时还没意识到,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蔡五鸡突然被叫去公社。接待他的是一位很年轻的公社领导。蔡五鸡知道他姓张,是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张副主任并没说太多的话,只是询问了一些蔡五鸡的简单情况,然后就将一台红色的拨盘式电话机放到他面前,说这台话机不太好用,让他修一下。蔡五鸡立刻明白了,这是张副主任想考核一下自己的修理技术。但电话机的构造虽然并不比电影放映机复杂,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况且七十年代的乡村电话还都是古老的手摇式话机,这种拨盘话机也极为少见。所以,蔡五鸡满头大汗地终于将它拆开,却费了很大气力也没有找到故障,到最后竞然连装也无法再装上了。张副主任并没有责怪蔡五鸡,看了看摊在桌上的一堆零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他说,看来你真没上过船,你连一台这样简单的电话机都修不好,又怎么可能去修舰艇上的通讯设备呢?蔡五鸡立刻涨红脸说,其实这些通讯工具的原理应该大同小异,而且自己天生就有这方面的兴趣,可以触类旁通,只要熟悉一下应该很快就能掌握。蔡五鸡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又对张副主任说,当初在部队学习维修电影放映机时就是这样,别人都要一个月时间,而他只用一星期就掌握了。张副主任听了点点头说,这当然很好,可现在已经没有学习的时间,电话交换台就相当于公社领导的眼睛和喉舌,尤其遇到紧急情况,必须保障上通下达,这可是要害部门不能有一点闪失。张副主任这样说着,就将蔡五鸡送出来。
在这个下午,蔡五鸡走在回村的路上感到很郁闷。他没有想到消息竟会传得这样快,刚几天时间自己从没上过潜艇的事公社张副主任就已知道了。蔡五鸡认为张副主任这样对待自己很不公平,无论自己是否上过舰艇,为村里修好那台8.75毫米的电影放映机总是真的,这就说明岛己确实有这方面的技术,张副主任应该正视这一点,给自己一个锻炼的机会,怎么可以仅凭一台电话机就将自己一棒子打死呢?蔡五鸡想到这里就将满腹怨气都转移到刘苏的身上来。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由刘苏造成的,如果刘苏不在村里尚众说什么核潜艇的事,也就不会有人追究他到底上没上过船,自然更不会有后来的这些麻烦。蔡五鸡想到这里,心里突然动了一下,接着就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刘苏不过是一个普通知青,像核潜艇这样的军事机密他怎么会知道?接着,蔡五鸡就又联想到刘苏曾为自己纠正过的那一串英文,念起来好像是伊莱可瑞克安泽涅尔。蔡五鸡想不明白,刘苏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
在这个下午,蔡五鸡一边这样想着就已来到村口。这时,他突然听到从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阵女人的叫声。这声音虽然不大,却传得很远。蔡五鸡从这声音立刻听出是发生了什么特別的事情,于是连忙紧走几步来到小路的转弯处,果然看到有儿个人正撕扯在一起。蔡五鸡从这几个人的装束立刻看出,应该都是知青。这几个知青显然刚喝过酒,离得很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这时,他们正将一个女知青围在当中,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将她推来推去,看上去就像是在玩一种什么游戏。蔡五鸡已经认出来,那个女知青叫徐虹,正是刘苏的女朋友。蔡五鸡知道刘苏的这个女朋友长得很漂亮,在全公社都很有名,所以附近村庄的一些男知青就经常借故到这边转来转去。在这个傍晚徐虹大概是去找刘苏,不料在村外被这几个刚喝过酒的知青拦住了。这时,这几个知青借着酒劲已经越闹越过分,一边将徐虹来回推搡着,还趁机在她身上摸一下或抓一把。徐虹又羞又气,无意中一回头就看到了蔡五鸡。大概是在情急之下,她竞然把蔡五鸡错看成了刘苏,于是立刻冲他大声喊,你就站在那里看着吗?!那几个知青显然也知道刘苏,回头一看竞也认错了人,于是一下都愣在了那里。但蔡五鸡却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他认为徐虹这样喊就是在向自己求助。这时的蔡五鸡原本就憋着一肚子气,正想找个机会发泄一下,于是就走到这几个知青的面前说,你们放开她。这儿个知青已经认出来,这个身穿褪了色的旧军装的年轻人并不是刘苏,脸上就都恢复了自然。其中一个还笑嘻嘻地说,你是刘苏的表弟吧,长得还真有些像。另一个却摇摇头,说不对,刘苏不会有这样的表弟,一看他这样子就像是当地人。他们一边这样说笑着就又转过身去,准备继续玩刚才的游戏。这时蔡五鸡又朝前走近一步说,我再说一遍,你们放开她。儿个知青相视一下,都噗哧笑了,他们看看蔡五鸡说,我们如果不放呢?蔡五鸡说,我告诉你们,今天我的心情不好。你?心情不好?几个知青立刻又都哈哈大笑起来。蔡五鸡感觉到了,他们的酒气已喷到自己的脸上,其中还混杂着一股咸菜和大蒜的气味。蔡五鸡突然抓住其巾一个知青的衣领,用力往上一提。蔡五鸡的身材本来就很高大,站在这个知青的面前更显得魁梧,所以,尽管他并没太用力,这个知青的身体就还是立刻悬起来。接着,蔡五鸡又猛地朝旁边一掼,这个知青就横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另几个知青一见立刻都朝各自扔在路边的自行车飞奔过去。蔡五鸡这时才发现,在那些自行车的后筐里都插着一根木棒。这几个人抄起木棒就又一起扑过来,将蔡五鸡围在当中。但他们的身材明显都比蔡五鸡矮小,手里的木棒与蔡五鸡的手腕相比也细了一些,因此,蔡五鸡没费多大气力就将他们都放倒在地上。蔡五鸡由于心情郁闷,所以出手很重,待村里的一些村民闻讯赶来时,他已经过特殊任务?蔡五鸡淡淡一笑说,作为一名特种部队的队员,执行特殊任务当然是家常便饭,不过危险经历多了,也就不觉得危险了。治保主任立刻又问,你们去执行任务也有危险?蔡五鸡又略微想了一5说,有些事属于军事机密,是永远不能说的,只告诉你一件事吧,有一次我们被派去一个岛上执行任务,至于是什么岛,执行的又是什么任务,这里就不必细说了,总之一共去了三十六个人。其实从一开始,我们这三十六个人就没打算活着回来,根据当时的情况也不可能再活着回来,所以临行前,部队首长就特意为我们准备了三十六口大棺材,而且棺材上都贴了每个人的名字,在营房前面黑压压地摆了一片。部队首长让我们每个人都看一看,问是否满意,并说如果还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当时为我们送行的首长都落泪了,但我们没有流泪,当初既然参加特种部队,就已做好牺牲的准备,我只是告诉部队首长,将来在我的棺材里放一副双节棍,因为我在训练时最喜欢使用这种武器。蔡五鸡说到这里,深深地舒出一口气,沉了一下才又接着说,那次执行任务,整整牺牲了一半战友,十八个人没有回来。治保主任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沉了一下才问,这样说,你的功夫就是那时练的?蔡五鸡谦虚地一笑说,也不行了,现在一早一晚还要练功,否则一荒废就更完了。治保主任立刻兴奋起来,说看来村里还是小看你了,如此说来就不是推荐你去县里学习的事了,而是应该让你去当教练。蔡五鸡听了笑一笑,没置可否。但治保主任想想又说,可是,你还要考虑一下,公社调你去电话交换台的事怎么办,这也是难得的机会。蔡五鸡立刻说,这不成问题,虽然去交换台的待遇要好一些,但还是应该服从革命需要,个人利益再重也可以放弃。治保主任听了越发感动,用力拍拍蔡五鸡的肩膀说,好啊好啊,当底是复员军人,思想觉悟就是比普通人要高!
这件事立刻在村里引起议论。蔡庄人听说要送蔡五鸡去县里当教练都表示反对,认为村里好容易出了这样一个素质全面的人才,怎么可以轻而易举就送去县里?更有人提出,如果让蔡五鸡走了,那几个知青被公社放出来,再来蔡庄报复怎么办?村里又有谁能对付得了那伙如狼似虎的知青?但是,只有刘苏对这件事表示怀疑。刘苏起初并没在村里。他的那头克郎猪突然病了,不知什么原因,一连几天不吃东西,只是不停地喝水。刘苏带它去公社的兽医站看过,但兽医也查不出是什么病。于是刘苏就又去了县里。刘苏从县里一回来就听说了蔡五鸡的事。他认为蔡五鸡说的话不太可信。他对村里人说,且不说海军有没有这种特种部队的建制,就算有,也不可能一次派出三十几个人去一个岛上执行什么特殊任务,更不可能一下就牺牲十几个人。当然,刘苏说,这种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问题是那三十儿口棺材,现在连国家领导人都在以身作责带头火葬,作为军人,又是去执行如此重要的军事任务,部队怎么可能为战士准备棺材?这听起来不像真事,倒像是在演电影。刘苏的这番话是在街心的并台旁边说的,大家听了想一想,也觉得有些道理。但这时治保主任走过来。治保主任沉着脸说,你这样说话就不厚道了,人家蔡五鸡可是为你的对象打抱不平才出的这件事,你不感谢也就罢了,怎么反倒怀疑人家?刘苏听了笑笑说,他帮了徐虹我当然很感激,但事实终归是事实,这跟感激是两回事。刘苏接着又说,那天的事我已详细问过徐虹,蔡五鸡确实有些身手,这一点不容怀疑,但那儿个人当时也喝了酒,连走路都有些打晃,所以无论换了谁恐怕都能把他们打倒。刘苏这样说罢,就转身带着他的克郎猪走了。
刘苏的这番话虽然不太好听,却也提醒了治保主任。治保主任回想一下,那天从村外将那几个知青抬回来时,确实都是一身酒气,后来送他们去公社时,有两个人还吐了一路。治保主任立刻又把儿个村干部找来。大家商议了一阵一致认为,尽管刘苏和蔡五鸡的关系一直有些紧张,但刘苏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问题是这一次要将蔡五鸡推荐到县里的武装部去,倘若蔡五鸡说的那些事真有水分,一旦去当教练闹出了笑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于是最后决定,还是按原计划,推荐那个基干民兵去县里学习。
治保主任并没把这个决定告诉蔡五鸡。但蔡五鸡还是感觉到了。他对治保主任说,他已经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治保主任连忙向他解释,说这件事跟刘苏说的那些话没任何关系,村里这样决定只是考虑到其他方面的原因。蔡五鸡却立刻摆摆手,笑一笑说请治保主任和村里放心,他不会为此事怪刘苏,更不会再去找他说什么。
不过,蔡五鸡又说,他已算准了,刘苏会来找他的。
刘苏果然在一天中午来找蔡五鸡。当时蔡五鸡刚吃过午饭,正蹲在灶膛跟前馇一锅猪食。蔡五鸡显然知道刘苏来了,却并没有回头,仍然忙着自己的事情。刘苏在蔡五鸡的身后站了一阵,又用力咳嗽一声,见蔡五鸡仍然没反应就说,我今天来,只是想劝你一句话。蔡五鸡似乎没听见,只是将手里的风箱拉得呼嗒呼嗒地响。刘苏又说,你这个人手很巧,也很有悟性,这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可是……刘苏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似乎考虑了一下才又接着说,可是,你以后说话也要注意分寸。刘苏说罢就转身准备走了。但就在这时,治保主任一脚踏进来。治保主任刚送走那个去县里学习的基干民兵,担心蔡五鸡会有什么想法,就过来看看他。治保主任一进门就笑着说,做啥好吃的呢,这样香。蔡五鸡面无表情地看看治保主任,将锅盖掀开。这锅猪食的确馇得很独特,虽然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却没有太多的水,看上去就像一锅焖饭。但仔细再看才发现,不过是一些搅拌均匀的谷糠和干草粉,闻起来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像酒一样的香气。就在这时,刘苏的克郎猪突然窜过来。这头克郎猪一直躲在刘苏的身后。它由于很长时间没吃东西已经有些虚弱。这时,它竟然竖起两条后腿扒着灶台,嘴里发出一阵呜呜的叫声。蔡五鸡看看它忽然笑了,对刘苏说,其实你来我这里,是它要进来的吧?刘苏一听立刻涨红脸。刚才确实如此,刘苏经过蔡五鸡的门口时,这头克郎猪闻到里面的气味突然一头钻进来,刘苏是为了追它才不得不进来的。刘苏感到很意外。
这段时间,他为了让这头克郎猪吃东西已经想尽一切办法。他搞不明白,这时这头猪怎么会突然对蔡五鸡的这锅猪食发生了兴趣。蔡五鸡却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随手从锅里舀了一瓢猪食放到地上。这头克郎猪立刻扑过来,一边吃着嘴里还发出一阵呱叽呱叽的声音。治保主任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忽然笑着说,这可奇怪了,这头猪已经瘦成一把骨头,怎么到了你这里就这样爱吃?蔡五鸡扒开它的鬃毛看了看,抬起头问刘苏,是否给它吃过什么药。刘苏想想说,也没吃过什么特殊的药。蔡五鸡摇头说不对,你再仔细想一想。刘苏又想了一下才说,对了,给它喂过“发展1号”。蔡五鸡嗯一声说,这种药是不能随便给猪吃的。刘苏问为什么。蔡五鸡说,“发展1号”不过是用来虚报产量的,从表面看可以刺激猪的生长,在很短时间内让猪迅速上膘,而其实对猪的健康危害极大,这种药的主要成分是盐,猪吃多了就会口渴,而一旦喝水多了体量自然也就会增加,所以猪长的其实只是水膘,而并不是肉膘,更危险的是这种药会影响猪的食欲,严重的还会导致死亡,所以,专业饲养员一般都不用这种药。治保主任听了立刻笑起来,对蔡五鸡说,你去参军前虽然也在村里放过猪,可不像现在这样说得头头是道,你是从哪知道的这些事,难道在部队上也喂过猪?
蔡五鸡立刻红起脸,嗯嗯了两声才说,喂猪……当然喂过,可是喂猪跟喂猪也不一样。他一边说着朝锅里的猪食指了指,比如这种猪食,就是一种发酵饲料,猪吃了不仅能增加食欲,还可以提高免疫力。蔡五鸡说,我在部队时,用这种饲料创造过一头猪每天长膘4公斤的纪录,最高还曾达到5公斤甚至6公斤,后来全军都推行过我这种饲养方法。治保主任一听立刻高兴起来。他正在为去县里学习的事感到歉疚,这时立刻说,这可太好了,最近村里正为发展养猪事业的事发愁,不仅各户的生猪存栏数低,上膘率也总上不去,我这就去村里商议一下,干脆给大家办个学习班,就让你来当教员,给大家讲一讲这种发酵饲料,再传授一下科学养猪的知识。蔡五鸡一听也兴奋起来,说养猪确实需要科学知识,这跟种地是一个道理。但这时,刘苏却若有所思地看看蔡五鸡问,你刚才说,曾经创过一头猪每天长膘6公斤的纪录?蔡五鸡迟疑了一下,说是啊,有什么问题吗?刘苏说,你计算过,如果一头猪一天长6公斤是什么概念吗?
你说……是什么概念?你的猪要多长时间出栏?九到十个月,最多十一个月……
好吧,就算十个月,如果一头猪一天长6公斤,也就是12市斤,那么一个月就可以长三百六十斤,十个月后出栏时就是三千六百斤,一头重三千六百斤的猪会是什么样?刘苏盯住蔡五鸡问,这样的庞然大物你见过吗?蔡五鸡张张嘴,一下愣住了。治保主任也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说三千六百斤?就是六百斤的猪也没人见过啊,上一次全公社搞生猪存栏比赛,张村喂了一头五百八十斤的猪,就已经快有一人高了,像个小牛犊子!他这样说着,就转身走了。后来的事没有人能说出具体细节。
蔡庄人只知道,在出事的这个晚上蔡五鸡曾和刘苏一起去田里放水。这时已是深秋,田里的庄稼都已收割完毕,村里就开始灌溉秋水,为来年的春耕做准备。据上一班的两个村民回忆,他们在交班时并没发现他们两人的情绪有什么异常,只是蔡五鸡说话很少,刘苏的气色也不太好看。他们接班之后,就各自扛着铁锹去田里巡视了。大约是在下半夜,他两人不知为什么突然争吵起来。由于他们争吵得很激烈,又是站在离村边很近的一块田里,所以很多村民都听到了。据听到的人说,当时从田里传来的主要是蔡五鸡的声音,蔡五鸡似乎很生气,一直在指责刘苏什么,后来好像还提到了刘苏的父亲。刘苏自从来蔡庄,从没向人提起过他的父亲。蔡庄人只听说,刘苏的父亲是一个什么研究所的工程师,后来不知为什么突然投河自尽了,连尸体也没有找到。蔡五鸡好像是说刘苏不要再走他父亲的路,如果总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居高临下无所不知的样子,将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时刘苏就突然愤怒地吼叫起来。刘苏的吼叫声吵哑而嘹亮,几乎响彻整个田野,引得村里的狗也跟着一起狂吠起来。有人预感到要出事,就连忙从家里走出来。但不知为什么,却并没有看到蔡五鸡,只见刘苏在黯淡的月色里踉踉跄跄地朝着田野深处走去。
刘苏的尸体是第二天下午才在河边被发现的。两个放水的村民突然感觉抽水机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来到河边发现是一团烂布一样的东丙,就在他二人齐心协力地将这团烂布扯出来时,才看清楚竞是一具尸体。两个惊魂未定的村民认出这尸体是刘苏,连忙跑回村里报告。刘苏的尸体就这样被抬回来。公社的办案人员在对尸体进行勘验时,并未发现有打斗过的痕迹。不过刘苏在前一晚曾和蔡五鸡一起放水,两人还发生过激烈的争吵,这一点立刻引起办案人员的注意。但是,据蔡五鸡说,当时他跟刘苏争吵之后,自己就赌气回家去了,至于刘苏后来去了哪里他并不清楚。关于这一点,曾目睹他二人争吵的几个村民也都给予了证实。就这样,刘苏的死因最后被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心脏病突发,跌进河里溺水身亡。再有就是像他的父亲,因一时情绪激动投河自尽了。但是,连蔡五鸡也不相信刘苏会投河自尽。
蔡五鸡对公社的办案人员说,刘苏应该不是这种人。
刘苏的后事办得很简单。治保主任带着人将刘苏的尸体冲洗了一下,然后为他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刘苏的嘴微张着,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有讲出来,唇角的那颗黑痣也仍然栩栩如生。他的女朋友,那个叫徐虹的女知青来看过之后没说任何话,只是默默地在他手里塞了一只口琴。蔡庄人认出来,这只口琴是刘苏的。刘苏吹口琴很好听,尤其到了晚上,他的口琴就像是灌了水,呜呜咽咽的声音轻轻抖动着能传出很远。治保主任走过来对徐虹说,口琴就不要让他带了,这东西是铁的,就是到了火化场人家也要给拿出来。徐虹仍然没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看着刘苏。治保主任无奈地摇摇头,做了一个手势,人们就将刘苏的尸体抬上车拉走了。蔡五鸡一直在旁边看着徐虹。刘苏的尸体被拉走之后,他犹豫了一下,就走过来说,他送徐虹回去。徐虹并没有表示反对。柳村离蔡庄只半里路,两村几乎连到了一起。蔡五鸡跟在徐虹的身后走了一阵,很想向她解释什么,但想了想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来到柳村的村口时,徐虹突然站住了,转身看着蔡五鸡问,那头克郎猪呢?蔡五鸡立刻愣了一下,他这时才意识到,刘苏死后确实一直没有见过那头猪。他说,也许……也被淹……
这句话一出口,他立刻看一眼徐虹。
徐虹没再说什么,就转身进村去了。
蔡五鸡在这个中午独自往回走,心里还一直想着那头猪的事情。他觉得这头猪确实有些奇怪,平时几乎和刘苏形影不离,但这时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了踪影。这时村外的小路很静。路边的灌木虽然仍很茂盛,叶子却已开始有些发黄。就在蔡五鸡来到河边,刚要走上石桥时,突然听到身边的灌木丛里发出一阵稀稀哗哗的声音。他一回头,就看到了那头克郎猪,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看到了那头猪的面孔。它显然知道蔡五鸡要经过这里,所以正在等他。这时,它正从一丛灌木里伸出头向外张望,就在蔡五鸡看到它的一瞬,目光刚好和它碰到一起。事后蔡五鸡对村里人说,在这个中午,他一看到这头猪的目光就预感到要出事了。他虽然从十几岁就开始放猪,后来在部队上也喂过猪,应该说对各种性格的猪都很了解,却还从没见过像这头猪这样的目光。它的目光就像秋天的河水,清冷,深不见底。蔡五鸡立刻站住了,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但是已经晚了。就在蔡五鸡要躲到一棵杨树的后面时,这头猪突然窜出来。它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只是一闪就来到了蔡五鸡的面前,接着又用力一跳,一口就咬住了蔡五鸡的肩膀。蔡五鸡顿时感到肩头一阵剧痛。
猪的牙齿与狗不同,由于用来咀嚼粗食,所以并不锋利。这时,蔡五鸡觉得这头猪的牙齿就像几根坚硬的木楔正深深地钉进自己的肩胛。他忍着剧痛伸手去扯猪的耳朵,试图将它拽下来,但这样做显然不行,这头猪死活不肯松口,倘若真拽下它只能从肩上也撕扯下一块肉。蔡五鸡只好改变了策略,站在原地用力地晃动上身,想将这头猪从身上甩下去。但如此一来这头猪反而咬得更紧了,蔡五鸡甚至听到自己的肩胛里正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他立刻不敢再轻举妄动,倚到身后的杨树上一边喘息,歪过头来朝这头猪看着。他发现,它这时一边咬住自己,也正两眼一眨一眨地朝自己看着。蔡五鸡对它说,你松口。这头猪瞪着他,竞然摇摇头。蔡五鸡又说,你先松口,咱们有话好说。这头猪又摇摇头,嘴里还发出呜地一声。蔡五鸡感到奇怪,他不明白这头猪冲自己摇头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又喘息了一下就只好朝村里走去。这时的蔡五鸡样子很奇怪,一头像一条狗似的猪吊在肩膀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猎人背着自己的猎物。蔡五鸡刚走出几步又站住了。他突然意识到,倘若自己这样回去肯定会招来村人的取笑。于是又朝四周看了看,就来到河边,在岸坡上坐下来。
蔡五鸡直到天黑才悄悄地回到村里。这时这头克郎猪仍还死死地咬在他的肩上。他觉得自己的肩膀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他想尽快把它弄下来,于是就来找治保主任。治保主任一见他这样子也吓了一跳,连忙问是怎么回事。蔡五鸡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是用手指了指,意思是让治保主任赶快帮他想办法。治保主任凑过来试着掰了一下猪嘴,纹丝没动,蔡五鸡却立刻疼得又吸了一口冷气。治保主任连连摇头说这样可不行,再让它这样咬下去这个肩膀就要废了。于是当即带着蔡五鸡来到生产队。几个村干部一见这情形也都吓坏了,他们不明白这头猪为什么会这样咬住蔡五鸡。
立刻有人提议说,找一根铁棍,把它的嘴撬开。但这个办法显然也不具可操作性,这头猪紧紧咬住蔡五鸡的肩膀,铁棍根本无法插进去。又有人说,干脆去把蔡老三找来。蔡老三过去曾是屠户,对整治牲畜应该最有办法。于是当即就有人去叫来蔡老三。但蔡老三看过之后也摇着头说不好办。蔡老三说,猪这东西咬劲很大,如果它不松嘴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不过蔡老三又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说只能用铡刀,把它的头干脆利落地铡下来。众人听了都觉得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于是立刻从马棚搬来一口大号铡刀。蔡老三对付牲畜确实有些经验。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耐心地在这头克郎猪的面前做着各种准备工作,先将刀槽里的草屑清除干净,再紧一紧顶端的铁制扣环,然后又拿起一块砂石在刀片上霍霍地磨着。大家明白,蔡老三这样做是在向这头猪示威,倘若它惧怕了,主动松开嘴,大家自然也就都省事了。但这头猪却无动于衷。它只用眼角朝这边冷冷地瞥一眼,鼻孔里轻轻地哼一声。蔡老三只好朝蔡五鸡做了一个手势。蔡五鸡就走过来,按蔡老三的要求躺到地上。
蔡老三搬过铡刀,选好角度,就将猪头塞到铡刀里。这时蔡五鸡发现,这头猪正眯起两眼看着自己,目光里有一丝轻蔑,甚至还不屑地眨了眨眼,接着,它就把目光又转向手持铡刀的蔡老三。一片月光落下来,将它身上的白色鬃毛映得似乎更白,就像荧光一样微微发亮。蔡五鸡的心里突然一颤。他简直无法相信,这头克郎猪面对这样一把寒光闪闪的铡刀怎么会如此的视死如归?也就在这时,蔡五鸡只觉一阵金风迎面扑来,接着就听到咔嚓一声,一股滚烫的热血立刻喷浅到他的脸上。他眼前的一切立刻变得腥红起来,连清澈的月色也似乎弥漫起一片血雾。透过这片血雾,他看到蔡老三正拎起这头猪的尸体朝院子外面走去,一股鲜红的血水仍在他身后不停地流淌着,落到地上汩汩有声。
治保主任走过来说,起来吧,没事了。
蔡五鸡看到,治保主任的手里正拎着猪头。此时,这颗猪头的表情似乎更加冷傲,眯着双眼,撇着嘴角,隐约可见还叼着一块衣服的碎片。蔡五鸡认出来,那块碎片是自己衣服上的。治保主任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拎的猪头说,这东西,你不要了吧?蔡五鸡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虚弱地说,你……快拿走吧,我不想……再看见它……
治保主任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来找蔡五鸡的。治保主任一见蔡五鸡就说,他真不该把这颗猪头拿回去,这猪头没有多少肉,却给他带来很多麻烦。接着又问蔡五鸡,你在外而见多识广,猪这东西死了,是不是也像人一样会闹出些奇怪的事来?蔡五鸡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有些莫明其妙,就问发生了什么事。治保主任迟疑了一下才说,这猪头……好像有些不对劲。治保主任告诉蔡五鸡,事情是发生在三天前。在三天前的那个下午他将那颗猪头拎回去,他女人在炖它时就感到有些奇怪,不知为什么,它始终牙关紧咬,无论怎样用力都无法掰开。当时他女人也没在意,索性就将它整个地扔进锅里。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人在吃这只猪头时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只是感觉它的骨头很硬,而且上下颌仍然紧紧地咬在一起。于是吃过晚饭就将它扔在窗台上。大约是后半夜,治保主任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咯咯声惊醒了。这声音很轻,时断时续,似乎是上下牙齿轻轻地叩动,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治保主任听了一阵,发现这声音是从外面窗台上传来的,接着就意识到,在窗台上还放着那颗猪头骨。治保主任十分肯定地对蔡五鸡说,那个声音就是那颗猪头骨发出来的,不会有错,它的牙齿不仅会叩动,有时还会来回地磨,磨得咯吱咯吱地响。治保主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一连三天了,每天夜里都是这样,那声音可真是渗人啊!蔡五鸡一听就笑了,说你是村干部,可要顾及影响,这样的话怎么好乱讲。治保主任立刻说好吧,我不乱讲,如果你不怕,就把这东西拿来你这里吧。蔡五鸡看看治保主任。他觉得治保主任说的话有些可笑,这样一颗猪头骨随便扔掉也就是了,何必如此认真。治保主任却立刻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随便扔掉恐怕还会出别的事情治保主任说,还是……还是把它拿到你这里来吧。
蔡五鸡笑笑说好吧。于是就去治保主任那里把这颗猪头骨取回来。在这个早晨,蔡五鸡站在院子里,将这颗猪头骨托在手上很认真地看了看。它很薄,在早晨的阳光照射下几乎通体透明,看上去就像是一盡精致的灯笼,连骨质里的一些纹路都纤毫毕现。但就在这时,蔡五鸡又惊奇地发现,在它的嘴角竟也有一颗黑痣。这黑癒很圆,有一枚硬币大小,在阳光的映射下似乎也有些透明。蔡大鸡想不明白,这颗猪头骨怎么也会长出一颗黑痣来?
蔡五鸡正捧着这颗猪头骨发愣,忽听院子的大门响。抬起头一看,竟是徐虹来找自己。他这时才想起来,徐虹在几天前曾说过,要来为刘苏收拾遗物。刘苏的遗体被火化之后,骨灰就被他家人取回去,但他的家人临走时说,刘苏的遗物就不来收拾了,一个知青也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看了只会更难过,所以,就请徐虹帮忙整理一下。徐虹在这个早晨来找蔡五鸡,是想跟他商议,刘苏的遗物已经收拾好,她想为他在村外的小河边立一个衣冠冢。蔡五鸡从没听说过衣冠冢,就问徐虹是什么意思。徐虹告诉他,冢就是坟墓,衣冠冢是指将死者生前用过的衣物埋起来做成的坟墓。蔡五鸡听了想一想还是不明白,将死者的衣物埋进坟里能有什么意义?但他还是对徐虹说,衣冠冢就衣冠冢,你说怎样做吧,我帮你就是。徐虹听了感激地说,从那一次你帮我,我就发现你是一个好人,所以……她低下头沉了一下,才又抬起头说,这次的事……我并不怪你,我知道,刘苏的死跟你没什么关系。蔡五鸡听了也有些感动,点点头说,如果你真这样想我的心里就好过一些了。这时蔡五鸡的手里还一直拿着那颗猪头骨。但他故意将它放到自己身体的另一侧,没让徐虹看到。这时,他趁徐虹不注意就将它放到一只箩筐的后面,然后从窗前拎起一把铁锹。
蔡五鸡和徐虹来到村外的河边。
河边很静。冬天的土已经冻得很硬,挖起来有些费力。但蔡五鸡的体格很健壮,铁锹一下一下地铲进土里,看上去似乎很轻松。徐虹站在一旁看着,忽然情不自禁地说,你跟他……长得真是很像啊。蔡五鸡抬起头,想问她自己像谁,但立刻就明白了,于是又埋下头去继续挖土。墓穴很快就挖好了,像一个斗的形状,上宽下窄,约有半米深。徐虹走过来,伏下身去,将一只棕色的小皮箱放进墓穴。这只皮箱显然用过很多年,箱角的地方已磨得有些发黄。但看得出来,皮箱的主人心很细,所以皮子保养得很好。接着,徐虹又从衣兜里掏出那只口琴,放进小皮箱。蔡五鸡这时才知道,原来这只口琴并没让刘苏带走。口琴在阳光下一闪就消失在皮箱里。徐虹将这只皮箱在墓穴里小心地摆正,又看了一阵,就掬起一捧土轻轻地撒下去。土落到皮箱上,发出哗的一声。徐虹立刻转过身去,抹了一下眼睛。蔡五鸡想安慰她一下,但想了想,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挥起铁锨用力将土铲进墓穴。一个崭新的坟包渐渐堆起来。土里掺杂着一些草根,散发出新鲜泥土的湿气。徐虹在小河边坐下来,呆呆地看着这座新坟。冬天的太阳亮得刺骨,有一股逼人的寒气。蔡五鸡想了一下,就在徐虹的身边坐下来。也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像一股烟似地飘飘袅袅,又似乎离得很近。蔡五鸡渐渐听清楚了,好像是口琴。口琴的声音悠扬婉转,又似乎有一丝伤感。他抬起头朝那个坟堆看了看,口琴声好像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于是又回过头去看徐虹。徐虹显然也听到了,正睁大两眼发愣。又过了一阵,这声音就渐渐熄灭下去,然后消失了。徐虹突然转身抱住蔡五鸡,伏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抽泣起来。蔡五鸡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徐虹这样抽泣了一阵才稍稍平静下来,不好意思地揩了一下眼睛说,对不起,我刚才……是把你当成……她这样说着,声音又有些哽咽了。蔡五鸡迟疑了一下问徐虹,我真的很像他?徐虹看着他点点头,说很像。蔡五鸡转过头去,又朝那个坟堆看了一眼。徐虹忽然伸出手,在蔡五鸡的头上轻轻抚摸着。蔡五鸡的头发很浓密,而且微微卷曲,只是发式不太好看,像在头顶上扣了一只碗。蔡五鸡觉得徐虹的手就像一阵风,若有若无地在自己的头上拂过。他的心里一阵狂跳,突然抓住这只手。但只是一瞬,这只手就像一条鱼似的从他的手里钻出去了。徐虹站起来,轻轻叹息一声说,我们回去吧。
蔡五鸡将徐虹送回柳村,回来时已是下午。他突然感到很疲惫,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了一点气力,于是往炕上一躺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就这样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觉得自己正和徐虹坐在一列火车上。车窗外面很亮,景色也很美,蓝天的下面一片片开满鲜花的草地飞驰而过,还有镜子一样的湖水,一些不知名的水鸟在忽高忽低地飞。徐虹不时地伏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但他却听不清楚。他只是觉得徐虹的身体很软,依偎在他身边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他感觉这舒服既陌生又让人心跳,似乎浑身上下都渐渐地膨胀起来。也就在这时,他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已经是深夜。一泓月光从窗口泼洒进来,像一汪清水在炕上静静地流淌着。接着,蔡五鸡就又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声音。他突然想起治保主任说过的话。他发现,这声音真像是上下牙齿在轻轻地叩动,咯咯、咯咯咯……
蔡五鸡揉揉眼,慢慢坐起来。他怀疑自己仍在做梦。但立刻又意识到,这显然不是梦,他坐起来时下意识地用左手撑了一下,肩膀又狠狠地一疼。这是那头克郎猪咬过的伤口。与此同时,蔡五鸡突然睁大两眼瞪着窗外。在外面的窗台上,正放在着那颗猪头骨。蔡五鸡清楚记得,这天上午,他明明将它放在了一只箩筐的后面,现在怎么自己跑到窗台上去了?蔡五鸡想了一下就从炕上翻身下来,趿着鞋轻轻来到院子里。他并没有贸然过去,只是站在一个稍远的地方朝那边看着。这时,这只猪头骨在月光下悄无声息地趴在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就在蔡五鸡要转身进屋时,那个声音就又响起来。这一次不仅真实,也更加清脆,咯咯、咯咯咯……
在蔡五鸡回头的一瞬发现,不知是被风吹动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只猪头竞然还随着这声音在微微地跳动。蔡五鸡立刻大着胆子走过去,小心地拿起它看了看。这只猪头骨已经干透,掂在手里轻飘飘的。蔡五鸡想了想就朝院墙那边走过去,然后踮起脚,将它放到墙头上。一阵夜风吹来,这只猪头骨立刻晃了晃。蔡五鸡做完这一切,又看了一下,就拍拍手上的土回到屋里。
但是,就在他刚刚躺回到炕上,那个声音就又从外面传来。这一次不再是咯咯的,而是幽细悠长,时隐时现。蔡五鸡觉得应该是风。他想,大概是夜风吹到那颗头骨上发出的声音。但立刻又感觉不对,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他终于想起来,应该是在村外的河边,这天下午从那座坟里传出的就是这个声音。接着他就听得更清晰了,好像是一首什么乐曲,听上去很深情,又含着一丝淡淡的忧伤。蔡五鸡又来到院子里,走到院墙的下而,抬起头朝那颗猪头骨看着。这时,这只猪头骨就像是一只什么奇怪的动物,正趴在那里瞪着黑漆漆的天空,那曾是两只眼睛的地方已经是两个圆圆的黑洞,它们就像两只风哨,在夜风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蔡五鸡觉得这声音虽然不大,却让人一阵阵发冷。
蔡五鸡突发灵感,决定将这颗猪头骨做成一件乐器。他事后想一想,连自己也不明內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人在做一件事时往往没有什么动机,或者动机隐藏太深,自己也说不清楚。蔡五鸡只是觉得这颗猪头骨应该有一定的用处。刘苏当初没有说错,蔡五鸡的确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仅心灵手巧悟性也很高。他过去在部队时,就经常用战友吃剩的猪骨制作一些精致的小玩艺儿,一般是先将这些猪骨埋在干松的土里,让蚂蚁将骨头上的肉屑和杂质啃吃干净,这样再挖出来时,猪骨就会焕然一新,看上去像洁净光滑的玉石一样。除此之外,蔡五鸡每到节假日也经常参加连队举办的业余文艺演出。他那时还不会什么乐器,只是跟着打一打鼓或敲一敲木鱼。但渐渐地也学会拉几下二胡,更重要的是还学会了修理乐器,尤其胡琴,不仅会修自己还可以制作。蔡五鸡发现,这颗猪头骨的共鸣很好。他预感到,如果用它来制作一件乐器一定很独特。
他立刻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兴奋起来。直到很多年后,蔡五鸡再想起这件事仍然感到痛悔不已。他想,在这个冬天他完全可以将这颗奇怪的猪头骨随便找一个地方扔掉,或者干脆和刘苏的那只小皮箱一起埋迸那座衣冠冢。如果真这样,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在当时却鬼使神差地一定要将它做成一件乐器,而且还做得如此精致,如此的栩栩如生,这就好像是注定的事了。蔡五鸡明白,注定了的事情是无论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
蔡五鸡做的这把猪头琴构思很巧妙。头骨刚好是共鸣箱,两只眼睛则是两个泛音孔,如此一来它的声音不仅具有一种骨质的激越高亢,同时又由于头骨的骨腔较大,听上去有些低沉哀婉。这种激越高亢与低沉哀婉的结合,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稍带忧郁的韵味,给人的感觉似乎有些像口琴。但是,让蔡五鸡没有想到的是,他第一次去村里向人们展示这把琴就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人们看了这把琴先是都感到惊奇。没有人会想到,蔡五鸡竟然用这颗猪头骨做出这样一件乐器来。立刻有人问他,既然能做这把琴,是否也可以拉个什么曲?蔡五鸡正色对人们说,其实他回来之后从未向人说起过,他在部队时还曾经参加过文工团,主奏乐器就是胡琴,尤其二胡,会很多曲目,他演奏的《赛马》和《喜送公粮》参加全军汇演时获过一等奖,后来还代表部队去军区为首长演出过。人们一听立刻就都鼓动他,说来一个来一个。蔡五鸡也不推辞,当即坐到井台上将琴架到腿上,然后就摆开架势拉起来。蔡五鸡在出来之前曾反复调试,这把琴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这时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没有声音了。蔡五鸡先是看看琴弦,然后又检查琴弓,就这样满头大汗地摆弄了一阵,最后只好面红耳赤地向人们解释,说大概是松香的问题,刚做好的乐器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琴弓是用马尾做的,而马尾上有一层天然的油脂,所以磨擦力不够,要涂抹了松香才能发出声音。立刻就有人找来松香。但是无论蔡五鸡如何在琴弓上涂抹松香,这把琴却像是打定了主意始终一声不响。大家看了一阵觉得无趣,又不好说什么,于是又讪讪地聊了几句闲话就都散去了。
蔡五鸡在这个中午回到家里,气得几乎要将这把琴砸掉。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把琴在家里原本好好的,为什么一拿到街上去就出了问题?他决定再试一试。于是轻轻调了一下琴弦就拉起来。但这一次却不知为什么,只是轻轻地一动琴弓立刻就发出了声音,而且,大概是由于涂抹松香太多的缘故,琴声也更加浑厚,听上去就像浅吟低唱。蔡五鸡停下琴弓,拎起这把猪头琴又很认真地看了看。此时,这颗猪头骨似乎若无其事,嘴角还挑起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洋洋得意。蔡五鸡又盯住它看了看,然后问,这究竟是……为什么?猪头骨瞪着两只黑洞洞的大眼,似乎并不想回答。好吧,蔡五鸡点点头说,我倒要看一看,你还能搞出什么名堂。他一边这样说着就又用力地将琴拉起来。但是,蔡五鸡很快发现,这把琴确实是在故意跟自己作对。它的听觉似乎异常灵敏,原本好好的,只要门口的街上一有人走过,它立刻就会默不作声了,只有等静下来,它才又会响起来。蔡五鸡索性将门窗都严严实实地关起来。这时琴声已经更加流畅,不仅低回婉转,听上去也如泣如诉。就在这个时候,蔡五鸡的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他希望让徐虹也听一听自己拉琴。他甚至能想像出徐虹听他拉琴时的神情,她一定先是静静地听,然后就坐到他身边,像他在梦里见到的那样将头慢慢靠在他的肩上。这个念头立刻让蔡五鸡浑身燥热,也坐立不安起来。
但是,蔡五鸡知道,徐虹已经回城里过春节去了。徐虹临走前曾给蔡五鸡打来一个电话。但她在电话里并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息一下,说了声再见就将电话挂断了。蔡五鸡被这个电话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柳村离蔡庄这样近,徐虹为什么不过来,而只是给他打来这样一个莫明其妙的电话?他已经感觉到了,徐虹似乎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于是立刻赶来柳村。但徐虹已经走了。据柳村的人说,她刚走,有人看见她上了一辆开往县城的拖拉机,到火车站去了。
蔡五鸡始终想不出,徐虹究竟要对自己说什么。徐虹直到开春以后才从城里回来。蔡五鸡是从柳村人的口中得知的。于是,他也给徐虹打去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同样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徐虹,方便的时候到蔡庄来一下,他想给她看一件东西。徐虹并没问是什么东西,淡淡地应一声就将电话挂掉了。蔡五鸡立刻忙碌起来。他先去村里的剃头匠那里,将自己特意蓄起的长发剪成一个很像刘苏的发式,然后又将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其实蔡五鸡并不喜欢刘苏的样子,他觉得刘苏的样子太软,也太像书呆子。这也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一件事,徐虹为什么会喜欢刘苏?
徐虹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来蔡庄的。她似乎并没注意到蔡五鸡的样子,只是淡淡地问,要给自己看什么。蔡五鸡发现,徐虹回城过了一个春节,肤色变得更白了,人也更加漂亮了。他立刻从墙上摘下那把猪头琴,递给徐虹。徐虹一看这颗白花花的猪头骨立刻吓了一跳,问他,这……这是什么?蔡五鸡说,一把琴。我……我是说这东西。徐虹伸出手,又朝那颗猪头骨指了指。这时,这颗猪头骨正呲着牙,瞪着两只黑洞洞的大眼,似乎要对徐虹说什么。蔡五鸡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是……猪的头骨。徐虹立即睁大两眼看着蔡五鸡说,你到底还是……把它杀了?蔡五鸡不想告诉徐虹这头克郎猪咬住自己肩膀的事,于是说,没有人杀它,它只是……自己死了。徐虹沉默了一下,叹息一声说,也好,让它跟他一起去吧。蔡五鸡立刻把话岔开了,对徐虹说,这把琴的声音很好听。蔡五鸡知道徐虹很喜欢音乐,据说当初刘苏经常坐在村外的河边吹口琴,徐虹就是这样被他吹来的。这时,徐虹又很认真地看看这把琴,然后问蔡五鸡,这琴,是你自己做的?蔡五鸡点点头说,我做的。这样说,你也会拉琴?蔡五鸡有些羞涩地一笑说,拉不好。他原本想说,不如刘苏吹口琴好,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不想拿自己跟刘苏比。徐虹又用力看他一眼,然后轻轻地说,你,真的很像他。这样说着又轻轻叹一口气,你……拉个曲子吧。蔡五鸡就坐下来,将这把琴在自己的腿上架好,然后慢慢地拉起来。这把琴在这个晚上发出的声音竟然非常动听。更让蔡五鸡的心里暗暗吃惊的是,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拉出的竟是一支很陌生的曲子,这曲子舒缓而低沉,似乎在向什么人倾诉着什么。蔡五鸡感到自己的手指似乎被冥冥之中的什么人牵引着,就这样不自觉地动着,于是,这支曲子的音符就从琴弦流进那颗猪头骨,又从猪头骨的嘴里倾吐出来。徐虹原本已经走过来,坐到蔡五鸡的身边,慢慢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这时却突然直起身,霍地站起来。她盯着他问,你怎么会拉这个曲子?蔡五鸡茫然地看着徐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徐虹又问,你是从哪听来的这个曲子?蔡五鸡迟疑了一下说,是,是在……部队上。不可能。徐虹断然地摇摇头,接着眼泪就流下来,她哽咽着说,这个曲子,是刘苏为我写的……她这样说罢,就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蔡五鸡没有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徐虹。
几天以后,蔡五鸡再去柳村看徐虹时,才听说她已经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住过的那间小土屋已空空荡荡,只在地上留下一堆烧过的纸灰。蔡五鸡想在这灰烬里寻找到什么信息,用手轻轻一拨,灰片立刻像一群黑色的蝴蝶轻飘飘地飞起来。这天晚上蔡五鸡回到家里,觉得自己只剩了一个空壳,似乎从里到外都已没有了内容。他躺在炕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月色。春天的月色是淡蓝色的,蓝得有些耀眼。就在这时,蔡五鸡忽然又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来自他的体内。他仄起耳朵听了听,好像又是那支曲子。但他立刻意识到,这声音不可能发自他的身体。他的目光落到对面的墙壁上。在对面的墙上,正挂着那把猪头琴。这时,它在淡蓝色的月光里正发出像吟唱一样的声音。它的心情似乎很好,声音也有些欢快,其间还夹杂着咯咯咯、唧唧唧的声音,就像是在为自己打着拍子。蔡五鸡盯住这把琴看了一阵,就走过去从墙上摘下来。然后,他来到院子里,坐在一张木凳上开始轻轻地拉起来。蔡五鸡刚拉了一下琴弓就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这把琴会突然变得这样响亮,呜啊一声,把他的双腿都震得有些发麻。这声音立刻刺激了他,使他的情绪也一下亢奋起来。于是,他就用力地拉起琴弓。这根琴弓是用紫红色的细竹竿制作的,拴了一缕白色的马尾。此时,这缕白马尾横在琴弦上就像是一根闪烁着银光的白色丝带。蔡五鸡发觉自己已能熟练地拉这支曲子,手指灵活地快慢有致地在琴弦上来回跳动着。他感到这琴声正在迅速膨胀,升腾,这个小院已经快要装不下。它就像是一股烟雾翻卷着升上夜空,随着轻拂的夜风向村里飘散开去。村里各种牲畜突然也都亢奋地大叫起来。
这叫声此起彼伏,传出很远。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治保主任突然来找蔡五鸡。
当时蔡五鸡正抱着这把琴,用一柄短刀使劲地刮着猪头骨。治保主任走过来才看清楚,他是在刮这颗头骨的嘴角。显然想把那颗黑痣刮下去。但这并非易事。这颗黑痣就像一滴黑色的血迹已渗进骨质,要想把它去掉除非彻底挖下来。治保主任看了一阵就忽然笑了,说,你不要再弄它了,兴许它值钱的地方就在这里呢。蔡五鸡听出治保主任的话里有话,抬起头看看他。治保主任又说,你不用看我,你的这把猪头琴现在可要值大钱哩。治保主任见蔡五鸡仍然满腹狐疑,才告诉他,这几天村里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事情,按以往规律,每年的这个季节牲畜还不该发情,但这几天却不知为什么,村里的各种牲畜和家禽好像一下都提前来了兴致,到处在热火朝天地交配,全村上下一片繁忙,就连一口多年不育的老母猪也主动跳进一头公猪的圈里,无论怎样轰赶都死活不肯出来。治保主任说,这件事我仔细想过了,肯定跟你的这把猪头琴有关,你在那天夜里拉这个琴,全村都听到了,牲畜们就是听了你这琴声才开始闹圈的。治保主任问,你拉的究竟是一个啥曲,怎么会比配种的春药都管用?蔡五鸡听了没有吱声,只是埋着头继续刮那颗猪头骨上的黑痣。治保主任又说,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公社配种站听说了此事,也想请你过去呢,他们那里的种猪今年不知为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公社正为这件事着急咧。治保主任看一看蔡五鸡,又说,这可是公社张副主任的意思。蔡五鸡听治保主任说张副主任,才停下手里的刀子,慢慢抬起头。
蔡五鸡在跟治保主任去公社的路上,心里还在想,这件事无论怎样说,他都不相信这把猪头琴会有如此神奇的作用,牲畜春天交配不过是自然规律,跟琴声不会有任何关系。所以,他来到公社,一见到张副主任就先把这个道理讲出来。但张副主任对蔡五鸡的话却并不在意,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公社过去真是小看你了,以为你出去锻练几年只学会了吹牛,现在看来,你除去吹牛还真有些本事了呢。张副主任一边频频点头又说,好啊好啊,你这次就去配种站,给他们那里的种猪帮帮忙吧,我也一起去听听。张副主任说罢又低声告诉蔡五鸡,其实他也很喜欢音乐,尤其爱听马头琴,只是这种猪头琴还从没听到过。
蔡五鸡一听张副主任这样说,就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蔡五鸡的预感果然没有错。他这次去公社配种站,险些将那里的种猪全都杀死。配种站听说蔡五鸡要带着那把著名的猪头琴来这里,事先就已做好准备,将每一头种猪的圈里都安排了一头育龄母猪,有体魄强健些的甚至还安排了两头三头。这些种猪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搞不清自己的圈里怎么会突然来了这样多如花似玉的异性。但它们对这些异性显然并没多大兴趣,只是抬头看一看,就趴在角落里继续睡大觉。配种站的站长苦着脸对蔡五鸡说,它们每天就是这样啊,都像被劁掉了似的,你就是弄一头天仙猪来它们也不会动心。这时治保主任已为蔡五鸡搬来一张木凳。张副主任笑着说,这回好了,只要咱们的小蔡把他这把猪头琴一拉,不怕这些懒东西不动心!然后,张副主任又回头对蔡五鸡说,咱们公社今年的发展养猪事业工作可就全指望你了,一定要拿出真功夫,拉它个惊天动地!
蔡五鸡这一次果然拉得惊天动地。
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这把猪头琴有些不对劲,不知为什么声音突然嘹亮起来,渐渐地竟然嘹亮得失去了控制,简直有些震耳欲聋,就像是一头猪在拼命地疯狂嚎叫。而更让蔡五鸡不能理解的是,他拉的曲子也突然髙亢激昂起来。他努力想放慢手指的速度却怎么也慢不下来。随即就发生了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先是一头黑色的种猪突然嗷儿地狂叫一声开始在圈里四处乱窜,接着纵身一跃就跳出猪圈狂奔起来。这头种猪约有四百余斤,如此一个庞然大物在配种站的院子里狂奔不仅动静很大,也搅得烟尘四起。接着其它圈里的种猪也都开始躁动起来,一边嗷嗷儿叫着纷纷从圈里窜到外面,那些母猪也都紧随其后,配种站里顿时乱成一团。这些种猪和母猪们显然都受到了惊吓,浑身的鬃毛直挺挺地竖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豪猪。尤其是它们的耳朵。猪的耳朵平时都是软沓沓地耷在头上,这时却都直直地竖起来,看上去就像是顶着两把小蒲扇,不仅怪异也非常地骇人。这时配种站长已经慌了手脚,赶紧冲着蔡五鸡连连摆手,嘴里喊着不要拉了不要再拉了。他本想将这些狂奔的猪拦住,但刚到猪群里就被一头高大威猛的白猪撞倒在地上,接着后面的猪就一边尖声嚎叫着从他的身上踩踏过去。这些猪在配种站的院子里横冲直撞了一阵,最后无意中闯进一个大圈。配种站长这才连忙扑过去把圈门门栓闩上了。配种站长连滚带爬地来到治保主任的面前,瞪着他问,这就是……你说的猪头琴吗?!治保主任也已被一头母猪撞破了鼻子,这时只顾擦血已经说不出话来。张副主任却哈哈大笑地走过来,拍着蔡五鸡的肩膀连声说好,好好,真是太好了,没想到这把琴这样厉害,你拉得也很好,还真有点专业水准呢!
张副主任这样说着略一考虑,又问,你还会拉什么曲子?
蔡五鸡没料到这把琴竟然闯出这样大的祸来,这时还惊魂未定。他看着张副主任,喘息着没有说出话来。张副主任说,我听说,你还会拉《喜送公粮》?蔡五鸡仍然面色焦黄地看着张副主任。张副主任立刻明白了,回头朝身后看一眼说,这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猪毕竞不是人,它们听不懂你拉琴也是正常的。张副主任接着又说,过几天县里要召开一个布置春耕的动员大会,刚刚下来通知,说是为了给大家鼓劲,不仅要聚餐,还要演一演文艺节目,我刚才想过了,咱们公社就把你报上去!张副主任见蔡五鸡仍然心有余悸就笑着说,不用担心,就凭你这把琴,去到县里肯定会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蔡五鸡这次去县里的春耕动员大会上演出,果然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县里的领导早已知道蔡庄有个蔡五鸡,这次听说他竞然将那把著名的猪头琴也带来了,都感到很好奇,于是动员大会的内容一结束第一个就让他上台去演出。蔡五鸡当初在部队敲木鱼时也曾见过一些大场面,因此心里倒并不紧张。他只是担心这把琴在这种关键时刻又会给他搞出什么名堂来。于是他上台之前就先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将这把琴很认真地检查了一下,然后耐下心来对它说,咱们得谈一谈了。这颗猪头骨并不吭声,只是瞪着两个黑洞洞的大眼,似乎在很认真地听,又像是故意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蔡五鸡又对它说,你把事情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够麻烦了。这颗猪头骨将牙齿呲得怪模怪样,仍然默不作声。蔡五鸡沉了一下说,你如果有什么话,咱们可以回去慢慢地说,但今天在这里,千万不要再闹出什么事来好不好?他这样说罢,又将琴弦和琴弓小心地擦拭了一下,就走上台去。
这把猪头琴这一次果然没再弄出什么奇怪的事来。它的声音第一次这样低沉,音质也很浑厚,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蔡五鸡坐在台上拉着琴,悬着的一颗心也渐渐放下来。但在这时,他突然又有些紧张起来。他发觉自己不知怎么竟然又拉出一支陌生的曲子,这曲子不仅节奏很奇怪,听上去也不太对劲。这时台下就已开始騷动起来。蔡五鸡发现坐在前排的县领导都在交头接耳,还有人一边说着什么朝台上指指划划。蔡五鸡立刻意识到,一定是这支曲子出了问题。果然,他发现,公社的张副主任已经脸色煞白地来到台前连连向他做着手势,意思是让他不要再拉了。蔡五鸡这才停下来。他一来到后台。一个陌生人已经等在这里。陌生人走到他面前说,你跟我来一下。蔡五鸡本想问这陌生人是干什么的,又要带他去哪里。但想一想还是没敢问出来。他跟着这陌生人从后台的一个小门出去,来到旁边的一间办公室。一个身穿褪色军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上下打了一下蔡五鸡问,你就是蔡五鸡?蔡五鸡稍微迟疑了一下,说我叫……蔡武军。嗯,好吧,中年男人点点头说,蔡武军,你刚才在台上拉的是什么曲子?这曲子……怎么了?你自己拉的曲子,难道自己不知道吗?我……不知道。好吧,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你刚才拉的是一支解放前的曲子,是靡靡之音,现在知道了吗?蔡五鸡一下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过这个曲子,他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莫明其妙地拉出这种靡靡之音。中年男人一边说着就从蔡五鸡的手里拿过这把猪头琴,很认真地看了看,然后抬起头问,听说,这是你自己做的?蔡五鸡说是。中年男人脸上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些,轻轻嗯一声说,这样吧,你抽时间到县里的梆子剧团来一下。蔡五鸡听了越发不明白,他想不出让自己去梆子剧团干什么,于是小心地问,去梆子剧团……有什么事?中年男人温和地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蔡五鸡的心里隐隐感觉到,这件事一定又与这把猪头琴有关。但他已下定决心不再要这把琴。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把琴搞得疲惫不堪,如果再这样下去就要崩溃了。刚才他已在心里打定主意,从县城回去的路上就将它扔进青龙河里,这样也就可以一了百了了。中年男人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沉吟了一下说,你自己考虑吧,如果不去,今天的事就恐怕还要追究。蔡五鸡听了想一想,只好点头说,好……好吧。
蔡五鸡没有猜错,让他去县里的河北梆子剧团果然与乐器有关。事后他才知道,这个身穿旧军装的中年男人是县里一位主管宣传工作的领导,被称为杨部长。杨部长刚刚将县里的河北梆子剧团成立起来,正准备排演《红灯己》。但剧团初建阶段条件很差,不仅缺少演员,乐器也很不凑手。所以,杨部长这次在全县的春耕动员大会上看了蔡五鸡的表演和他自己做的这把猪头琴,当即就决定,将他调来剧团专门修理乐器。
蔡五鸡接到公社通知,就在一天上午带着他的猪头琴来到县里的河北梆子剧团。他在这个上午一走进剧团就觉得有些异样,似乎预感到又要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杨部长正等在这里,在杨部长的身边还坐了几个浓眉大眼的人。杨部长先为蔡五鸡介绍,说这几个人都是县剧团的主创,有唱腔设计乐队指挥,还有几个男女主要演员。杨部长说,蔡五鸡可以先用他的这把猪头琴为大家演奏一下,当然不是考他,只是让大家听一听这把琴的音色。
蔡五鸡点点头,就在这些人的面前坐下来。
接下来果然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其实客观地说,蔡五鸡这一次的琴声很舒缓,震动也不大,但事后连他自己也无法否认,这场突发的意外肯定与这把猪头琴有直接关系。当时蔡五鸡一边拉着琴还在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一定不要慌,要沉住气,但尽管如此拉琴的节奏还是不知不觉地快起来。也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很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先是嘎吱嘎吱的,接着就变成咔咔的断裂声。蔡五鸡意识到这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但就在他抬起头的一瞬,只听轰隆一声,眼前突然一片迷蒙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竞是一块巨大的灰片从屋顶上脱落下来。屋顶掉下一块灰片原本并不是太大的事情,但这块灰片实在太大了,足足有几寸厚,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掉下一块石板。这一来问题就严重了。
而严重的是,这块灰片竞恰好落到了杨部长的头上。屋里顿时烟尘迷漫,几乎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阵,待尘埃稍稍落定,大家才发现杨部长已经头破血流地躺在了地上。乐队指挥连忙扑过来,伸手在杨部长的鼻子底下试了试,发现已经没了气息。这时再叫救护车显然已经来不及。大家立刻找来一辆平板车就拉起杨部长送去了医院。但是已经没有了意义。据县医院的医生说,杨部长的头盖骨在当时就已被那块异常沉重的灰片拍碎了,所以,也就没有抢救价值。
蔡五鸡没有对此事做任何解释。他知道,尽管这块肇事的灰片从表面看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但它毕竟是在自己拉琴时掉下来的,这也就不言而喻又不容辩驳地形成了一种因果关系,无论自己怎样解释都无济于事。但不知为什么,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却似乎都把蔡五鸡忘记了,而县里赶来处理此事的其他领导又并不知道他当时也在。于是,蔡五鸡就被冷落在一边,反而成了一个多余的人。直到杨部长的治丧委员会成立起来,并正式宣布了召开追悼会的时间,蔡五鸡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必要再参加这个追悼会了。
他走在回蔡庄的路上,心里终于有了一种彻底解脱的感觉。这时太阳已沉下西边的地平线,向天空喷出最后一抹余辉,田野里弥漫起一片雾一样的迷黄。蔡五鸡走到河边,又来到刘苏的那座衣冠冢前。刘苏的衣冠冢经过几场春雨已变得浑圆起来。土里钻出一些嫩草,看上去像他脸颊上的胡茬。蔡五鸡在坟前站了一阵,拿过背在身后的这把猪头琴。他先是用力拔掉琴杆,然后就将这颗猪头骨轻轻地安放到坟顶上。夕阳照射过来,将这颗头骨映得通体透亮,头顶上的那个圆洞就像是一眼喷泉,从里面喷出一股耀眼的金黄。这时,蔡五鸡突然发现,它的眼眶里正有两行泪水流出来……
2007年3月21日写毕于天津木华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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