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怒放-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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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吉初来天津很意外,没料到在中国北方竟还有如此繁华的地方。

    一路上船家已说了不少关于天津的事,并建议他不要进城,也甭去南市“三不管儿”,真想花钱快活只管去逛城西的西花街,说是那里虽不比“三不管儿”名声大,却有另一番热闹。船家还提醒秀吉,说这天津可不是等闲地界儿,藏龙卧虎不光水深,还浑,说话办事连后脑勺上都得长眼,一不留神哪脚踩空了就得吃大亏。

    秀吉听了面含微笑,并不说话。

    天津城西的这条西花街秀吉早已有所耳闻,就是船家不说,他此次来津也想去逛一逛。据说这条街依傍运河边,街两边娼寮妓馆栉比鳞次,玩杂耍儿唱各色玩艺儿的也是五花八门。只因水路通畅,南来北往的客船商贾经过此地都爱湾一湾。水边单设有一个“花码头”,商客多在此弃舟登岸。每到夜晚,笙管笛箫中灯红酒绿盛极一时,衣熏鬓影游人蚁集。一条西花街上浮光溢彩香风摇曳,竟如同是座小天堂一般。

    秀吉从“花码头”登岸,一路踩着青石板台阶走到西花街上,果然见眼前一派花团绵簇,一间间娼寮妓馆红灯高挂,许多娇媛丑女浓妆艳抹,倚门弄姿向路人抛笑。

    秀吉冲她们微微笑一笑,觉得这些艳俗货色也有艳俗的可爱。正走着,街边一条巷子引起了秀吉的注意。这巷子看去并不起眼,很窄,也很洁静,虽隐在暗处却也能看出里面繁枝葱郁种满桃梅。此时正值早春时节,巷子里一派灿灿的梅花大放,眼看一巷春意包容不下,像是快要溢出来的样子。

    最令秀吉不解的是,这巷子里竞没有一盏灯,任凭那满巷的桃梅花映着淡淡月色,却是寂寥清冷悄无声息,如同没有人烟的景象。这与西花街上的红灯香影就显得格外不搭调了。秀吉好奇,信步走过去细看,借着淡淡月色,只见巷口的青砖墙上写着三个字:“桃梅巷”。再看,旁边还挂了一块漆木牌子,上写两个魏碑大字“净地”。

    这一来越发激起秀吉的兴趣。秀吉对中国的花街柳巷早已熟稔,知道这巷子里该是个良家所在,恐冶游的嫖客误当成“暗门子”,走差了串进来骚扰,才立出这样一块牌子以示居污不染。不过但凡立出这牌子的,也正说明宅中必有及笈女子。秀吉的兴趣也恰在于此。这种浅居烟花巷的良家女子,身世总多了一层意味,至少每日进出熏染,也该是早早谙了一些风韵事的。正所谓染坊里出来的白布无色也有色。

    不过从这高墙大院看去,也该是户殷实人家。秀吉本想进巷子里去看一看,又恐孟浪了,以后反不好再来,便就近找了家门面干净的客栈。让人将行李拎进来,自己也随着被伙计引进一间上等客房安顿了。秀吉进来时看了门口的牌匾,这家客栈有个别致清雅的字号,叫“桃花坞客栈”。秀吉暗想,桃梅巷桃花坞,这客栈与那对面是否有些瓜葛?

    客房伙计端了洗面水,又给沏上茶来,问秀吉要不要备饭。秀吉一边擦着脸,摆手说不用了。伙计识趣地一笑说,住这里的客人自然都不用备饭,满街花酒么,只管挑着去吃。秀吉问,这街上可都是花班书寓?

    “花班”与“书寓”,即是娼寮的别称,这也是秀吉来时刚刚从船家那里学会的。伙计是个爱说话的年轻人,看看秀吉说,这位爷是头次来天津吧?秀吉微笑着点点头。

    伙计又打量了一下,稍带世故地问,听口音,是打南边过来的?

    秀吉说,好眼力。

    伙计这才给他讲解说,这西花街分南街和北街,街上又分南、北两帮,北街是南帮,南街是北帮,这就如同到集市上买吃食,好哪口儿直奔哪儿去就是了。

    秀吉听得饶有兴味,便问,这南帮和北帮又是怎么回事?伙计说,南帮是从江南来的,连鸨子领家儿都是那边人,北帮么,自然是以这天津本地为主,也有方圆左近的。伙计两眼闪了闪,又说,看爷这意思,八成是要找南帮了?

    秀吉忽然不动声色地问,街对瓸那个巷子里,住的是何人?伙计听了先是一愣,跟着嘿嘿了两声,又嘿嘿了两声,遂一拨浪脑袋说,这个咱可说不好,嘿嘿……说不好。一边说,两脚就朝门口蹭去。

    秀吉见这伙计答得有些失色,越发料定这里边有故事了,于是笑笑说,南北帮的事你都清楚,街对面住着,那巷子里的事怎么会不知道?

    一边说,就将几枚铜钱随手扔过去。

    伙计像条狗似的准准叼住了,嘴上说着,这位大爷,您要想吃花酒,在下倒能说出这街上哪家儿最好,您南帮北帮都甭去,前面街当间儿有家“花戏楼”,里边“艳春班儿”的粉头不光长得俊,还干净,都是一伙子青衣花旦,专唱堂会的,号称卖艺不卖身。

    伙计说到这里,又特意加了一句,里边的领家儿官称姚四姐,为人是最和善的,这西花街上犄角旮旯的事,她也是最清楚呢!伙计说罢,不待秀吉再问,便点头哈腰地退出去了。

    秀吉收拾停当,又换了身洁净利落的衣裳,便走出桃花坞客栈,一路朝街当间这边溜达过来。刚才客栈伙计的话显然是在暗示,要想打听那桃梅巷里的事,只管去问“花戏楼”里的领家儿姚四姐。这种花街柳巷的客栈伙计自然不吃白饭,多与青楼里的鸨儿龟头相勾连,每引去一个客人,暗里都要抽头的。秀吉这些年惯在这种场所走动,自然心知肚明。至于那“艳春班儿”里的粉头卖艺不卖身,则更属无稽之谈。花柳巷里有谚,“染坊里出不来白布”,粉头声称不卖身,也不过是想讨个高一点的身价罢了。

    不过刚才问起桃梅巷时,那伙计的神色倒是越发勾起秀吉的兴趣。

    秀吉一路走来,在个戏楼模样的门面跟前站下了。抬头看一看,门额上挂的牌匾果然是三个斗大的泥金字:“花戏楼”。于是迈腿走进来,早有个门口支应的小龟头一路引着径直来到里面花厅。刚坐了端上茶来,就见一个三十上下岁的俊俏女人嘻嘻哈哈地迎出来。

    秀吉冷眼看这女人,虽是一身戏班打扮,却带着满脸的风尘气。心中便已猜出儿分。一番青楼里的寒暄客套之后,秀吉就笑着问,你该就是姚四姐了?

    俊俏女人呱呱笑着说,看我四姐,还果然名声在外呢!姚四姐见这个俊逸青年穿着阔绰,举止不俗,便知是来了大主儿,赶紧招呼着在里面阁子摆酒,一边拉拉扯扯地往里走着说,这位少爷初次来花戏楼,可知我们这里的规矩?秀吉一笑说,姐儿们卖艺不卖身?

    姚四姐眉梢一动,侧脸儿问,您是从,桃花坞客栈过来的?

    秀吉微微一笑。

    姚四姐说,明白了。跟着又说,只是少爷今儿个来得不巧。秀吉哦了一声,问为什么。

    姚四姐说,花戏楼今儿晚上有堂会,西门里金柜钱庄的吴老板做寿,虽说就在这后面戏楼,可姐儿们就是没赶角儿的也都占上了手儿,只怕这一晚上也腾不下来呢!

    秀吉笑笑说,有你四姐陪着,也是一样的。姚四姐听了颦眉一笑,我?

    秀吉说,实话说吧,我今天来这里,还就是冲你四姐呢!姚四姐听了脸上神色一闪,跟着便越发做着羞态呱呱地笑起来。

    刚才桃花坞客栈的伙计已对秀吉说过,这姚四姐早先是唱梅花大鼓的,也跟师父学相声。她这师父有抽大烟的嗜好,后来在台上给她架着弦儿脑袋一歪就死了,姚四姐这才改行下了花戏班儿,渐渐还唱成角色,成了青楼里有名有姓的当红花旦。就这样一来二去,唱出些底子,才出来自己搭了这“艳春班儿”,又在西花街上盘下这花戏楼。如今虽已不大上台抛头露面,但既是做的这一行,有了对眼的客人偶尔也还是接一接的。这时二人说笑着,阁子里就已摆下酒食。姚四姐一边陪秀吉饮酒,忽然问,少爷是初次来西花街?秀吉点头说是,初次来。

    姚四姐说,要我看,不光是初次来西花街,只怕,也初次来天津吧?

    秀吉笑笑说,四姐果然厉害,那你猜猜看,我是哪的人?姚四姐眨眼笑道,听您这口音,哪的人可说不好,总之……不是中国人吧?

    秀吉听了一愣,盯着姚四姐半天没说出话来。姚四姐看着秀吉的神色,一下格格地笑起来,说那我就再猜个试试吧,要猜差了,少爷可不兴骂我,看您穿装打扮儿这意思,大概……是个日本人吗?

    秀吉又是一愣,稍微迟疑了一下才说,四姐好眼力,我,真是日本人。

    姚四姐登时一脸得意,叽叽呱呱地说,别看少爷说得一口好中国话,可要拿耳朵细听,您这后口儿多少还是有点生硬,总归不及我们中国人的舌头根子利索。

    秀吉由衷赞叹地点点头,这才告诉姚四姐,自己本名叫宫本秀吉,虽是日本人,却从小随父亲在中国的江南长大,因此才取了个中国名字叫宫秀吉。父亲是二十年代初来中国的,算来已有十几年,一直住上海,做的丝绸生意,此外还在杭州和绍兴开有两爿药材行。秀吉说,自己此次北上的目的,就是要帮父亲收一点特殊的名贵药材。

    姚四姐听了拍手笑道,难怪宫少爷的中国话说得这样好,敢情是在我们中国长大,这可不光是中国通,简直算得上是大半个中国人了呢!跟着微微一笑,又把双凤眼一下一下地盯着秀吉问,宫少爷今儿晚上光临我花戏楼,恐怕,不光是来玩儿的吧?秀吉淡淡一笑说,既然四姐如此敞快,也就不用我再问出口了。

    姚四姐嗨地一声说,这桃花坞的小伙计,净给我找闲事!秀吉问,怎么?

    姚四姐脸色忽地一收,摇摇头说,宫少爷,听我一句劝,别做这非分之想了。

    秀吉固含着微笑说,只要物有所值,凡事都可以商量的。姚四姐摆摆手说,不是那个意思,宫少爷我说句话,您可别不爱听,以往住在那桃花坞客栈的,南来北往多阔气的主儿都有,可不是那么囬事,人家好端端一对良家女儿,您非想着当烟花买,就是商量出天大的价儿来,人家能干么?秀吉听了忙问,还是……一对姐妹?

    姚四姐这才告诉秀吉,说这桃梅巷里住的,其实只有一户白姓人家,男人当年在外做官,据说还是个挺显要的官阶,平素极少回来,家里只有夫人带着两个小姐。后来听说这白家老爷不知怎么就死在了外头,家道才渐渐颓落下来。那白夫人将家里下人都打发了,只凭着当初殷实家底带两个小姐度日。这两个白家小姐仅相差一岁,姐姐叫桃梅,妹妹叫杏梅,如今都是不到二十年纪,还知书达理颇通些文墨。

    秀吉听了说,如此看来,这姐妹二人都该是上等品貌了。姚四姐一笑说,品貌如何我不敢说,男人见了,保管神魂颠倒倒是真的。然后才又说,宫少爷可听明白了?人家这样的两个良家女儿,当年也称得上是千金小姐呢!

    秀吉一下就有些失神,喃喃自语道,这样一对姐妹,就是见一见也好啊。

    姚四姐忽然扑哧笑了。秀吉看出机巧,忙说,凭你四姐这样精明的一个人,想必是有办法的,倘若能让我见见这对白家姐妹,只是见一见,秀吉也一样要重谢。姚四姐听了连连摆手,做出为难的神色说,谢不谢的先搁一边,我只是不想再给自己找这麻烦了。

    秀吉一喜,忙问,听四姐这意思,果真与那白家姐妹相熟?姚四姐又想广想,像是下定了决心,这才说,实不瞒宫少爷,这白家姐妹平时最爱听戏,每逢花戏楼这边有堂会,她俩经常偷偷跑来听,又恐这种地方人多眼杂,就总是穿了男装,明天头晌人清静,她姐妹俩说好又要来呢。

    秀吉听了喜不自禁,忙说,多谢四姐,这份人情我牢牢记住就是了。

    姚四姐却立刻又正色道,宫少爷,您打算怎么谢我是您的事,可有句话得先说头里,我刚才那些话,可都是您问的,后边您打算怎么着,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啊。秀吉一边点头,就为姚四姐斟酒。

    姚四姐又一句一句紧叮着说,可别等日后有个马高镫短,又跑回来拿我是问,那可就没意思了,我就是真想挣这份跑洋和儿。

    这一晚姚四姐陪秀吉在阁子里吃酒,一直吃到半夜。二人先是说笑,渐渐酒酣耳热,又都是风月场上走动惯的,便吃出了花酒味道。一直闹到很晚,听听后面戏楼已响起散戏的锣鼓点儿,姚四姐这才起身整衣捋鬌,要去后面张罗。

    秀吉这些天在船上一路颠簸,刚才吃着酒又闹了这一阵,便觉出身上的乏劲一阵阵袭来。于是与姚四姐约好,转天早晨再过来,便起身告辞回桃花坞客栈歇憩去了。

    第二天,秀吉早早起来,先让伙计去外面叫了几样饽饽点心,吃过之后到街上的“天香池”烫个澡,回到客栈又精心打扮了一番,看看天色已不早,这才又到花戏楼这边来。

    门口小龟头认出是昨晚来过的宫少爷,径直引到里边。姚四姐笑吟吟地迎过来,走到跟前才低声说,宫少爷贵人来迟,快去后面戏楼吧,可是早开戏了呢!

    一边说,还把眼色冲他闪了闪。秀吉心领神会,便随着来到后面。

    这花戏楼里的堂会与外面戏班儿不同,只因“艳春班儿”的角色还兼着另外营生,所以应名叫堂会,却都是客人做到这里,平时不拘寿辰喜庆各样吉事,只把堂会混同成了茶围花酒。这几日堂会是西门里金柜钱庄的吴老板做寿,直将一座花戏楼豁腾得天翻地覆。

    的皮条钱,也犯不着去花戏楼外面做不是?

    秀吉端起酒杯说,四姐说得有理,我都明白。

    台上唱的是《五女拜寿》。秀吉在一张桌前刚坐下,就发现离自己不远处,正坐着两个相貌俊朗的少年,显然都是富家子弟气派。其中一个穿的是一身白西装,另一个则穿的蟹青色西装,两人头上都戴着盛锡福的一捏褶儿礼帽,将帽檐儿压到了齐眉处。因为是坐在角落里,又兼着其它几桌客人的身边都有姐儿们陪着,嬉闹声调笑声和着台上的文武场儿,显得闹闹哄哄爆爆腾腾,这二人也就并不怎么显眼。秀吉从侧面朝这二人仔细打量了一下,脸上就浮起一丝笑意。他心中暗想,这该就是那白家姐妹了。

    秀吉是从她二人的脖颈处看出破绽的。那脖颈竟是耀眼的好看。只有女人,而且只有是大家闺秀的女人,才会有如此细如凝脂的白皙皮肤。跟着秀吉就又发现,她二人的耳垂上竟还扎有缀眼儿,只是一般人不易察觉罢了。此时,那两个少年模样的人似乎也已觉出有人在暗中打量自己,便相视一笑,又回过头来朝这边瞄了一眼。

    秀吉将目光迎上去,也冲她们一笑。

    就见那姐妹二人低下头去,一边哧哧地笑着,又小声嘀咕了几句,便起身朝外走去。

    秀吉赶忙站起身,也紧跟着走出来。

    就见姚四姐在前面拦住她姐妹俩,笑着说,哎哟,二位少爷,今天的《五女拜寿》可都是平时少见的硬磕角儿,离散戏还早呢,这怎么就走了?

    那姐妹俩一边哧哧笑着,伏到姚四姐跟前低声耳语了儿句。姚四姐一听也跟着笑起来。

    秀吉见状,趁机凑上前去笑着说,四姐这是遇上什么高兴事了,说出来我也听听?

    姚四姐这才转身给介绍道,哦……哦,这两位是白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然后又回过头说,这位是打南边来的宫少爷,初次来天津,昨儿晚上才上的岸。

    白家姐妹一听,又都忍不住地笑起来。

    秀吉连忙一本正经上前施礼,嘴上说,二位白家少爷,幸会了。

    白家姐妹做出一脸羞涩,忙都把手掩住口。

    秀吉仍佯装不知地说,大家既在这种地方见了,就该是朋友,今天我请客,来来,一起打个茶围如何?说着便伸过手来,真事似地要拉她姐妹的衣袖。

    白家姐妹并不开口,却一起连连摆手。

    秀吉故意又说,哦,明白了,看来二位仁兄不好这个?

    穿白西装的低头嫣然一笑。

    秀吉又笑着说,也好,正人君子么,那我就请二位去喝盏茶,正好也给我当个向导,在这天津城里转一转,中午作为酬谢,我再请二位吃顿便饭如何?

    秀吉一边说,又拿眼角不停地去看旁边的姚四姐。姚四姐赶紧连连摆手,一边朝后退着笑道,这里边盐也没我的,醋也没我的,你们既然认识了,就自己说话儿吧,我那后边还忙着呢!说罢就匆匆走了。

    这白家姐妹登时都急红了脸的样子,上前一把没拉住,姚四姐早已一溜烟儿地走了,便都低下头去一时说不出话来。秀吉见状哈哈一笑,伸手说了声,请。那年少一些穿蟹青色西装的倒爽性,头一抬说,宫少爷,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遂拉起姐姐跟秀吉一同来到街上。秀吉招手叫过两辆三轮车,先让她姐妹二人上了第一辆,自己跟着跳上后丽一辆,大家就直奔鼓楼来。

    鼓楼这边与西花街相比,又多了几分热闹。白家姐妹头前带路,径直来到兴隆茶楼。三个人下车走进来,被伙计引到楼上,找个清静角落坐了。

    秀吉问,二位喝什么茶?

    年少一些穿蟹青色西装的看看跟前没人,就笑着说,宫少爷,不用再装了吧。

    秀吉做出愣怔的神色问,我……哪里装了,装什么?年少的冷笑一声说,我俩要不开口,还有可信,凭你宫少爷这等聪明的一个人,又是走南闯北有见识的,果真听不出我俩是女流不成?

    秀吉一听这话,才慌忙起身重新施礼说,初次见面,还请二位小姐多多关照。

    年长的赶紧红着脸说,快算了吧,让人看着像什么样子。年少的一笑说,我们姐妹的事,想那烂嘴的姚四姐儿都说给你了?

    秀吉微微一笑,没置可否。

    年少的这才给秀吉介绍说,自己叫杏梅,这旁边的是她姐姐桃梅。说着话伙计就已将茶端上来。三人一边喝茶聊天,渐渐熟络了,桃梅的话也开始多起来。这桃梅的嗓音听去轻柔甜美,又比妹妹杏梅更多了几分情趣。大家说了一阵话,秀吉叫过伙计算了茶钱,就一起下楼来到街上。桃梅对秀吉说,其实这天津也是徒有虚名,实在没什么好转的,城里不过是一圏烂城墙,围着一堆破房子,只是城外河边,倒还有些景致。秀吉应道,那就去城外转转吧。

    三人就又来到城外。沿着运河边闲走一阵,看看也没什么鲜亮去处。秀吉原是从水路来的,早知岸边不过如此,就要请她姐妹二人去吃饭。桃梅想了一下说,凭我两人这身穿装打扮,在人前一晃还行,稍一呆住了恐怕就得露馅儿,好端端的女扮男装,给人看出来肯定往歪里想。秀吉问,那大小姐的意思是桃梅的脸红了红说,我也没旁的意思,只是找个人眼清静的地方才好。

    杏梅想想说,清静地方倒是有一个,只怕姐姐不肯去。桃梅忙问,哪?

    杏梅说,早听人说,姚四姐儿花戏楼的后面有一宅小院儿,又清静又雅致,是专为那些贵客私宴使的,咱何不去那儿,肯定没人打搅。

    桃梅听了迟疑,沉吟一下说,去那种地方吃饭,怕不妥啵?杏梅却不以为然,有何不妥,难道宫少爷还不算贵客么?秀吉也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就去那吧。桃梅一脸无奈,遂对秀吉说,我这妹子,从小任性惯了,谁拿她也没办法。然后又冲走在前面的杏梅说,看让娘知道了,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杏梅回头说,你怕娘怪罪,到时候只说是我的主意么!秀吉看着她姐妹二人一搭一句地说话,心里暗暗一笑。

    秀吉和白家姐妹回到花戏楼。姚四姐一听说要用后面的小宅院,神色略微迟疑了一下,跟着又飞快地瞥一眼秀吉掂在手里的几块大洋,脸上也就堆出笑来。

    白家姐妹对这后面小院竟是轻车熟路,径直穿过游廊,又绕过一堵影壁墙就走进一个不大的月亮门。秀吉随后跟过来,只觉这后面庭院果真比前边戏楼清雅了许多。

    姚四姐张罗着让人摆上酒席,就托故闪到前面去了。秀吉发觉,这白家姐妹竟都有些酒量,加之又各着了一身男装,喝起酒来就都透出一股英武的脂粉风骚,却少了几分铜环朱门的富贵气。不觉酒已喝过几杯,桃梅和杏梅原本对坐,秀吉打横,这时她二人就一边嬉笑着,不知不觉从两边凑近来。秀吉似乎混然不觉,只是一派兴趣盎然的样子,一边朝左右看着她们,说话也就一点点地轻浮放浪起来。这样笑闹一阵,遂试探着一伸手,便将杏梅揽过来。杏梅偎在秀吉一侧,并不说话,只是低头一个劲哧哧地笑。秀吉被她笑得心里痒痒的,爽性一伸手,又将另一边的桃梅也搂过来。

    桃梅此时脸已涨成了红布颜色,垂眼娇声说,其实她姐妹二人早上一见秀吉,便看出他不是那街上的寻常俗人了。秀吉笑问,哦,何以见得?

    杏梅说,这天津虽是水旱两路码头,也算商埠重镇,可街上往来的却净是些俗流,无非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土绅,要么就是附庸风雅的商贾,一个个都俗不可耐,本地土著就更提不得了,若用姐姐的一句话说,这辈子真找了这等男人,倒宁愿去搂着一头猪睡!

    桃梅听了立刻啐她,遂一头扎进秀吉怀里。杏梅说,你宫少爷自然不是那等动物,所以在花戏楼里一露面,我姐妹就觉眼前一亮。

    秀吉忽然问,那你们看我是做哪一行的?杏梅随口笑道,宫少爷不用说了,就算你不是中国人,要我看也没什么大区别。

    秀吉一愣,你……知道我不是中国人?

    桃梅看了杏梅一眼。杏梅立刻就闭口不再吱声了。桃梅一笑说,宫少爷别忘了,这天津到处是租界地,日本租界就离这里不远,你一张口说话,就能听出跟他们是一样的。秀吉听了微微一笑。

    杏梅说,要我看,你就像个吃老子的少爷,还真说不出是做哪一行的呢。

    秀吉哈哈一笑,就将她两人揽到一处。三人喝着酒,立刻又嬉戏成一团。

    直闹到傍晚,还是桃梅起身说,时候不早了,出来这一天,娘在家里该惦记了。杏梅这才也整衣正色跟着起身。秀吉仍觉意犹未尽,就与她姐妹约好,转天仍在这小宅院里见。

    秀吉当晚退掉桃花坞客栈的房子,爽性搬过来将一座小宅院儿都包下了。从此白家姐妹就三天两头过来。好在这后面单有偏门,她姐妹索性也就不再着男装,常常从后面不动声色地进来,大家一起喝酒聊天嬉戏作乐。秀吉想谢承姚四姐,几次让人往前边捎话请她过来。却不知为何,姚四姐总推说手头有事,只是不肯过来。

    这一日,白家姐妹来到小宅院,与秀吉厮混了一阵,神色却都显得闷闷的。秀吉看出她二人有些心不在焉,就一再追问。最后还是杏梅把事情说出来,原来城里的鼓楼西大街上有家首饰店,这两天有一对金耳环摆出来,号称是“龙凤日月环”,煞是好看。她姐妹二人去看过两回,都喜欢得无可儿无不可儿,可回去跟娘说了,娘却不肯给买。

    杏梅说到这里,桃梅就在一旁埋怨妹子,怪她不该在宫少爷面前提起这种事。

    杏梅又对秀吉说,按说这事是不该跟你说的,我姐妹跟你好,只是看中你的人品,虽说也知你是个有钱的阔少,却从没打过钱财上的主意,这样一说,倒像是有了别的意思。

    秀吉听了只是笑笑,然后问,这对“龙凤日月环”开价是多少?

    桃梅立刻在一旁说,算了吧宫少爷,甭听她的,咱不提这个了。

    秀吉说,你们要不说,就是拿我当外人了。杏梅这才说,那家首饰店老板是个外面子人,也知道我姐妹是从哪扇门里出来的,要我俩去买,他最多开价七八百大洋,估摸嘴也不会张得太大。

    秀吉一笑说,七八百大洋的事,就把你们愁成这样?杏梅说,我俩手头的私房钱,刚凑够三百多,只怕是没命戴这耳环了。

    秀吉转身去取过几张银票说,这里是八百,现在就拿去把那对“龙凤日月环”买回来,你俩一人给我戴上一只,也让我见识见识,究竟是什么宝贝让你们这样神魂颠倒。

    桃梅杏梅登时喜笑颜开,拿了银票就一溜烟儿地跑出去。工夫不大,她姐妹二人喜滋滋地回来了。桃梅在左,杏梅在右,两人的耳朵上各戴了一只“顶针儿”大小的金耳环,明晃晃亮闪闪,将两张粉脸映出另一番光彩。秀吉看着,心里却不禁一笑,这对耳环看去做工还算精致,不过不要说七八百,只怕一百也是不值的。

    清明过后连着几场舂雨,风便熏熏地暖起来。运河边的垂柳都已长出嫩叶,染得一河两岸春意盎然。这天白家姐妹拉了秀吉一起来河边踏青,又去赶了个庙会,就这样直玩到傍午才朝西门外走来。正说要叫两辆车回西花街,却突然被一个过路的半老妇人叫住了。

    这妇人跟过来,一把拉住杏梅说,这不是白家的两位小姐么,这一程可少见啊!跟着回头看看秀吉,又说,这么精神的一位少爷,是你俩谁的姑爷?

    杏梅通红着脸,想甩掉这妇人的手,却被拽得死死的。这妇人兀自说,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介绍,还怕我沾光不成么?

    这时桃梅的脸上也已变了颜色,张口结舌地看着这妇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到底还是杏梅,多少有些胆色的样子,勉强与这妇人周旋着应付说,这不是三姨么,您老出城这是要去哪儿啊?改天吧,我和姐姐再过去看您。

    这妇人也不再答话,喃喃自语地说着,你们那娘也真是的,有了这么阔绰的姑爷,也不说给我们姐们儿言语一声,哪个还冲她借钱是怎么着。一边就嘟嘟囔囔地转身走了。

    这白家姐妹已兴味索然。呆呆地愣了一下,桃梅才说,要不……咱还是回吧。遂又向秀吉赔礼说,宫少爷真对不住,好端端就败了你的兴,都是我们的不是。

    秀吉觉得纳罕,就问,刚才这妇人,是谁?

    杏梅看了姐姐一眼说,甭搭理她,走,咱回小宅院儿吃饭去。三人回到小宅院儿,桃梅才告诉秀吉,说刚才这妇人是她母亲的一个干姐妹,因为排行第三,所以惯常叫她三姨,平时是个极是非的长舌妇人,而且人品恶俗,今天被她撞见,只怕她回去真会跑到母亲那里去说三道四,要果真如此,她姐妹可就有大麻烦了。

    杏梅跺脚说,有麻烦还是小事,那以后可就甭想再出来见宫少爷了。

    三人说着话,秀吉已从前面叫了一桌酒菜。秀吉说要给她姐妹俩压惊,还特意要了一坛“老窖”。桃梅和杏梅却显然已没了心思,只草草吃喝几口,又坐了坐,便起身告辞了。这以后,白家姐妹竟一连几日没来露面。秀吉等得有些不耐烦,一个人也觉无聊,这天下午便独自走出小宅院儿,沿着西花街朝北头溜达过来。不觉又来到桃花坞客栈门口,才发现这里不仅住客,前面店堂还开着一个茶肆,兼卖些黑白瓜子干鲜果品之类,里边正有个唱西河大鼓的秃子艺人,叮当的三弦声招了几个茶客围坐在旁边晃着腿闲听。秀吉拿脚走进来,随便要了壶茶,就在守门的一张桌前坐下了,一边喝着茶朝对面的桃梅巷口儿张望。那巷子看去仍是空寥冷清,只是白天更显出几分气派,灰墙高舍廊檐出梢,虽已带了明显的颓气,却仍可看出当年气势。

    秀吉叫过茶肆伙计,漫不经心地问,那巷子里这几日,可有什么事?

    伙计没听明白,眨眨眼反问,您问的是红白喜事?秀吉皱皱眉,看了这饶舌的伙计一眼。伙计忙说,没见,没见那巷子里有什么事。秀吉看出这伙计是个虚头巴脑的角色,也就懒怠再问,喝了几口茶算过账,便起身从茶肆里走出来。又在那桃梅巷口来回溜达了两趟,端详了端详这处房舍,便信步走回来。

    姚四姐这几日见白家姐妹没露面,就来到后面小宅院儿,小心翼翼地向秀吉探问虚实。秀吉便将几天前在西门外遇见个老妇人的事对姚四姐说了。

    姚四姐听了,眨着眼半天没说话。

    秀吉笑着说,她姐妹俩这几天不见人,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姚四姐支吾了一下说,怕是……不会有什么事吧。秀吉说,我还正想求四姐去帮我打听打听呢。姚四姐一听却连连摆手,急扯白脸地说,我可没处去打听这等事,再说宫少爷不知道,我这一阵可是忙得脚后跟打了后脑勺儿,再没工夫管旁的闲事了!

    姚四姐说罢,就像怕沾包儿似的赶紧告辞回前面去了。直到第五天傍晚,桃梅才慌慌张张地跑来小宅院儿。秀吉一见忙迎过来,就见她鬓发有些散乱,脸上的妆也是涂抹得有一下没一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秀吉拉住她问,这几天怎么一直没过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意外的事。

    又问,杏梅在哪里,她怎么没一起过来。桃梅也不吱声,只将头朝秀吉怀里一扎,眼泪就流下来。秀吉见状赶紧安抚,叫她别着急,有话慢慢说。好半天,桃梅才抬起头,颤着声说,宫少爷,出事了。秀吉一愣,忙问,出什么事了?桃梅兀自喃喃着,这可……怎么是好……秀吉端了杯水过来,桃梅接过喝了一口,这才渐渐缓过气来,遂告诉秀吉,那天撞见的那个半老妇人,一回来果然就要生事,转天一早就找到她姐妹俩,口口声声说她们在外面偷男人,还说一定要将此事告诉她们的娘不可,除非拿给她一千大洋,否则决无商量。

    桃梅说,她姐妹二人已跟这三姨苦苦纠缠了儿天,被她弄得筋疲力尽,今天三姨已放出话来,说这是最后期限,天黑前再不拿钱,她就不客气了。

    桃梅说,这件事要被母亲知道了那还得了,不要说责怪她姐妹俩,只怕气也要把她老人家气死了。这样说着就又抽抽嗒嗒地哭起来。然后又说,此时杏梅仍还在那里周旋着,她怕宫少爷这里等得着急,才瞅个机会先跑到这边来说一声,只怕日后再没见面的机会了。

    秀吉一听反倒轻松地笑了。

    桃梅一见跺脚道,好你个宫少爷,人家火里炭里的都要难受死了,你还有心思笑!

    秀吉说,不过是一千大洋,给她就是了。桃梅一听却立刻摆手,说不行不行,给不得呀宫少爷,你可不知我们这三姨的人品,给了她这一次,就还会有下一次,往后可怎么得了?

    秀吉一笑说,人品好坏且不去管她,先将她的嘴堵住再说,终归不过一千大洋的事,我总不能看着你姐妹二人让她敲诈,还要再被揉搓下去不成?

    秀吉这样一说,桃梅立刻就委屈地扑到他身上嘤嘤地哭起来,一边抽泣着说,让她揉搓倒是小事,我和杏梅……都以为这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秀吉好容易安抚住桃梅,又去取出一千大洋的银票交给她。桃梅把银票接到手里,面带愧色地说,我姐妹这脸真没处搁了,大家在一起原本是性情相投,却不料总让钱财上的事搅和着,还一再让宫少爷破费。

    秀吉伸手在她脸上抚了抚,又在身上温存了一下,才笑着说,这点钱不值一提的,快去把事办了吧,赶紧叫杏梅一起回来,已经这些天,大家也该聚一聚了。

    桃梅听了方止住泪,冲秀吉嫣然一笑,转身匆匆出去了。秀吉这里看着桃梅的背影,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秀吉这里刚将桃梅打发走,正想歇憩一下,却见姚四姐两眼一闪一闪地走进来。

    秀吉连忙迎过来,跟她开着玩笑说,这一阵租了你四姐的地处,整天近在咫尺了,反倒总躲着不来后面看我,难道你四姐这样的宽厚人儿也会吃醋么?

    姚四姐却并没笑,更不应秀吉的话茬儿,一屁股坐下来就直瞪瞪地说,宫少爷,有些话我原本不能说,可这一阵眼瞅着越闹越不祥当,我就不能不给您明挑了。

    秀吉兀自笑着说,四姐这是怎么了,样子怪吓人的。姚四姐说,我可不是开玩笑,现在把话说到头里,省得我日后落埋怨,知道的是我四姐古道热肠,不知道的还得说我姓姚的不光跑洋和儿,还暗里串着偏门子生意。秀吉说,四姐这话,我可越听越不懂了。姚四姐吭哧了一下,才抬起头说,宫少爷您可别见怪,从一开头……我就骗您了。秀吉一愣,骗我?

    姚四姐说,我说的是白家姐妹这件事,她俩姓白是不假,住在那桃梅巷的大宅院里也不假,当年也真是大户人家,可她姐妹如今干的是……嗨,这事一句话两句话也跟您说不清楚,这么说吧,上回你们在西门外碰见的那个三姨,是假的!秀吉转身去取出一听纸烟,抽出一支点燃。姚四姐又说,实不相瞒,如今这白家只还有她姐妹俩,那白夫人早就死了,您那天跟我一说,我这心里就明白了,看样子,这事儿她们还想往大里做!姚四姐说到这里,见秀吉仍是不动声色地抽烟,就走上前来夺过纸烟自己吸了两口,又对他说,好我的宫少爷哟,若不看着您是个好人,我才不管这些个烂事,虽说您家里趁着金山银山对这俩钱儿不在乎,可说到底您终究还不了解我们中国人,尤其天津这地界儿,这可不是好人能玩儿得转的,您要真想花钱买乐子就上前边来,我这花戏楼里的姐儿不敢说是一等一,也强死二等角色,想玩儿哪样的没有?可千万别再往那瞎窟窿里填钱了!

    姚四姐这里正说着,早听见院里响起白家姐妹的脚步声。于是赶紧站起身来,一边朝外走着说,宫少爷您歇着,要使哪样东西只管跟前边说一声。然后走到门口,就正跟桃梅杏梅打了个照面。姚四姐嘻嘻一笑,就径自回前面去了。

    白家姐妹回头看看姚四姐的背影,这才一起走进屋来。杏梅问秀吉,这骚鸨子来后面做什么,怕又是瞎三话四地搬弄口舌吧?

    秀吉一笑,就将她姐妹二人拉到床边温存在一处。桃梅闭着眼说,刚才姚四姐儿,肯定没说我姐妹好话啵?杏梅将身子一抖,挣开秀吉的手正色说,常言道婊子身上两张嘴,横竖说的没人话,甭管那烂鸨子嚼的哪样舌头根子,宫少爷你都不要信!

    秀吉笑着说,你看我,像是信她话的意思么?桃梅杏梅这才抿嘴笑了。桃梅说,我早就说么,你宫少爷是个透亮人。

    杏梅这时忽然想起来,推着秀吉的胳膊问,只知道你宫少爷是日本人,却还从来没听你说过,究竞是怎样一个日本人呢?要我看,你说话办事也跟我们中国人没什么两样么。

    秀吉这才将自己的身世对她姐妹二人讲出来。然后又说,自己此次来北方,其实是要替父亲置办一些特殊药材的,只是顺水一路往北,跑了许多地方却还一直没寻到。桃梅听了问,是什么药材,这样难买?秀吉一笑说,女人么,不要打听生意上的事。桃梅一听就扭过身去,给了秀吉一个后背。

    杏梅也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秀吉却故意岔开话头儿,扳着桃梅的肩膀说,刚刚已从前而叫了一桌酒菜,要给她姐妹二人压惊。杏梅不听这一套,还非要追问秀吉,究竟要买什么药材。秀吉被她追问不过,最后才只好说出来,自己此次要办的药材,是一副人指甲。白家姐妹一听,都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秀吉见她二人这样子,不禁笑起来,说看看看看,不告诉你们么,偏是要问,真说出来又都吓成这个样子。杏梅不服气,说不就是个人指甲么,有什么稀奇。

    秀吉笑着说,人指甲自然没什么稀奇,可我要买的这种就不是普通的人指甲了,须是半尺以上一尺以下,从拇指到小指整整齐齐的一副人手指甲,这可就稀奇难找了。

    桃梅点头说,是啊,还真没见谁留过这么长的手指甲呢。秀吉叹口气,忽然而露沮丧神色地说,要不我找了这些日子,还一直没找见呢!

    杏梅想想问,你要这么溪踐的人指甲,要治什么病?秀吉这才说,他父亲有个多年的朋友,是做棉纱生意的,在上海很有实力,棉纱业里提起来也有些名望,去年却突然患了一种怪病,手脚上的指甲无缘无故竞就纷纷脱落,再长再脱,渐渐连走路做事也困难了,请过许多中外名医,却都说不出这究竞是种什么病,更拿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来,后来也不知从哪里寻访到一位高人,这高人来给看了,只开出一味药,说是要用半尺以上一尺以下的人手指甲一副,焙干研成末儿,和着黄酒服下,一次一根,如此连喝十天定见奇效。秀吉说,可那上海滩虽是个十里洋场,五方杂处之地,按说天下各色人等多溪踐的都能找见,却唯独找不到这留有半尺多长手指甲的人。这位棉纱大亨万般无奈,最后只好来找到他父亲,想请他的药材行给想想办法,并许出重金,只要能找到这样一副手指甲,一根指甲一万大洋,十根便是十万。

    白家姐妹听了,都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秀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笑着说,可没想到,这人指甲竞比那千年的老山参还难找!

    白家姐妹相互对视了一下。桃梅说,要说留长指甲的人,天津这边说不定还真有呢!

    杏梅也说,是啊,听说天津有些当年从京城过来的旗人,专爱留着长指甲。

    秀吉听了面露喜色,说他父亲后来也听说,在中闰,北方这边曾有留长指甲的风俗,这才派他沿着运河乘船北上,一路寻访过来。直等到了济南,才有人让他来天津看看,说这里自古是水旱两运码头,早年又有不少旗人居住,说不定能找见。秀吉又心事重重地说,这些日子,这件事已成了我一块心病,倘若事情办不成,又在外而挥霍了许多钱财,只怕回去不好交待,事情办成自然不用说,些须银子花多花少,父亲也就不会在意了。

    杏梅试探着问,听宫少爷的意思,是想让我姐妹帮忙了?秀吉立刻说,你们整天深居闺中,就是偶尔上街也不与市井接触,自然是帮不上忙的。

    杏梅却赶紧把话接过来说,不过要说起这天津城来,我姐妹毕竟土生土长,终究比你宫少爷熟悉,真找起生色稀奇的人来,应该也是方便一些的。秀吉一听高兴起来,当即表示,倘若她姐妹真能办成此事,他情愿先拿出一万来做定金。桃梅杏梅听了都两眼一亮,跟着也说,这样更好,倘若办不成,这一万大洋还如数奉还就是,话说难听点,反正我姐妹住着桃梅巷那样一处宅子,跑了和尚也是跑不了庙的。

    秀吉当即取出一万银票,小心地交给她姐妹二人,又叮嘱道,办事千万当心,生意场上没好人,况且如今满街跑的都是骗子,稍不留意可就要吃亏上当呢!

    杏梅小心收好银票,说了一句,你们日本骗子才多呢!然后凑过来,在秀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便拉上姐姐桃梅转身跑出去了。

    姚四姐趁上午空闲,到后面来看秀吉。小宅院里正梨花大放,满树都是白灿灿的,映得院里通亮。姚四姐一进屋,见秀吉正躺在床榻上悠闲地抽烟,就说,宫少爷,有件事我怎么想不明白呢?

    秀吉一见是姚四姐,忙坐起来打招呼。姚四姐说,我上回已经跟您说了些底细,您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秀吉笑了笑,回身从烟听里抽出一支烟,递过来给姚四姐点燃,微微一笑说,四姐的情意我领了,今天中午赏个脸,在这后面陪我喝一杯?

    姚四姐看着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我在这行里做了十儿年,男人也是见了无数,你们男人哪,身上都有那么一块贱肉,只要给女人摸到了,就算变成聋子傻子瞎摸海大晕头了,瞎摸海大晕头您懂吗?这可是天津话里专门说那些有德性的男人呢!秀吉笑笑说,四姐的意思,我就是那瞎摸海大晕头了?姚四姐一撇嘴说,我还没这么夸您呢!她刚要再说下去,忽听前面有人喊,像是来了什么客人。于是站起身说,我得过去忙啦,有空儿再来跟您说话儿。

    姚四姐来到前面,却见是白家姐妹正等在一间阁子里。杏梅一见姚四姐进来,先过去关上门,然后回身拎过个绣袋,哗愣倒在桌子上。姚四姐一下睁大眼。杏梅倒出的竟是一堆白花花的大洋。桃梅并不说话,走到桌前两手麻利地将这些大洋叮叮当当码起来,十个一摞,整整十摞,没一会工夫就整整齐齐摆在了姚四姐的面前。

    姚四姐脑门子一亮,看看桌上的大洋,又看看桃梅杏梅姐妹俩。

    杏梅说,老规矩,这是四姐你那份儿。

    姚四姐嘻地一笑,拿过个簸箩稀里哗啦地将钱收进去,转身放进柜子里。桃梅看着她做完这些,又说,从现在起你放长耳朵,留意街上往来的客人,也顺带打听一下,看哪里有留着长指甲的人。姚四姐说,你们姐妹的事,我不想多问,可有一宗,到时候真有个三长两短,千万别把我牵进去,这里边可干也没我的湿也没我的。

    桃梅一笑说,是啊,抽头儿可有你的呢!杏梅也笑笑,四姐放心,真做成了这笔买卖,还有你一大头儿呢!

    姚四姐两眼一亮,多少……

    杏梅说,一千块,只是你那骚嘴闭紧点儿,別再去后面翻弄了。

    桃梅说,真翻弄出事来不光钱飞了,到时候大家都有好看。姚四姐忙说,宫少爷那里……我可没说露过一个字。桃梅和杏梅没再说话,就起身走了。

    这天下午,桃梅和杏梅来到后面小宅院。这一阵她二人来这里日渐稀少,有时三两日不露一次面。秀吉正独自在屋里闲坐喝酒,一见她二人就笑着迎过来说,这些天我想来想去,还真是有点后悔了呢!桃梅不解地问,后悔什么?

    杏梅立刻拦住说,不要问了,宫少爷那里哪会有什么好话!秀吉说,好话也罢坏话也罢,我后悔的是不该说给你们这档子生意。

    桃梅问,说了又怎的?

    秀吉说,我事先没想到,你们姐妹是这等重财轻色的人哪!

    杏梅笑说,你看看,我就说宫少爷嘴里没好话么!桃梅却认真地说,要论重财轻色,这也不过是过路财神,我姐妹俩又没长着半尺长的手指甲,那十万大洋与我俩何干?这一阵忙得脚不沾地,还不是因为受你之托,怎么反倒笑起我姐妹重财轻色来?要果真轻色,该不拿你的托付当回事才对!

    杏梅也红着脸反驳,说宫少爷得着便宜还卖乖,真不仗义!秀吉连忙笑着向她姐妹俩赔不是。三人正说笑,却见姚四姐走进来。

    姚四姐嗔怪着说,好体面还是两个大家闺秀,这么闹闹腾腾也不要个样子!遂又冲秀吉笑道,我来是想问宫少爷一声,今儿晚上前面有堂会,整本儿的《玉堂春》,还有小梨园儿的几个角儿过来捧场,不知您有没有心气儿过来听,要来,我事先给留个顶头儿的桌子。

    秀吉笑笑说,还是算了,在中国这些年,唯独京戏,实在是听不惯的。

    姚四姐听了转身就走,嘴上说着,那就算了,宫少爷您歇着吧。在出门的一瞬,却不经意地抛下个眼色。桃梅杏梅情知姚四姐有事。两人相视了一下,桃梅仍温存在秀吉跟前,杏梅便扯个由头溜出小宅院,径直奔前面来。姚四姐早已心急火燎地等在这里,一见杏梅就将她拉进个阁子说,嗨呀,该着咱姐们儿发这笔横财呢!

    杏梅立刻睁大两眼说,怎么?

    姚四姐把手一指隔壁,压低了声音说,那留长指甲的人,我已经找到啦!

    杏梅忙问,在哪?

    姚四姐说,就在旁边阁子里,正打茶围呢!杏梅听了想一想,还有些不放心,你……看清他的指甲了?姚四姐得意地说,当然看清了,他那一副手指甲,少说也有六七寸长呢!

    杏梅还是有点将信将疑,照说……留这么长指甲的,可是并不多见啊?

    姚四姐一乐说,这就叫“河里没鱼市儿上看”,我花戏楼是何等地处?不敢说在天津卫,至少在这西花街上是有名有姓的,南来北往满市街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要说五条腿儿的妖精没处找,三条腿儿的男人还不是尽可样儿地挑?

    两人一边说着话,姚四姐便带杏梅来到“春宵阁”的门外。隔着花帘,果然见里面坐着个锦衣华服的白面男子,看上去约摸四十上下岁,几缕墨黑的须髯飘洒在前胸,从穿装打扮举止作派看,倒真像是有些来路的。此时他正左右各搂着一个姐儿,一边吃着酒在听“时调”,脑袋随着一晃一晃的。杏梅一眼就盯在他那双手上。这两只手的十根指尖都戴着镶金口景泰兰的长指套,从长度看,少说也有六七寸的样子。

    杏梅心头一喜,回头冲姚四姐略微点了下头。姚四姐也冲她得意地一笑,低声说,这人原本只打了个茶围,正说要走,被我一眼瞅准了那两只手,赶紧花说柳说才硬留下的,这会儿找了两个最有功夫的姐儿正黏着他,看样子再过一会儿就得放帘子了。

    杏梅想了想,伏在姚四姐耳边悄声说了儿句话,便匆匆朝后面小宅院儿走来。

    此时桃梅与秀吉已闹得有些累了,正并头歪在床里头说话。秀吉一见杏梅,又涎着脸伸过手来拉她。杏梅拨开秀吉的手,就在床边坐下来。

    秀吉见杏梅这副正颜正色的样子,不禁笑了。杏梅却一本正经地说,宫少爷,我想跟你说个事。秀吉笑道,什么事,看着像要跟我谈生意似的。杏梅说,生意自然谈不上,这事要真论起来,我姐妹也不过是给你帮忙,帮得成帮不成倒在其次,只是弄到最后,别再让我姐儿俩替你宫少爷坐蜡就行了。

    秀吉听了笑着说,这话我倒不懂了,你是从哪说起呢?

    杏梅说,我现在只想问一句话,料你宫少爷也不会怪我的。秀吉说,你有话只管问,不过我也有句话,现在先说前头,你姐妹给我帮这个忙,我不会让你们白帮的,事成之后一并重谢,我宫秀吉说话也是算话的。

    杏梅点点头,这才问,你说要出十万大洋,买这副手指甲?秀吉点头道,十万大洋,一文不多,一文不少。杏梅又问,可是现洋?

    秀吉笑了,说要是现洋,那我还不得车拉船载?银票也是一样的。

    杏梅问,你可是带足了钱来的?

    秀吉笑得有些讪色了,说你的意思我才明白,你若不信,先给你那一万定钱总该是真的,尽可拿去钱庄验一下,即刻就清楚了,至于那剩下的九万,就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杏梅这才点点头。

    秀吉又说,不过可要先说下,指甲一定要半尺以上,短了不能人药。跟着一下又笑起来,你看这事,好好儿好好儿的,就弄得大家这么生分了,也难怪,生意上的事从来都是这样,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你姐妹二人虽说是给我帮忙,也不能例外的。

    杏梅这才放出笑脸,回身拉起桃梅说,宫少爷说咱姐妹轻色,今天就再轻一回吧,既然咱应了人家这件事,受人之托总要终人之事不是?

    这样说罢,她姐妹二人就从小宅院里告辞出来。

    桃梅已猜到事情有了眉目,一出来就急急可可地问杏梅。杏梅这才将刚才的事对她说了一遍。二人说着话绕回到前面花戏楼,姚四姐迎过来悄声告诉她俩,说事情已经定好,傍晚在丙门里的“全德居”,与那留着长指甲的客人见面。

    白家姐妹看看天色还早,回到桃梅巷先歇憩了一下。待接近掌灯时分,才来到街上叫了一辆三轮车,径直奔西门里的“全德居”来。

    姚四姐已经先到了,正等在“全德居”门口,一见她姐妹二人就径直领上二楼。来到一个临窗的单间,只见那留着长指甲的男子正坐在桌前喝茶。姚四姐忙给两边做了介绍,然后便知趣地起身告辞。白家姐妹也没挽留,起身送了一下就又回到桌前。

    这男子姓多,看上去风流倜傥锦衣绔裤,一副旗人作派。他一边喝着茶,便问白家姐妹,请自己来这里究竟有什么事。这时酒菜巳端上来,杏梅微微一笑让道,多先生请上座。多先生看看白家姐妹,坐着没动。杏梅又说,大家一边吃着,说话随便些。多先生这才过来,在冲门的上席坐了。杏梅开门见山,直接就向多先生说出想买他这副手指甲的事。

    多先生听了先是一愣,跟着就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说如今这年月真是越来越离奇了,想买什么东西的都有,可唯独还没听说过要买人的手指甲呢!一边说,端起酒盅喝了一口,又说了一句讨扰了,就让等在门外的下人去街上叫车,准备告辞。

    杏梅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笑了一下说,多先生也不必忙走,凡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多先生说,我只是不明白,你们要我这指甲有何用?怕是二位小姐无聊取笑不成?

    杏梅仍正色说,我们要买多先生这副指甲,自然有用。杏梅故意将“买”这个字说得很重,然后又说,至于买了做甚用途,多先生就不必细问了。

    这时桃梅也说了一句,多先生这副指甲,如今想也没大用了吧?

    多先生这才缓和下口气,笑笑说,要说用处,留这指甲本来也就是个嗜好,不过是玩儿,实不相瞒,如今已不比从前的年月,留着它也确实多有不便,可话又说回来,这几年我也是待价而沽,父精母血天生地就,横不能仨瓜俩枣儿就把它们卖了不成?杏梅说,要这样说,多先生就开个价吧。多先生微微一笑说,我这副指甲已养了整整二十年,你们说,该是个什么价?

    杏梅与桃梅对视了一下。

    桃梅说,一年就算一千块大洋,二十年总共两万,该不冤枉您这副指甲了吧?

    多先生看着桃梅,笑而不答。杏梅又说,一千五,总共三万,这总差不多了吧?多先生仍笑而不答。杏梅咬一咬牙说,四万,如何?

    桃梅爽性在一旁说,要我看也不用再争了,咱就来个痛快的,干干脆脆一口价,这整整齐齐一副指甲,总共五万块,多先生要再不答应,我姐妹也就只好再去另寻低就了。

    多先生说,我只是不明白,你们花如此大的价钱,究竞要拿我这指甲去做何用?

    杏梅一笑说,花大价钱,自然有花大价钱的道理,还是那句话,这您就不必多问了。

    多先生想了一下说,这副护指套,我得留下。桃梅立刻说,我们要这指套也没用,多先生只管留下就是。多先生这才点头应允。两边当下说定,两天以后交钱取货。白家姐妹谈成这笔交易,心里自然喜不自禁。当晚回到桃梅巷,两人再细一商议却又犯起难来。杏梅主张,现在既然已找到了这副指甲,就该当即去向宫少爷要钱,取了余下的九万银票过来,回头再与这位多先生对手交割。这样买卖做成,大家各得其所。

    但桃梅却不以为然。桃梅说,那宫少爷既然已事先付过一万定钱,又事先一再说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话来,就绝无再去向他先要钱的道理,即使去了,也肯定会碰了软钉子回来,况且九万大洋那样大一笔数目,人家怎会不见兔子就撒鹰?桃梅说,这事就是搁你我,也不会这么干的。杏梅说,要去试试呢?

    桃梅说,断不能试,染了这一水,弄不好反倒让那宫少爷起疑。

    杏梅心急火燎地说,可那多先生也咬死口儿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此说来,他要的那五万,除去宫少爷先给的一万定钱,余下四万就只好由咱自己先拆兑了?桃梅说,除此也再没别的办法。

    但四万大洋毕竞不是笔小数目,“拆兑”二字说着容易,真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此时桃梅杏梅二人相视,想想五万大洋已到眼前,心里都痒得难耐。直商议到半夜,最后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将这桃梅巷的宅子典出去,待从宫少爷那里拿了银票,再转身回来赎当。

    姐妹二人打定主意,天一亮便拿了房契出去。

    这一日,杏梅与那多先生交割了,将十根长指甲装在十只锦盒里,外面又特意用红绸布包了,便小心翼翼地捧来小宅院见宫少爷。

    桃梅已先等在这里,二人将锦盒一只一只拿过来,摆在秀吉面前。

    秀吉一见自然是高兴得无可儿无不可儿,当即命身边的人打开看一看。这时杏梅才发现,在宫少爷身边,竟又多了个细皮嫩脸的小后生。

    秀吉解释说,这一阵,父亲在上海等得放心不下,才派人一路寻来,这是父亲身边的伙计,只因药材这一行做得久了,也是极有经验的,小名唤做阿发。

    阿发遂将这十只锦盒打开,让秀吉过目。秀吉一边看着,嘴里不禁啧啧称奇。当即让阿发去取了银票来,又说在九万之外,还要另加两万作为对白家姐妹的酬谢。桃梅杏梅听了,登时相视着喜上眉梢。这时,阿发拿了银票过来,两眼却始终盯住那锦盒里看。

    跟着突然就说,少爷先等等,这指甲……好象有毛病。杏梅听了一激灵,险些一掌朝阿发打过去,登时横眉立目地说,我姐妹二人亲眼见那位多先生从指头上剪下来的,刚才又都是我亲手装进这锦盒的,怎么会有毛病?桃梅也说,是啊,不会有毛病的。

    秀吉也皱起眉来,瞪了阿发一眼说,白家小姐办事还会有错?蠢东西!快去前面让姚四姐预备酒菜,今天我要好好儿酬谢白家的两位小姐,还不快去?

    阿发却仍然黏在那里不动,磨蹭了一阵,才又慑慑着对秀吉说,少爷……其实这事也好办,只要取一碗水来,把这指甲泡进去,一看便知是真是假了。秀吉一愣问,用水泡?阿发点头说,嗯……用水就能试出来。秀吉忍着气说,好,看在你是我父亲身边伙计的份上,今天就让你心服口服!

    当即让阿发取来一碗水,然后拿起一根指甲泡进去。约半支烟的工夫,再细看时,这指平竞真就在水里化得不见了踪影。白家姐妹立刻相视着傻了眼。秀吉的脸上也变了颜色,忙又命阿发将所有的指甲都泡进水里,须臾,就见这碗清水已成了藕粉样的糨糊。

    阿发说,江湖上单有一路假指甲,是用糯米汁做的,北方也叫江米。

    桃梅和杏梅哇地一声就都哭叫出来,连忙一溜烟儿地跑到前面花戏楼来找姚四姐。

    姚四姐正在前面花厅里支应,一见白家姐妹就笑着说,二位小姐可是来给我送钱的?

    杏梅抢上前来一步,就薅住了姚四姐的衣襟,瞪眼问道,那个姓多的住在哪里?

    姚四姐这才看清她二人的神色,心里立刻明白是出事了,慌忙一推六二五,只说天不知地不知一概不知,将自己抖落得干干净净。桃梅杏梅哪里肯依,哭嚷着说当初那姓多的可是你这里介绍的,如今出了事,说下大天你也脱不掉干系!姚四姐一听连连叫苦不迭。

    倒是旁边一个龟头,忽然想起来说,这位多爷,好像是住在桃花坞客栈。

    白家姐妹听了,又一阵风地跑来桃花坞客栈。门口伙计认出是白家小姐,当即领了直奔客房。推门一看,那姓多的早已不辞而别。她二人相视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又跑回花戏楼后面的小宅院。再看时,这边果然也已人去屋空。

    姚四姐在前面哭喊了一声,天杀的日本人啊,我的房钱满戏楼的姐儿们跟着就都喊叫起来。桃梅杏梅也哇地一声投入进去,整个花戏楼里像是响起了一片大合唱……

    2007年8月23日改毕于东莞樟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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