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文集-卷五(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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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兰:我是作家。

    小史:(大笑,状似打嗝)噢!难怪!是作家呀!我操!这就叫作家啦……(双脚乱踢抽屉。)

    小史继续笑,阿兰起立走向台前。

    阿兰:假如我是阿兰,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难过的了。

    (笫一场完。)

    幕间

    阿兰的声音:阿兰后来寄给小史的书,是一本小说,讲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他既然把书寄给小史,想必有某种特别的用意。可能、书中的故事和他们二人有某种关系。也许,是纪念他们的会面?也许,是影射小史给他的感觉?但是,我也不知道阿兰有什么用意。戏曲音乐起。

    舞台剧本(2)

    阿兰:(画外,平缓地开始)在古代的什么时候,有一位军官,或者衙役,他是什么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长得身长九尺,紫头发,黄眼睛──具体他有多髙,长得什么样子,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高高的城墙下巡逻时,逮住了一个女贼,把锁链扣在了她脖子上。这个女人修肩丰臀,像龙女一样漂亮。他可以把她送到监狱里去,让她饱受牢狱之苦,然后被处死,也可以把锁链打开,放她走。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把她交了出去,在后一种情况下,他把她还给了她自己。实际上,还有第三种选择,他用铁链把她拉走了,这是说,他把她据为己有。其实,这也是女贼自己的期望。

    黑衣衙役牵走女贼。女贼做曲折委婉之状。二人下场。

    阿兰:(画外)那条闪亮的链子扣在她脖子上,冷冰冰、沉甸甸,紧贴在肉上。然后它经过了哆开的领口,垂到了腰际,又紧紧地缠在她的手腕上。经过双手以后,绷紧了。她把铁链放在指尖上,触着它,顺着铁链往前走着。但是,铁链又通到哪里呢?

    第二场

    人物场景同前。

    阿兰坐在小史面前,双手抱头,甚痛苦。小史咳嗽一声,阿兰坐直。

    小史:(帅哥气派,微笑着打量他,稍有嘲讽之意)我觉得你还可以再随便一点。对,把右腿搭在左腿上。手放在膝盖上,这样好看。抬头看着我。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朝台下举手让人的手势,示意)说吧,你有什么毛病。

    阿兰:我是同性恋。(回头看小史。)

    小史:这我知道了。接着说啊!

    阿兰:小时候,我喜欢过公共汽车。(又看小史。)

    小史:这个缓缓,先说你的事。

    阿兰:(咬咬牙,下了决心)我在中学里就有了朋友。我和他玩过。

    小史:好啊,说这个就可以。

    阿兰:我的第一个同性爱人,是同班的一个男同学,他很漂亮、强壮,在学校里保护我。那一次是在他家里,议论过班上的女同学──尤其是公共汽车以后,就动了手。我说,我是女的,我是公共汽车。而且我觉得,我真的就是公共汽车。

    阿兰:我们在床上做爱……(传来了木板床的嘎悠声,很刺激。)总是他来爱我。我觉得这是对的。我从没要他给我做什么,能被他爱就够了。

    阿兰沉默至小史咳嗽。

    我马上就感到自己是属于他的了。我像狗一样跟着他。他可以打我、骂我,对我做任何亊,只要是他对我做的亊,我都喜欢。我也喜欢他的味道──他是咸的。睡在铺草席的棕绷床上,他脊背上印上了花纹,我久久地注视这些花纹,直到它们模糊不淸。我觉得在他身边总能有我待的地方,不管多么小,只要能容身,我就满足了。我可以钻到任何窄小的地方,壁柜里、箱子里。我可以蜷成一团,甚至可以折叠起来,随身携带……但是,后来他有了女朋友,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灯光暗,只剩下阿兰。

    阿兰:他家住在一座花园式的洋房里。有一天,已经黑了。我找他,站在花坛上往窗户里看。他正在灯下练大字。我看了好久,然后敲窗户。他放下笔来,走到窗前来,我们隔窗对视。我打手势让他开窗,他却无动于衷地摇头。他要走开时,我又敲窗户。最后他关上了灯。

    阿兰:(沉默了一会儿,像叫喊似的)以前他总是给我开窗的呀!

    很动感情。又过了一会,开始陈述。

    我在他窗外,在黑夜里直坐到天明。夜很长,很慢。整整一夜,没有人经过,也没有人看到我。开头还盼他开窗户来看我一眼,后来也不盼了。他肯定睡得很熟。而我不过是放在他窗外的一件东西罢了。我真正绝望了一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忽然一下,外面的路灯都灭了。这时我想哭,也哭不出来。天快亮时起了雾,很冷,树林里忽然来了很多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稍伴奏,传来早展的鸟鸣。)这时候我猛然想到,我是活着的!

    灯光复明。小史频频点头,做嘲弄的赞叹状。

    小史:(很帅)噢,原来是这样的。很浪漫的哦。接着讲。

    阿兰受挫折。低下头去。小史催促他,语调冷峻,转为命令。

    小史:讲啊。讲!

    阿兰:(接着说下去,灯光集中在他身上。)后来,我继续关注公共汽车。

    教室里空无一人时,我走到她面前坐下。她说,她和任何人都没搞过,只是不喜欢上学。这就是说,对于那种可怕的罪孽,她完全是清白的,但是没有人肯相信她。另一方面,她承认自己和社会上的男人有来往,于是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有流氓鬼混的行径。因此就被押上台去斗争。

    我在梦里也常常见到这个景象,不是她,而是我,长着小小的乳房、柔弱的肩膀,被押上台去斗争,而且心花怒放。但我抑制住心中的狂喜,低头去看自己的白袜子、黑布鞋。

    我还能感觉到发丝,感觉到她身上才有的香气。此时,我不再恐惧。在梦里,我和公共汽车合为一体了。只有一个器官纯属多余。如果没有它,该是多么的好啊……

    阿兰停下来,看小史。

    小史:别看我嘛。看大家!让大家都看到你。

    阿兰转向观众。

    小史:说啊!让大家都听听。别说别人,说你自己!看还有什么地方多余!

    阿兰:(面对观众,声音低沉)中学毕业了,各人有各人该去的地方。那一年我十七岁,去了农场当工人。人家觉得我老实,就让我当了司务长,管了伙食账。

    稍停顿。

    阿兰:我在乡下遇到了一个人,是邻队的司务长。我们是在买粮食的时候认识的。他穿着一件褪色的蓝工作服,沉默寡言,我马上就喜欢他了……我带他到我的大房子里。他和我谈到了女人。我喜欢他,就说,我就是女人。我满足了他,他却没有回报我……后来,他约我过节时到他那儿去,说过节时别人都回家了,清静。过节时,我真去他那儿了。我又满足了他。然后……灯一亮,炕下站起来几个表情蛮横的小伙子。我转向司务长,可他给了我一个大耳光。然后他们揪住我揍,搜我的兜,把钱拿走……

    灯光渐暗。

    我背过身去,让他们摸我。那间房子不宽,但很长,大通炕也很长。那些声音就在房子里来回撞着。我几乎不能相信是在打我,好像这是别人的事……在炕里摆着一排卷起的铺盖。铺盖外面,铺着芦苇的席子,像一条路。我就顺着这条路往前爬。那些席子很光滑。有一只长腿蜘蛛从我眼前爬过……

    他们搜走了我的钱,把我撵走了。那是公家的钱,大家的伙食费,这些钱对我来说,是太多了。我是赔不起的啊……后来,我在黑暗里走着。

    灯光晃动,模拟车灯,似乎这里真是郊外的道路。

    偶尔有车经过,照到了半截刷白的树干。挨打的地方开始疼了,这就是说,他们真的打了我。复天的夜里,小河边上有流萤……夜真黑啊。有车灯时,路只是灰蒙蒙的一小段,等到走进黑暗里,才知道它无穷无尽的长。出现了一块路碑,又是一块路碑。然后又是路碑。还有冷雾,集在低洼地方,像凉牛奶。我想到过死,啊,让我死了吧。然后闭着眼睛站在路中间。眼前亮过一阵,后来又暗了,汽车开过去了。睁开眼睛时,远远的地方,有一道车灯,照出了长长的两排树,飘浮在黑暗里。但我还是活着的……

    阿兰的语气转为兴奋。

    后来,我又在草地上走着。露水逐渐湿透了布鞋,脚上冷起来了。我觉得,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的。也许,我不生下来倒好些……但后来又想:假如不是现在这样,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

    小史:(惊异中又带点赞叹)我操!你丫真有病!

    灯全暗。

    阿兰的声音在黑暗里继续:后来,小史告诉我说,假如他是我弟弟,就要帮我去打丫的。这个丫的,是指骗我钱的司务长。

    小史的声音:这种人还不打丫的,等什么呢!

    阿兰:这话很让我感动。但是,我不希望他是我弟弟。我只希望他是陌生人。在陌生人之间,才会有爱情。

    (笫二场完,音乐起。)

    幕间

    阿兰的话外音:阿兰在小说里写道:那位紫髯衙役用锁链牵着女贼,没有把她带回家里,而是把她带进了一片树林,把她推倒在一堆残雪上,把她强奸了。此时,在灰蒙蒙的枝头上,正在抽出一层黄色的嫩芽。这些灰蒙蒙的枝条,像是麻雀的翅胯,而那些嫩芽,就像幼鸟的嘴壳。在他们走过的堤岸下,还残留着冰凌……她躺在污雪堆上,想到衙役要杀她灭口,来掩饰这次罪行,就在撕裂、污损的白衣中伸开身体,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想到:在此时此刻死去,这是多么好啊。而那位衙役则倚着大树站着,看着她胸前的粉红蓓蕾,和束在一起的双手,决定把她留住,让她活下去。他们远远地站着,中间隔着的,就是残酷的行径。

    戏曲音乐起。

    女贼衣着凌乱,赤足,戴木枷。衙役对她稍有温存。(恐怕纯粹的戏曲不能满意,要加入现代的东西。)

    第三场

    场景和人物同前。灯光渐亮。

    阿兰:(继续面对着观众)中学快毕业时,公共汽车进去了。那时她就住在学校里,所以就从学校里出来,到她该去的地方……

    她双手铐在一起,提着盆套。盆套里是洗漱用具,所以她侧着身子走,躲开那些东西;步履蹒跚。当时有很多人在看她,但是她没有注意到。她独自微笑着,低头走自己的路,好像是在回家一样。

    阿兰不仅说,还在模仿公共汽车。

    在警车门前,她先把东西放下,然后,有人把她的头按下去。她很顺从地侧过了头,进到车门里,我多么爱那只按着她的大手,也爱她柔顺的头发──我被这个动人的景象惊呆了。这多么残酷,又多么快意啊!她进了那辆车,然后又把铐在一起的手从车窗里伸了出来。那双手像玉兰花苞,被一道冰冷的铁约束着……她在向我告别。她还是注意到了有我在场。手指轻轻地弹动着,好像在我脸上摩挲。我多么想拥有这样一双手啊。

    阿兰结束在手的动作上,僵止了一下,看了一眼小史,把手缩回去。

    小史:你的手怎么了?让我看看你的手。

    阿兰转向,小史从桌上走出来,阿兰很听话地把双手伸出来,手心朝下地交给小史。小史捏他的手指、指节,一一捏过后。

    小史:你的手怎么不好?要别人的手干什么?我看还可以嘛!

    小史回到桌后坐下,阿兰继续举手。

    小史:行了,把手放下吧。接着讲你的事!

    阿兰才欲开口,又被小史喝断。

    小史:这回可别再装丫挺的了。

    阿兰:(彻底糊涂,犹豫再三,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小史)对不起,能不能问个问题?

    小史:(颇意外)问我?

    阿兰:(畏缩地)是啊。

    小史:(想发作,终于没有发作)好,问吧。(他做出帅哥儿气派。)兰您刚才说的“牛逼”,现在说的“装丫的”,到底是说谁呀?

    小史:不知道吗?

    阿兰:(更畏缩,提心吊胆地)不知道。

    小史:说你!知道了吗?

    阿兰:知道了。能不能再问问,是什么意思?

    小史:(恼,握警棍)不懂吗?

    阿兰:(缩着脖子,准备挨打)不懂。

    小史:(忽然改变了主意,把警棍放下,恢复了帅哥气派)不懂就不懂吧。

    阿兰:我说我是作家,你笑什么呢?

    小史:(怒)少废话!接着讲!

    阿兰:(呆呆地)讲谁?

    小史:讲你和公共汽车!

    阿兰:噢。我就这样爱上了公共汽车。(沉默。)

    小史:接着讲。

    阿兰:她现在是我老婆。

    小史:(讥讽)这倒不新鲜。

    阿兰:我很想爱她。但爱不起来。我做不到。人不是什么事都做得到,总有做不到的事啊。

    阿兰堕入了沉思。沉默,小史用手指敲桌子,阿兰无反应。咳嗽也无反应。静场后,小史大喝一声。

    小史:(霹雳似地)说话!

    阿兰:(一愣,变换了话题)几年前,我遇上了一个小学教师。(然后,他逐步摆脱小史的干扰,转入了陈述。)

    小史:(觉得又不是自己想听的,其有点恼了)女的吗?

    阿兰:男的。

    小史:(冷嘲)好!两样都搞。这个我喜欢。

    阿兰:那时候我在圈里已经小有名气了。有一天,我心情特别好,我和蛮子、丽丽在街上走,碰上他了。他长得很漂亮,但我见过的漂亮的人太多了。其实,一见面他就打动了我。除了那种羞涩的神情,还有那双手。

    小史:手很小,很白吧!

    阿兰:不,又粗又大。从小干惯了粗活的人才有这样的手。以后,不管你再怎么打扮,这双手改不了啦。

    小史:噢。你是说,不能和你的手比。

    阿兰:是的,但正是这双手叫我兴奋不已。后来,那个男孩鼓起勇气走到我面前问:这儿的庄主是叫阿兰吧。我爱答不理地答道:你找他干啥?他说想认识认识。我说:你认识他干啥?你就认识我好了。我比他好多了。

    小史:是吗?谁比谁好啊?

    阿兰:蛮子和丽丽围着男孩起哄,让他请客才肯为他介绍阿兰。在饭馆里那些菜如果不是他来点,这辈子都没人吃。

    小史:为什么?

    阿兰:最难吃、又是最贵的菜。

    小史:那他一定很有钱了。

    阿兰:没钱。他家在农村,是个小学教师。(残酷地)我们吃掉了他半年的伙食费。其实,他早就知道我是阿兰。但是他要等我亲口告诉他。

    小史:那倒是。不过,您也得拿拿架子,不能随便就告诉他。你告诉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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