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掌柜听了感激地一笑,又轻轻叹息一声。小大姐儿从东关镇回来时已是下午。仇掌柜正等得坐立不安。小大姐儿神色慌张地告诉仇掌柜,说乌家人已搭起灵棚,正在大办丧事,远远看着出来进去的有很多人,所以她没敢过去。但是,小大姐儿又说,听镇上的人议论,说是乌家人已在准备打官司。
仇掌柜一听,就更加提起心来。又过了几天,东宁县衙果然下来传票。东关镇是归东宁县属辖。来送传票的包探告诉仇掌柜,乌家人已去东宁县衙将他告下来,告的罪名是“心存嫌隙,灭绝人伦,杀人害命,拋尸毁迹”。仇掌柜见到传票,心里反而塌实下来。他想,这样也好,将事情拿到县衙去说,也总算有了讲理的地方。于是便坦然地跟随包探一起来到东宁县衙。但是,这一次仇掌柜又将事情想简单了。他理直气壮地来到县衙,却并没有人给他问案。几个狱事将他押到后面监房,二话不说碰上手铐脚镣就投进了大狱。仇掌柜一下被弄懵了,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立刻扒着铁窗一声接一声地向外大喊冤枉。
就这样喊了一天,才有一个狱事慢慢地朝他走过来。狱事一笑说,看来你这人,是真不懂这里的规矩啊。
仇掌世问,什么规矩。
狱事说,我要是你,就赶紧去筹钱,先保下命再说。仇掌柜听出狱事的话里有话,连忙问,筹钱干什么。狱事说,你以为乌家只递状子么,人家还花了钱的。仇掌柜听了低下头,心里立刻都明白了。直到很多年后,我再想起仇掌柜在狱里的那段日子仍然感到很难过。他毕竟是一个读书人,身体孱弱,大狱里的那种罪肯定是经受不住的。事后我听馒头铺的小大姐儿说,她曾去东宁县的大狱看过他。大狱里阴暗潮湿,到处都在淌水,仇掌柜坐在冰冷的墙角里,浑身又脏又臭。她给带去了两个馒头和一些酱驴肉。仇掌柜虽然很想吃,却已经吃不下去,只是用眼一下一下地看着。小大姐儿一边流着泪劝他,还是想办法疏通一下,先离开这里再说。但仇掌柜却坚决地摇摇头。他说不要说现在福升堂已经没钱,就是有钱他也不会去疏通县衙的人。他说天下自有公理,他就不相信,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难道还真会闹出冤案不成。但是,仇掌柜又说,他已经在大狱里想了很久,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乌龙究竟去了哪里,如果那具从河里捞上来的尸体真的是他,他又是被谁害死的。仇掌柜摇摇头说,看来这里面的事,只有乌家人自己知道了。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仇掌柜便郁郁地死在了狱里。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仇掌柜死后,东宁县衙竟将福升堂药行判给了乌家。乌虎和兰世长立刻喜气洋洋地来到鼓楼西街,俨然已是这里的两个新掌柜。他们先让人将店铺里外收拾干净,又改换门庭重新做了招牌。字号自然仍是“福升堂”的老字号,但牌匾已是金丝楠木,“福升堂”三个泥金大字非常耀眼。接下来便忙着购进各种药材,准备择吉重新开业。
也就在这时,三黄子突然来到福升堂药行。三黄子是在一天上午来的。这时福升堂药行已准备就绪,门口的屋檐下张灯结彩一派喜气。三黄子来到福升堂门口,对正在忙碌的伙计说,要找新掌柜的说话。乌虎和兰世长立刻闻声走出来,上下看看三黄子问,有什么事。三黄子冲他二人微微一笑,说正好,两位新掌柜的都在,恐怕,你们还不认识我吧。乌虎和兰世长相视一下,然后说,眼熟。三黄子说眼熟就对了,我相士三黄子虽说来这宁阳城的时间不长,街上还没有几个不知道我的。接着又说,我今天来是想问一问,这福升堂药行是那仇掌柜的倒了手,还是你们乌家人接手干的?兰世长觉得三黄子这话里有话,就眨眨眼问,倒手怎样说,接手干又怎样说?三黄子不紧不慢地说,倘若倒了手,那就另说了,但如果是你们接手干,我可要讨一笔债。
兰世长问,什么债?
三黄子说,当初仇掌柜还欠我一千块大洋呢。乌虎一听刚要发作,却被兰世长伸手拦住了。兰世长的眼里闪了闪,说,我们是倒了手的。三黄子仰头哈哈一笑,说光凭你嘴上这样一说,当然不能做数,俗话讲,私凭文书官凭印,这样大的一另福升堂倘若真的倒了手,你们总该有房契一类的凭据吧?
兰世长也微微一笑说,请问,你说仇掌柜欠你一千大洋,有什么凭据?
三黄子点点头,说问得好,兰掌柜倒真像是一个生意人。然后一伸手,从肩上的捎马子里抻出一张黄纸。乌虎走过来,伸手就想抓过去。三黄子却立刻把手一躲,笑笑说,乌家二少爷,我提醒你一句,现在这一条街上的人可都看着呢,你就是真抢过去撕了也没用,办事最好留点分寸,况且你们日后还要在这西街上做生意,信誉二字最重要,倘若干了赖账一类的下作事,对自己也没好处。乌虎脸一红,立刻恼羞成怒地朝三黄子蹬了一脚。三黄子没防备,一下仰身倒在地上,招幌折成两截,捎马子里的卦盘签筒也滚落了一地。
三黄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收拾起东西,只是微微一笑就转身走了。
他临走只撂下一句话,我下次再来,可就不是这一千块大洋的事了。
据小大姐儿说,当天晚上,三黄子就来到馒头铺找她父亲史掌柜。
馒头铺的史掌柜只有小大姐儿一个女儿。当年他父女刚来鼓楼西街时无依无靠,还是仇掌柜拿出十块大洋,才让他们在福音堂旁边开起这样一另馒头铺。后来生意做起来,那十块大洋仇掌柜也就没再要。所以每说起这件事,史掌柜父女一直对仇掌柜心存感激,也很敬佩他的为人。这一次福升堂药行遭了这样一场祸事,史掌柜是从头至尾都看在眼里的,只是无奈自己人微势单,想帮仇掌柜一把却又做不了什么。仇掌柜死后,史掌柜听到消息曾流着泪说,等将来有了机会,一定要替仇家讨一个公道。所以,在这天晚上,当三黄子来到馒头铺,对他父女说出想替仇掌柜打抱不平,一下就说到了史掌柜的心里。
史掌柜对三黄子说,先生只管说,咱们怎样干。三黄子笑了一笑,便将自己的想法对他说出来。于是第二天上午,史掌柜就和女儿小大姐儿一起来到城东柳家湾。史掌柜一见三黄子就告诉他,刚才他父女出来时,看到福升堂药行已重新开张,吹吹打打很是热闹。三黄子点点头,笑了笑,就转身从里面叫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我。
在那一天上午,我带着仇掌柜交给我的红木匣从福升堂后墙翻出来,就头也不回地一直跑出东城门外。我来到瘦龙河边,站在岸坡上愣了很久,忽然想起这里离柳家湾不远,就沿着河边朝这边走来。这时已是下午,三黄子还没有回来。我在河边的一片柳树林里躲了一阵,直到傍晚才见三黄子摇摇晃晃地走回来。三黄子一见我这落花流水的样子就知道出了事。他连忙问清缘由,又沉吟了一阵,就盯住我怀里的红木匣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我只好跟他说了实话。他想了想,说要打开看一看。我虽有些犹豫,但还是打开让他看了。三黄子拿出那些房契,一张一张仔细看过,又沉吟了一下,忽然抬起头问我,刚才来这里时,还有谁看到了。我说没有人,就连仇掌柜也不知道。三黄子这才点一点头,说这就好。然后又对我说,不要再出去乱跑,这一阵就先住在他这里。所以,我就在三黄子这里住下来。在这天上午,我一见到史掌柜父女,他们就将仇掌柜已死在东宁县大狱里的事告诉了我。我的眼泪一下就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心里很清楚,仇掌柜是被陷害死的。这时,三黄子就对史掌柜说,有了小五子,再有了你们父女,现在就只差一个人了。史掌柜问,谁?三黄子一笑说,沈方如。史掌柜说,那个书呆子,能有啥用处。三黄子却说,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是。然后又说,这件事,只有让小大姐儿去。沈方如自从那一晚在临月轩喝得烂醉,就去瘦龙河下游二十里外的广寒寺出了家,法号叫空心。从此每日青灯黄卷,暮鼓晨钟。小大姐儿在一天上午来到广寒寺。沈方如一见她觉得有些眼熟,想了一下才认出,是西街上馒头铺的小大姐儿。于是问,有什么事。小大姐儿就将这段时间福升堂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沈方如。沈方如立刻惊得目瞪口呆。接着,小大姐儿又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沈方如听了沉默一阵,却心灰意冷地摇摇头,又叹息一声。小大姐儿连忙问,怎么,你不想管么。沈方如说,我如今已是一个出家人,外面的事,无心再搅进去了。小大姐儿立刻说,三黄子已经说了,他这一次有十分的把握扳倒乌家,只是自己不好出头,他知道你跟芯蕊小姐曾有过一段情意,而你又是一个懂文墨的人,所以就想,由你出面应该最合适。沈方如被触到了痛处,苦笑一下说,那都已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小大姐儿说,可是,看在小姐的份上,你也不该不管啊。沈方如又长叹一声,摇摇头说,你还是回去吧,回吧。小大姐儿见他心已铁定,只好悻悻地回来了。这时我和史掌柜还有三黄子,仍然等在柳家湾。三黄子一见小大姐儿的脸色就明白了,于是思忖一下,跟史掌柜商议,索性就由他来出面。三黄子说,街上的邻里看事不公,站出来打抱不平,这样的理由就是到了县衙的公堂上也能说得过去,况且这件案子的实情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我想东宁县衙也是很清楚的。史掌柜听了没有说话,显然有些犹豫。三黄子就又为他打气说,不用担心,打嬴这场官司应该是有十成把握的。接着,三黄子就又对史掌柜说了一句话,他说,等蠃了这场官司,日后得了好处,大家自然是都有份的,史掌柜一家,还有小五子,三家“三一三剩一”平分,这样也公平合理。史掌柜一听立刻现出惊异的神色,睁大两眼说,倘若真打赢这场官司,要回福升堂也是要还给仇小姐的,怎么能把人家的产业分掉?三黄子一下有些尴尬,似乎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立刻又说,道理当然是这样的道理,不过我想,那仇家小姐总不会让大家平白受累,待事成之后,肯定也要报答一下我们的,我指的是这样的好处。史掌柜仍然有些不悦,很认真地对三黄子说,他做这件事,只想为仇掌柜讨回一个公道,除此之外别有所图。三黄子赶紧说就是就是。然后便让史掌柜父女先回城里去,又叮嘱他们,千万不要露出任何声色,等着他的消息就是。
史掌柜父女这才点点头,先回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三黄子领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来到西街馒头铺。这女人头发蓬乱,衣衫破旧,一进来就坐在角落里不停地抹泪。三黄子告诉史掌柜,说这个女人才是河里那具尸体的妻子。原来三黄子经常去城外走村串乡,早就听说瘦龙河上游有一个游方郎中,不知为什么被人杀害,又将尸体抛进河里。所以这一次乌家从河里捞上一具泡烂的尸首抬来福升堂闹丧,三黄子便在暗中留了意。后来兰世长又扯出那件红布兜肚说是证据,然后就无意中丢到了地上。当时谁都没注意,这兜肚却被三黄子趁乱捡起藏起来。这一次,三黄子拿了这件兜肚去瘦龙河上游找到那个游方郎中的妻子。这女人一看就认出是自己绣的。三黄子先还有些不放心,让她一定看准了,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不敢随便乱讲。这女人一边哭着就又拿出几件兜肚来,与这一件都是一样的布料,绣的也是一样的图案。三黄子的心里这才有了底,于是告诉这女人,说是她男人的尸体已经找到,但被河水泡得不成样子,所以仵作就张罗着草草埋了。这女人一听,立刻说想去坟上看一看。
于是在这个下午,三黄子就将她领来西街的馒头铺。三黄子先让小大姐儿去街上的冥衣铺买来香烛纸表各样供品,然后就带着这女人出东城门来到河边的一片义地。所谓义地,也就是乱葬岗子,专埋一些没有主的尸体。三黄子早已听说,乌家人虽然把丧事操办得很大,却只是给县衙看的,官司一判下来,他们立刻就将那具尸体弄来义地草草埋了。在这个下午,三黄子领着这女人来到一座坟前,燃起香烛纸表,这女人一下就扑倒嚎啕起来。有东关镇的人从这里经过,看到这女人跪在乌龙的坟前这样痛哭,就感到莫名其妙,立刻回去告诉了乌家的人。乌家人一听说有人去乌龙的坟上哭奠,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接着一下就着了慌,连忙让人去城里的福升堂把乌虎和兰世长都叫来。这时那女人已在焚烧纸人纸马,桔黄色的火焰迎着西南风蹿起很高。
乌虎走过来,朝这女人看一看问,你在祭奠谁?
女人一边哭泣着答,我男人。兰世长又问,你男人是谁?这女人说,就是这坟里的。
乌虎和兰世长相视了一下,一时也都有些糊涂了。这时,三黄子笑着走过来,不紧不慢地说,一点也不糊涂,这坟里埋的是一个游方郎中,姓霍,家住城西二十里的霍家集,这是他的女人,得着消息来奠祭自己丈夫的。
乌虎回头瞪着三黄子,拧起眉问,你又想搞什么名堂?三黄子笑一笑说,乌少爷,你这样问可就不识时务了。兰世长立刻拦住乌虎,走过来问,你究竟想怎样?三黄子笑微微地点点头说,这问的还像一句人话。兰世长说,咱都是外面混的人,你就明说吧。三黄子说,临月轩摆一桌酒席,给我赔罪。乌虎脸一黑,摆酒席?给你赔罪?我还没说完,外加一千八百大洋。
兰世长回头看看那个仍在哭泣的女人,想了想说,那天乌虎对你确实多有不恭,要说在临月轩摆一桌酒席赔罪,也是应该的,只是这一千八百大洋,有些狮子大张口了吧。三黄子又干笑了几声,然后把脸一收说,仇家的产业,可是明摆在街上的,且不说那另福升堂药行,光后面的十几间青砖瓦房恐怕也不止这个数吧。乌虎突然从旁边跳过来,抓住三黄子的肩膀狠狠一掼就将他扔到坟堆上,跟着自己也扑上去,用力掐住三黄子的脖子狠声道,一千八百大洋?我先弄死你这个跑江湖算卦的!三黄子没有防备,立刻被乌虎掐得翻起白眼,脸色也渐渐铁青起来。兰世长一看要出人命,连忙过来将乌虎拉开了。三黄子爬起来,一步一跌地朝后退着说,好好,好你个姓乌的,后面的事咱走着瞧就是了。
他这样说罢,就带上那女人踉跄着走了。
在这个傍晚,三黄子带着这女人回到城里,先找了个馄饨摊让她吃了一顿饱饭,又掏出两块大洋交给她,说人先埋在这里,等日后事情平息下来,他一定帮她重新厚葬她的男人,然后就打发她先回霍家集去了。三黄子一直看着那女人出了西城门,才又来到馒头铺。这时天已大黑下来,史掌柜父女仍在等着三黄子的消息。三黄子并没有对他们说在城外义地发生的事,只是写了一张状子交给史掌柜,又叮嘱他具体去怎样做。
于是儿天以后,史掌柜就去东宁县衙将乌家告下来。三黄子事先已做了周密安排。他先花钱请了仵作,重新开棺勘验尸骨,并详细写下笔录签字画押。据那个女人说,她男人身高七尺开外,经仵作开棺验定,尸体确系七尺有余,仅这一点就与乌不符了,乌龙身材刚过五尺,应该相差一头。其次,那女人说,她男人曾为一个长疮的病人医腿,不小心割破手指,后来这根手指就烂掉了,因此,尸体的右手应该只有四根手指。这一点经勘验也得到确认。而乌龙的两手却是完好无损。有了这两条确凿的证据,三黄子却并不让史掌柜告乌家“诬陷良善”,而是告他们“合谋害命”。倘若按三黄子所说,这件案子的案由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黄子为史掌柜写的呈词大致意思是说,霍姓本是一游方郎中,经常游走于东宁一带,后借诊病之机,与乌虎之姊兰世长之妻兰乌氏相识,两人很快勾搭成奸,一日被兰世长回家撞见,登时怒不可遏,于是抄起利刃将霍斩于床上(后经仵作勘验,尸身确有利器伤数处),然后为毁尸灭迹,又与妻弟乌虎共同商议,合谋将尸体拋人瘦龙河中(现有从霍姓郎中尸身解下的红布兜肚一件,系兰世长之妻兰乌氏亲手所绣并赠予霍姓郎中的定情之物,此一点兰世长本人亦曾当众承认凿凿,有宁阳鼓楼西街的众街邻作证)。后来尸体浮出水面被人打捞上岸,兰世长为逃脱杀人罪责,也为谋人产业,又与妻弟乌虎串通栽赃陷害,诈称尸体系乌虎之兄乌龙,蓄意趁机攫取仇家财产,而事实上乌龙并未被害,至今仍还健在,据称,曾有人看见他正在外地逍遥经商,尚请东宁县明察。史掌柜看了这张状纸,先还有些含糊,他对三黄子说,那霍姓郎中并不是被兰世长所害,况且他人已死了,何苦又弄了这样一些恶名编排他,恐怕不妥吧?三黄子却笑一笑说,咱们现在是跟恶人打官司,自然不能用良善手段,等赢了这场官司,多给那女人一些补偿就是,现在先要将乌家人置于死地、替仇掌柜申了冤,讨回他家产业才是最重要的。但史掌柜想一想,还是有些不塌实,说人命关天的事,总不能这样信口雌黄吧。三黄子点点头说,你说人命关天,就是人命关天,那仇掌柜的命又该记在谁的账上,他好端端一个本分的生意人,说被乌家害了就给害了,而且在狱里死得那样惨,这样的道理又去哪里讲?
史掌柜这样一听,才无话可说了。史掌柜将状纸一递上去,东宁县衙立刻就受理了此案。原来这一次,三黄子也在暗中花了钱。他事先曾跟我商议,说是仇掌柜给我的那只红木匣里有很多银票,这次打官司恐怕要用一些。他说这一次的官司虽然有着十分把握,但上次乌家在县衙是花了大钱的,这一次咱这边自然也要花,而且花的只能比他们更多。三黄子对我说,他一个走乡串村占卜扶乩的相士,手里自然没有几个钱,况且这一次是大家出来为仇家主持公道,既然仇掌柜留下钱,拿出一些用在他的官司上也是合情合理。我想一想说,先生的话是这样的话,理也是这样一个理,可是这笔钱,当初仇掌柜交待得很清楚,只能交给仇小姐。三黄子听了却摇一摇头,说提到仇小姐,这件事我也想过,我之所以一直没有找她,一来怕乌家警觉,二来对那边的事也还不摸底,因此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咱们这样做,我想仇小姐应该也是同意的。听三黄子这样一说,我才拿出儿张银票小心地交给他。
东宁县衙收受了三黄子暗中送去的银票,自然很重视这件案子。于是立刻又将过去的卷宗重新搬出来。待仔细研读了史掌柜递上的状纸,又看了地保仵作出具的验尸记录和那件作为重要证物的红布兜肚,果然就发现案情非同一般,乌虎和兰世长确有重大嫌疑。于是连传票也没有下,当即派出几个剽悍的包探,一根铁链就将他两人锁来县衙。
乌虎和兰世长大惊失色,但再想解释推脱已无济于事。这一次案子审得干脆利落。只开了一次堂,就将兰世长定了一个“因奸害命,抛尸灭迹”的罪名,又将乌虎问了个“合谋”,就一起拉到瘦龙河边砍了头。行刑这天,河边的法场上围了很多人。乌虎和兰世长是被押着走过来的。乌虎已经迈不开腿,裤子也已被尿得透湿,好像还拉了屎,离得很远就闻到臭气熏天,两个刽子手只能拖着他,身后的地上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污迹。倒是兰世长还有些底气,一边慢慢走着,插在背后的招子一左一右地来回晃动。他脸色苍白,嘴唇铁青,铁镣在脚下拖得哗哗地响。砍头时,兰世长也很省事,随着刽子手的大刀一闪,他的头就轻飘飘地飞出去,一直飞了很远才落到地上,又像个球一样地弹了几弹,跳了几跳,就滚进了一个草丛。但乌虎却有些麻烦。乌虎来到法场上,让他跪下却无论如何也不跪。他这时反而来了精神,两脚一跳就破口大骂起来,骂东宁县衙不仅贪污腐败,还不讲信用,收受了他乌家的钱却不为乌家办事,他就是死了也不会与东宁县衙善罢甘休。刽子手不等他再说下去就挥刀向下一砍,乌虎的头直到落在地上,嘴里仍然滔滔不绝地骂着,然后,这颗头颅就朝河边滚去,一直滚到了水里。它先是咕咕地喝了几口水,又咔咔地啃咬着水边的苇草,就这样啃了一阵,便随着一个漩涡漂走了。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我是在一天早晨回到鼓楼西街的。这时福升堂药行已又换了新的主人。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主人竟是三黄子。我没有去福升堂露面,也不想见三黄子,于是走进对面的馒头铺,馒头铺的史掌柜一见我就摇头叹息,说,咱们都上当了,这一场糊涂官司真不知是为谁打的,打来打去,一另福升堂药行却还是落到了外人手里,真是没想到啊。小大姐儿在一旁埋怨,说她早已看出来,那个三黄子从一来到西街就没安好心。史掌柜说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处了。接着,史掌柜又想了想说,这件事,日后恐怕还会有麻烦,倘若那个乌龙真的没死,他哪一天回来了,岂能与三黄子善罢甘休,就连咱们也不会放过的。这时我才发现,史掌柜已在收拾东西,于是连忙问他,这是要干什么。史掌柜说,看来这西街上是不能再呆下去了,我们爷儿俩还是关了这铺子另寻别处吧。
我看看他,又看了看小大姐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这样,史掌柜父女当天晚上就离开了鼓楼西街。这时我已听说,三黄子正在四处打听我的下落。我知道他为什么急于要找我。其实三黄子还并没有真正得到福升堂,因为仇掌柜留下的那只红木匣还在我手里。当然,这只红木匣的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里面放的东西,也就是福升堂药行和后面那套宅子的房契。三黄子的心里当然明白,只要他一天没拿到这些东西,也就还不能说真正得到了仇家的这份产业。当然,我也很清楚,凭三黄子的为人和心计,他是不会向我强取豪夺的,他一定会像得到福升堂一样,把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又不动声色。三黄子得到福升堂的事,我已在街上听到一些。三黄子确实将事情做得很熨帖。应该说,能想到的他事先都已想到了。案子审结以后,他立刻以宁阳城里众街邻的名义,给东宁县衙送去一块红木大匾,上面是四个泥金大字:“青天皓月”。接着又在临月轩精心置办了一桌酒席,请来东宁县长,又请来两街的士绅耆宿作陪,说是代表已故的仇掌柜聊表心意。席间推杯之际,三黄子又乘机说,福升堂药行虽是一份私人产业,却也具有一定的公益性质,不仅是鼓楼西街,恐怕一座宁阳城里的人都曾受过益,如今仇家已无后继之人,总不能眼瞅着这样一个铺子颓落下去。东宁县长一听当即表示,药行生意可由三黄子代为管理,具体说法,待日后再做定夺。当时席间在座的耆绅对三黄子的用意自然心知肚明,但事先都已得了他的好处,也就只是装聋作哑。
就这样,三黄子就被官面给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老板身份。馒头铺的史掌柜父女走后,又在南城另找了一间门面。西街上的这间空铺子也就交给了我。史掌柜对我说,可以先住这里,也算是给他看房子,待日后将这铺子兑出去,我再另做打算。一天上午,我刚起来,却见三黄子面带微笑地走进来。他说好啊好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我这里还到处找你呢,却没想到你竞然就在我的眼皮底下。然后,他又问我,这一阵为什么没来找他。我一时答不上来,就说找他也没什么事。三黄子说,你没事我可有事啊。接着又说,况且大家都是朋友,没事就不能来么。三黄子说着朝这空荡荡的馒头铺里看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你可不要像史掌柜他们父女,说走就不见了人影啊。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低下头,不再说话。三黄子沉一下又说,你不要误会,我找你也是为你想,我三黄子一向是个讲义气的人,如今福升堂又回到了咱自己人手里,你原本就是这里的伙计,所以,我想还让你回来。
我想了一下说,回来也可以,但我还有一件事要去办。
三黄子问,什么事。
我说,我要先去找一下仇小姐。
三黄子愣一下,沉了沉说,找她,有事么?
我说当然有事,当初仇掌柜托付我的事,我还一直没办呢。
三黄子支吾一下,说是啊,这一阵,也不知仇小姐怎么样了。
我立刻看看他,故意问,你对仇小姐,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说,你如果有话,我可以给你带过去。
三黄子用力看看我,然后摇摇头。
那段时间我并不知道,仇小姐的日子也很难过。仇小姐在正月初一那天被花轿抬来东关镇,才真正清楚了乌家的境况。原来乌家并不像媒人黄九儿说的那样,没有多少家底,也没什么产业,只靠放一些印子钱维持生计。但乌家的声势在东关镇一带却很大,提起乌家一龙一虎两兄弟,远近很有些名气。乌家兄弟还有一个早已出嫁的姐姐,姐夫兰世长也住在东关镇,平时没有正经事做,就与两个内弟一起放高利贷,但自己并不出面,只是豢养了一些膀大腰圆的黑脸大汉去四处催讨。所以,东关镇上的人提起乌家就都有些惧怕。黄九儿因为做小生意,曾向乌家借过一些本钱,不料只半年的时间就本翻本息套息,无论如何也还不上了。直到这时,乌虎才向黄九儿摊牌说,其实从借钱那一天,他就知道黄九儿还不上,所以,他也就根本没指望他还,现在只要黄九儿去为乌家办一件事,事成之后,这笔账就可以连本带息一笔勾销。黄九儿听了自然高兴,连忙问是什么事。乌虎这才告诉他,说自己现在早已成家立业,但他大哥乌龙却还孤身一人,早听说宁阳城里的鼓楼西街有一家福升堂药行,掌柜的女儿模样还说得过去,又知道黄九儿与仇家相熟,所以想让他去保个媒。当时黄九儿还不知乌家兄弟有什么更深一层的目的,但看一看乌龙的相貌,心里也有些没底。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说,只能去试一试但是,连乌家兄弟也没有想到,福升堂药行的仇掌柜是一个书呆子,并没有太多的防人之心,所以被黄九儿含含糊糊地一说,竞就把这门亲事顺利地说成了。只是在迎亲这天,因为那一筐冬虫夏草的事闹出一点差迟。新婚之夜,不知乌龙因为多喝了一些酒,还是被这件事闹得有些不痛快,回到洞房竟然睡得死死的。这一来反让仇小姐有些不摸头脑了。但仇小姐很快发现,乌家人整天闷在一间房子里,像在商议什么背人的事情。
也就从这一刻起,仇小姐便开始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原来乌家兄弟看中的并不仅是仇小姐,还看中了福升堂这份产业。
直到发生了后来的事,仇小姐也才终于明白,自己的预感没有错。
我是在一天深夜来东关镇找仇小姐的。我来之前也是犹豫再三。经过这一场变故,仇乌两家已是两败俱伤,如今乌家这边的情况我并不了解,所以,我担心倘若贸然找来,会给仇小姐带来什么麻烦。仇小姐也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来看她。她竟然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知。她一见到我,连忙问家里有什么事,父亲的身体可好。
我沉了一下,才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对她说了。仇小姐听了大吃一惊。愣了一阵,就伏下身去痛哭起来。我一下着了慌,担心乌家的人会听到,连忙将她劝住。然后,我又问,那个乌龙究竟去了哪里。仇小姐想了想,说她也不清楚,正月初九那天他说自己有事,不能跟她去城里回九了,然后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几天后乌家的人来对她说,乌龙临时有些生意上的事,去了东北,也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不过让她放心,估计很快就能回来。但没过多久,却又说他淹死在河里。待乌家办过丧事,又听说认错了人,那个尸首并不是乌龙。仇小姐叹息一声说,不管他是死是活还是去了哪里,只要不在自己眼前,也落得一个清静。仇小姐毕竞是有些主意的人,稍稍想了一下,就对我说,现在既然如此,你也就不要再回城去了,那个三黄子的心地如此险恶,后面还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你先住在这里,看一看后面事情的发展再说。
我听了有些为小姐担心,就问,我住在这里,方便么?仇小姐说,也没有什么不方便,我这边是单独的一个院子,他们乌家人平时不常过来。她想了一下,又说,这一阵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乌龙的那个姐姐突然搬回娘家来住,每天跟乌虎的女人在一起抹泪,原来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
我仍然有些不放心,说日子长了,恐怕也藏不住。仇小姐说,倘若被他们看见,就说你是我的一个远房兄弟。我这时才想起来,连忙从包袱里拿出那只红木匣,交给仇小姐。我对她说,这是仇掌柜当初让我保管的,并一再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到小姐的手里。我告诉她,除去跟乌家打官司用了几张银票,其余的悉数都在这里。仇小姐接过这只红木匣,小心打开,看了看里面的房契和银票,轻轻叹息一声,眼泪就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就在仇小姐这里暂住下来。每天帮她做一些屋里院里的事情。
乌龙是深秋时回来的。他回来之前,显然并不知家里发生的事情,以为乌虎和兰世长已将福升堂的生意又做起来,还特意带回一些药材。他先是径直去了鼓楼西街的福升堂药行,一看有些不对头,出来进去的都是一些陌生人,便赶紧回了东关镇。待听他姐姐兰乌氏和乌虎的女人把事情说了,才知道竟然已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乌龙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他先去坟上祭奠了一下,然后就将那些带回的药材在坟前一把火烧了。
乌龙回到自己这边的院子时,看到我有些意外。他当然认识我,知道我过去是仇掌柜的伙计,于是就问,我怎么会在这里。然后又问,现在的福升堂究竞是怎样一个状况。我已经在等着他这样问,于是,就按仇小姐事先教我的话,不慌不忙地都对他说出来。当然,主要说的是三黄子如何将乌虎和兰世长置于死地,然后又是如何簕占了福升堂产业等等。乌龙听着,脸色就渐渐地黑下来。他对我说,你先住在这里吧,后面,我还有事要你去做。我听了立刻点点头,说姑老爷如果有事,只管吩咐就是。仇小姐见了乌龙并没动声色,只说了几句轻描淡写的闲话。乌龙的心里原本有鬼,看看她的神色,也就稍稍放下心来。一天早晨,乌龙突然让我去城里请三黄子,说要请他吃饭。这时的三黄子已将福升堂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福升堂药行原本已被乌虎和兰世长修葺一新,后面库房的药材也是备货充足,三黄子一接手便坐享其成,除去乌家的人,连站柜伙计也没有换。这时宁阳城外常有兵乱,瘦龙河两岸也是匪事不断,尤其一进开舂,城里城外又闹起了流行病,因此来福升堂买各种西药制剂或中药饮片的人也就接连不断,眼看着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这天上午,三黄子正坐在店铺里悠闲地喝茶,抬头一见我走进福升堂,感到有些意外。接着又听我说乌龙回来了,要请他过去吃午饭,脸上立刻露出惊慌的神色。他想了一下,试探着问我,乌龙除了要请他过去吃午饭,还说了什么。
我说没说什么,只是让我来请,并说无论生意多忙,一定赏光。
三黄子想了想,又问,他回来之后,没提上一次官司的事?我说不知道,他跟乌家人在一起说话,当然不会让我听到。三黄子立刻露出些埋怨的神气,说小五子,你不够意思啊。我看看他说,我怎么不够意思了。
三黄子说,上一次打官司时,咱们原本是一头的,你现在怎么跑到乌家那边去了。我立刻说,你说这话就没道理了,跟乌家打官司时咱是一头的,可现在我是住在仇小姐那里,我本来就是仇家的伙计,跟你比起来,我当然要跟仇家的关系更近一些。三黄子冲我张张嘴,立刻无言以对了。我又对他说,姑老爷那边还在等着,你究竟去不去?三黄子又犹豫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说,好,去吧。走在路上时,三黄子又问,乌龙这顿饭要在哪里请。我说不知道,只说是去瘦龙河边的一家什么“驴记”。三黄子想了想,却想不出这“驴记”是什么地方。在这个中午,直到我领着三黄子来到瘦龙河边,才发现这“驴记”竟然只是一家汤锅铺,专卖一些驴肉驴肠驴杂碎。走进店铺里,柜上还摆了几个粗瓷坛子,卖些散装的地瓜烧酒,里面有几张破烂的桌凳,墙壁也是四处透风。乌龙已经先等在这里,正跷着二郎腿坐在角落里喝酒。面前是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底下垫了一摞土坯。他一见三黄子进来,就冲这边笑眯眯地招了招手。三黄子走过来,犹豫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下了。乌龙说,好风光啊,三掌柜。三黄子看看他问,什么三掌柜?乌龙一笑说,你三黄子,现在不是三掌柜么。然后又说,叫你声三掌柜,也算是抬举你了。三黄子一愣,又看看乌龙,两人就一起笑起来。三黄子朝汤锅铺里环顾一下,摇摇头说,乌少爷也来这种地方么?
乌龙慢慢收住笑容,不慌不忙地说,你刚当了儿天老板就人模狗样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来福升堂之前不过就是个走街串巷臭算卦的,说好听了是个相士,其实也就是一个要饭花子,我现在请你来这汤锅吃饭,已经算是瞧得起你了。
三黄子立刻露出尴尬的神色,张张嘴,脸上顿时红起来。于是点点头说,直说吧,乌少爷今天请我来,有什么事?乌龙沉下脸,说好吧,那我就照直说,把福升堂给我让出来。
三黄子干笑了一声,端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口,问,凭什么?乌龙说,就凭我是仇家的女婿,这福升堂,是我岳丈的产业。三黄子盯住乌龙看了一阵,忽然仰头笑起来,说好,好好,你乌大少爷的确是个痛快人,我巳经料到你会有这一手,所以,这次特意给你带来了。三黄子说罢一伸手,就从身上抻出一张文书,放到乌龙的面前说,你仔细看一看,如果不识字,我来给你念,这是东宁县衙写给我的委托文书,让我代管福升堂,所以眼下,我这也是在办公事。
乌龙先是面露惊异,但拿起文书看了看,就笑了,说好吧,这文书上写得很明白,“待仇养痴之女仇芯蕊有了说法,再做定夺”,现在说法已经有了,我们要收回福升堂。三黄子却不慌不忙地摇一摇头,说当初我曾跟乌虎说过一句话,现在就对你再说一遍,私凭文书官凭印,你乌少爷也好,她仇小姐也罢,只要拿出房契来,我立刻让出福升堂。
三黄子一边这样说着,又用眼角扫了一下站在旁边的我。这时乌龙的脸色就阴得更难看了,他盯住三黄子说,我劝你一句,这件事最好还是不要闹得太僵,倘若大家真撕破面皮,那可就不仅是福升堂的事了,连我兄弟乌虎和兰世长两条人命放到一起,咱们都算清楚。三黄子一听就站起来,微微一笑说,乌大少爷,我也是惯走江湖的,你这一套我见过,甭吓唬人,还是那句话,我要房契。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走了。
就从这个中午,我预感到福升堂又要出事了。但是这一次,我并不担心。我觉得无论是乌龙将三黄子扳倒,还是三黄子将乌龙置于死地,都是一件令人痛快的事情,换言之,无论福升堂药行最终落到他们两个人谁的手里,我也都觉得没有太大区别。因此,我已在心里想好,我不准备帮他们任何一方。在这个下午,我回到东关镇,将“驴记”的事对仇小姐详细说了。仇小姐的感觉和我一样,只是冷笑一声说,这个三黄子,以后要有麻烦了。但我想一想,还是有些担心。
我问仇小姐,如果乌龙向我要房契,怎么办。仇小姐说,这好办,你说没看见就是。可是,我说,三黄子当初是知道的。仇小姐说他知道,总不会告诉乌龙。我立刻明白了,点点头说对。
但是,接下来的事却是我和仇小姐都没有想到的。一天下午,黄九儿突然来到东关镇。自从仇小姐来到乌家,黄九儿就再也没有来露过而。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黄九儿也始终没见踪影。所以,在这个下午,我和仇小姐就都感到奇怪,不知他突然来干什么。乌龙却对黄九儿很热情,把他叫到上房聊了一阵,又留他吃晚饭,还特意开了一坛“芦井春”与他对酌。从黄九儿喝酒时说的话里,我才听出,原来是乌龙将他叫来的。乌龙这一晚似乎兴致很高,不停地跟黄九儿碰杯。喝到夜里,黄九儿就已酩酊大醉。乌龙好像也喝醉了,只吩咐了我一声,照顾黄九儿去客房休息,自己就去睡了。
第二天早晨,黄九儿竟然没有起来。
最先发现黄九儿出事的是我。我来客房送洗脸水,叫了几声,却见黄九儿仍然躺在炕上,似乎睡得很沉。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就过来推推他。这时才发现,他的手脚都已不能动弹,只是瞪着两眼一下一下地看着屋顶。我立刻扔下手里的铜盆跑出去。乌龙闻声赶过来,走到炕前把黄九儿的身体翻弄一下,看了看说,大概是得了“酒后风”。然后就让我赶快去城里的福升堂药行买儿副“祛酒追风膏”来。当初仇掌柜在世时,曾用秘方自己配制了一种“祛酒追风膏”,治“酒后风”很有疗效。但我刚一出门,仇小姐立刻也跟出来。她把我叫到一个角落里,叮嘱说,这次去福升堂买药,要多留心。
我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仇小姐说,你最好别出面。我还是没有明白仇小姐的意思。仇小姐说,我感觉,这里边有事。我立刻愣了一下,问,有什么事。仇小姐说,总之,你不要直接去买药。
我赶到城里时已接近中午。这时我已想好了主意,于是就先到城南来找史掌柜。史掌柜的馒头铺已比过去的门面大了一些,生意显然也很好。他一见我先是喜出望外,但又发现我跑得满头大汗,就连忙问我,有什么事。我匆匆地把事情对他说了。史掌柜有些为难地说,要说这买药,也是洛病救人的事,可现在我们爷儿俩已从西街搬出来,实在不想再搅进这些是非里去。他说,我是怕,后面再横生出什么枝节。
这时小大姐儿在一旁说,她有办法。史掌柜连忙问,你有什么办法。小大姐儿说,您只管放心就是。
小大姐儿和我一起来到鼓楼西街。她朝街边看了看,招手叫过一个卖丝线的妇女,先买了她一把丝线,然后又把钱塞给她,就让她去福升堂里买了几副“追风散”出来。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三黄子已将仇掌柜当年配的“祛酒追风膏”改成了“追风散”。
在这个中午,我拿着“追风散”匆匆赶回东关镇。这时黄九儿的家里人也已赶过来。乌龙给了他们一些钱,又把药交给他们,讲明这是特意从城里福升堂买回的解酒药,回家后给黄九儿吃了就会好。又说后面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只管说一声,他可以让人送过去。黄家人向乌龙千恩万谢了一阵,就用一辆大车将黄九儿拉走了。
但是,第二天就有消息传来,说是黄九儿回去吃了“追风散”,不到一个时辰竟就口吐鲜血死了。黄九儿原本家徒四壁,现在惟一的顶梁柱又倒了,黄家顿时哭成一片。乌龙闻讯立刻赶去黄家。他对黄九儿的女人说,黄九儿那一晚是在自己家里喝的酒,所以这件事不管怎样说,自己也有脱不掉的干系。黄家人一听乌龙这样说,反而无话可说了。但乌龙接着又说,不过话再往下说一步,黄九儿与我喝酒也只是患了“酒后风”,“酒后风”并不是要死的病,可他现在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黄家人听乌龙这样一说,才立刻恍然大悟。黄九儿的女人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一边嚷着说,都是因为吃了福升堂的“追风散”。乌龙却立刻摇摇头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福升堂毕竟是老字号,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黄九儿的女人说,当年你乌少爷的岳丈开福升堂时,街上人当然信得过,可眼下已换了外人,这可就难说了啊。旁边立刻又有人说,早听说那三黄子是一个跑江湖算卦的,心术不正呢。乌龙这才点点头,说是啊,就不知黄九儿活着时,是不是跟这三黄子有什么嫌隙。然后又点点头说,看来,也只有打一场官司了。黄家人一听说要打官司,立刻就不再吭声了。乌龙看透他们的心思,就笑一笑说,你们只管放心,黄九儿跟我乌家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要说起来,当初还是我的媒人,这一次又是在我家喝酒才出的事,于情于理,我都不会坐视不管,自古打官司也就是打一个钱字,况且这一次理又明显在咱们这边,他福升堂虽是老字号,可庸医害人总是事实,我就不信告不倒他。
乌龙对黄家人说,这件事,就包在我乌龙的身上。
东宁县衙的传票是几天后送达福升堂药行的。三黄子自从那天中午从“驴记”汤锅回来,已经预感到又要出事。他的心里很清楚,自己跟乌家可谓不共戴天,无论是福升堂这份产业,还是乌虎和兰世长的两条人命,乌龙都不会跟自己善罢甘休。但是,他却没料到竞然来得这样快。而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突然又莫名其妙地扯出一个黄九儿,而且从传票看,黄家告他的案由竟是“伤害人命”。
三黄子接到传票就将自己关在后面的院子里,想把这件事梳理清楚。
但他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天,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跟黄家有什么瓜葛。
但有一点很显然,黄家的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而这个人,就是乌龙。
三黄子明白,这场官司虽是黄家出面,但真正的原告却是乌龙。
在让黄家人打这场官司之前,乌龙确实很费了一番心思。黄九儿住在宁阳城里,被告福升堂也在城里,按理说,这场官司应该在城里打才对。但乌龙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他一直在琢磨三黄子手里的那纸公文。他曾经仔细看过,这公文上讲明,东宁县衙授权,暂由三黄子代理福升堂产业和日常一应生意。所以,现在要想将三黄子赶出福升堂,自然解铃还须系铃处。也就是说,要由东宁县衙收回这纸文书。这样一想,乌龙便决定还在东宁县打这场官司。乌龙特意请东关镇上一个颇通官事的私塾先生写了一张状纸。状上称,黄九儿原是宁阳城里一个安分守己的小生意人,平时身体健壮,从无大病,前日偶与朋友饮酒,只因贪杯引发“酒后风”,并无生命之虞。遂去鼓楼西街的福升堂药行购得“追风散”数副。不料当晚服后,不到一个时辰竟就口吐鲜血气绝身亡,而且死相极为骇人。究其死因,无非有两种可能,据死者生前向家人透露,他曾与福升堂药行代管老板三黄子有个人嫌隙,因此,不能排除三黄子借抓药之机故意投毒的可能,这是其一;其二,即使出于无意,也属庸医害命,三黄子本是一江湖术士,对中医药理一窍不通,当年福升堂药行老板仇养痴曾用秘方配制一良药,专治“酒后风”,称为“祛酒追风膏”,在宁阳城里有口皆碑。但三黄子接管福升堂后,却胡乱将药方增减,并改名为“追风散”,如此一来是否于药性相悖就值得怀疑。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这次治死人命都绝非偶然。现有死者生前服药所用粗瓷碗一个,内里尚存剩余残渣,另有包药纸数张,上面均有“福升堂药行”印迹,尚请明察。
三黄子得知状纸内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天上午,三黄子突然让人捎来口信,说让我到城里去一趟,有事要商量。我想不出在这种时候,三黄子找我会有什么事,就来找仇小姐商议。
仇小姐听了却淡淡一笑,说叫你去,就只管去。仇小姐又说,你这一去,说不定会有好事呢。我越发不明白,问,他找我,会有什么好事。仇小姐说,你现在说话,可是举足轻重。我看看仇小姐,还是没有明內她的意思。仇小姐又一笑说,总之,他不敢害你的。在这个上午,我一边想着仇小姐所说的话就来到宁阳城里。拐到福升堂门口,一个药行里的伙计正等在这里。他告诉我,说掌柜的已先去了瘦龙河边的临月轩,临走时叮嘱,让我来了去那里找他。我一听临月轩,稍稍迟疑了一下,就问这伙计,三黄子找我究竟有什么事。伙计的眼里闪了闪,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故意说好吧,既然你不知道,我就不去了。我一边说着转身就走。伙计一见连忙扑过来,拽住我的胳膊说,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掌柜的找你,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你既然已经来了,还是去一下,別让我们做伙计的为难。
我这才点点头,冲他一笑说,好吧。
在这个中午,我来到临月轩。三黄子正等在一个单间里,桌上已摆好了酒菜。他一见我进来立刻笑着站起身,说来来,小五子,我今天可要好好请你吃顿饭呢!
我一看心里就明白了,脸上却不动声色。我说三掌柜,这又何必,我可承受不起。三黄子却不由分说就将我拉到桌边按下,一边为我斟酒,嘴上说,其实早就想请你来一起坐坐的,只是这一阵药行里的杂事太多,生意也太忙,才一直没有顾上。这时我的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于是他给斟酒就喝,布菜就吃,别的却并不多问。
就这样过了一阵,我才说,您再不说有什么事,我可吃饱了。三黄子忽然冲我眯眼一笑,自己端起酒盅喝了一口,然后不慌不忙地说,我今天把你叫来,还真有一件好事,不过先说下,你小子将来可得记住我的好处。
我点点头说,我小五子向来知恩图报,这你三掌柜应该知道。
三黄子嗯一声,就凑近我问,想不想娶媳妇?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种事。他又说,我给你说一个吧,包管你满意,我眨眼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试探着问,您说的,是哪一家?
三黄子微微一笑说,女家就是这城里人,你自然是认得的,要说这姑娘的相貌,你也只管放心,我三黄子做媒自然不会乱点鸳鸯谱,昨晚我已给你二人批过八字,还真是天衣无缝,这桩亲事要说下来,也算得上是一桩美满姻缘呢。这时我毕竟已是个十八九岁的血性男人,一听三黄子这样说,便有些按捺不住,于是问他,究竞是哪一家的姑娘。
三黄子这才笑吟吟地说,馒头铺史掌柜的女儿,小大姐儿。我听了心里评地一跳,脸上立刻就热起来。这些年在福升堂当伙计,与史掌柜的馒头铺对门,因此跟小大姐儿经常在一起。那时也曾偷偷想过,倘若这辈子能讨一个小大姐儿这样的女人做老婆,也就满足了。原想找个机会让仇掌柜去跟史掌柜提,不料后来却出了这些事。所以,这时三黄子这样一说,竟一下就说到了我的心里。三黄子一见我的神色,也已明白了八九分,于是一边哈哈笑着给我斟酒说,实话告诉你,那一边我还没去说。他看了我一眼,又说,我得先问应了你这一头,才好去找史掌柜,不过我想,那史掌柜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接着就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要真能娶了小大姐儿,也是你小子的福分呢。
我已感到面红耳赤,于是端起酒杯,跟三黄子碰了一下。我回到东关镇已是傍晚,立刻就将这件事告诉了仇小姐。仇小姐听了笑笑说,你走之前,我就已经猜到了。我说,可是我不明白,三黄子为什么要这样做?仇小姐说,这样简单的事,你怎么会不明白呢。我又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仇小姐说,三黄子这一阵肯定也在暗中了解,他一定知道了那几副“追风散”是你让小大姐儿去福升堂买的,所以才想出这样一个主意,倘若他将你们的亲事撮合成,他也就成了你们两个的媒人,后面再打起官司来,岂不是将你两人的嘴一起堵住了?接下来的事,果然印证了仇小姐的猜测。
据小大姐儿后来说,在那个中午,三黄子请我吃过饭,立刻就奔南城来。这时史掌柜已听说了黄九儿服用“追风散”中毒身亡的消息,而且知道黄家人已去东宁县递了状子,心里正在懊丧,后悔当初不该让小大姐去帮着买药,结果又被搅进这场是非里去。这时一见三黄子突然找上门来,顿时就更加紧张起来。三黄子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见史掌柜便笑着说,恭喜呀恭喜,这一回你史掌柜可要好好感谢我啊。史掌柜看看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三黄子说,史掌柜不信?你家要有好事喽。史掌柜说,我眼下不求好事,只求个平安。三黄子说,我今天是来保媒的,你说算不算好事?史掌柜又一愣,看看三黄子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三黄子摇摇头,说开玩笑,我现在正经事还忙不过来呢。史掌柜沉了一下,试探着问,就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三黄子微微一笑说,就是小五子,怎么样,你还满意吧?史掌柜一听就立刻不说话了。其实这几年,史掌柜也早有这个心思,他觉得我虽然只是福升堂里的一个伙计,没家没业,但人老实,也还机灵,所以嘴上没说,心里却一直在打这个主意。这时三黄子从他脸上的神色已看出来,便说,史掌柜倘若招了小五子这样一个养老女婿,只怕将来,比养个亲生儿子还塌实呢。但史掌柜毕竟也是在街面上混的人,心里自然明白,三黄子突然在这个时候来保媒,肯定有什么目的,所以说话也就留有一些分寸,只是点头应道,等这门亲事真成了,我再感谢你这个大媒人吧。
三黄子听了哈哈一笑,又摆了摆手,就告辞走了。史掌柜刚刚送走三黄子,小大姐儿就从里面灶间走出来。她埋怨史掌柜说,您也不想一想,怎么就答应三黄子。史掌柜一愣问,怎么,你不同意这门亲事?小大姐儿的脸红了红,说这不是同不同意的事,现在三黄子正要跟黄家打人命官司,而且谁都知道,这官司其实是乌家跟三黄子打的,倘若你现在认了这门亲事,也就等于认了三黄子当媒人,后面再有什么事还能说清楚么?史掌柜听了还有些不甘心,悻悻地说,照你这样说,难道为一场不相干的官司,就跑了我的女婿不成。小大姐儿的脸上又一红说,您要是真想让小五子做女婿,只管直接跟他去说,又何必非要经过三黄子呢?
史掌柜这才恍然,摇头叹息一声说,可见我是老糊涂了。
三黄子做事始终不动声色。
他从馒头铺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又带人来到黄九儿家里。黄家人认出他就是三黄子,感到很意外,不知他在这种时候突然来干什么。黄九儿的女人穿着一身重孝迎出来,看看三黄子,问有什么事。三黄子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地对这女人说,你不要误会,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听说你们家境不好,只是想抚恤一下,不管怎样说,黄九儿当初毕竞是吃了我福升堂的药,后来旁人做了手脚也好,没做手脚也罢,责任我总是推不掉的,现在黄九儿殁了,我总不能眼看着你们一家挨饿,这是两袋米和一些菜蔬,另外还有二十块大洋,往后如果还有什么难处,只管去福升堂找我,我三黄子你们应该是认得的。
说着就让人将米和菜蔬搬进来,又将一摞大洋放到桌上。黄九儿的女人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倒是黄九儿的一个堂弟有些见识,立刻走过来伸手拦住说,等一等,先等一等,有什么话还是先说清楚。
三黄子示意一下,来人就将东西放下了。这个堂弟走到三黄子的面前说,丑话咱先说下,你送了这些东西来,我们黄家人一点都不感激你,你这样做也是应该的,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反要挑你的礼了。然后,他又点点头说,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平白来这里,后面恐怕还有事要说吧。
三黄子说好,这位兄弟说话痛快,我确实还有些事要说。
堂弟冷笑一声,说那好,你就把事说出来吧。
三黄子说,从今往后,我每月都可以这样送。
条件呢,堂弟问,什么条件?
三黄子说,你们应该知道的。
堂弟看看他,你说撤状子?
三黄子点点头,说对。
堂弟回过头去看看黄九儿的女人。黄家人都没有说话。三黄子接着又说,你们跟我福升堂打官司,也不过就是为了一个钱字,就算这场官司打蠃了,一次判你们多少钱,也总有一个花完的时候,以后怎么办?
堂弟眨眨眼问,你这钱,能给到什么时候?
三黄子笑笑说,永远。
堂弟摇摇头说,你这话,恐怕不保险。
三黄子问,为什么?
堂弟说,还是打官司,应该稳妥些。
三黄子哦一声说,你们这样想,自然也可以理解,不过这些年,我三黄子也是走惯江湖的,官司一类事从来吓不住我,我这样说也是为你们着想,如果不领情就算了。堂弟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黄子说,现在这官司,其实已经是一场糊涂官司,原本你黄家是原告,我福升堂是被告,可由于乌龙跟我早有夙怨,在暗中一挑唆,也就成了我跟乌家的官司,但真等将来对簿公堂,还得由你们黄家自己出面,你们想一想,凭你黄家这点家底,就算有乌龙在后面做靠山,只怕也不是我福升堂的对手吧,到那时,这官司究竟是怎样一个结果还说不定呢。
三黄子一番话,一下说得黄家人没了主意。三黄子又笑笑说,我刚才这些话,你们可以仔细想想,即使不撤状子也没关系,我奉陪就是,不过今天这一趟,我还是应该来的,抚恤一下,也算我三黄子仁至义尽。他这样说罢,就带上人出门走了。
三黄子这时还并不知道,他的处境已岌岌可危。问题是出在他自己的身上。直到很多年后我仍在想,一个人不能太精明,做事也不能太周到,否则就会事得其反。就在三黄子那一次来黄家之前,刚刚去了一趟东宁县衙,送去两根五百年以上的老山参。东宁县长一看是如此贵重的药材,如获至宝,就经常在各种场合展示给人看。但在一次酒席上,一个懂中医的同僚看了却哈哈大笑,说这山参早已被水煮过,只是一钱不值的假货。东宁县长听了立刻尴尬得满面通红,一口气也就窝在心里。
而更让三黄子没有料到的是,黄家最终也没有撤状。到正式开审这一天,黄九儿的女人当堂指认三黄子用“追风散”毒死自己的男人,又有仵作证,说经勘验尸体,死者确系服毒身亡。就这样,一个“伤害人命”的罪名就扣到三黄子头上。三黄子原还寄希望于我和小大姐儿,以为我们两人能说出一些有利于他的证词。但是,小大姐儿一口咬定,药就是从三黄子这里买的。我也很肯定地说,从小大姐儿的手里接过药再也没经过任何人的手,直接就交给了黄九儿的女人。于是案子也就铁定下来,立刻给三黄子砸上了手铐脚镣。三黄子仰在地上的样子很难看,就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一边手脚乱蹬还在拼命地哇哇乱叫。
三黄子被正法这天,瘦龙河边的义地上又围了许多人。这时杀人已不再用刀砍,而是改为枪毙。三黄子被拉来时,只还剩下半口气。这时乌龙走出人群,来到三黄子的面前,递给他一碗酒说,你好歹也是江湖人,应该死得硬气点。三黄子一听,这才强打起精神。乌龙点点头,就将酒碗递给他。三黄子叼住碗,仰头一饮而尽。
枪毙三黄子一共打了七枪,把一个看热闹的汉子都吓得尿了裤子。开始儿枪连着打过去,三黄子只将身体抖了儿抖。待硝烟散尽,却见他仍然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最后一枪只好打了脑袋。他的脑袋就像一个猪尿泡,砰的一声立刻不见了踪影。接着,他的身体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后举着一根破烂的脖子又趔趄几步,就倒在了河边。
也就在这一晚,乌龙也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自己家的床上。直到后来,我将福升堂又重整起来,再也没见过仇小姐。
2006年1月8日改定于天津木华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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