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怒放-蛤蟆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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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阳一带地势高,瘦龙河自上游流经下来,柔软的河身渐渐扭得弯曲细长,一个白亮的河湾在魏公张家庄里穿行而过,看上去像将这村落一劈两开,就成了南魏公张家庄和北魏公张家庄,河岸北高南低,一条河水如同是从个土崖下流经而过。

    但据金蛤蟆讲,南北两庄并不是劈开的,自古就另是一回事。

    金蛤嫫也说不清究竟哪朝哪代,只是早年间的事。早年间这里还不叫魏公张家庄,只叫张庄。张庄出了个大宦官在朝庭里当差,姓魏,地位很是显赫,专门伺候皇上的,张庄人为弘扬此荣耀,才将村名改叫了魏公张家庄。后来这魏公公在皇上跟前伺候久了,私房银子越聚越多,也就越看着皇上的日子越觉眼馋。一下动了非分念想儿,便暗中差人将金银财宝都运回老家来,就在这瘦龙河边建起一座小皇宫,说是里面雕梁画栋玉砌石栏,殿阁亭台金碧辉煌,奇花异草飞涧流瀑,竟与那京城的皇宫大内毫无二致。这魏公公只等日后告老,便可衣锦还乡,回来面南背北舒舒服服地当几天“皇上”。不料此事穿墙而过,竞被朝中一个素与魏公公有嫌隙的大臣知道了,当即在圣上面前奏了一本。圣上闻听龙颜震怒,即刻命人下乡来查办此事。魏公公这里得着消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派人星夜赶回瘦龙河边,调集大批工莳加紧施工,一夜之间竟将这小皇宫又改成了一座魏氏祠堂。朝廷派下的钦差明察秋毫,这点戏法自然是无法瞒天过海。一个本章奏回去,圣上龙恩浩荡,御笔钦赐一个“斩”字,九族灭门也就在劫难逃了。这魏公张家庄里原本是魏、张两姓。一时魏姓人家都遭了塌天祸事,被官府追杀得屁滚尿流四散奔逃。渐渐跑得筋疲力尽,情知逃到天边也是个死,便索性都不再东躲西藏了。有明眼人给出了个主意,说是如今官府追查,归根到底也不过就是个魏姓,你们何不改头换面另姓他姓?这样官府也就无从查起了。这一下点醒魏姓人。从此魏公张家庄里姓魏的,便都改了范姓,乍着胆子聚在瘦龙河南岸窝囚着住下来。渐渐又成一个村落,与北岸的魏公张家庄隔河相望。后人为便于区分,才有了南魏公张家庄和北魏公张家庄之说。金蛤蟆此一说翔实具体,只是缺乏有力的证据支持。但南魏人多范姓,北魏人多张姓,这倒的确是一个事实。而且,在村外河滩上,也真还立有一座魏氏词堂。但张鑫堂却不以为然。据张鑫堂讲,这魏氏祠堂与那河对岸的南魏范姓毫无干系,当年北魏张姓的姥姥家也姓魏,这座祠堂是修给魏家姑奶奶的。张鑫堂站在北魏村头手捻须髯轻蔑地说;那金蛤蟆不过一个半大后生,南魏庄的太监之后,他知道个屁。张鑫堂说,金蛤蟆的话当不得真的。但是,据金蛤蟆说,这话是听他师父蛤蟆金说的。这就越发不可信了。张鑫堂说,这就越发不可信了;那蛤蟆佥出外混荡几十年,如今疯疯癫癞地回来整天装神弄鬼,还收了这么个半傻的烂徒弟,他的话也能当真?

    张鑫堂是北魏耆宿。他说话,自然比那蛤蟆金师徒可信。

    蛤蟆金无姓,就叫蛤蟆金。据说原也是北魏公张家庄人,却多年云游在外,一只粗布捎马子里装了几本《麻衣相》、《柳庄集》和《相理衡真》之类的烂书,就敢四海为家认天下人做衣食父母。江湖上大半生云游下来,也真练得善观气色,能揣骨辨相抚外知内,更精通了爻卦算命批讲八字一类营生。

    日本人降服以后,瘦龙河边一时消停下来。蛤蟆金漂泊这些年也渐觉身心疲惫,掐指算来自己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也该有一个归宿,这才动了叶落归根的念想儿。回到瘦龙河边之后,先又在宁阳城里盘桓了些日子,秋后才回到北魏公张家庄来。蛤蟆金回村当天,就来张家大院见张鑫堂。张家大院紧傍瘦龙河边,虽不比魏氏祠堂的气势,却也居高临水俯瞰对岸。远远看去一座高墙大院方方正正,里面廊檐重叠瓦遥四梢,如同是一块砖刻出来似的。门前有几株合抱粗的参天门槐,对面是磨砖对缝的八字影壁,往里走,几进庭院都带抄手游廊,青灰的方砖齐格漫地。再细看,那砖缝里却已长出了萋萋荒草。

    张鑫堂刚吃罢晚饭,倒背两手站在花厅门口的台阶上。看得见他身后的厅堂里,迎门一张丈八条案上摆着哥窑瓶、郎窑罐和龙泉窑的盖碗儿一类瓷器,墙壁上挂着唐伯虎的美人,米元章的山水,刘石庵的扇面儿和松中堂的一笔“虎”字之类的名人字画。

    张鑫堂虽比蛤蟆金还要年长几岁,却面皮白皙,保养得很滋润,看上去反倒显了年轻许多。他居髙临下地问蛤蟆金,来有啥事?蛤蟆金说,自己多年漂泊在外,如今叶落归根回村来,张老先生堪为乡里耆绅,理当过来拜见一下的。

    张鑫堂听罢轻蔑一笑,说,你个烂算卦的,也配跟我咬文嚼字么?

    蛤蟆金仍客气着说,张老先生学识宏赡,性情清雅,我一个走江湖的粗鄙惯了,恐有冲撞,也怕失礼,所以才小心着说话。然后又说,此外也还有一件事,寒舍当年留下有两间破坯屋,如今都巳被村里充为公用,也请张老先生再给个栖身地处。

    张鑫堂微微一笑说,这北魏公张家庄也算是书香故里,多年来村人无拘贫富,却还从未出过跑江湖操持贱业的,算起来你蛤蟆金也该是第一个了,好啊,不光宗耀祖就辱没门庭么,也总算是占了一样。说罢就转身走进正房,在迎门的花梨太师椅上坐下了,然后看看蛤蟆金又说,看得出来,你表面虽然唯唯诺诺,其实内里却是个自视很高的人。

    蛤蟆金仍站在门外,连忙说,张老先生抬举了。张鑫堂冲他摆摆手说,你也不用不承认,今天你就给我算一卦吧,只算最近这几天,看我家里会如何,是有吉庆喜事,还是要出啥横祸逆事,算准了,这北魏公张家庄自会容你,可要是算不准……张鑫堂的脸子呱嗒一下就撂下来。

    蛤蟆金在门外听了,微微一笑说,这就是张老先生难为我了,照这样,你就是打死我也算不出来,说句冒犯的话,这可是存心跟我治气呢。

    张鑫堂说,你甭跟我用这套江湖口儿说话,我会跟你治气?蛤蟆金说,干我们这行的有个讲究,不算绝卦。张鑫堂眨眨眼,绝卦?蛤蟆金说,你说的这就叫绝卦。张鑫堂面带冷笑地看着他。

    蛤蟆金说,可我今天要是不算,估摸着在这北魏公张家庄也安不下身来,爽性就坏一回规矩,算了这一卦只当送个见面礼吧。

    他一边说着,便低下头去掐指算了算,又算了算,然后抬起头来端详了端详张鑫堂,点点头说,张老先生恕我直言,我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了。

    张鑫堂面含微笑地说,只管说无妨。

    蛤蟆金就说,据我掐算,最近府上没啥吉庆喜事,却有盗贼之灾。

    张鑫堂听罢,仰头哈哈大笑,站起身走到门口,手捋着须髯对蛤蟆金说,这我倒要看一看了,你说的这盗贼之灾,究竟是来自何方的盗贼?

    蛤蟆金却没再说话,转身便走了。

    事后蛤蟆金对村人说,算卦的口是无量斗,也并非卦卦都应验,但这一回给张鑫堂算的是绝卦,绝卦就不一样了,又搭着当时还治了点儿气,所以他敢保证,此卦必灵。

    几天后,村里果然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张家大院在一天夜里竟真失窃了。这一回丢的还不是一般物件儿,花厅里挂的那幅唐伯虎的美人图,在一夜之间竟不翼而飞。张鑫堂自然是心疼得捶胸顿足,命家人查遍里外门窗,前后庭院,却寻不见一点蛛丝马迹。这时张鑫堂才猛然想起蛤蟆金给算的那一卦,当即就差人去将蛤蟆金找来。

    蛤蟆金早已听说了此事。这时见了张鑫堂,只是微微含笑却并不说话。

    张鑫堂劈头就说,你算的这一卦,果真灵验。

    蛤蟆金不动声色地说,江湖上有句话,叫金、皮、彩、挂,全凭说话,干我们这行的,有时候说的话就不是人话,千万别拿着真当一回事。

    张鑫堂情知这话里有骨头,也只好硬着头皮问,你这一卦,究竞是咋算出来的?

    蛤蟆金却摇摇头。再问,仍是摇头。

    蛤蟆金说,这可就很难说清楚了,要跟外人用江湖口儿说,这叫天机不可泄露,张老先生你也不用再多问了,就是问也问不明白。

    张鑫堂的脸子一下掉下来,说你也用不着跟我装神弄鬼;一个烂算卦的说到底能有多大道行?我家失窃你却事先知道,显见是与那盗贼通着气的,还等我去报官么?

    蛤蟆金一听倒笑了,说,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你要听我一句劝,就千万别去报官,宁愿这回吃一个哑巴亏,保个家宅安宁也就算了。

    张鑫堂听出蛤蟆金这话里有话,就要继续朝下追问。

    蛤蟆金冲他摆摆手说,别问,千万别再往下问,这事我说到哪儿,你就听到哪儿,今儿个我索性就再送你一卦,看你面色发暗周身晦气,只怕这一场逆事才刚刚开始。

    张鑫堂心里正烦躁,又让蛤蟆金这样莫明其妙地一顿数落,登时就有些恼羞成怒挂不住脸,遂啪地一拍桌子喝道,不管咋说,这事你预先知道,那就无论如何也脱不掉干系,看等最后要是查不出来,东西我就冲你要!

    蛤蟆金一听这话扭头就走,临出门又给张鑫堂撂下了一句话,蛤蟆金说,张鑫堂的毛病,其实是出在他的名号上,又说,只怕这张家大院日后就很难消停了。

    蛤蟆金就此便在痩龙河边安下身来。村外搭起一间茅屋,权当栖身避雨之所,每日仍去走村串乡算命爻卦。跟着没过多久,就收了这徒弟金蛤蟆。

    金蛤蟆不姓金,姓范,河对岸南魏公张家庄人,“金蛤蟆”这称谓,还是蛤蟆金收了他之后给取的。那一日也是他爷儿俩合当有缘,就在宁阳的西城门外遇上了。

    蛤螺金回村之后,平素本不大进城。俗话说“富抱药罐儿,穷跑卦摊儿”,宁阳城里的人日子都好过,平日只对些人参灵芝乌龟王八之类的补品感兴趣,算计着怎么才能多活几年,对爻卦算命一类事也就并不放在心上,真有那想算儿时能发财的,却又掏不起卦金,所以城里生意一向不好做。那天蛤蟆金也是进城办事,顺带就在街边摆了会儿卦摊。临近晌午时抬头一见天阴下来,就收了摊子赶紧起身往城外走。

    不想刚出西城门,雨就下起来。这雨虽不大,却很密,被风刮着如同雾一般漫天飘飞。蛤蟆金沿瘦龙河边一路走着,见堤坡下面有个茶馆,幌儿上写着兼卖些饽饽点心干鲜果品,便折身下了堤坡走进来。找个角落坐下,要了壶茶两个饽饽,权当午饭一边吃着,也正好避一避雨。就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一个年轻后生。蛤蟆金见这后生不过十六七岁,生得胖胖耷耷一副挺圆的黑脸膛,肩上也搭个捎马子,一进门就坐在茶桌跟前,急急地从那捎马子兜里掏出个纸包看了看,见没被淋湿,才松口气又塞回去。然后,他又问茶馆伙计,说常在这西门外摆卦摊的黄半知今儿个来没有。伙计说没见,天头这么不好,兴许那黄半知就不出来了也说不定。

    这黄半知,蛤蟆金是认识的,而且还算相熟的朋友。此人三教九流无人不交,五行八作无事不做,早先曾在城里鼓楼西大街上有个卦摊儿,表面给人算命批八字,兼看阴阳风水,暗里却是南来北往各样买卖都干的,据说还倒腾吗啡鸦片一类毒品,兼收各条道儿上来路不名的赃货。蛤蟆金虽不与他同路,却好歹也算沾着半个同行,过去偶尔转到宁阳城来,知道此人背景复杂深不可测,也就并不与他往太深里交往,赶巧遇上了,也就是一说一笑一哈哈儿,大不了在一起喝顿酒,仅此而已。后来听说,这黄半知不知是犯了哪一路的事,在宁阳城里整天给人撵得屁滚尿流,有两回还险些丢了性命,眼看着城里呆不下去了,才又跑到西城门外来撂卦摊儿。整天也是居无定所,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方圆左近还小有些名气。

    茶馆本是个人多嘴杂的地处;又南来北往四通八达。蛤蟆金才回宁阳地界儿,在这瘦龙河边又刚落身不久,也希望让人给传传名,就想趁此机会露一手。于是,他笑着朝这后生招招手说,哎,小兄弟,打算占一卦呀?

    这后生回头愣怔怔地瞅他一眼,嘴上嗯了一声。蛤蟆金便说,既然那黄半知今天没来,就让我来送你一卦如何?见这后生直冲自己眨巴眼,就赶紧又补上一句说,放心;只送一卦,卦金我是分文不收的。

    后生这才凑过来,瓮着声儿说,行,那你就给算算吧。

    茶馆伙计一见这蛤蟆金是个眉目清奇的干瘦老头,就知道兴许又是个高人,一时好奇便也跟着凑过来。此时旁边还有儿个避雨的茶客,正都闲得无聊,见此情形也都凑趣围上来。蛤蟆金先让这后生在自己跟前坐定,然后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就说,我还是先说说你眼前的事吧,你看准不准。后生眨巴眨巴眼,眼前的事?

    蛤蟆金点点头说,眼前的事。

    蛤蟆金微微含笑又说,我要是算准了,再接茬儿给你往下算,没算准你就甭答理我了。跟着又上下看看他,便说,你刚才是打东边儿过来的吧?

    后生一愣,点点头。

    蛤蟆金又说,这茶馆的东面是西城门,要这么说,你该是刚从城里办了点急事,这会儿又正要急着往家赶,对不对?

    这后生立刻瞪着蛤蟆金,连声说对;对对,我就是刚从城里办了点急事出来的。

    蛤蟆金接着又说,那么你进城办了啥急事呢,要我算着你该是去抓药的。

    这时旁边就巳有人失了声,轻轻嘀咕着说,这算命的,比那黄半知还神!

    蛤蟆金听了只当没听见,一笑接着说,你是去给谁抓药呢?要我看,该是给令堂大人,令堂病得可不轻啊,你刚才找那黄半知,想是要给令堂占一卦对不?

    这后生一听,两眼登时流出泪来,身子从板凳上一出溜,咕咚就给蛤蟆金跪下了,嘴上连声说着神仙,我今天可真是遇着活神仙了,实不相瞒,先生你算得一点儿不差,那就再请先生给我算算,看我娘这病,这回到底还有好没好儿?

    蛤蟆金忙伸手扶住他,连声说请起,快请起,小兄弟,吃我们这碗饭的可有说道儿,受不起这种大礼的。待重新回到桌边,又仔细端详这后生,就叹口气摇摇头说,恕我直言,令堂已经病入膏肓,只怕是不可救药,这番已到了大限的时候。

    后生听了,已是满脸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凄凄哀哀地问,我娘……真就没治了?

    蛤蟆金微阖双目,随口吟道:石崇富豪范丹穷,甘罗早发晚太公,彭祖寿高颜回短,各人尽在五行中啊。见这后生听得似懂非懂,才又抚慰着对他说,算卦的全凭一张嘴,好话歹话随口一说也就罢了,诚如世人所说,要真灵验,咋就不给我们自己个儿先算算?连自己的事都算不清,还妄谈旁人,岂不是笑话?终归各人自有天命,你左耳一听,右耳一冒,权当一阵过堂风也就是了。蛤蟆金说罢,见茶馆外面已是雨过天晴,便要起身离去。这后生却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嘴上连声央求道,先生,先生请等等,咋说您也得留下个仙踪宝号啊,好让我日后还能找得见您。

    蛤蟆金回头冲他微微一笑;说,敝号蛤蟆金。

    这一次事后,蛤蟆金在痩龙河边的名声果然响起来。都知道北魏公张家庄有个蛤蟆金,能相面看祸福,掐指算吉凶;神得如何如何了得。渐渐越传越神乎其神,竞说是这蛤蟆金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果真是个蛤蟆仙转世云云。

    蛤蟆金再与那黄半知相遇,两人也是打趣,说一山不藏二虎,同行如同冤家,以后说不准谁就砸了谁的饭碗。黄半知也跟蛤蟆金开玩笑,说当年有个名士路经宁阳城,曾让他给算过一卦,只因算得真切入理,这名士临走还送了他一幅墨宝,是个对联,上面写的是:“一笔赛刀劈开昆山识璞玉,二目如电看透沧海辨鱼龙”。

    黄半知说,如今这副对联,正可送了蛤蟆金。

    这幅墨宝,蛤蟆金是亲眼见过的,果然是字迹龙蛇,一派名家风范。黄半知还特意将它精心装裱起来,说是若论市价,这幅中堂至少也值百十大洋。

    说话进了春季。一天傍黑;蛤蟆金出外算卦回来,远远就见自己茅屋跟前蹲着个人。待走近了一瞅,竟是那一日在城西茶馆给算过卦的年轻后生。这后生大概是等的时候太久了,已经窝蹴在门口打起了瞌睡。这时听见动静,睁眼一看是蛤蟆金,赶紧就双膝着地扑身跪倒,说师父,眼下我已是个无牵无挂的人,今天特地过河来投奔您,万望您老把我收下!

    蛤蟆金上前要扶起他,这后生却硬是牢牢地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非要等蛤蟆金开口答应了不可。蛤蟆金无奈,只好先点头应下来。

    原来这后生是对岸南魏公张家庄人,早年丧父,只跟着寡母相依为命勉强度日。这后生相貌虽憨,却是天资聪慧,原本在一家乡学读书,竞是过目成诵,学业每日精进。无奈家道实在清贫,后来只好辍学在家,随母亲种两亩河滩薄地。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好端端母亲却又突然病倒了。眼瞅着越病越沉,已经一日难捱一日,这后生一咬牙卖了那两亩河滩地,豁着命地整天去四处请郎中,为母亲抓药治病。那一日这后生进城抓药,在西城门外的茶馆里让蛤蟆金给占了卦,凶家一看娘便只剩下出气没了进气。话也没留下一句,就这样硬挺着捱到半夜,便咽了最后一口气。这后生把娘发送了,又将家里一应什物典当干净还清了账,打听到蛤蟆金竟就是河对岸北魏公张家庄人,便过河投奔来拜师学艺。

    蛤蟆金苦笑笑说,这一行要说起来,只算是半个买卖儿,哪有啥艺可学。

    想了想又一点头说,也罢,这也是注定咱爷儿俩该有这段缘分,既是你不嫌这行清苦,收便收了你,暂且就先跟着我吧。然后问清了这后生姓范,叫范田生,掐指算了算说,你叫田生可不好,按五行推说,木瘦金方水主肥,凭你周身这相貌该是个水形人况且又面色黧黑,黑也主水,再叫田生就不相当了,田属土,而土克水。

    寻思了寻思才又说;不如这样,就把我这“蛤蟆”两字给了你吧,蛤蟆得水才有活,以后咱爷儿俩相生不相克,就相濡以沫吧。

    后生赶紧跪下磕头,谢过师父。

    蛤蟆金沉吟了一下又说,要叫个范蛤蟆,不好听,也没讲究,金能生水,爽性就连我这个“金”字儿也给了你,倒过来叫,就叫个金蛤蟆吧。

    蛤蟆金就此便收了这徒弟金蛤蟆。

    蛤蟆金后来才慢慢给金蛤蟆讲解,说这一个“金”宇,也好生了得,相面算卦这行看着不济,自古却被人叫成“金买卖儿”,手拿两块板儿梆梆敲的叫“梆金”,抽签儿的叫“八岔子金”,算属相的叫“花达子金”,先写后问的叫“嘴子金”。

    金蛤蟆问师父,那一回在西城门外的茶馆里给自己算卦,咋就能一样一样都算得那么灵验,果真是凭相面揣算出来的么?

    蛤蟆金一笑说,算是自然要算的,不过这里也有生意口儿,得察言观色。

    金蛤蟆问,那天您开口就说我是从东边来的,这是怎么算出来的?

    蛤蟆金说,那天刮的是西风,你进来时前胸淋得透湿,后背却连一个雨星儿都没有,这不就是顶风从东面来的么,一进门又先看那包药淋湿没淋湿,自然就是刚从城里抓了药来。

    金蛤蟆又问,可您咋就知道,这药一定是给我娘抓的?

    蛤蟆金说,这就是人情世故了,我瞥见你那药包上勒的方子,有一味药是红花,红花多治女人病,男人很少用,再看你这年岁,也还不像是成家的,自然就该是给你娘抓的药了。跟着就又说,这也是看人来,摸着走,你要问家里就不兴有旁的女人么,咋就非得是给娘抓药?这也是你的人性带在脸上,一看就是个孝子相。

    金蛤蟆说,可我还是想不明白,您咋就能看出我娘这回不行了?

    蛤蟆金说,这就得靠相面了,当时我见你印堂发暗,两眉残缺,主少年孤寒,想必早丧父母,由此就料定你娘这回是难逃此一劫了。

    金蛤蟆原本天资聪颖,又敏而好学。跟了蛤蟆金没多久,很快就上了道。

    这天傍晚,蛤蟆金师徒二人出外算卦回来,刚到村口就被张家大院的人拦下了,说是张鑫堂张老先生有请。蛤蟆金随着来到张家大院,就见张鑫堂正坐在一棵银杏树下,手把紫砂泥壶一边品茶,欣赏着瘦龙河上的黄昏景色。张家大院南面一侧没有院墙,高高的岸坡下面河水湍急有声,远远看去,河水如同是在这张家大院里流过的。

    张鑫堂回头看见蛤蟆金,便问,听说你收了个徒弟?蛤蟆金说是,是收了个徒弟。

    张鑫堂居髙临下,朝对岸一挑下巴,又问,是那边的?蛤蟆金说,是那边的。

    张鑫堂就转过头来说,当初你刚回来时,我已说过,这北魏庄自古不论贫富,还从没出过下三烂的人,今天能容下你已是破例了。跟着眯起眼来,看看蛤蟆金又说,况且你究竟算不算是这魏公张家庄的人,也都在两说着。

    蛤蟆金一笑说:这就怪了,我不是魏庄人,又是哪里人,张鑫堂的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说,这北魏庄是张姓,对岸的南魏庄是范姓,而你既不姓张又不姓范,你又凭啥说自己是这魏庄人呢?跟着又说,说到这里我倒想问一问,你这蛤蟆金究竟姓个啥呢?总不会是个少名无姓的数典忘祖之辈吧?

    蛤蟆金便不说话了。

    张鑫堂说,如今你在这村上住下便住下了,倘若再弄这么个太监之后整天跟在身边,那可就不好说了,这北魏庄可是从不跟河那边来往的。

    这时,金蛤蟆已觉出张鑫堂的话不中听了,就在师父身后说,我不是太监之后。

    张金堂翻他一眼说,我不认识你,我是在跟蛤蟆金说话。金蛤蟆又说,我不是太监之后。

    张鑫堂索性把脸转过来,冲着他说,河那边南魏庄的人,都是太监之后。跟着又冷冷一笑说,你不是四处对人说,那南魏庄范姓都是当年的魏公公之后么?你不是还说,就连这北魏庄的魏氏祠堂都该是你们范家的产业么。

    就在这时,金蛤蟆就不紧不慢地对张鑫堂说了一句话。金蛤蟆这话说得很突然,以致连他师父蛤蟆金听了都是一愣。金蛤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北魏庄的魏氏祠堂,原本就是范家的,连你这张家大院,当年也该是从那魏氏祠堂里分出来的。

    张鑫堂听罢这话怔了好一阵。他看看金蛤蟆,又看看蛤蟆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对。最后,还是蛤蟆金上前团和着说,这小子不会说话,张老先生不必跟他计较。

    张鑫堂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冲着蛤蟆金说,他不会说话?他这话说得可真够捅人肺管子了,真是武大郎养夜猫子啊,搁旁人,就是经意找都找不来这路徒弟呢。

    蛤蟆金情知张鑫堂这话是在挖苦自己,便一笑说,张老先生别看这小子说话不中听,可论骨相也是个少有之人,日后真有山高水低,还是说不定的事呢。

    张鑫堂哦地一声说,这我倒要听听,令高足怎么个山高水低法儿?

    蛤蟆金便拉过金蛤蟆,指点着说,你看他这肩胛骨,高能担事儿四平八稳,再看这后背骨,厚不怕压力承千斤,胳膊肘骨深,手腕儿活,脸上眉骨宽,性聪慧,颧骨隆起居高位,环面大耳颌骨肥,日后必主大富大贵。然后叹口气,才又说,不过,他这也是有福之人生在无福之地,早年孤寒,但愿日后先否后泰吧。

    张鑫堂听罢,将手中的紫砂泥壶放到一边说,我正想问你,那一次你说我家出事,毛病是出在我这名号上,我的名号有啥毛病?

    蛤蟆金微微一笑,说,张老先生恕我直言,你的名号里不该有这个“鑫”宇,要观气色,你面带微红,该是主火才对;而三金生盛水,水又克火,这就主运势先旺而后颓,先盛而后衰了,况且“堂”内“三金”也主肥水外溢,只怕家道元气很难聚拢。

    张鑫堂听罢,脸上顿时挂了些颜色。蛤蟆金这“堂内三金”,正说到他的痛处。

    张鑫堂共有三个儿子,号称孟、仲、季三财。老大盂财平日少言寡语,只在家里帮着料理内事。老二仲财跑外,一年四季很少在家,管着宁阳城里的几处买卖铺面。惟独这老三季财,年纪虽也不算太小,每日却出来进去游手好闲,还风流成性最好拈花惹草,家里的老妈子都被他挑得有模有样,稍逊姿色的,露水一点便打发走人,这几年也弄出不少鸡鸣狗盗的风流事来,这时被蛤蟆金这样一说,张鑫堂的心内便有些发虚,脸上却仍还撑着不动声色,于是便笑笑说,如此说来,老夫的运势反不如你这徒弟了?蛤蟆金答道,各人命相自有天定,神仙也争不得的。张鑫堂说,那你今天倒给我算一算,看我命相究竟如何?蛤蟆金便倒背两手走到张鑫堂面前,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阵,才说,真要给张老先生占这一卦,片鳞只爪恐怕以偏概全,窥一斑更难见全豹,就得相貌合参了。张鑫堂问,怎么个相貌合参?

    蛤蟆金不慌不忙地说,相貌者,五宫为相,周身为貌;五官者,眉为保寿官,眼为监察官,耳为采听官,鼻为审辨官,口为出纳官,老先生其他几官尚还可以,只是这鼻子的准头太小,两颧也低,这就吃亏了,所谓“三山不配”。

    蛤蟆金又说,左颧骨为东岳泰山,右颧骨为西岳华山,鼻子为中岳嵩山,三山相配不当,主财浮流沙,左手抓了右手扔,如过眼云烟看似浮华,到老还是一场空。

    蛤蟆金这里正摇头晃脑地说着,不想那三公子季财却突然从内院里张牙舞爪地蹦出来,把手一指蛤蟆金怒声喝道,哪儿来个烂算卦的,也敢跑到张家大院信口雌黄!

    跟着唤出一群家人,不由分说就将蛤蟆金师徒打出门外。

    这年一进秋景天,瘦龙河边又不消停了。白日黑夜经常听见零星枪炮响,一时闹得人心惶惶。这一日,蛤蟆金师徒二人进城转了一遭;不想生意竟好得不得了。直忙到傍黑才闲下身来,孰不料刚绕过鼓楼,迎面竟遇上了黄半知。

    黄半知看样子也是好生意,一脸的踌躇满志,抬头看见蛤蟆金,便笑着招呼说,你老兄可是少见啊,这一向生意可好?怎么有宽余空儿迸城闲逛来啦?

    蛤蟆金便也打趣说,哪儿得工夫闲逛,进城是抢你生意来哩!

    黄半知哈地一笑说;金盆朝天,谁来伸手都有一份儿,这可算不上是抢我生意。

    大家一边说笑,便走进个街边的小酒馆坐了。黄半知说,这一阵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平日又难得碰见,要请蛤蟆金浅酌儿杯。于是要了两壶酒几个小菜,大家便相对着喝起来。这时,黄半知才注意到,蛤蟆金的身边还有个始终一声不吭的年轻后生,就笑着问,这小兄弟看着脸生,是你的……蛤蟆金赶紧给介绍了,又让金蛤蟆起身见过。黄半知盯住金蛤蟆,狠狠打量了一下,然后才说,这孩子的相貌可有讲究儿,挺少见,想必日后不是个池中之物,你老兄就等着得他的济吧。

    蛤蟆金笑着说,要不我就收了他呢,也是看着这孩子相貌不俗,日后得济倒不图希,眼下混搭着有口饭吃也就不错了。跟着又问黄半知,这一阵顺风顺水做的哪路生意?

    黄半知打着哈哈说,咱一个爻卦算命的,还能做哪路生意,无非是这金买卖儿呗。

    蛤蟆金一笑说,这就是老弟不实诚了,就凭你?爻卦算命不过是个幌子,江湖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七十二路生意,只怕哪行赚钱你就做哪行吧?

    跟着又叮问一句说,那幅唐伯虎的美人图,眼下已经寻着大买主儿了?

    黄半知这才说,你我之间也没啥相瞒的,眼下买家儿倒是寻到了,只是这主儿的胃口太大,台面子也宽绰,一星半点儿的东西再好也不放在眼里,人家要吃就吃大的。

    蛤蟆金微微一笑说,大也不怕他大,那张家大院里的好东西,还不有的是?只是光靠他家这老三恐怕还不行,俗话说卖棺材的盼死人,今儿我就给你这棺材铺掌柜的透个风儿吧,你手里还搁着点黑货不是?何不去问他家老二试试?

    黄半知两眼一亮说,你是说,那西街上的张仲财张二掌柜?蛤蟆金笑着点点头。黄半知问,莫不是……他也好这口儿?

    蛤蟆金说,我也是从面相上看出来的,刚才走在西街上,从他家那几个买卖铺面跟前经过,瞅见他那气色像是抽这个的,脸上都挂了相儿。跟着又说,哎,我可是啥都没瞅见,你的事我也是全不知晓,来来,咱喝酒!

    黄半知便也笑着举起酒盅,说对对,我也啥都没听见,喝酒喝酒。

    直喝到掌灯时分,大家才各自散了。

    这一晚回来,蛤蟆金因白天生意顺手;又多喝了几盅酒,就显得兴致很好。乘着酒兴将金蛤蟆叫到跟前,便对他说,今儿个那黄半知的话,你都听见了?金蛤蟆说听见了。

    蛤蟆金说,这黄半知也是个有道行的人,你别看他整天稀松二五眼,像个甩手掌柜似的,心里可是宽窄儿薄厚儿远近高低分得一清二楚,今儿个就连他看了你,也说出这样话来,显见你日后真该是个大富大贵有造化的人了。

    金蛤蟆立刻给师父跪下来,两眼垂泪哽咽着说,徒弟将来要真有那天,就拿师父当亲爹供养起来。让您老好好儿享享清福当几天老爷子。

    蛤蟆金拍了拍他的脑袋,说起来吧小子,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痛快。

    然后拉过他的手又说,今儿我就再给你说说这掌法;人的掌法也该跟五官之相周身之貌合一才对。蛤蟆金一边说,仔细看了看他的手掌,然后才讲解道,这叫指,这叫掌,指为龙而掌为虎,按掌法说只许龙吞虎,不准虎吞龙,指长掌短便好,掌长指短可就另有说法了,所谓大指为君,末指为臣,二指为主,四指为宾,君臣宾主要相持,八字才得相配;此外还要肤筋不露,所谓“肤盘不露骨,晚年不受苦”。

    蛤蟆金将金蛤蟆的手反正翻看着说,你这手,指长掌方,纹深肉厚,肤筋不露绵软如酥,只是天、地、才三纹有些不配,横生出一条冲煞纹来。蛤摸金随口吟道:掌中横生冲煞纹,少年一定受孤贫,若问富贵何时有,调转风水克他人。

    金蛤蟆说,师父的话我都记下了,只是最后这“调转风水克他人”,我还不懂。

    蛤蟆金的脸色就放下来,又将金蛤蟆朝自己跟前拉了拉说,有个事儿,我一直没告诉你,今天就都跟你说了吧,到底咋着,你自己掂量办,可是绝对不能跟外人说。

    金蛤蟆一见师父的脸色很郑重,就知要跟自己说的事非同寻常,便说,师父放心,只要是您不让透出去的话,我一定烂在肚里就是了。

    蛤蟆金这才说你知道为啥这些年,一条瘦龙河隔两岸,北魏庄这边就家业发达人丁兴旺偏偏南魏庄那边却是家家败落江河日下?

    金蛤蟆摇摇头,说这事我也寻思过。可寻思不透。蛤蟆金说,就因为这条河的北岸地势高,南岸地势低,这边妨着那边的风水,尤其是那张家大院,你看它干脆就建在河边的土崖上,这叫“恶鹰望兔”,一下将北面的半边天都遮住了,风水阻断成无帆之船,无源之渊,自然也就家业不兴,人丁不旺了。

    金蛤蟆这一下才猛然想起来,过去自己的家就正在那张家大院河对面。那时在河滩地上干活,仰头仰头就能看见,不想竟是“兔子望鹰”望了这些年。

    蛤蟆金又接着说,我刚说的“调转风水克他人”,也就是这个意思,反正事儿就是这么个事,现在都说给你了,想怎么着我不给你拿主意。

    金蛤蟆眨巴着眼想了想,问师父,这风水……能转过来?蛤蟆金说,只看你想转不想转。金蛤蟆说,当然想转。

    蛤蟆金就笑了;说想转就能转过来。然后又说,也是命该如此,兴许你小子这一回真就到了转运的时候,原本我正打算让你见见那黄半知,不想今儿就凑巧遇上了。金蛤蟆问,这事,跟那黄半知有啥关系?蛤蟆金笑笑说,关系自然是有的,我本是这北魏庄人,这种事不好牵扯进去,更不能出面,你去找那黄半知,只要把我的话说给他,他就知道该咋办了。

    金蛤蟆听了问,他要是……不管呢?

    蛤蟆金有把握地说,凭我跟他这点交情,料也不会推辞的,何况他后面兴许还有更要紧的事要求着我,只是钱就不能再让人家垫了。蛤蟆金说着,便起身去拿出个布口袋,哗啦倒出儿块大洋,递给金蛤蟆说,这些钱,估摸也够了。

    金蛤蟆一见赶紧说,师父,这可使不得,这点儿钱您挣得不容易。

    蛤蟆金一笑说,你先拿去用,等日后你小子发迹了,再还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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