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怒放-蛤蟆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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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以后,金蛤蟆就又来到宁阳城里,在一个茶楼上见到黄半知。

    黄半知正坐在一个角落里,跟儿个贼眉鼠眼的人攒头嘀咕着什么。一会儿工夫,待那几个人起身走了,才招招手将金蛤蟆唤过去,一脸和气地问,找我有事么?金蛤蟆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黄半知听罢果然没推辞,只是笑笑问,是你师父让来找我的?

    金蛤蟆老老实实地答,是,是我师父让来的。黄半知想想说,按说干咱这行的,只可推算世理,却不可干预世相,否则不光缺德,也要遭天谴的,这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金蛤蟆说,说是说过,可有的事也是天意,就是人不做,老天也要做的。

    黄半知点点头,含笑说,果然厉害,将来你得比你师父强。金蛤蟆就又从怀里掏出几块大洋,放在桌上说,我师父说了,您多受累。

    黄半知把手在桌上一划拉,另一只手就将钱接住收进兜里遂站起身说,行啦,回去说给你师父听,这面子我卖给他啦。说罢,便下茶楼去径自走了。

    几天以后,北魏公张家庄里就有了风传,说是河那边的南魏庄人不知从哪请了高人来,在河对岸上修了一座小庙儿,这小庙很新鲜,不朝南,也不朝东,却偏偏调过头来冲北,里面还有个正要开弓放箭的小人儿,显见是冲着北魏庄来的。

    蛤蟆金一得着消息,当天便带上金蛤蟆过河来。就见在河滩不远处,正冲着河对岸的张家大院果然修起了一座小土地庙。说是庙,其实比个神龛也大不了多少,有四尺多高,二尺余宽,清一色的青砖磨口汤灰灌缝;顶上还挂了琉璃瓦,仿出五脊六兽的意思。庙里正中央是个身披银盔银甲素罗袍的武士,威风凛凜骑在一匹战马上,正冲着河对岸的张家大院拉弓搭箭,一派跃跃欲射的架式。蛤蟆金一看就笑了,说好个黄半知,做得地道。

    话一出口,就听身后有人答腔,说老兄满意,我这心思也就算没白费。

    蛤蟆金师徒二人一回头,就见黄半知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突然出现在身后。他手里拿了些香烛黄表和一小块红帐子,另一只手上还拎了些供品,走到他师徒二人跟前就笑着说,啥叫缘分?这就是缘分,我原说图省事,也不去庙里请僧人来开光了,自个儿烧烧香表摆点供品,是个意思也就行了,不想就让你爷儿俩赶上了。

    黄半知将那一小块红帐子蒙在小庙顶上,系着扎了扎,让十字披花地两边垂下来。就又说,来得正好,其实说到底,你们才是主家,这事该是主家做的。

    蛤蟆金师徒二人就赶紧走上来,跟着一起摆放了供品,又烧起香烛纸表。蛤蟆金先拜了几拜,也让徒弟金蛤蟆跪拜着祷告了一阵,又看着黄半知也拜了,大家这才站到一边来说话。蛤蟆金对黄半知说,老弟偏劳了,这回这辛苦,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黄半知一笑说,也没啥辛苦,活儿是雇人干的,钱是你自个儿出的,我不过给跑跑腿。然后朝对岸那张家大院瞥一眼,又冲金蛤蟆说,不过你小子,可不能忘了我啊。

    蛤蟆金说,那是自然,将来有他发达的那天,得让他好好儿孝敬你呢。

    黄半知摆摆手说,甭说那么远,我这人最不信吹气冒泡儿许空愿的事,眼前几时我混打了瓦,你能帮一下我也就很知足了。

    金蛤蟆声音不大地说,黄叔只管放心,以后您老的事,就是我的事。

    黄半知朝对岸看着就笑了,说,修这小庙也不过就是个意思,那张家大院的气数已是明摆着的事,还是贤侄说得对,天意难违啊,有的事就是人不做,老天也要做的。

    说着便刮起一阵旋风,将地上的黄表纸灰旋到半空。这一晚,黄半知没走。

    蛤蟆金让徒弟金蛤蟆去村里汤锅上买了酱驴肉回来,又拿出一瓶自己平日舍不得喝的“芦井春”。黄半知一见酱驴肉,又是“芦井春”,顿时兴起开怀畅饮,工夫不大便喝得有些醺醺然,跟着嘴里的话也密起来。黄半知告诉蛤蟆金,真要算起来,其实修这土地庙也该是他的事,倘若那张家大院仍然固若金汤,像铁桶一般瓷实,那他黄半知也就没钱好赚了。

    蛤蟆金听了立刻正色道,老弟,你这话到此为止,日后千万不要再提。

    黄半知摆摆手,说他心里有数。然后又说,其实他是欠着蛤蟆金人情的,那一晚在县城的小酒馆喝酒,蛤蟆金一句话给他指了条明路。

    蛤蟆金自然明白黄半知这话的意思,这些天在村里,已经听到张家大院传出了风声。但他却明知故问地一笑说,此话怎讲,好端端你几时又欠我的人情了?

    黄半知说,那张家大院的老二,果然有抽口儿的嗜好,头些天我去西街拿话一试他,当下一拍即合,眼下我手里那点黑货,可真派上大用场哩!

    蛤蟆金一笑说,你该再预备些胭脂香粉一类小东西。黄半知愣了愣,一时没听懂。

    蛤蟆金就进一步说,也是各投其所好;张家大院的老三,兴许稀罕这个呢。

    黄半知两手一拍说,妙啊,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蛤蟆金忽然眨眨眼,回头问徒弟金蛤蟆,说你黄叔说的,这是啥意思?

    金蛤蟆也眨巴了一下眼说,不知道。蛤蟆金说,是啊,我咋也不知道呢?

    几天以后,金蛤蟆就遭了张季财一顿暴打。这一日蛤蟆金出外算卦,镜子一般的平地上好端端走着竟就扭伤了脚。他细细掐指一算,发觉日子相冲,不宜出行,便让金蛤蟆扶着一瘸一拐地回来了。自己开了副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方,打发金蛤蟆进城去抓药。金蛤蟆也是给师父治伤心急火燎,晌午出门撒脚如飞,赶到城里抓了药跟着又往回返,临近天擦黑时就已回来了。

    就这样刚走到村口,迎面便遇上了张季财。张手财身后还带了几个人,显然是经意在这里等金蛤蟆的。这时一见就迎上来,一字排开拦住去路。张季财走到金蛤蟆跟前,眯缝起眼看看他问,你叫金蛤蟆?金蛤蟆说是,是叫金蛤蟆。张季财说,人么,咋叫个蛤蟆?这时,另几个人就已将金蛤蟆团团围住了。

    张季财哼地一声问,对岸河滩上那座小庙儿,是你弄的?

    金蛤蟆就不说话了。

    张季财笑道,太监之后,到底他娘的跟常人不一样,装神弄鬼都要弄出花儿来,好啊,甭等你弄的那小人射着我家,今天就先打你个瓷实!

    那几个人立刻凶神恶煞地围拢来,一阵拳脚雨点似的落到金蛤蟆身上。可怜一个瘦弱的金蛤蟆,哪里经得起这般暴打,顿时就鼻口流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张季财走过来,从地上捡起那包药,看了看问他,这是啥?金蛤蟆躺在地上嘘声儿说,是给他师父抓的药,专治跌打损伤的。

    张季财哈地一乐说,好啊好啊,你小子倒底是算卦的,还真有先见之明,早知道今儿个三爷要揍你,就先抓了治跌打损伤的药预备着。一边说着,便将那包药揉搓着倒进路边一个水洼里,又一挥手说,泡他进去,这才叫郎中抓药,自苦自吃呢!那几个人遂将金蛤蟆拎起来,咕咚就丢进了水洼。张季财临走,指着趴在泥水中的金蛤蟆说,今儿个算是警告你,趁早儿快滚回河那边去,以后再让三爷看见,见你一次便打一次!

    说罢又啐了一口,才带人扬长而去。

    蛤蟆金这里直等到天黑,见金蛤蟆还没回来,就觉出八成是出了事。一个人瘸着腿出来,直迎到村口,才发现了仍躺在水洼里的金蛤蟆。此时金蛤蟆已滚成个泥人,各味药材漂浮在身边,看上去就如同是泡在个巨大的药铫子里。蛤蟆金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捞上来,也顾不得那一身泥水就背到身上,师徒二人就这样一步一跌地回来了。

    当晚,蛤蟆金对徒弟说,这北魏庄你是呆不下去了,还是趁早回河那边吧。

    金蛤蟆一听眼泪就流出来,说,那怎么使得,师父身边没人哪行。

    蛤蟆金说,这些年我孤身一人,不是也过来了?

    金蛤蟆说,那不一样,如今师父上了年岁,有我在身边,还跌跤崴脚呢。

    蛤蟆金就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要真念着咱师徒这份儿情意,将来有我归西那天,你过来操持着给我把后事办了,别让我暴尸河边也就行了。

    金蛤蟆原是性情怯懦的人,这时却含着泪说,这个张季财,也忒可恶了,哪里还有一点书香人家子弟的样子,简直就是个狗少恶棍,倘若我金蛤蟆真有发迹那天,看怎么跟他算账。跟着就又咬牙切齿地说,幸好修了那座小庙,真该连他人都克死!

    蛤蟆金说,这就是你不对了,伤人运势跟伤人可是两回事,以后你不在我身边了,千万不可杀气太重,否则不光干不了这一行,弄不好还会伤身。

    金蛤蟆这才点头说,师父,我记住了。

    蛤蟆金又说,况且,那张季财如此横行乡里,也是他自家运势所致,所谓“家道运势看子孙”,如此看来,这风水也真到了该调转的时候。蛤蟆金又说,我算着,那张家大院马上又该有事了,而且这回一闹,还就不可收拾,只怕是真到了树倒猢胁散的时候也说不定。然后就又问金蛤蟆,说当初在西城门外的茶馆里,我说给你的那几句诗还记得么?

    金蛤蟆到底天资聪敏,果然随口就吟出来:石崇富豪范丹穷,甘罗早发晚太公,彭祖寿高额回短,各人尽在五行中。蛤蟆金微微点头,说各人尽在五行中,这话你记住就行了。

    金蛤蟆见师父已决意让自己走,再看一看眼前这处境,也情知是无法再更改,第二天一早便含泪辞别师父,回对岸的南魏公张家庄去了。

    跟着没过多久,张家大院果然就接二连三又生出事来。

    先是张家大院正门挂的那块泥金大匾,一天夜里竟突然不翼而飞。

    匾额上的字倒并非珍贵,据说不过是当年一个落第秀才信笔所题。但这匾的木料却极为稀少,是上好的沉香木。此种木料产于南方,也属药材,平日倘能寻到一星半点儿入药已很稀罕,而张家大院这块匾额竟是用一整块沉香木制成。据说当年制这块匾额时,整个北魏庄里香气四溢,每日从早到晚,许多远近闻讯赶来的人都围在一旁伸头观看,其实就为等着抢那凿下的木屑。说是有个患了噎嗝的病人,因体虚孱弱凑不上前,一时急了眼竟抓起一把地上的锯末渣子就朝嘴里填。待回到家里没过几日,病情真就见了好转。从此便每天都来抓一把这地上的锯未吃。待这块匾额制成之际,那病人就也已康复痊愈。由此,这牌匾的名声便越发响遍瘦龙河两岸,号称是“宁阳第一匾”。曾有城东沈万三,想斥巨资将这块牌匾买了去。沈万三乃宁阳首富,钱自然是不吝惜的,扬言让张鑫堂开价,说只要说出数来便好商量。但张鑫堂细一打听才知道,沈万三之所以肯花重金买这块匾,敢情是想弄回去为自己做寿材使,登时怒不可遏。怒之余又放出话来,说是他张鑫堂还没穷到要卖祖宗牌匾的地步,即使要卖。只怕他三个沈万三也买不起。自此,暗中打这牌匾主意的人也就都绝了念想儿。

    这一次牌匾丢得却很蹊跷。按理说:这样一块沉香木重得像块石板,只怕几个壮汉都抬它不动。可偏偏在一夜之间,却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被人从门楼上放下来,然后又轻飘飘地不知怎么弄走了,整个一座张家大院,竟是谁都没听见一点动静。张鑫堂肖从那一回丢了唐伯虎的美人图,已将家宅加强了防范。每晚都让家人轮班打更,房前屋后儿进庭院转着彻夜巡视,看守得固若金汤。但就这样,竟还出了如此事故。张鑫堂自然大为恼火,好端端一份家业,竟将那门上牌匾丢了,显见不是啥好兆头。张鑫堂心里窝下一口气,整天出来进去郁郁寡欢。这一日,突然又想起蛤蟆金当初说过的话,便命人去村外茅屋将蛤蟆金找来。

    蛤蟆金自从将徒弟金蛤蟆打发走,身边一下没了人,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加上扭伤的脚踝骨一直没好利落,走路也不方便,就一直没再出去做营生。这一日正闲呆在家里,就见有张家大院的人找上门来。蛤蟆金已是很多天不出门,自然不知村里的事,但一听来人说张鑫堂要请他过去,心里便已猜出七八分。于是推说自己伤了踝子骨,不方便出门,便将来人打发回去。不料工夫不大,张鑫堂竟亲自找上门未。张鑫堂的气色很不好,太阳地儿里一张脸显得蜡渣儿黄,人也瘦削了许多,两腮都已塌陷下去。

    蛤蟆金起身客套,说屋里简陋,气味也不好,有啥事就在院里说吧。

    一边说着,便将张鑫堂迎在屋外。张鑫堂看看他说,我知道,你是存心不去我那里。蛤蟆金看看他,未置可否。

    张鑫堂又说,那天的事,我家老三是过分了一点,可你那徒弟金蛤蟆做事也忒歹毒了,好端端在河对岸修了那么一座小庙,这可是妨我家几世的风水。

    蛤蟆金一笑说,风水是德行积出来的,而德行却是人修的。张鑫堂就不说话了。沉了沉,才又说,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张家大院正门上挂的那块沉香大匾没了,头几天夜里,不知让谁偷去了。

    蛤蟆金立刻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张鑫堂一眼。

    张鑫堂又说,我想起这话,你早就说过。

    蛤蟆金摆摆手说,话可不敢这么说了,否则你再指责我,说是你家失窃我却事先知道,显见是跟那贼人串通一气的,那我可就跳进这瘦龙河里也洗不清了。

    张鑫堂冲着蛤蟆金张张嘴,又张了张嘴,摇摇头就转身走了。没走出几步又站住,回过头问,城西有个黄半知,说是算卦很灵验的,你可听说过此人?

    蛤蟆金登时身上一激灵,猜不透张鑫堂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有心想说与他并不相熟,却又想起就在前不久,黄半知还曾来自己这里吃过酒,保不其村里就会有人看见,于是定了定神色答道,听是听说过,大家同是这一行里的人,自然彼此也是相熟的,只是从来没有啥太深的交往,更算不上是朋友。

    张鑫堂盯住蛤蟆金,又问,我想请他来给占一卦,不知去哪找他?

    蛤蟆金一笑说,西城门外有个茶馆,他该是在那里。张鑫堂便转头走了。一阵秋风吹来,蛤蟆金发现张鑫堂的身子打了个晃儿。

    几天后,黄半知果然被张鑫堂请来张家大院。说是让老二仲财去请的,套了辆四轮大车,就将那黄半知从西城门外的茶馆给拉来。张鑫堂还特地带了家人迎到村外,一路恭恭敬敬地接进门,竞如同是真请回了一个活神仙。

    黄半知这一卦究竟是如何给张鑫堂算的,蛤蟆金不得而知。只听说是那黄半知一进门就算出河对岸有东西,还是个很厉害的东西,说是妨着了张家大院的风水,然后就用黄表纸画了许多符,贴得张家大院里里外外到处都是。据黄半知声称,就这样也未必能管事,河对岸那东西已伤了张家大院的元气。然后,黄半知又为张鑫堂占了一卦。事毕晚饭也没吃,又谢绝了车送,从张家大院一出来便上了瘦龙河堤,径自回西城门外去了。

    当晚金蛤蟆过河来看师父,说黄半知临走曾过河去了他那里。金蛤蟆对师父说,黄半知并没说太多的话,只让他给捎过口信儿来,说这一阵时辰正微妙,就不来看蛤蟆金了,有啥事待口后再说。蛤蟆金一听也就明白了;准知道黄半知这番来肯定又不虚此行。于是就嘱咐金蛤蟆,叫他这一阵没事也先不要过来了。跟着没过多久,张家大院果然又接连失窃。先是张鑫堂那幅最心爱的名人字画,松筠松中堂的一笔“虎”字突然不见了。这天一大清早,张鑫堂刚起身,突然听见家人在前院里像蜇着似的嚎叫起来。张鑫堂闻声赶到前院来一看,正房花厅的门窗没破,桌几没动,却惟独墙上挂的那幅“虎”字不见了,已经发了黄的白粉墙上,只留下个方方正正的雪白印迹。

    张鑫堂看着只觉心口一疼,两眼一黑,身子摇了几摇又晃了几晃,赶紧用手扶住八仙桌,跟着嗓子眼儿里就有口腥甜的东西涌上来。众人在房前院后搜寻个遍,自然没寻到半点踪迹。老三季财也是火冒三丈的样子,将家人挨个儿捆起来吊打,仍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这样闹腾了几天还没闹出个头绪,花厅里挂的一幅米市的山水,在一天夜里竞又不见了踪影。

    张鑫堂原已在后院躺了儿日。这时得着消息,赶紧让人搀扶着到前边来。待他仔细再看,岂止是几幅山水画,花厅里就连那条案上摆的哥窑瓶,郎窑罐和龙泉窑的盖碗儿一类古董瓷器竟也都早已丢失了大半,一眼看去就如同是被人搬了家,空空荡荡的花厅里连说话都带了嗡嗡的回音儿。张鑫堂顿时瘫坐到花梨太师椅上动弹不得了。待底下老妈子给摩挲着胸口缓过气来,只听噗的一声,一口浓黑的血块子就从嘴里喷出来。张鑫堂挣扎着将气喘匀实,遂让人赶紧去报官。不想老二仲财却连忙将人叫住,死活不让再去报官。说是上一回丢了幅铁宝的对子,去县上报官一下招来一伙子警察,应名儿是来破案的,可整天好吃好喝住在这院里,正经事不干一点儿,反倒跟老妈子拉拉扯扯勾勾搭搭,气得老三季财跟他们动了枪,还险些闹出人命。老二仲财说,眼下后门刚走了虎,可不要前门再放进狼来。

    张鑫堂一听,也觉着此话有理,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吃了哑巴亏。

    正在这时,就又闹出一件事来。家人正前后院里四处搜寻翻找,无意中竟从个小老妈儿的铺盖里翻出一只哥窑瓶,再翻,还有些花花绿绿的胭脂香粉。一个做下人的小老妈子,自然没钱买这些东西。老二仲财当即命人将这小老妈儿吊起来。可这女人的嘴巴恁硬,任凭给吊打得死去活来,只是哇哇嚎叫,却就是不肯吐出半个字来。老二仲财一怒之下亲自拎了板子上手,直将这小老妈儿打得皮开肉绽,后来实在捱不住打了,才吐出实话,敢情这只哥窑瓶是三少爷季财拿给她的,说是先让她留在身边,等日后瞅个机会拿出去卖了;在外面买处小宅子好跟她出去偷着住,那些香粉胭脂一类小玩艺儿,自然也都是三少爷季财送她的。

    老二仲财情知三弟平素有这根花花肠子,当即就命人搜检所有老妈子的铺盖。这一下又翻出不少香粉胭脂绸绢丝帕一类小东西,有那姿色出众的,竟还藏有银环首饰。

    老三季财一见,顿时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老二仲财贼喊捉贼,说自己玩一玩儿老妈子也是两厢愿意的事,而拿家里点小玩器儿出去卖了买点香粉胭脂首饰一类更不过是鸡毛蒜皮,但老二仲财整天吹灯冒泡儿抽大烟,那才是彻头彻尾的败家子儿勾当。老三季财将胸脯拍得噼啪山响,指天跺脚赌咒发誓,说他敢肯定,大门外的那块沉香木牌匾肯定是老二仲财串通外人弄走的,花厅里的那些名人字画儿也都是他偷去的。老三季财甚至还说,他并不是瞎子聋子,老二仲财这一阵在外面干的勾当,其实他心里早都有数,将家里的东西倒腾出去卖给了谁他也早有耳闻,只是懒怠说出来罢了。老三季财还跑到他爹跟前咬牙说,不要说是一块沉香大匾,几张名人字画儿,照此下去只怕这一座大宅子外加百顷良田,也架不住老二仲财抽上一年。老二仲财听了勃然大怒,当即也揭出老三季财的各样丑行。兄弟二人在爹的面前先是这样相互揭短,继而开始对骂,再后来干脆大打出手,直到最后动了家伙。就这样从前院一直打到后院,又从后院滚到前院,弄得满世界乌烟瘴气。

    张鑫堂在旁边听了一阵,早已都听明白,老二抽大烟,老三玩儿女人,敢情家里这一阵这么热闹。并非有啥南来北往的江洋大盗,竟是遭了家贼。难怪防不胜防,难怪他兄弟二人都不让去县上报官,好一对吃里扒外的败家子儿啊!

    张鑫堂当即命人将他兄弟二人分开。待上前再一盘问那城里的生意状况,老二仲财竟也是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一会儿说铺面都已托给朋友去帮着打理,一会儿又说眼下生意清淡,几间铺面暂时都租出去了。到最后老二仲财情知迟早瞒不住,便索性都给爹说了实话,敢情在宁阳城里的那几处买卖铺面,早已都被他典当出去抽了大烟。就是这样,他还在城里东拆西借地欠了一屁股两胯骨的账。张鑫堂闻听此言,登时如遭五雷轰顶,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儿子,身子硬硬地一挺就朝后仰去,像截木头桩子似的咕咚摔在地上。老大孟财一见爹给气成这样,一边哭着赶紧让人抬到后院正房歇息。老二仲财闹腾了这半天早已困乏得拾不起个儿,这时一下就鼻涕眼泪全流出来,索性什么也顾不得了,哈欠连天地径自回后面去点他的烟灯。倒是老三季财,这时乐得再没人碍眼,一溜烟儿地钻进老妈儿房里兀自鬼混去了。当天晚上,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这时已是深秋时节,雨下起来就没个停,疏一阵密一阵地一黏糊就是个连雨天。这一年秋水肥,显见瘦龙河上游雨水更大,几天过来河水便猛涨着湍急起来。

    一个雨夜,黄半知突然仓皇地跑来找金蛤蟆。

    金蛤蟆自从回到南魏公张家庄,便在村外搭个窝棚暂且栖下身来。每日出外给人算卦,或打些零工勉强度日。这一晚原本已经睡下了,到后半夜雨一下大起来,窝棚里四处滴滴嗒嗒便又给浇醒了。他索性坐起身,正听着外面的雨声愣神,就觉着有个东西来到窝棚跟前。金蛤蟆还当是野物儿,赶紧将油灯拨亮。不想窝棚的门突然哗啦一开,就见黄半知满身泥水地一头闯进来。金蛤蟆吓了一跳,借着灯光再仔细看时,才见这黄半知的肩上还扛着个洋面口袋。此时这口袋也已沾满了泥水,看样子像是还挺沉,进来朝地上一放里边就哗地一声。金蛤蟆忙问,这是……打哪来?

    黄半知将嘴里的气喘匀实了,才说,是刚从城里跑出来的。黄半知告诉金蛤蟆,说他在城里出事了,也不知是过去的哪件事发了,这一晚警察局的人突然四处找着要抓他,平日常去的几个地方也全都蹲了人。黄半知说,幸亏他得着消息早,跑得也快,这才带上东西从城里逃出来。

    黄半知对金蛤蟆说,这回我可真摊上事儿了,贤侄你得帮我。

    金蛤蟆立刻说,黄叔放心,您就只管住我这儿,这地处虽简陋,可在村外不起眼,平时又很少有人来,先避避风头,有啥事再说。

    黄半知却摇摇头说,住我自然是不能住你这儿的,一来不想牵连你,二来这地方离县城太近,有点风声眨眼就能传过去。说着用手指指地上的这只洋面口袋;压低了声音说,这东西挺沉,带在身边又不方便,我只想把它暂存在你这里,这可是我大半生的心血,日后养老送终全指望它了,不敢大意的。

    金蛤膜并没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就说,这您只管放心;我这窝棚后头有个地窖,许是当年村上人为躲小鬼子挖的,如今早已没人记得了,您这东西可以藏到那里去。

    当下两人就冒雨来到窝棚后面。金蛤蟆抱开几捆柴火,底下就露出个盖子来,打开盖子是个不大的洞口。金蛤摸先跳下去,将口袋拎进去藏好,爬出来盖上盖子,重又抱回柴火将洞口遮掩上,然后才对黄半知说,今晚您就甭走了,先在这儿避避雨吧。黄半知想想说,不行,我还得马上走。金蛤蟆说,这么大的雨,您能去哪儿呢?黄半知寻思了寻思,说,具体去哪儿眼下还说不准,反正估摸着不会走太远,等这一阵风声过去了,我自会回来找你的。说罢转身一窜,就隐进雨夜不见了。几天以后,河里就发现了黄半知的尸首。瘦龙河流到南、北魏公张家庄这里是一个河湾。黄半知的尸首从上游漂下来,到这河湾处就给冲到岸边上来。县上的警察局闻讯派下人来,现场验明正身,就是黄半知。但翻遍他身上的衣兜,也没找见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块吃剩下的饽饽,已经给河水泡烂了。于是叫仵作雇了人来,就在河边挖个坑将尸首埋了。

    跟着就又有风传,说是张家大院接二连三失窃,县上警察局侦破原本已有了眉目,可这案子只查了一半就查不下去了,办案的人确定,这销赃的主犯应该就是黄半知,可正在追捕当中,黄半知却不知怎么掉到瘦龙河里淹死了,一下也就成了无头案。据说关于黄半知的死因,县上警察局的人也另有怀疑。只因这黄半知生前做下的烂事太多,牵扯的人也盘根错节,所以并不排除是先被人杀死而后抛尸河中的。据仵作勘验尸首时说;黄半知的身上确实有一处扎伤,几乎是前后心扎了个通透,就不知这外伤是生前被人扎的,还是死后在河里泡糟了被烂树枝子挂的。不过仵作很肯定地说,如果是生前给人扎的,那可就不是一般的仇人了,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会下此狠手,只这一下,就让黄半知当即绝气身亡。

    跟着没过多久,就又有一具尸首从上游漂下来。由于这具尸首已高度腐烂,人也面目全非,就很难再看出原来的模样。不过经仵作与张家大院的人仔细核对,共同辨认,最后还是确定下来,死者正是张家大院的老二仲财。只因这张仲财死的时间太久,死因也就更难推断。张家大院的人似乎也并不想再追査什么死因,只让人将尸首领回去,便在院西的坟地上草草葬了。

    几天以后,又下了一场大雨。瘦龙河水暴涨起来,从上游泻下的水流之声犹如野物儿吼叫,更像是万马奔腾的气势。一天夜里,河水就将北岸土崖冲塌了一块,轰轰隆隆的声音惊天动地。待天亮时再看,竞正是张家大院这一段。好端端一座瓦遥四梢的大宅院,一夜之间竟就显得颓败了,大门外的那面八字影壁已坍塌进河里,几棵合抱粗的门槐也都连根拔起,冲进河里不见了踪影,就连院西头的张家坟地,也被河水冲得塌去了一半。传说是有人看见了,那一夜被冲开的张家坟地里还露出了不少小人儿来,有滚鞍落马的,有从车轿中跌落出来的。还有被摘去了乌纱光着脑袋的,一派家道中落的狼狈景象。

    这天早晨,张家大院的人来到村外茅屋,说是张鑫堂张老爷子快不行了,想请蛤蟆金过去一趟,看意思是有话要跟他说。蛤蟆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过来了。

    张鑫堂躺在床榻上,人像是蜡做的,肉皮子里没了一丝血色,却放出熠熠的光来。蛤蟆金一看心里便有数了,人已到大限,眼前这该是回光返照了。于是,走到床榻跟前,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找我来想说啥,你就只管说吧。

    张鑫堂费力地睁开眼,一看跟前站的是蛤蟆金,眼里倏地就放出光来,挣扎了一下,意思是想坐起来,却被蛤蟆金用手势比划着止住了。

    蛤蟆金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张鑫堂就说,你到底还是来了,我当你这回又要找啥托词呢。

    蛤蟆金笑笑说,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拈得出轻重。

    张鑫堂说,我问你个事,你能跟我说实话么?

    蛤蟆金说,那得看是啥事,你问吧。

    张鑫堂说,你……到底姓个啥?

    蛤蟆金就笑了,说,我要是不想说呢?

    张鑫堂叹口气,说明白了。

    蛤蟆金一下一下地看着他。

    张鑫堂说,其实我早就知道;在对岸修那小庙儿是你的主意,眼下总算遂了你的心愿,我这恁大一份儿家业,竟就真让你给说中了,财浮流沙啊,家门不幸子孙不孝,抽大烟玩儿女人,个个儿不务正业,如今就连老天也要灭我了。

    张鑫堂虚颤着声音说;眼瞅着这张家大院一步步败落下去,真不知是你蛤蟆金算得准,还是这原本就属天意。蛤蟆金一笑说,其实天意也是人意,正所谓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张鑫堂这才说,我今天请你过来,也是想问问,让我死也死个明白,从打你回来的头一天,就算出我张家大院要出事,你究竟是咋算出来的?蛤蟆金说,我早跟你说过,金、皮、彩、挂,全凭说话,干我们这行说的话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其实我越算得清楚明白,这卦也就越不可信,眼下既然已经到了这时候,那我就都说给你吧,其实早在我回来之前,就已认识了黄半知。蛤蟆金说着,就在张鑫堂床榻跟前坐下了。

    然后,又接着说,我回来之前,曾在城里见到过黄半知,他告诉我;最近要有一桩大买卖,说是有人打算便宜着卖给他一批名人字画儿古玩瓷器儿,其中有唐伯虎的美人儿,朱元章的山水儿,刘石庵的扇面和铁宝的对子,还有松筠的一笔“虎”字等等,都是少有的上品,又说,其中最难得的是一块沉香大匾,如何如何稀罕,其实那时他一说到这块大匾,我心里便已猜到八九分,试想在这宁阳境内除去你张家大院的这块匾,还能找见第二块么?蛤蟆金微微一笑,又说,再看你家几位公子的面相,说句不恭的话,也都不像善类,所以我心里一下就全明白了,你说,这还用算么?

    张鑫堂这时已气若游丝,却仍费力地问,那你看我这张家大院,日后还有起色么?

    蛤蟆金摇头道,要我看,气数已尽了。张鑫堂问,尽了?

    蛤蟆金说,尽了。蛤蟆金又说,实不相瞒,要是我没看错的话,你家老大老三两位公子,眼下也都已染上了大烟瘾,后果不言而喻,你还是撒手闭眼顺其自然的好啊。

    张鑫堂听罢,喉咙里哏儿的一声,两脚用力一蹬,就顺其自然了。

    金蛤蟆是先有了将黄半知重葬的念头,然后才想起那件事来的。

    起初,金蛤蟆只是看着河边的那座坟包觉得腌心。自古河滩上哪里是埋死人的地处,一场秋雨过后就要泡到水里了。金蛤蟆就另选个地处,将他重葬了一下。

    然后,他就想起了那只洋面口袋。

    金蛤蟆当即来到窝棚后面,从地窖里取出这只口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顿时就傻眼了,里面装的竟是满满的一口袋大洋!再细看,还有些金条金砖金叶子一类明晃晃金闪闪的东西掺在里面。金蛤蟆只觉天旋地转两眼发花,脑袋也嗡的一下大起。

    当晚,金蛤蟆就将师父接过河来,将此事对他说了。蛤蟆金朝这洋面口袋里看了,微微一笑说,这就是你小子的造化了。

    据蛤蟆金分析,这口袋东西肯定是笔来路不明的赃钱,兴许是黄半知正跟江湖上哪路人做着交易;突然遇上了什么意外,他也就顺手牵羊将这笔不义之财归了自己。蛤蟆金说,凭黄半知的为人,这种事他是干得出来的。然后,蛤蟆金就又问,你打算咋办?

    金蛤蟆这时已晕头转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蛤蟆金说,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东西么?金蛤蟆摇摇头,说不知道。

    蛤蟆金说。我这么给你说吧。你就是买他一个张家大院,恐怕都有富裕。

    金蛤蟆立刻说,那就先买块地,再把黄叔厚葬一下吧。蛤蟆金拍了拍他脑袋说,好小子,果然像个有造化的。待厚葬了黄半知,金蛤蟆就跟师父蛤蟆金商议日后的打算,说是想在这南魏公张家庄盖房子置地,接过师父来养老,也好就此重兴家道。却被蛤蟆金拦下了。

    蛤蟆金说,眼下北魏庄已有了风声,兴许那张家大院真就要卖。

    张鑫堂死后,老大孟财和老三季财越发肆无忌惮,黑天甶日地吹灯冒泡儿,只半年的工夫已将整座恁大的宅院抽成了一个空壳儿,家人老妈儿也都跑得一个不剩。

    蛤蟆金说,这张家大院,怕是真到了该易主的时候。果然,转年一开春,张家兄弟便放出话来,说是要卖宅子。人到了这时就已什么话都讲不起了,连说价钱都不敢把嘴张得太大。金蛤蟆也是正中下怀,顺势就将这张家大院买过来,并正式改叫了范家大院。待将这范家大院里外又重新收拾了,就先把师父蛤蟆金接过来。从此蛤蟆金在这范家大院里竟真就当起了老爷子。

    蛤蟆金曾想到要提醒金蛤蟆,将对岸河滩上那座小庙儿拆了,要么调转个方向,让它冲南,但一直忙于享福就忘记了。待临咽气时,蛤蟆金才猛然想起来,可到了这时却已说不出话来。所以,蛤蟆金是大睁着两眼死的,金蛤蟆用手给他捻着都闭不上。

    金蛤蟆明白,师父是有话没跟自己说出来,却始终想不透,究竟是将什么话窝在了心里?后来一连两年,秋水越来越大,对岸的河滩淤积,渐渐就连那座小庙儿也被埋在泥沙下面。金蛤蟆也就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就这样,至1949年,金蛤蟆便已成为这南北魏公张家庄一带的首富。而孟财、季财张氏两兄弟,也已成了响当当的光荣赤贫。

    2002年春写于天津木华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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