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仍没见过比李五四更有想像力的人。一个人的想像力要从两方面看,一是他所想出的事情是否在合乎常理的前提下超出你的预期。如果不是,那就应视为平庸。第二则是能力。看他是否具有这种能力。不言而喻,超凡的想像力要靠超凡的能力,而超凡的能力又往往来自于超凡的智商和知识。这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
李五四的身上,恰恰兼备这两点。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李五四总能想出一些令人大感意外的事情。比如他从田里回来时,经常会带回一些莫名其妙的野生植物,然后洗净切碎,煮成水让我们喝,说是可以预防什么流行疾病。这些药水大都很苦,而且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但是,也正因为经常喝他这些奇怪的药水,我们的确从没患过什么传染病。再比如他很喜欢收集麻雀屎。每天早晨,他总是第一个出来,先将我们集体户门前和窗台上的麻雀屎收拢到一起,再轻轻吹去上面的浮土。那些麻雀屎都很精致,细细的一条卷曲起来,还甩出一个很尖的尾巴,看上去白得耀眼。李五四尖起手指小心地将它们一摊一摊捏起来,装进一个纸兜,然后放到背阴通风的地方。每当谁有胃痛腹胀,他就会拿出一些让他冲水喝。这种做法显然有些惊世骇俗。但李五四却很认真地为我们解释,说麻雀屎也叫白丁香,其实是一种很珍贵的药材,可以治疗胃脘胀痛,还能治很多其他疾病。李五四对小动物的粪便的确有很多独到的研究,除去麻雀屎,他还喜欢收集老鼠屎。当然不是普通的老鼠,而是一种样子很怪异的田鼠。他告诉我们,这种田鼠屎是比麻雀屎更珍稀的药材,叫五灵脂,可以化淤通郁,还有许多更神奇的功效。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他说的这些是否真有科学依据,但也确实难以想象,在他的脑子里究竟还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然而,想像力也并非都是好事。
正如李五四自己所说,它往往也会给人带来麻烦。
曾经有一次,李五四沮丧地对我说,这就像是霉菌,当年第一个发现它的药用价值,并将其制成青霉素和霉黄素的人虽然有着天才的想像力,却也险些为此送命。这是没办法的事啊,李五四一边这样说着还在不停地摇头叹息,他说真的是没有办法的事。
当时我看着他那只被打得青肿的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李五四的这只眼睛是被刘全打伤的。当时不仅是我们集体户的人,几乎所有村民都看到了。刘全只一拳,就将李五四打得仰面朝天地倒下去。李五四身材不高,也有些瘦弱,他这样倒下之后两脚还随着巨大的惯性往上一翘,险些又倒着翻了一个筋斗。刘全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也就是乡医,他这样随意打人显然是很不合适的。
但是,刘全对自己的这个行为却有另一番解释。
刘全忿忿地说,其实他早就想打李五四。
2
那时对行医者的管理还不像今天,尤其在农村,不一定非要接受过高等教育或中等培训,也未必有什么专业资质,只要村里指派。你今天还在田里锄地,明天将小药箱塞给你,宣布你是赤脚医生,你就拥有了处方权,可以随意去给人家开药。刘全在当赤脚医生之前是一个劁猪匠。他劁过的公猪和母猪绝育都很彻底,因此也就很有些名气。后来开始推行计划生育有奖政策,村里规定,如果谁家的男人或女人做了绝育手术可以奖励一定的工分,就开始有人来向刘全咨询,问他这种绝育手术究竟是怎样一个原理,是否会对身体造成什么伤害。又问他,除去劁猪,可不可以做这种手术。刘全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其实人和猪的生殖系统都是一样的,所以做这种计划生育手术的原理也就没有太大区别,尤其雌性,都是结扎输卵管,很简单的事情。当然,他又进一步阐释,只是对一些避孕器具的使用有所不同,比如女人常用的节育环,母猪一般就不用,男人的避孕套公猪也不使用。人们一听刘全说得如此专业,都大感意外,想不到他这样一个三十多岁还没有结过婚的光棍男人竟对这种事也这样精通,于是对他的技艺也就更加笃信不移。当即就有几个女人争相表示,想让他给试着劁一下。但人们很快发现,这件事说一说容易,而一旦真做起来,却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因为人毕竟不是猪,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人脱了裤子让刘全在自己肚子上的那种地方摆弄来摆弄去,总有些难为情。倒是有几个男人跃跃欲试,想让刘全给自己劁一劁。但刘全立刻说,劁男人和劁公猪就不是一回事了,劁男人是结扎输精管,并不影响性功能,而劁公猪则是切除睾丸,有的则干脆将所有的东西都要一起割去,很像旧时的太监手术,所以从原理上有着本质的区别。这一次,刘全最终也没有为哪一个女人或男人做绝育手术。但他的这番精辟解释却让村里人刮目相看。恰在这时,村里原来的一个赤脚医生突然染暴病死了。
就这样,刘全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赤脚医生。
关于刘全打李五四这件事,当时村里说法不一。有很多人同情李五四,说刘全的那一拳打得实在太重了,一个冲天炮,险些将他的那只左眼打烂。但也有人说,刘全这样做是对的,这个李五四早就该打。事情的起因是上级要来检查工作。那时计划生育还没有作为一项强制规定,只是号召和鼓励,但宣传力度却在一天天加大。那一次县里要来检查计划生育普及情况,公社经过研究,认为我们村做得最有成效,就决定将我们村作为典型让县里领导看一看,并事先打来电话叮嘱,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村里接到公社的电话立刻慌了手脚,一时不知该如何准备。刘全作为赤脚医生,自然是这一次检查工作的主角,接待的事也就一下都落到他的头上。他想来想去,只好来我们集体户找李五四,让他帮忙出一出主意。他对李五四说,村里人都知道,你平时鬼主意最多,这次检查可是关系到咱们村和全公社的荣誉,责任重大,你一定要帮我想一想办法。李五四听了却立刻推辞,说他刚来不久,对村里的情况并不熟悉,况且计划生育这种事,他也不好随便乱讲。刘全一听脸就刷地掉下来,看着李五四说,你这样说,是不是还在为上一次的事跟我记仇?李五四当然明白刘全所说的上一次的事是指什么事,于是连忙说不是,当然不是,上一次的事已经过去,他早已忘记了,他只是觉得,这种事他不便参与。刘全听了点点头,说如果这样,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实话告诉你,这一次的主意你是一定要帮我出的,村里刚刚开过会,这是村里的决定。
李五四立刻看看刘全,问,你说,是村里的决定?
刘全说对,所以我才来找你。
李五四低头想了一下说好吧,但有一件事,要先讲清楚。
刘全眨眨眼,问李五四,讲清楚什么。
李五四说,这件事,可是你来找我的。
刘全一笑说,当然是我来找你的。
李五四说,我是说,我原本不想参与。
刘全说对,是我一定要让你参与的。
李五四这才点点头说,好吧。
3
李五四的想像力确实超乎常人。那一次,他为刘全设计的欢迎仪式不仅新颖独特,而且超凡脱俗,几乎让所有的人都大感意外。那时最常见的欢迎仪仗也就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然后再贴一些热烈欢迎之类的大字标语。但李五四只保留了锣鼓,却并没有使用红旗,更没贴什么大字标语。他问刘全,村里的卫生室还有多少只避孕套。刘全听了感到奇怪,想不明白欢迎领导要这种东西干什么。当时避孕套是由国家免费发放的,但村民一般都拒绝使用,认为这东西不仅影响怀孕,还会影响最起码的快乐,于是就都积存在刘全的手里。
刘全告诉李五四,这种东西多得是。
李五四问,多得是是多少。
刘全想想说,大概有,一百多只吧。
李五四听了点点头,说那就都拿来。
李五四先去村里的学校要了一些写标语用的红广告色,然后又找来一只打农药用的小型喷雾器,将兑了红颜料的清水注进去,就将刘全拿来的这些避孕套一只一只充起气来。刘全直到这时才看明白,原来李五四是将这些避孕套都吹成了形状古怪的气球。这些气球由于被充进了红色的雾气,看上去鲜艳无比,而上百只这样的气球堆在一起,也就更加灿烂得令人触目惊心。李五四又特意向学校借了一间教室,将这些气球存放在里面,然后让刘全按着自己的要求一束一束地捆扎起来。到了上级来检查那天,这些气球就都被弄去村口,在李五四的指挥下扎成了一个巨大的拱形彩门。
这个彩门大约有4米高,很像今天购物广场上搞促销活动的彩虹拱门。最上面是一排用特大号避孕套吹起的气球,看上去威猛雄劲,而且膨胀得闪闪发亮,每一个的上面还都写了仿宋体的美术字,连起来恰好是一幅热情洋溢的标语:热烈欢迎上级领导莅临视察!整个彩门映在上午的阳光下,显得红彤彤的一片。县里领导在公社领导的陪同下乘车来到村口,远远看到这个形状怪异的彩门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所到之处已看惯红旗招展彩带飘扬,这时看到这样一个红得有些可疑的彩门,一时搞不清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就在这时,村里早已准备好的锣鼓突然敲起来,接着就有上百个孩子手捧着鲜红的大气球欢呼着奔跑过来。上级领导连忙从车里走下来,面带微笑地从孩子们的手里接过气球。站在旁边的刘全又朝一棵树上招手示意,于是,一个事先埋伏在那里的民兵就端起一杆气枪,朝着彩门正上方几只最大的气球叭叭连放了几枪。那几只气球应声爆裂,立刻又有许多金色和银色的纸屑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公社领导看了这个新颖别致的欢迎仪式非常满意,频频点头,就叫过刘全,问他这是谁搞的创意。刘全这时已兴奋得满面通红,立刻回答,是他自己的创意,他说自己整整想了几夜,最后才想出这样一个方案。但就在这时,一个县里的主要领导却突然发现了问题。他仰起头看着这个彩色拱门,总觉得那些气球的形状有些别扭。再低头看一看自己手里的这一只,突然就从那个顶端的小小凸起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叫过公社的妇女主任,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其实妇女主任早已看出这些气球的形状可疑,只是一直没敢说出来,这时被县里领导这样一问,也就只好装糊涂一直装到底,支吾了一下说是不是颜色有问题,她也发现了,这些气球的红颜色的确不太均匀。县里领导生气地说,什么颜色不均匀,我问的是这些气球,你们事先来看过没有,这些气球是用什么东西吹起来的?妇女主任的脸腾地一下就红起来,冲着县领导张张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这时,站在旁边的周医生立刻凑过来。周医生说,他也早已看出来,这些气球都是用避孕套吹起来的。周医生是从城里一间大医院下放来公社卫生院的,据说当初还是一个什么主任,所以虽然下放,在公社卫生院里还算是一个权威。这一次,他是代表公社的计划生育办公室陪同县里领导来检查工作的。周医生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哼一声说,这样庄重的场合用这种东西来搞,实在是太不严肃了!这时县领导的脸色就已冷下来,又看了看那些仍在蹦蹦跳跳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孩子,只对公社领导说了一句,你们把这些避孕工具都用来干了这个,村里有这样多的孩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说罢,就转身钻进汽车走了。当时的气氛可想而知,正在欢呼跳跃的孩子们突然都安静下来,锣鼓也不敲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扭过头去看着刘全。刘全脸色蜡黄地站在那里,看着满地狼藉的红气球。突然,他摇晃了一下,险些栽倒。李五四走过来,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又感觉头晕,说如果头晕就先回去休息。刘全却慢慢抬起头,瞪着李五四,突然,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
4
事后刘全对村里人说,他打李五四当然是有道理的。
刘全说,直到这次出事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又中了李五四的圈套。刘全对村里人说,这个李五四不愧是一个知青,这些知青真是太阴险了,眼睛一转就是一个主意。当然,刘全又说,他也是太轻信了,所以在李五四出了这个用避孕套吹红气球的主意之后,他才连想也没有认真去想就按照做了。刘全说欢迎视察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怎么能用避孕套吹成气球去欢迎,这不是存心让领导难堪吗,不仅难堪,简直就是向领导示威。所以,刘全说,李五四为他出这样一个用心险恶的主意绝非偶然,而是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刘全说,其实他早就应该看透李五四的心思,李五四认为自己也很懂医术,所以一直想当村里的赤脚医生,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可以说是蓄谋已久,这一次,他就是故意要把他搞下去。刘全对村里人说,其实李五四的这点企图大家应该有目共睹,比如他虽然不是赤脚医生,却自己也弄了一只小药箱,还经常装模作样地背着去村里给大家看病,他这样做,如果不是想当赤脚医生又是为了什么?但是,村里也有一些人并不同意刘全的这种说法。这些人认为,李五四对刘全应该并无恶意,比如刘全经常头晕,而且一晕起来就头重脚轻几乎站立不稳,自己却又一直搞不清楚究竟是哪里的问题,是李五四帮他检查出来,原来是高血压,并提醒他这种病很危险。后来刘全去县医院参加培训时,也的确查出有高血压病,并经常伴有脑血管痉挛。不同意刘全说法的人说,在欢迎县里领导的那天,即使在领导走后,李五四仍对刘全很关切,并劝他回去休息,这在当时,是全村人都看到了的。这些人说,无论李五四的心里怎样想,就算他真想当村里的赤脚医生,也不过是为了给大家看病,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但刘全却仍很气愤,说这个李五四很会伪装,你们不要上他的当。
他说,不管怎样说,反正他今后是绝不会再相信李五四了。
5
刘全和李五四早有芥蒂。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就在这起避孕套事件之前不久,村里刚刚还发生过一件更离奇的事情。一天中午,住在村边的一个年轻女人突然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莫名其妙地受了伤。这个年轻女人是一个寡妇,叫黄小娥。当时黄小娥刚刚熬好一锅猪食,正端着来到院子里,突然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接着感觉臀部有些异样,伸手一摸,竟然是血,一下就惊得尖叫起来。旁边的邻居听到叫声赶过来,看到坐在地上的黄小娥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将她扶进屋里,才发现是臀部受了伤。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黄小娥的伤似乎越来越重,很快就已疼得说不出话,再后来只能勉强趴在炕上。这时已有人去把赤脚医生刘全找来了。刘全先向黄小娥的邻居询问了情况,也感到有些蹊跷。他本想打开黄小娥的伤口看一看,但黄小娥毕竟是一个年轻寡妇,又是伤在这种地方,觉得不太方便,于是就又来到院里查看。也就在这时,刘全突然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他看到院子里有一把捯草用的三齿钉耙正横在地上,而且是钉齿朝上。根据大家指认,这把钉耙所在的位置恰好离黄小娥刚才坐在地上的位置不远。这就让刘全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这把钉耙,会不会跟黄小娥受伤有什么关系呢?刘全在心里设想,如果刚才黄小娥端着猪食盆来到院子里,又不小心在这把钉耙的木柄上绊了一下,那么在她摔倒的一瞬就很可能被这钉耙的钉齿扎到臀部。他这样想着立刻又来到屋里,走到黄小娥的跟前,伸过头朝她臀部受伤的地方看了看,果然就在那里的裤子上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洞。于是点点头,就对周围的人说,男人都出去吧,女人可以留下。
众人不解,问他要干什么。
这时刘全才对趴在炕上的黄小娥说,问题已经搞清楚了,不过是被钉耙扎了一下,看来伤得并不严重。刘全说到这里,忽然自己的脸先红起来,吭哧了一下才又说,不过……为了防止伤口感染,还是要处理一下。刘全说,如果黄小娥同意,他可以为她的伤口抹一些药,只是,只是……他说了两个只是,忽然又停下来,沉了一下才说,只是处理伤口……要脱下裤子。黄小娥毕竟是一个年轻寡妇,一听刘全这样说也立刻涨红脸。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于是点点头,也就只好答应了。但就在这时,李五四却背着小药箱一脚踏进来。李五四是听到村里人的议论才立刻赶来的。事后他对我们集体户的人说,当时他一听说这件事,立刻就有了一种预感,黄小娥受的伤应该非同寻常,他说其实没有任何根据,只是一种直觉,但一个真正搞医的人直觉往往是很重要的。在这个中午,李五四走进来时,黄小娥正在几个女人的帮助下艰难地脱着裤子,半个雪白的臀部已经露出来。但李五四并没有避讳,反而凑到跟前伸过头很认真地看了看。李五四的这个举动立刻让刘全很恼火。刘全认为,李五四这样背着小药箱来到这里已经让人无法容忍,而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他竟然还这样肆无忌惮地伸过头来看黄小娥雪白的臀部。黄小娥不仅是一个年轻女人,还是一个年轻的寡妇,自己作为赤脚医生还要顾忌一些,他李五四有什么权利这样去看?当然,更让刘全感到恼火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刘全已是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因此,对黄小娥就一直暗暗地怀有企望,现在李五四在他面前公然这样看黄小娥的臀部,他认为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于是,他立刻走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李五四,沉着脸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李五四这才抬起头说,自己也是刚刚听说了这件事,所以过来看一看。
刘全说,我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现在有我在这里,你还有必要看吗?
李五四似乎并不介意刘全的态度,只是问,你认为,她是怎样受的伤?
刘全说,我刚才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李五四说,听到了。
刘全说既然听到了,你怎么还不走?
李五四看着刘全,没有说话。
刘全又说,你是不是想讨好杨书记?
李五四突然一愣,脸立刻就红起来。
6
刘全的这句话显然很恶毒。杨书记是我们村的大队副书记,同时兼管知青工作,而这个黄小娥正是杨书记的儿媳。所以,刘全这句话所暗含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但是,李五四并没有跟刘全计较。他在这个中午表现得很大度,也很有涵养,只是微微一笑,脸上很快就恢复了自然,若无其事地对刘全说,村里出了这样的事,大家自然都很关心,所以,他来看一看也是好意。好意?刘全盯着李五四问,你真的是好意吗?
刘全说,要我看,你心里是怎样想的自己应该最清楚。
李五四又笑了一下,说,我心里想什么,我什么也没有想,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确定病人伤情,否则延误了时间,弄不好会出危险的。刘全听了又想一想,这才和李五四一起来到院子里。他用手指指地上的那个钉耙说,刚才就是这东西,把人扎伤的。
李五四走过去,蹲下身看了看这只钉耙,回头问,你说,是被它扎伤的?
刘全很肯定地说对,事情已经搞清楚,就是被它扎伤的。
这时屋里的几个女人也已跟出来,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李五四沉一下说,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应该慎重一些。
刘全立刻盯着李五四,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五四说,要我看,应该跟这个钉耙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刘全睁大眼。
李五四说,我刚才已经看过她裤子上的伤处,那个洞不像被扎出来的。他说着朝周围看一眼,发现那几个女人也都在很认真地听他说话,就耐下心来解释说,棉纺织物如果被钉齿扎一下,边缘应该是模糊的,可是她裤子上的那个洞很圆,边缘也很清晰。
刘全盯着李五四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五四说,要我看,不会是扎的。
那你说,她是怎样受的伤?
这恐怕,还要看一看伤口。
刘全略微迟疑一下说,好吧。
刘全和李五四又一起回到屋里。这时一个女人走过来,将盖在黄小娥臀部的一块布单轻轻掀开。李五四探过头去很认真地观察了一阵,又伸出一根手指在伤口的边缘轻轻按了按,然后直起身,向刘全点点头说,我估计对了,这伤口果然不是扎的。
刘全仍然将信将疑,眯起一只眼问,你……根据什么这样说?
李五四说,如果是被钉齿扎伤的,伤口应该向外翻。
刘全问,为什么。
李五四说,道理很简单,钉齿拔出来时,会将肌肉和皮肤带出来。
刘全又伸过头去,很认真地看了看黄小娥臀部上的伤口,破损的肌肉和皮肤果然都凹向伤口里侧。于是抬起头,问李五四,那依你看……她是怎样受的伤呢?
这时,李五四就说出了一句让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大感意外的话。
他说,现在看,应该是枪伤。
枪伤?你说是……枪伤?!
刘全立刻张大嘴,脸上做出一副很夸张的古怪表情。李五四的话显然有些不着边际。黄小娥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怎么会突然被人用枪打伤呢,而且,据李五四说,应该还是那种正规的全自动或半自动步枪。刘全冷笑着摇摇头,说你这个人啊,难怪大家都说你有想像力,你觉得这可能吗?李五四并没有跟他争辩,又回头看着黄小娥,让她仔细回忆一下,在受伤时是否听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声音。黄小娥想了想,果然说听到了,好像是啾地一声,当时她还觉得奇怪,不知是什么东西响,接着只觉腿上一软,就坐到了地上。
李五四点点头,对刘全说,枪伤是很容易感染的,应该马上送医院。
7
在那个中午,黄小娥最终还是被送去了公社卫生院。
当时值班的正是那个周医生。经周医生确诊,黄小娥臀部上的伤口果然是枪伤。但是,就在周医生为黄小娥处理好伤口,要包扎起来时,却被随后跟来的李五四拦住了。李五四是和杨书记一起赶来的。李五四对周医生说,先等一等。周医生回头打量了一下这个知青模样的年轻人,问他还有什么事。李五四看一眼站在身边的杨书记,就将周医生叫到诊室外面。
他对周医生说,病人的伤口,不能就这样包扎。
周医生听了有些奇怪,问他为什么。
周医生说,我处理伤口,有什么不妥吗?
李五四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
周医生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五四说,伤口里,可能还有子弹。
周医生一听就笑了,是那种宽容的笑。
他点点头,问李五四,今年多大年纪。
李五四说,二十岁。
周医生哦了一声,说好吧,那么我来告诉你,我从医科大学治疗系临床专业毕业的年头,应该比你的年龄还要长,现在要你来提醒我,应该怎样处理病人的伤口吗?但是,周医生毕竟是周医生。他这样说完,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始终一言不发的杨书记,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周医生认识杨书记,也知道杨书记的身份。这时,李五四才告诉周医生,这个受伤的病人是杨书记的儿媳。周医生立刻不再说话了,想了想,就回去重新打开黄小娥的伤口。果然,又从里面取出一颗子弹,而且是一颗“六四式”半自动步枪的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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