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怒放-福升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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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小五子。我已活了大半辈子还叫小五子。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每到旧历的正月初一,我仍会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仇掌柜。我没能尽到一个做伙计的责任。那时仇掌柜是福升堂药行的老板,我在药行里做站柜伙计。这些年,我经常对妻子和儿子说,在那个夏天,我如果劝一劝仇掌柜,哪怕是提醒他一下,叫他不要轻信那个江湖相士三黄子的话,或许福升堂就不会有后来的祸事了。所以,我觉得这件事的责任完全在我。我的妻子和儿子每当听到这些话就会安慰我,他们说,就算我劝了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那时我在仇掌柜的眼里还人微言轻。我妻子说,仇掌柜的秉性她是了解的,他那样一个固执的人,怎么会听进我说的话。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

    我还记得,那应该是一个夏天的傍晚。那时的傍晚鼓楼西街很热闹,两边的买卖铺面还没打烊,街上有做各种零碎生意的,也有吃过晚饭出来闲逛的,来来往往都是人。就在这时,一个江湖相士打扮的年轻男人举着一个杏黄招幌,肩上搭着粗布捎马子走进西街。他面皮白皙,眉目清秀,约摸三十来岁年纪。当时街上并没有人注意他。他来到西街的街口,将招幌戳在地上,举起另一只手遮住眉梢向远处望了望,嘴里突然呀地一声。他这一声立刻引得几个人围过来。年轻相士摇摇头,指着前面一座青砖尖顶的小洋楼说,这东两有股邪气,占的位置也不好啊。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伸头看着,好奇地问,怎么不好。相士说,它刚好是在凤眼上,只怕流年冲煞,对而的商号要遭祸事。当时我刚去东街送药回来,也挤在人群里。我知道他指的小洋楼是福音堂。这福音堂当初是一个洋教士募捐修建的,专门用来讲经布道。后来这洋人死了,福音堂也就闲下来。周围的人听了面而相觑,都有些将信将疑。年轻相士微微一笑说,这种话非同小可,我三黄子当然不敢信口胡说。他朝周围的人们看一眼,又不慌不忙地讲解,这座小褛的形状像一把利刃,利刃插在凤眼上,对面的商号自然会有血光之灾。说心里话,当时听他这样说我也暗自吃了一惊。福音堂的对面正是福升堂药行,他的意思显然是说福升堂要有血光之灾。在那个傍晚,我立刻跑回药行把这件事对仇掌柜说了。但是,仇掌柜听了却只是摇着头淡然一笑,就让—去后面碾药了。

    我知道仇掌柜是文化人,对这种江湖相士的话不会轻信。

    仇掌柜叫仇养痴,字醉乞,那时四十多岁。据说他年轻时也曾发奋读书,想做一个栋梁之材。但渐渐书读多了,反而将世事看透,觉得干什么都没有多大意思,于是便放弃学业,娶了妻室,在这鼓楼西街的福音堂对面开起一另福升堂药行。到我来这里当站柜伙计时,福升堂的生意虽还不算太大,在宁阳城里却已是一家有名的商号了。我对三黄子的那些话当然也不会太当真。我虽然没上过几天学,但站柜台抓药须会看方子,所以就跟着仇掌柜认了很多字,渐渐也懂了一些书。那时街上的人都夸我,说我跟着仇掌柜学得也像了一个小秀才。因此我对占卜扶乩看风水这类的事也不以为然。但是,接下来福升堂里竟真的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先是仇掌柜的夫人。仇掌柜的夫人原本还很年轻,身体也很好,但就在这一年夏天,她好好儿好好」的突然就得了寒病,浑身上下不停地打颤,三伏天里盖几床棉被都压不住。仇掌柜是开药行的,自然也会配一些药,可是各种药吃下去都不见效。请来中医西医的郎中给看了,也都摇着头无计可施。就这样一天天病入膏肓,捱到秋天竟真就死了。

    仇掌柜料理完丧事。一天晚上,他让我在后面花厅里陪他喝酒。后来他有些醉了,一边摇头流着泪说,看来那个三黄子确实有些道行,这一次,真给他算准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是从一天上午开始的。在那个上午,江湖相士三黄子突然来到福升堂。当时我正在柜上给一个客人抓药。仇掌柜坐在角落里一边喝茶,随手翻看着一本闲书。他抬头一见三黄子,连忙放下书迎过来。三黄子没拿他的杏黄招幌,微微一笑说,仇掌柜大概还不认识我。仇掌柜立刻说,当然认识,先生的大名在这西街上哪一个不知道。三黄子点点头说,我今天不是来买药的。仇掌柜赶紧让座,说先生能来小号,已经是给醉乞面子了。三黄子将肩上的捎马子放下,转过身摇摇头说,仇掌柜这话,恐怕言不由衷吧。接着又一笑说,我早已听说了,你拿我的话,可是从来都没当一回事的。仇掌柜的脸立刻红起来,张了张嘴,似乎欲言又止。三黄子这才叹息一声,又说,你如果早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尊夫人也不会落此下场。仇掌柜没再说话,朝我这边看一眼。我立刻端过一盏茶。三黄子端起茶盏一边喝着说,我今天进来,只想随便坐坐,但既然已经来了,索性就再送你一卦,不过还是那句话,我随口一说,你信耳一听,当不当真全在你。然后,又伸过一根手指在仇掌柜的面前摇一摇说,先把话说下,送一卦就是送一卦,礼金我是分文不取的。说着就拿过身边的梢马子,从里面取出紫铜嵌玉的卦盘卦子。这时的仇掌柜对三黄子的话虽还不能说全信,但也已不敢说不信了,于是点头说,那就多谢先生了。三黄子在茶几上把卦盘和卦子摆弄了一阵,忽然喜上眉梢,抬头拱手一笑说,仇掌柜,恭喜了。

    仇掌柜不解,苦笑一下说,先生这话,是从何说起。三黄子刚要张嘴,却朝我这边瞥了一眼。仇掌柜立刻说,先生但说无妨。

    三黄子点点头,这才有些神秘地说,要从这卦相看,可是紫气东来,祥云缭绕啊。他见仇掌柜听得似懂非懂,便又说,你仇掌柜的家里,恐怕要有喜事了。

    仇掌柜淡然一笑说,醉乞性情淡泊,从没敢奢望什么大富大贵。

    三黄子却摇摇头说,这种卦相并不多见,紫气祥云中隐约可见龙飞凤舞。随之将头向前一倾,又压低声音说,只怕你仇掌柜的千金,要有什么喜事呢。

    仇掌柜听了这句话,却立刻沉吟不语了。我站在柜台里看着,已猜到仇掌柜在想什么。仇掌柜的跟前只有一个女儿,叫芯蕊,生得清秀脱俗,也聪明伶俐很懂事理。仇掌柜原本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脑筋放达,平时对女儿管束也就并不拘谨。所以芯蕊小姐偶尔在后面觉得闷了,也来前面柜上帮父亲打理一下生意。我曾经提醒过仇掌柜,夫人已不在世,小姐最好还是少出来抛头露面,前面柜上已有我们儿个伙计,生意再忙也还支应得过来。我告诉仇掌柜,街上的一些酸人闲汉已经常在背地取笑,说无论患了什么要死要活的病,只要来福升堂里转一遭,看一眼芯蕊小姐,不用吃药病就已好去一半。但仇掌柜听了我这些话却只是笑一笑,并不去当真。仇掌柜平素一向与人为善,脾气也和蔼,偶尔遇到穷人还会赊药赈济,在街上的口碑也就很好。这时,我想,仇掌柜这样沉吟一定又想起不久前的那件事。那是一天早晨,仇掌柜带我去城外给一个大户人家送药,下午回来时赶上一场大雨,进城就迟了一些。我随仇掌柜一走进药行,就见一个年轻人正倚着柜台在跟芯蕊小姐说话。那时我虽然只有十几岁年纪,也已懂了些男女之间的事,我看出在芯蕊小姐和那个年轻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自然。仇掌柜愣了一下,也有些诧异。芯蕊小姐的性情并不轻佻,平时与来往客人从不多说一句话。仇掌柜看看芯蕊小姐,又看看那个年轻人,脸色就沉得难看下来。这年轻人的相貌倒还端正,髙挑身材,穿一件蟹青长衫,看上去像一个读书人的样子。这时,他似乎从芯蕊小姐的脸上看出什么,一回头,才发现仇掌柜正站在身后盯着自己。于是就更加尴尬,赶紧又跟芯蕊小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就垂下头匆匆地走了。这一次事后,仇掌柜并没问芯蕊小姐这年轻人是谁。芯蕊小姐也没做任何解释。所以,这时我想,仇掌柜一定从三黄子的这些话又想到了那件事。

    仇掌柜笑一笑说,先生这话说得似是而非,能否再明示一下?

    三黄子却摇摇头,一边收拾着卦盘卦子说,卦相原本就是似是而非,所谓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真要是有人给你算得有鼻子有眼细致人微,反倒不可信了。然后略一思忖,又说,也好,既然仇掌柜想知道得再详细一些,我也不妨再给你说几句。仇掌柜连忙说,醉乞领教。

    三黄子飞快地瞟了仇掌柜一下,然后眯起两眼吟吟地说,这卦相所说紫气东来,方位自然是指明了,祥云中隐约可见龙飞凤舞,则预示你仇掌柜要有纳婿之喜,如此说来,这个乘龙快婿应该是自东而来的。三黄子这样说罢,就将捎马子搭在肩上起身告辞了。他走到门口忽然又站住,转身对仇掌柜说,哦对了,只要仇掌柜瞧得起,今后有事只管去找我,这一阵我嫌城里乱,已搬到城外的柳家湾,出城也不过一里多路,很近便的。三黄子说罢微微一笑,就出门走了。

    这以后,仇掌柜一连几夜没睡好觉。

    仇掌柜嘴上虽不说,但我也能猜透他的心思。其实人都是这样,年轻时血气方刚,神鬼不怕,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一进中年就不行了,生意上的事,家人的事,儿女的事,顾及一多,原本不信的东西也就由不得要相信了。所以,三黄子这次算的这一卦,也就成了仇掌柜的一块心病。我早已看出来,仇掌柜对女儿的婚事也是一直很矛盾的。自从仇夫人去世,他父女俩相依为命,看着女儿嫁出去自然是舍不得,所以几次有媒人上门,仇掌柜都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驳了回去。但是,眼看着女儿一天天身大袖长,家里店里出来进去多有不便,仇掌柜的心里也明白,是该给女儿寻个归宿的时候了。

    这年的仲秋一过,果然又有媒人上门提亲。男家是城东关的,姓乌,据说在东关镇算得上是大户人家,很有些名望。媒人说,乌家父母早亡,只有兄弟二人一起过活,老大叫乌龙,老二叫乌虎。如今兄弟乌虎先已娶妻生子,说的是老大乌龙。这个提亲的媒人叫黄九儿,过去常来福升堂药行,所以,我早就认识他。他四十多岁年纪,浑身精瘦,唇边生了些稀疏胡须,平时靠去城外走乡串街做些小生意为生。夏天常来福升堂趸些“人丹”、“凉油”、“胖大海”一类消暑小药挑去乡下卖,冬天则进些沙参或枸杞。所以说起来,也算是跟仇掌柜有一点薄薄的生意交情。黄九儿拍着胸脯向仇掌柜保证说,这个乌龙的人性是极好的,他之所以到三十来岁还没说下妻室,也是替兄弟乌虎着想,他们兄弟从小失恃,他这做兄长的自然就像父亲一般,他早就发誓说,不为兄弟安顿好家业自己决不婚娶。黄九儿说,像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小姐嫁过去还能有罪受么,只怕今后净等着享福了。

    仇掌柜听了,沉吟一阵没有说话。东关镇地方富庶,民风人情也还祥和,按说倒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地方,况且离城里也很近,只有二十多里路,将来走动起来也方便。但就在这时,仇掌柜突然又微微愣了一下。他一下想起那一次三黄子登门送的那一卦。当时卦相上说,他仇掌柜要有纳婿之喜,而且这喜事是紫气东来,现在看来,是不是真的要应验了?于是,仇掌柜就对黄九儿说,要听这样说,这乌家的家境倒还合适,但毕竟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总不能隔山买老牛,所以,能否亲肖过去看一看。黄九儿一听这样说,立刻就笑了,说仇掌柜说得自然在理,可是按宁阳一带的风俗,只有男方过来让女方相看,却还从没有没过门的老丈人亲自去婆家相看的,仇掌柜也是读书人,这样的事传出去,只怕被人家笑话。况且,黄九儿又说,这乌龙现在也不在家里,正在南方做生意,恐怕一时半时也还回不来。

    仇掌柜一听就有些为难了,说如果这样说,这乌龙就见不到了?

    黄九儿说办法倒是有,倘若仇掌柜觉得这门亲事合心,可以让他兄弟乌虎替他大哥过来,让仇掌柜和小姐相看一下,他兄弟两个除去肤色有些差异,相貌并没有太大区别。

    仇掌柜听了,觉得倒是一个办法,但想想还是有些不塌实。于是就对黄九儿说,这件事非同小可,还是再考虑一下吧。仇掌柜和黄九儿说这些话时,我在旁边都听到了。所以,待黄九儿一走我立刻就对仇掌柜说,这件事最好还是慎重一些,黄九儿经常在外而东游丙串,说话也油嘴滑舌,总让人感觉有些不牢靠。仇掌柜听了却笑一笑,说这黄九儿也算是咱福升堂的老主顾,平时大家都熟,也算是知根知底,他总不会故意坑害咱,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但是,当仇掌柜跟芯蕊小姐一提此事,却立刻僵住了。芯蕊小姐一向性情柔和,自从母亲去世,又知道爹孤苦,也就更不忍让他伤心,所以听了这门亲事也不反驳,只是坐在那里低头垂泪。仇掌柜一看女儿这样子就明白了,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人,却并不说破,只是沉了一下,对女儿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是人之常情,但毕竟是终身大事,自然也急不得,再斟酌一下也可以。

    于是,就先把这件事放下了。

    关于芯蕊小姐和那个年轻人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这个年轻人叫沈方如,在城里一家小报馆做刀笔。他原本是辽宁人,独自来宁阳谋生,在鼓楼西街租了一间门脸房临时居住,靠给报馆写些刀笔文章挣点稿酬勉强度日。他跟芯蕊小姐也是偶然认识的。那是一个中午,沈方如正坐在家里写文章,突然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于是就起身来到街上,想透一透气。不料刚到街边,身子晃了一下竞险些栽倒。他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病了,就沿着西街慢慢走来,想到福升堂药行买一点药。当时仇掌柜正带着我和儿个伙计在后面库房倒药,前面柜台里只有芯蕊小姐。芯蕊小姐见一个身披米色旧西装,留着长发的年轻人走进来,就赶紧迎过来问,先生要买哪种药。这年轻人说人丹,要买两包人丹。芯蕊小姐一听就笑了,说刚开春的天气,还天寒地冻,哪有吃人丹的道理。年轻人的脸立刻红起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于是说,该吃哪种药,你看着拿就是了,我只是觉得浑身出虚汗,两眼发黑,腿上没有一点力气。芯蕊小姐跟着仇掌柜开药行这些年,又经常站柜拿药,对医术也懂了一些。她一见这年轻人脸色蜡黄,浑身瑟缩,心里便已有了数,于是让他伸手放到柜上,摸了一下脉相说,你是热火攻心,肺里阴湿又外感风寒,大概这一阵过度劳累,倒不碍大事。说罢就给他拿了两包药,说这是福升堂用秘方自制的“散风祛火膏”,吃下几副很快就会好的。这时沈方如看着芯蕊小姐,有些意外地问,小姐也会医术?芯蕊小姐的脸一下红起来,说自古药家半个郎中,这有什么稀奇。沈方如这才又怔怔地说,哦,如此说来,倒是方如少见多怪了。芯蕊小姐忍不住又掩嘴一笑。

    就这样,他两人便渐渐地相熟起来。

    沈方如租的房子是在鼓楼下,离福升堂药行并不远。从此他在家里写文章累了,便出门一路溜达过来,或在门外与芯蕊小姐相视笑笑,若见店里清静,便进来站一站,与芯蕊小姐说几句话。芯蕊小姐从小跟着仇掌柜识字,也读过一些书,与沈方如聊起来也就情投意和。所以两人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就这样渐渐地,他两人一天不见竟都有些失魂落魄了。就在那个下雨的下午,沈方如觉得思绪烦乱,手里的笔像是出了问题,文章怎么也写不下去。后来他索性就丢下笔,出门冒雨朝福升堂这边走来。恰巧这一天仇掌柜带我去城外送药,别的伙计又都在忙别的事,柜台里只有芯蕊小姐一个人。芯蕊小姐一见沈方如冒雨进来,先是欢喜得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但跟着又有些心疼,怪他这样淋雨,弄不好又要生病。沈方如却已顾不上这些,看一看左右没人,便扑过来一把抓住芯蕊小姐的手,对她说,自己想娶她为妻。芯蕊小姐一听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心里却很高兴,想一想倘若真能嫁了沈方如这样一个人,也是一辈子的福分。于是就低下头去,笑而不答。沈方如一见芯蕊小姐脸上的神色,心里就已明白,但狂喜之余又有些忐忑,于是就小心地问芯蕊小姐,不知仇掌柜那里会不会同意。芯蕊小姐想想说,我爹眼下虽然经商为贾,过去毕竞也是读书人,估计他应该不会反对的。沈方如听了顿时心花怒放,一时把持不住,就隔着柜台去抱芯蕊小姐,想亲她的嘴。芯蕊小姐却立刻闪开,正色说,既然你我有情有意,又岂在这一时一刻。沈方如一愣,立刻被芯蕊小姐说得满脸通红,想一想自己读了这样多的书,竞然还不如一个女孩懂事理,便赶紧把心定下来。就在他二人海誓丨丨丨盟,正说着体己话时,我和仇掌柜就冒雨㈣来了。当时芯蕊小姐已从父亲的脸色觉出,是被父亲看出了端倪,也知道父亲的心里不会高兴,于是也就故意不提此事,想等这一阵过去了,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再一点一点把这件事透出来。不料还没等她说,却突然又弄出一个东关镇乌家的事,这一下就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了。

    仇掌柜的性情毕竟放达,虽也认定儿女的婚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并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为此受太大委屈。又过了一段时间,就耐下性子问芯蕊小姐,东关镇乌家的那门亲事,是否不太愿意。芯蕊小姐一听,索性就向父亲把自己的心思挑明了。

    她说不是不太愿意,而是很不愿意。

    仇掌柜听了点点头,觉得女儿这样说倒也痛快。

    于是问她,为什么不愿意。

    芯蕊小姐支吾一下,却又说不出来。

    仇掌柜问,你心里,是否已有了人。

    芯蕊小姐这才红着脸,点了点头。

    仇掌柜问,就是那天的那个年轻人。

    芯蕊小姐说是,就是他。然后,芯蕊小姐就将那个沈方如的事都对父亲说出来。仇掌柜听了沉吟一阵,又想了想说,倘若真像你说的这样,这门亲事倒也不是不能考虑,爹膝下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其实也正为养老的事犯愁,这个沈方如孤身一人在宁阳,又无牵无挂,将来若能招他上门做个养老女婿,日后这福升堂药行也就后继有人了,只是如今世道太乱,街面上各种阴险下流的无耻之徒都有,爹是怕你良莠不分,上了坏人的当。芯蕊小姐一听父亲这样说,立刻高兴起来,连忙说女儿每天站柜拿药,各色人也是见过不少的,好人歹人还能分得出来。接着又说,爹要实在不放心,哪天叫他过来,让爹当面看一看就是。

    仇掌柜一听连忙摆手,说不急,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我还要再仔细想想。

    仇掌柜很认真地想了几天,最后决定去一趟城东柳家湾。他想问一问三黄子,这个沈方如眼下住在鼓楼西街的东口,论方位也是在他福升堂药行的东面,况且他家是在东北辽宁,就不知这算不算是“紫气东来”。同时,仇掌柜为保险起见,也想让三黄子给女儿芯蕊和那个沈方如批一批八字。这天早晨,仇掌柜正准备出门,不料三黄子却自己来到福升堂。仇掌柜一见连忙将他请进来,一边让座说,我与先生真是心有灵犀,这里正说要去柳家湾,先生竟就自己来了,可不是有缘么。

    三黄子听了立刻两眼一亮,说哦,仇掌柜找我有何贵事?仇掌柜这才凑近说,实不相瞒,自从先生的那一卦算出小女的婚事,这段时间,我这心里一直思忖着呢。三黄子越发精神一振,说既是令媛的婚事,仇掌柜只管问。仇掌柜在三黄子的对而坐下来,摇摇头说,醉乞是个读书人,又开着这样一X药行生意,平时对小女也就管束得不是很严,所以,有些事说出来,还请先生不要笑话。

    三黄子笑一笑催促说,仇掌柜不用客气,只管说就是了。仇掌柜这才将芯蕊小姐与沈方如的事,对三黄子说出来。三黄子一边听,眼里却渐渐地暗下去。仇掌柜却没有察觉,仍然顾自说,今天找先生,就是想给他二人批一下八字,看究竟合不合。然后就说,小女的属相是蛇,今年十八,那个叫沈方如的年轻人属虎,应该是二十一。

    三黄子听了讪笑一下,摇一摇头说,先不要说八字,只凭这两个属相可就不太相当啊。

    仇掌柜听了一愣问,怎么不相当?

    三黄子不紧不慢地说,蛇虎相克,是相书上早已写明的,所谓蛇虎过,如刀锉,这两个属相还不是相生相克,而是水火不容,令媛一辈子的大事,仇掌柜可要想仔细啊。

    仇掌柜连忙问,依先生的意思,小女应该找一个什么属相才合适呢?

    三黄子皱起眉,低头掐指算了一阵,然后说,若按令媛的八字说,应该找一个属兔的才好,正所谓蛇盘兔,世世富,这也是自古就有的说法。

    仇掌柜算了一下,说如此说,应该找个大两岁的?三黄子笑笑说,也不见得。

    仇掌柜立刻睁大眼,可总不能,找个小十岁的啊。三黄子仍然笑着摇头,说那是自然更不能了。仇掌柜一下有些糊涂了,说还请先生明示,醉乞实在愚钝,若依我算,属兔的无非就是这两头,要么大两岁,要么小十岁,难道还有别的不成。

    三黄子说当然有,仇掌柜为什么不往上想想呢。仇掌柜又低头算了一下,立刻摇头说不行不行,再往上最小也要大出十四岁,岂不要去给人家做填房或做小,这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

    三黄子摆摆手,微微一笑说,仇掌柜这话就言重了,真大十四岁也未必做填房,眼下正是英雄辈出的时代,而立之年尚未婚娶的男人也多得是呢。

    他说着,又飞快地看了仇掌柜一眼,就起身告辞走了。仇掌柜送走三黄子,一转身看见芯蕊小姐正站在柜台后面的门帘跟前。在仇掌柜和三黄子说话时,芯蕊小姐一直站在里面听着,这时见三黄子走了立刻就撩帘出来。她对仇掌柜说,您也是读书人,可不能轻信这些鬼话。仇掌柜叹息一声说,我这心里,也是如履薄冰啊。

    芯蕊小姐说,我怀疑这个三黄子心术不正。仇掌柜一愣问,何以见得。芯蕊小姐说,您没听出他话里有话么。

    仇掌柜问,他的话里,有什么话?

    芯蕊小姐冷笑一声说,他上一次说“紫气东来”,可他自己就住在城东柳家湾,而且听馒头铺的小大姐儿说,他这一阵在街上逢人便说,他是属兔的,今年刚好三十二呢。

    仇掌柜听了立刻摇头,说这也未必,兴许是他在外面跟人家话赶话说出来的,他若是真有别的心思,找个媒人直接来说就是,又何必绕这样大一个弯子呢。芯蕊小姐也摇摇头,说这就是他的心计了,他一个跑江湖算卦的,倘若直接托人来说媒,您会答应么。仇掌柜听了沉吟一下,还是摇摇头,说要我看,这个三黄子还不像是那种鸡鸣狗盗之辈。

    其实直到这时,我对这个三黄子也还没有看透。我只是有一种预感。我不希望仇掌柜相信三黄子批八字时说的那些话。但是当时,我却没敢把这个想法对仇掌柜说出来。

    又过了几天,前次提媒的黄九儿上门来催问,说东关镇的乌家还在等回音。黄九儿说,乌家人对芯蕊小姐也是早有耳闻的,所以对这门亲事很上心,人家已经放过话来,说只要仇家小姐点一下头,各色彩礼当然一样不会少,另外还要再装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送给仇掌柜,算是翁婿締亲的一点见面薄礼呢。仇掌柜听了只是淡淡一笑,说我既然聘女儿,彩礼嫁妆自然两边都不能少,别的并没有额外的要求,只是不知这位乌大少爷,今年贵庚?黄九儿用手捻着胡须笑一笑,伸出三根手指说,属兔,虚岁刚满三十二,若论周岁说只有三十一,算起来也是恰好的年纪,女方跟他相差十几岁,将来也省得再娶小了不是。

    仇掌柜听了没再多问,又跟黄九儿说了一阵闲话,就将他打发走了。

    就这样,仇掌柜考虑了一个下午,到傍晚时就已在心里定下。

    当天晚上,仇掌柜对芯蕊小姐说,这件事已反复想过了,那个沈方如,还是算了吧。芯蕊小姐听了浑身一凉,连忙问父亲,为什么出尔反尔。仇掌柜说,这件事我本来也没答应,怎么是出尔反尔,再说这也是为你想,这个沈方如只身在宁阳,听说他在家里又是独子,倘若哪天那边有事,说不定还要回去,山高路远事有多变,你若跟了去,撂下爹自然不放心,可不跟去真有变故,日后咱父女还去靠谁?仇掌柜叹息一声说,所以这件事,还是就此放手吧,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割痛。仇掌柜这一番话,说得芯蕊小姐无言以对。芯蕊小姐低头垂着泪沉默一阵,才慢慢抬起头说,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自古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爹这样决定了,女儿也没别的话说,只是让我,去跟沈方如当面解释一下,也算将这笔情债做个了结,省得日后让孩儿背一个嫌贫爱富的名声。仇掌柜叹一口气,只好说,自古情债是最难算清的,就是到了阎王老子那里也是一笔糊涂账,但既然你要这样做,爹也依你,只是有一点,我想不用嘱咐你也该明白,将来等到洞房花烛那一夜要给人家男方指出瑕疵来,咱可不敢丢这个人啊。芯蕊小姐点头说,女儿自有分寸。

    第二天一早,芯蕊小姐便去找沈方如。

    芯蕊小姐和沈方如见面的事,我是很久以后才从沈方如的嘴里得知的。但他也只对我说了一个大概,更详细的我并没有多问。据他说,在那个早晨,他绝没有想到芯蕊小姐会来找他。当时他刚刚熬夜给报馆赶写了一篇稿子,一脸的倦容,正就着一碗白开水啃着一个杂面恃恃。芯蕊小姐进来一看,心里立刻有些发酸,再想一想父亲说过的话也就更觉得有了些道理,这个沈方如的人品自然不用说,可要看他眼前这境状也真像是水里流沙,只怕将来没有太牢靠的根基,父亲凭着半生辛苦开了这样一爿生意也不容易,将来真交给这样一个人,也未必能守住这份产业。

    一边这样想着,就将心肠硬了硬,把来意对沈方如说出来。沈方如见了芯蕊小姐原本喜出望外,连忙拉她坐下来,正要倾诉衷肠,却不料被芯蕊小姐劈头说出这样一番话,顿时身上冷了半截。芯蕊小姐一见他这愣痴痴的样子,心里也像刀绞一样,于是赶紧好言劝慰他。沈方如又愣了一阵,突然就抱住芯蕊小姐放声痛哭起来。芯蕊小姐一下慌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想了想索性也和他一起哭起来。

    就这样哭了一阵,两个人才渐渐地平静下来。沈方如问,这样说,仇掌柜已将你许配别人?芯蕊小姐点点头,说东关镇一户姓乌的人家。沈方如又长叹一声,说好啊,这就好了。芯蕊小姐不解,说这还好,有什么好啊。沈方如说,我在这尘世也就没什么牵挂了。芯蕊小姐见他神色异常,连忙说,你可别吓我。沈方如苦笑一下说,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

    腊月初八是吉日。这一天也正是鼓楼西街的庙会。媒人黄九儿提前传过话来,说是东关镇的乌家已经准备好,要赶在初八这天过彩礼。仇掌柜赶紧事先准备,担心我们几个伙计忙不过来,又特意雇了人,将福升堂药行里里外外收拾得窗明几净,门口也张灯结彩挂起红帐。中午时分,乌家人抬了彩礼箱笼从东门进城,沿着东街一路吹吹打打地朝西街走来,弓丨得街上的许多人都跟在后面看热闹。鼓乐细吹显显派派地来到东街西口,绕过鼓楼,就走进了西街。这时恰好在沈方如的门前经过。当时我迎过来给乌家人引路,所以刚好看到沈方如。只见他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面带苦笑,看了一阵就转身进屋去了。隔着窗子,我看到他将桌上的字纸抓起来扯得稀烂,然后随手一扬就都扔到地上。事后我听馒头铺的小大姐儿说,沈方如这一晚去了瘦龙河边的临月轩,在那里喝得烂醉,直到将衣兜里的钱喝得精光,就一路跌跌撞撞地沿着河边去了。

    乌家人送过彩礼,按惯例是应该给来人备下酒饭的。但仇掌柜知道女儿心情不好,自己也无心支应,就特意多给了一些赏钱,让来人在回去的路上自己下馆子。芯蕊小姐一直躲在后面的房里暗暗垂泪。仇掌柜打发走送彩礼的人回到后面,看见女儿的样子也有些心疼,就劝她说,过彩礼也是你一辈子的喜庆事,这样哭哭啼啼的不吉利。

    芯蕊小姐不想让父亲不髙兴,就连忙将脸上的眼泪擦掉了。仇掌柜说,爹知道你难过,可是没办法,也只能往开处想。芯蕊小姐说,我倒不是想不开,只觉得,害了人家沈方如。仇掌柜叹息一声说,也未必,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乌家彩礼一过,喜事就算定下来。也是在腊月里,仇掌柜也将这边的嫁妆送过去。乌家人接了嫁妆让媒人黄九儿捎过话来,说是喜期就定在正月,乌家这边已开始着手置办轿班仪仗。但就在这时,芯蕊小姐却突然问黄九儿,说乌家自己说过的话,是不是不做数了。黄九儿被问得一愣,眨眨眼说什么不做数,乌家还怕这边有什么变故呢。芯蕊小姐冷笑一声说,那就是他们欺负我父女记性不好了。黄九儿这时已听出来,芯蕊小姐是存心想生事,于是连忙说,芯蕊小姐还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倘若乌家那边哪里做得差了礼数,我把话带过去,让他们重做就是。芯蕊小姐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是你传过来的话,说他乌家已许下愿说,除去各样彩礼,还要另备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这一次过彩礼时是忘记了还是又变了主意?黄九儿愣了一下,立刻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说,这都怪我,没把话传清楚,乌家人既然已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是不会更改的,但也没说一定要和彩礼一起送过来,乌家那边的意思是说,等迎亲那天先用花轿给仇掌柜抬过见面礼,然后再将新人抬回去。

    芯蕊小姐点点头说,好吧,那就等成亲那天再看。

    旧历年前,黄九儿又传过话来,说是乌家已将喜期定在正月初一。仇掌柜见事已至此,喜期也近在眼前,就耐心劝女儿芯蕊小姐,说这门亲事无论你心里是否愿意,现在既然木已成舟,如果再横生枝节也就没意思了,况且日后到了乌家,还要跟人家一起过日子,一过门就跟婆家搞得太僵毕竟不是好事。芯蕊小姐的心里当然明白,父亲这样劝自己的意思,是说在迎亲那天“骂媒人”时,让自己给那媒人黄九儿留一点脸面。按宁阳城里的风俗,男方在迎亲这天,新娘上轿之前要先将媒人狠狠地骂一通,而且要痛哭流涕地怒骂,也就是怨恨媒人的意思,怪媒人将自己从父母的身边拉出去嫁人,往后再也做不成黄花闺女等等。当然也是周瑜打黄盖的事,往往骂过之后,新娘还要暗地里再给媒人封一份厚礼。

    仇掌柜虽然没把这意思说明,但芯蕊小姐的心里却很清楚。

    仇掌柜的担心果然有道理。正月初一这天,乌家迎亲的花轿一进门,芯蕊小姐便冲着黄九儿骂起来。芯蕊小姐的骂法非常独特,似乎带有一种歌唱的韵味,听起来温文尔雅,似乎很有情致。但倘若仔细听,内容却极其恶毒,直将黄九儿骂得狗血喷头。黄九儿先还讪笑着装作若无其事,后来被骂得脸上实在挂不住了,就勉强笑着催促芯蕊小姐上轿,说时候不早了,乌家那边的亲朋好友都已到齐,还在等着,再说也不要误了良辰吉时。芯蕊小姐这时才不慌不忙地问黄九儿,那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的締亲见面礼可曾带来,是不是东关镇那边的乌家又有什么托词。仇掌柜一听脸上就涨红起来,立刻回头瞟了仇掌柜一眼。

    仇掌柜虽没说话,脸色也沉得有些难看。

    仇掌柜的心里也正憋着一口气。乌家来迎亲的仪仗虽说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却只是一个表面的阵势,只有媒人黄九儿带着一伙轿班和吹鼓手,再有就是乌家的几个远房亲戚,新郎乌龙却并没有露而。这让仇掌柜的心里很不痛快。仇掌柜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又正在自己的女儿嫁聘之际,这样大的事自然很在意礼数,他觉得这时新郎乌龙不露面,不仅是没把自己女儿放在眼里,也是对仇家的一种轻视。所以,这时一听女儿这样问黄九儿,便立刻接过话来,说区区一点见面礼,按说我是并不在意的,我仇养痴既然聘得起女儿,自然也就置得起嫁妆,不要说一筐药材,他乌家就是搬一座金山来,我仇家也未必放在眼里,只是话不能这样说,那乌龙既然已经有言在先,又三番五次信誓旦旦,说要送我如何如何,如今我若不与他计较,倒像是任由他随意耍弄了,我这人历来就是这个脾气,做不到的事不要说,我也不挑你的礼,可一旦说了就得做,说了不做我是不会答应的。黄九儿毕竟是街面上混的人,一听仇掌柜这样说,立刻也讪下面皮笑笑说,听仇掌柜这话的意思,倒像是要顺事逆办了,我也不过是个跑腿的媒人,您有什么想法只管痛快说,我把话捎过去就是。仇掌柜也微微一笑说,好吧,那就请你回去告诉乌龙乌少爷,既然他已说了,我还真就认真,这締亲的见面礼今天是根须不能少的,就依他前次所说,花轿抬了见面礼来,再把新人抬回去。

    黄九儿立刻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刚才这样对仇掌柜说话,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但他的心里很清楚,迎亲仪仗是他带来的,倘若抬个空花轿回去,到乌家那边自然没法交待。于是想了一下,只好走过来赔着笑脸说,仇掌柜先不要急,这件事要说起来也怨不得乌龙少爷,置办药材的人原本头年就已派出去,不料年前回来说,眼下正是冰天雪地的季节,咱要的又都是一些珍稀药材,弄不好怕买假了,所以乌龙少爷想了又想,才决定先将此事放一放,往后终归是一家人了,想您仇掌柜也不在乎这一时一刻。仇掌柜却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说,不,我在乎。黄九儿为难地说,既然仇掌柜这样说,你就给个痛快话吧。仇掌柜说可以,你去告诉乌龙,见面礼我今天是一定要的。黄九儿眨眨眼问,您的意思是说,否则小姐就抬不走么?仇掌柜点点头,说对。

    黄九儿听仇掌柜的口气,料定此事已没有商量的余地,又怕将事情闹得更僵无法回旋,只好强笑着说,其实要说起来,我这媒人也是一手托两家的事,倘若弄好了,是两好合一好,可如果弄不好那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够人,仇掌柜的意思,我会一字不落地捎回去,不过我也劝您一句,顺事还是顺办为好,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将来小姐嫁到乌家,还要在那边过日子,真弄僵了对小姐也不好。他这样说罢,便带上人悻悻地回东关镇了。

    芯蕊小姐看了心里暗暗高兴。她原本只是想借见面礼的事发作一下,一来出一出心头的恶气,二来倘若真闹成了,兴许就将此事搅黄也说不定。不料这一闹竟真就闹出了麻烦。但仇掌柜的心里毕竟还是有分寸的。黄九儿前脚带着乌家人一走,他立刻就来到后面劝女儿芯蕊小姐,说闹归闹,事情终归还是要办的,他总不能看着女儿被撂在这里,成了一个半生不熟的新娘。芯蕊小姐立刻说,半生不熟就半生不熟,我不在乎。

    仇掌柜说,你不在乎我可在乎,这件事真闹大了,你我父女日后在这宁阳城里还如何做人?一边说着想了想,又叹息一声,乌家没送见面礼,估摸也是当初吹下大话,现在又后悔了,他们对药材当然是外行,真要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那可要不少钱呢。

    芯蕊小姐哼一声说,料他们乌家也送不起。

    仇掌柜却摇摇头说,这件事自然是乌家理亏,他们会想办法的。

    芯蕊小姐的眼泪立刻流下来,说他们就是再送来,我也不去了。

    仇掌柜叹口气说,去你是一定要去的,如果他乌家真将见面礼送来,咱也算是圆了面子,你再不上轿就没道理了,做事要有分寸,礼数是不能差了人家的。

    仇掌柜果然没有猜错。几个时辰以后,媒人黄九儿就带人重又返回来。原来黄九儿刚才走时还留了一手,他担心将空花轿抬回去给街上人留下笑柄,就将轿子暂且留在仇家,只带了人匆匆回去。这时,四个轿夫用两根杠子十字穿花抬了一个盖着红布的竹筐来,放在当院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装了满满的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黄九儿不冷不热地笑着,对仇掌柜说,见面礼已经抬过来,仇掌柜是否还要过一过数?

    仇掌柜只朝这边瞥一眼,说不用了。黄九儿又问,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仇掌柜回头看看女儿,嘴唇抖了抖。

    黄九儿在正月初一这天带着花轿临出仇家门时,曾给仇掌柜撂下一句话,他说,乌龙乌少爷让给这边捎过一句话来,说是他今天没来迎亲,自然有没来的道理,还望岳丈大人不要挑礼,他翁婿二人日后自有见面的时候,可不要弄得大家不好见面,那就没意思了。

    乌龙的这几句话,让仇掌柜想了好几天。这时我虽然只是药行里的一个伙计,但仇掌柜每天孤身一人,有时也就对我说一说心里话。他告诉我,他品着乌龙这话的滋味,像是含了一些威胁的意思。我也有些担心。芯蕊小姐自从正月初一被乌家抬走,一连几天都没有一点音讯。仇掌柜担心女儿在那边受气,想去东关镇的乌家看一看。我却觉得不妥。我对仇掌柜说,过门那天毕竟发生过一点不愉快,两边难免还心存嫌隙,倘若这时仇掌柜过去,乌家会说对他们不放心,日后的关系恐怕也就更会雪上加霜。按宁阳的风俗,新人成亲第九天要双双回娘,称为“回九”。我劝仇掌柜,索性再等一等,到“回九”这天再问一问芯蕊小姐,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九天一早,仇掌柜起来漱洗齐整,正说让我去临月轩定一桌酒席,却见一个伙计匆匆进来说,新姑老爷已经来了,正在前面等着呢。仇掌柜一听连忙问,小姐呢?伙计却摇摇头,说没见。仇掌柜的脸色一下绷紧了,连忙吩咐说,快请新姑老爷进来,到花厅里坐。

    一边说着,自己便也迎出来。

    这个乌龙竞然生了一副看不出年龄的相貌,矮墩墩的身材,一脸紧绷绷的横丝肉没有一点笑容。这时他见仇掌柜迎出来,脸上的肉用力挤了挤就算是笑过了,然后上前一步施了个礼。仇掌柜连忙拦住说,免了罢,自家人不必拘泥。一边说,就将乌龙让进花厅。

    这时仇掌柜的心里也已有些不痛快。他暗暗埋怨自己,当初不该听信黄九儿的话,东关镇离城里不过二十几里路,怎么就不去打听打听,女儿一辈子的大事最终还是弄了一个隔山买老牛,倘若自己当初看到乌龙这粗俗相貌,是肯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心里这样想着,便问乌龙,为何芯蕊小姐没有一起回来。乌龙连忙欠身应道,芯蕊这两天身上不爽,好在离城里不远,回来一次也很方便的,所以今天就没跟来,在家里躺着休息呢。仇掌柜一听这话,才稍稍放下一些心来。于是连忙让我上茶。乌龙却立刻站起来说,茶就不要在家里喝了,我已在翠鸣茶楼定下座位,还请岳父大人屈就一步,到那边去喝茶,中午时就去临月轩吃饭。仇掌柜一听连忙推辞,说哪有这样的道理,今天是你们回九,按礼应该是我招待你们才对。乌龙一笑说,都是自家人,就不讲这些礼数了,况且,我今天也有赔罪的意思。仇掌柜一听乌龙这样说,就明白他指的是迎亲那天的事。乌龙说,迎亲那天我没来,委实是有些事脱不开身,还请岳丈大人海涵。仇掌柜笑着摆摆手,说不提了,都是过去的事,再说我也不是那种拘泥礼节的的人,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乌龙连忙说,那就多谢岳丈大人了,小婿今天一定赔罪。仇掌柜见乌龙说得诚心诚意,也就不好再推辞。于是他翁婿二人就一起走出福升堂药行,沿着鼓楼西街一路朝翠鸣茶楼来。

    福升堂药行也算知名字号,所以街上认识仇掌柜的人也就很多,大家都知道,走在他身边的这个黑脸汉子是新姑爷,也觉得新鲜,便都过来打招呼。乌龙竟然很随和,逢人便笑着点头说话,还客气地敬烟。待来到翠鸣茶楼时,一条街上的人就都已知道,仇家的新姑爷今天回九,请了岳父大人去茶楼喝茶。

    走进翠鸣茶楼,乌龙引着仇掌柜径直来到楼上。这时,一张茶桌的跟前站起两个人来,也都是黑脸黑须粗壮的相貌,与乌龙竟像是兄弟。乌龙连忙过来给仇掌柜介绍,说一位是南街麻雀馆的韩老板,那一位是瑞蚨洋行的帮办陈彼德,都是他的金兰兄弟。仇掌柜的心里立刻有些不悦,心想今天回九,应该是自家人団聚,无端弄来几个外人算怎么回事,况且像韩老板和陈彼德这种人,他仇养痴平时也是从不来往的。乌龙看出仇掌柜的脸色,就解释说,咱翁婿终归是头一次见面,芯蕊今天又没在跟前,我是怕尴尬,让您老不自在,所以才特意叫了两个朋友来作陪。仇掌柜这些年在街上混,自然也是很讲面子的人,于是干笑了几声说也好也好,人多了热闹,大家虽都在街上混事,平时忙,还真没机会坐在一起。一边这样说着,茶楼伙计就已泡上茶来,随后又端上几样黑白瓜子和茶食点心。

    事后据仇掌柜回忆,这天喝茶时大家只是随意闲扯了一些街上的事。到中午时分,便叫了两辆人力车,一起奔瘦龙河边的临月轩来。吃过午饭已是下晌时分。麻雀馆韩老板和瑞蚨洋行的帮办陈彼德先告辞走了。乌龙就送仇掌柜回福升堂来。仇掌柜到自家店铺门前一下人力车,突然发现门口多了一对石狮子。乌龙连忙笑笑说,这是我事先让人凿了,今天特意送过来的,知道岳父大人有些雅兴,也算是头一次登门的见面礼。仇掌柜朝这对石狮子看了看,虽说相貌粗陋一些,但毕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便笑着谢了谢。

    乌龙看看天色不早,就要告辞。

    仇掌柜心里惦记女儿,也没再挽留,于是立刻让人去雇大车,送新姑老爷回东关镇。乌龙一听连忙推辞,说自己在路上还要办一点旁的事,然后就匆匆地告辞走了。

    大约是过了上元节的第三天,东关镇的乌家来向福升堂要人。

    这天上午,仇掌柜正看着我和几个伙计在柜上包药,准备吃了午饭给一个南城的主顾送过去。突然店铺的大门哐当一响,走进一个黑脸汉子。仇掌柜一看,认出是乌龙的兄弟乌虎,连忙迎过来问有什么事。乌虎虽然沉着脸,但说话还算客气,说是来催他大哥赶快回去的,家里还有很多事等他去处理。仇掌柜一听有些糊涂,说你大哥乌龙,他怎么会在这里?

    乌虎一听就笑了,说老亲爹,您是跟我开玩笑吧?仇掌柜越发不解,说开玩笑,我跟你开什么玩笑?乌虎说,我大哥那天回九,不回您这里,难道还回别处去不成?

    仇掌柜只好耐下性子说,他来回九是不假,可当天就回去了啊。

    乌虎立刻笑了笑,说老亲爹,我知道您这里的事情多。仇掌柜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乌虎说,让他先回去,然后再过来帮您做事也是一样的。仇掌柜一下涨红脸,说听你这话,是我把他留下了?乌虎问,您没留他,他又没回家,那能去了哪里呢?乌虎的这句问话才让仇掌柜彻底明白了,原来乌龙自从初九那天离开这里,竟就一直没回东关镇。乌虎眯起一只眼,看着仇掌柜说,老亲爹,我知道你跟我大哥是翁婿,我不过是一个外人,那就请您转告他一声吧,家里确实有急事,还是让他赶快回去。

    仇掌柜一下觉得有口难辩。刚要再说什么,乌虎却已经转身走了。

    仇掌柜一连几天坐立不安。他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乌龙究竟去了哪里。仇掌柜清楚记得,在回九的那天下午,他跟自己一起从临月轩回到福升堂,是自己亲眼看着他坐上人力车朝东城门去的。怎么这一走,挺大一个活人就没影了呢?仇掌柜想,他是不是去了外地?但再一想又觉得不合情理,倘若是去外地怎么能不跟家里人打招呼,而且回九那天也并没听他透露过这样的想法,况且刚刚成亲,他怎么会扔下才过门的媳妇独自跑出去呢。但是,仇掌柜突然想起来,乌龙临走时曾说过,回去的路上还有一点事情要办。仇掌柜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就没问一问他要去办什么事呢。尽管仇掌柜对这个乌龙并不是很喜欢,觉得他不仅粗俗,身上还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脏气,但他毕竟也是自己的女婿,就是看在女儿的份上,他也真怕他有什么闪失。而且,仇掌柜已隐隐感到,这乌家兄弟都不像是善类,倘若乌龙真出了什么事他们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这样一想,也就更替女儿担起心!

    这天早晨,仇掌柜对我说,他想去东城门外走一走,让我随他一起去。我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想去柳家湾找三黄子。于是我赶紧收拾了一下,就跟着仇掌柜从铺子里出来。

    仇掌柜一向是个很有性情的人,平时偶尔出城,一路沿瘦龙河边走着都是欣赏风景。但这一次,他却始终沉着脸,像有满腹的心事。三黄子对我们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他正坐在家里悠闲地喝茶,听仇掌柜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也并没有显出太惊讶,只是淡淡地一笑说,人么,都是死生有命,富责在天啊。

    仇掌柜看着他,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黄子一笑说,有些事,算也是算不来的。

    他这样说罢便站起身,拿过招幌搭上捎马子,意思是要出门。仇掌柜知道自己碰了软钉子,也就只好知趣地起身告辞。他走到门口,忽然又站住,回头对三黄子说,先生真不帮一帮我?三黄子沉了一下,叹口气说,仇掌柜不要见怪,我刚才说的都是实在话,有些事不要说我,恐怕谁也帮不了你。仇掌柜见他说得讳莫如深,就小心地问,先生能否,再明示一下?三黄子摇摇头说,我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一步了。仇掌柜只好点点头说,也罢,先生不说,自然是有先生的道理,醉乞也就不勉强了。但就在仇掌柜刚要出门时,三黄子突然又说,也许日后,我还有能帮仇掌柜的时候,只是,你要先做一件事。

    仇掌柜立刻站住了,回过头问,什么事?给我,立下一个字据。什么……字据?

    三黄子笑笑说,一千大洋的欠条。仇掌柜一下睁大两眼,一千大洋?

    三黄子立刻摆摆手说,这钱自然是不要你还的,我再给你打个字据,说已收到你这一千大洋,这样咱两人不就两清了么,但我这字据,只是你我之间的事,千万不要给旁人看。仇掌柜眨眼看着三黄子,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三黄子又微微一笑说,事情么,就是这样一个事情,你给我写一张欠据,我再给你回一个收据,这样一还一报也是两不相该的事,你仇掌柜并没有吃亏,我三黄子也没占什么便宜,当然,倘若你信不过我那就另说了,只算我多事,你不要写就是,我也不会逼你的。

    仇掌柜连忙说,我既然来找先生,怎么会信不过,我现在写就是。

    他一边说,便走过去拿起案上的笔一挥而就,在一张黄符上写了张欠据。三黄子拿过来吹了一下,又很仔细地看了看,然后也写了一张收据还给仇掌柜,就将那张欠据小心地收起来,说好吧,先生只管放心,等日后说不定,这就是你那份家业的一道护身符呢。

    仇掌柜将信将疑地看着三黄子,嘴动了动,却没再说出话。

    在这个上午,我跟随仇掌柜回到城里。我们刚刚来到鼓楼西街,就见一个伙计心急火燎地跑着迎上来。他对仇掌柜说不好了,好像是出事了,东关镇那边又来了人,领头的一个说是新姑老爷的姐夫,叫兰世长,一大早就顶着门要找您,说有话要跟您说,店里人告诉他您不在,他说那就坐等,今天不见到您是肯定不会回去的。仇掌柜听了愣一下,立刻觉出来者不善。

    于是连忙问,他人呢?伙计说,还在店里坐着呢。

    仇掌柜迟疑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店铺。这时就见一个瘦黄脸的高个子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上下打量了打量仇掌柜说,想必您就是老亲爹吧?

    仇掌柜连忙说,在下仇养痴,请问您是,哪一位?痩黄脸说,我叫兰世长,是乌龙的姐夫。然后又微微一笑,对仇掌柜说,不过我今天可不是来走亲戚的,只是先给您这里打一个招呼,免得后边的事,大家心里都没准备。

    仇掌柜听了脸上一紧,试探着问,你说的,是什么事?兰世长说,自然是乌龙的事,正月初九,他可来过这里?仇掌柜说,来过。

    兰世长又问,你们一起喝茶吃的饭?仇掌柜点头,说是。

    兰世长嗯一声,说承认就好,省得到了官面上再犯矫情。仇掌柜一听话碴儿不对,连忙问,你这话,是从哪里说起?

    兰世长冷冷一笑说,实话说吧老亲爹,城外瘦龙河上漂起一具尸首,人是已经泡糟了,可身上的衣裳还能辨认,眼下乌虎已带人前去认尸,真要是乌龙,这事恐怕就难说了。

    仇掌柜只觉眼前一黑,脑袋轰地一下就大起来。凭着这些年在街上混的经验,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是摊上事了。他想,无论那乌龙是真死假死,自己都不会把事情说清楚。他心里这样想着,就转身朝后面走去。兰世长立刻伸手拦住,冷着脸问,老亲爹这是要去哪?

    仇掌柜看看他这只手,抬起头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兰世长一笑说,没什么意思,今天您哪儿也不能去。仇掌柜肚子里的气往上顶了顶,强压着说,这是我自己的家,我的买卖也在这里,我还能跑到哪里去?说罢推开兰世长的手,又朝我使了个眼色就来到后面的账房。我立刻跟过来。仇掌柜从账房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只红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房契和厚厚的一沓银票。他把我拉过来,压低声音说,你从小跟了我这些年,惟一遗憾的就是还没给你娶个媳妇。我听了心里一阵难过,对仇掌柜说,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您就不要再说这些了。仇掌柜将那只红木匣塞到我手里,说事到如今我就交待给你,我这些年的家底全在这里,你替我收好,等日后有机会见到小姐,再把这些交给她,我信得过你。我接过木匣,一边流着泪说,这件事您只管放心,只是那个乌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仇掌柜摇摇头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也不用管这么多了,赶紧拿上东西从后院翻墙走吧,跑得越远越好。

    他这样说罢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又看看他,一咬牙就转身匆匆地走了。

    这一天后来发生的事,对面馒头铺的小大姐儿都看在了眼里。事后她告诉我,就在我翻墙逃走时,前面就已大乱起来。许多人闯进福升堂药行,用木棒将店铺里的东西砸得一片稀烂。领头的正是乌虎。乌虎两眼血红地来到仇掌柜面前,拧眉瞪眼地问,我哥究竟哪里得罪了你,就算迎亲那天闹一点不愉快,你也不至于下如此狠手,你怎么能杀了他?!

    仇掌柜这时已面色苍白,他说亲家贤侄,这种话可不敢随便乱说。

    乌虎听了吼道,我随便乱说?不是你杀的,难道还是我杀的不成?!

    仇掌柜说,再怎样说他也是我女婿,就算有嫌隙,我怎么会杀他?

    乌虎立刻嚎啕起来,破着嗓子哭道,我那苦命的大哥呀!仇掌柜毕竟是读过书的人,这时想了想,就已镇定下来,他说先等一等,你说那具尸首是你大哥乌龙,听说人已泡糟了,你怎么能认得出来?再有,你说是我杀的,有什么证据?乌虎立刻收住哭声,冷冷一笑说,难怪你能干出这种伤人害命的事来,果然刁钻,我今天要是没有证据,敢来福升堂找你么,好吧,现在我就说出两个证人,你应该是都见过的。仇掌柜问,谁?

    乌虎说,麻雀馆的韩老板,瑞蚨洋行的帮办陈彼德,他们两人可能作证?

    仇掌柜一听心里又是格登一下。他想起那天一起喝茶吃饭的那两个人。当时他就有些怀疑,乌龙叫他们来干什么。但是,仇掌柜表面却没动声色,只是摇一摇头说,若论杀人害命,他们能作什么证,是能证明我杀乌龙,还是能证明我把他的尸首抛进河里?乌虎愣一愣说,这些自然不能证明,可初九那天他两人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后来他二人走后,就只剩了你和我大哥,而且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这还不够么?

    仇掌柜立刻问,可是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乌虎张张嘴,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仇掌柜说,这些细节,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但就在这时,只听兰世长在外面大喊一声,给他抬进来!

    就见四个大汉将一块门板抬进店铺。门板上盖着一片烂席,底下露出两只已看不出颜色的人脚。兰世长捂着鼻子走过来,指着门板说,人是已经看不得了,可他身上的东西还能认出来,你不是要证据么,好吧,我现在就拿给你看。兰世长说着,拽出一件红兜肚在手里抖了抖。这兜肚虽经河水泡过,却仍能看出是用一块红粗布绣的,上面一朵莲花上落了一只蜻艇还依稀可见。兰世长尖起一根指头挑着,又抖了一下说,老亲爹,这件东西可算得上是证据?这可是我媳妇他姐姐给一针一线缝的,刚刚从尸身上解下来,不会有错吧。这时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边哭嚎着一头撞进来,径直朝那具尸首扑过去。

    几个大汉连忙过来拦住,将她拉开了。这一来仇掌柜无话可说了。此时,他反而平静下来。他虽还吃不准乌家究竟是什么意图,但心里已经明白,这件事远没有当初想的那样简单,看来这一次,自己真的是要在劫难逃了。于是一下想起女儿,便问乌虎,我女儿芯蕊,眼下怎样了?乌虎哼一声说,只怕我大嫂,这辈子也不想见你了。仇掌柜凄然一笑说,不会的,这种事她不会相信的。兰世长走过来,摆一摆手说,算了吧,现在说旁的已经没任何用处,我再叫您一声老亲爹,眼下事已至此,终归死者为大,我这当姐夫的还要赶快回去操办丧事,接下来的事不用我说,您心里自然也明白,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后面咱就一步一步走吧。

    他这样说罢,便让人抬上尸首吵吵嚷嚷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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