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得以面世,多亏了不屈不挠的意志和积极的生活态度。必须说明,这些优秀品质并非作者所有。鉴于出版这本书比写出这本书要困难得多,所以假如本书有些可取之处,应当归功于所有帮助出版和发行它的朋友们。
致陈少平
少平兄:
来信收到。我的书大约明年上半年可以出,届时必有仰仗我兄大力处。
来信中说起在中国搞艺术也是靠天吃饭,相信如此。好在我回国后还可以干个别的事,不愁衣食。另外我对艺术执这种态度:不期望从中谋什么利益,只抱一种试验的态度。不计较环境利益,只看自己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如此一看,觉得尚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相信自己持有的审美观点与书上流行的观点不大一样,相信兄也如此。似乎没有必要为别人的愚蠢而震惊愤怒或欢欣鼓舞。那是他们的事。我亦相信中国将有一独立的知识界,不被政治风向所左右。况且艺术本身也是可以不被环境左右的。如唐人有传奇传世,当时印刷术尚未流行,只靠传抄。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几乎被人吊起来风干。所以我相信眼前就是罗德岛,马上就要开始跳跃。出得出不得先不考虑,写得好已经很不容易了。此种观点想必兄能够同意。
多年前曾与兄在我家的寒窑做彻夜长谈,谈及艺术与形式一事。去年弟曾去欧洲一游,去看了很多画廊,常思兄如在此处,必有大欢喜过于弟者。尝于伦敦皇家画廊见莫奈画的花园景色,金光灿烂,凸出画面丈余。遥想莫奈当年乘兴挥毫,必不知敬畏上帝,取悦世人,只是要把心中感受做一表达。后又至比利时皇家现代画廊,见前辈大师与后来者之作品并陈,感触良多。先至者备尝寻求表达自己之痛苦,后来者乘乱起哄架秧子。愚弟自信对现代艺术的真谛已知其中之味矣。盖道德非艺术,摹仿者非艺术。艺术只是人的感受与不同的表达方式。故而艺术需要一种伟大的真诚,为中国人所缺少者。
在美多年,反思中国人与其之不同,才发现中国人之特点在于对任何事都缺乏一点诚心。遥想希腊人当年做几何证明,并不想从中得到任何利益,只有一种至诚的求知之心。而近世科学的发展,亦来自不求功利只求知道的一帮痴心之呆鸟。于是我想到艺术家亦呆鸟也,此辈对于感觉之纯粹、表现之完美,苦心孤诣,所为何事?简直是发疯。
我发现中国的文人,……。口头上自称后生小子,而无不以宇宙的中心自居。无论做文做画,只是给出自己伟大的现世证明。或者在自己道德崇高上给出证明,或者在自己清高上给出证明,或于自己谙熟别人不懂的东西上给出证明。其实一切证明都无须有,因为每个人都已自以为生而伟大啦。
愚弟云艺术永恒,只是说打算在此领域中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也。大汉奸汪北铭有诗云: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汉奸尚如是,何况常人也。人已过三望四,去日无多,马上着手做事已来不及,岂敢继续袖手高歌。名利亦吾所望者,愿以大脑另一半考虑之。
在此看些闲书,曾见PlayBoy的主编写一本采访趣事,述及加州一伙人开办学习班,教人如何谦卑。总共就教一句话:你们大家都是asshole(屁眼)。因为你越不承认是asshole就越是asshole,不如承认了好。我亦有一很asshole之想法,有朝一日写完很多书,出不出且另论,反正写出来了,而且自信写得极好,岂不可以兴高采烈,强似眼下没得吹也。相信高更梵高等asshole行将就木之时亦是如此想。因为书好不好与画好不好,乃是有千真万确的标准的,我对此已有极大的信心。但是书写得好与画画得好,不一定能捞到油水。要捞油水尚要另一类功夫。以弟之见当然要两全其美。于前者要尽力争取,后者当然也不死心,只可惜希望渺茫也。
听郑英良兄说,我兄近日卖画多有所得,大有两全之势,真可喜可贺也。
问候尊夫人。山妻一并问候。
小波12月18日
致艾晓明
晓明,你好!
来信收到了。
我经过一番努力,总算把《2015》改好了,改成了三万来字一个中篇。这个小说的前身就是我有关“数盲”的故事。写东西从来也没有这么费劲。最近这一年多,对我来说像是一场噩梦。
维纳曾说,艺术家、科学家与棋手不同,棋手的成败取决于在一局中有无败着,也就是说,他的成就取决于他的最坏状态。艺术家是反棋手,一切取决于他的最好状态。其实不用维纳说,我们也是这样看待自己:我们是休眠中的火山、是冬眠的眼镜蛇,或者说,是一颗定时炸弹,等待自己的最好时机。也许这个最好时机还没有到来,所以只好继续等待着。在此之前,万万不可把自己看轻了。但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更好的时机。不管怎样,也要拼命地写。结果是患了痔疮。所以,不久的将来,我也要允许自己休眠一个时期了。
不知你还要在香港待多久。那地方很富足,但文化气氛不太好。假如有了一块自由的飞地,人们总要利用这机会来赚钱,这就是文化人所不解的事情。我想像有个地方古树参天,绿草如茵,人们穿着羊皮袍子,手执铁笔和蜡板,悠闲地走来走去。小时候我哥哥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古希腊哲人去看朋友,朋友不在家,就讨块涂蜡木板,随手挥洒,画了一条曲线,告诉主人他来过了。那位朋友回家时,见到这块木板,为曲线的美所震惊,急忙怀揣木板,埋伏在第一个希腊人家附近,等他出了门,才走进他家里,留下一块特意画好的木板……这个故事再讲下去就没有意思了:当然,第一位希腊人回家后,看到客人留下的图版,又画出了最美的曲线。我猜这个故事是我哥哥信口胡编的。但我当时信以为真。人在小的时候,容易把各种故事信以为真。时至今日,我还以为,人有闲暇,去想像一点世上没有的东西,是很好的。
银河不久去香港,到时候让她把稿子带去吧。
小波敬上7月24日
晓明,你好!
来信收到了。我手头所有昆德拉的书都被一个女同性恋弄走了,所以对昆德拉无法发表意见。不过我觉得他似乎不是个拥有无穷写作源泉的人。口诛笔伐地用理念来反对平庸,并不是有效的反对方法。一个小说的作者,似乎该用作品的丰富多彩、惊世骇俗来反对平庸。很直露地把这种不满写出来没有力量。
我当然以为平庸无所不在,是一种世界性的现象。但你该想出点不平庸的事来说说,不能总说:我反对。所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就是这个道理。艺术里总得有点“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东西,不只是正确的方法和态度。当然,假如你说昆德拉的书不是小说是哲学,我倒看不出什么不足之处,但恐怕真正的哲学家就会起而攻击,嫌他不够严肃了。
我很喜欢昆氏能把人性的不足玩乎于指掌之上,但我以为,作为真正的小说家他有些不足。真正的小说家把写作看作一种极端体验,用这种体验来构造世界。用福柯的话来说:通过写作来改变自我。昆氏写小说的态度,多少有点玩一把的意思,就如钱钟书写《围城》那个样子。这种态度是我不喜欢的。诚然,作者怎样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但一部作品是一种改变自我的认真尝试,还是玩一把,这是可以看出来的——这一点实在是太重要了。当然,福科的话总是太过惊世骇俗。我有一种比较中庸的说法:写一部小说,或是作者操作了一些什么,或是作者自身被操作了一番;我赞成的是后一种。我以为像卡夫卡、卡尔维诺这样的作家,都是后一种。通俗作家都是前一种。我觉得昆德拉有点通俗作家的作风,但愿不会得罪你。……
在我们这里,假如谁要奉献一点可观的东西,就需要冷静而睿智,同时在内心深处彻头彻尾的疯狂。这可不那么容易。……
小波敬上9月1日
晓明,你好!
谢谢你惠我两本书。你要的书我明天寄去。近来我事情多,经常不在家,把这事耽搁下了。昆德拉论小说的书还是满好看的。不过我有一种看法——与其坐而论道,不如率性而行。何况小说不是一种道,而是一种浪漫的工作。总的来说,他说得都对。但艺术不是一种社会伦理,无需人们的共识,只需要欣赏者的如醉如痴。总的来说,他还是偏哲学多,偏艺术少。
我以为艺术是有真谛的,但这样论来论去,永远论不到;因为这种真谛和人的灵魂有一种直接的接触。作品最能够使人明白,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由此又想到在什么地方看到张承志的杂文,大谈人文精神的回归之类,我觉得说得全都不对。人文精神是人文的工作造出来的,实际上是一个比较的概念。在人文的作品和不人文的作品的比较之中,才能找到人文精神;抽象出来不大像话。先正名后做事,这是程序上的错误。近来王朔骂张承志媚俗,骂得有道理。所谓媚俗,无非是忘不了要做青春偶象、群众领袖。当然王朔也没找到人文精神,不过比别人更接近正确。因为他毕竟写了些作品。福柯说要“通过写作来改变自我”。只有工作起来,才知道什么对,什么不对。我正想戒掉写杂文的恶习,但一时还办不到。
回过头来说昆德拉的书,我觉得这是我所看到的文论里最“直露”的一本。他谈到的全是小说里好的地方,看起来就特别的扎眼。至于看那些小说就不感到直露。那些小说就如美女,被昆德拉带到奴隶市场上,暴露出私处。我觉得太过刺激了。总而言之,他有一种面对众人说话的调子,我不大适应。归根结底,品味之类的事,是私人的事,暗地里打个赌,赌人同此心——这样我比较能接受。所以我肯定当不了评论家。
上次给你往香港写了一封信;讨论反Sentimental的问题。依鄙人之见,Sentimental的可厌之处,是在旧有事物和情绪中的自我陶醉。反对它的,不是理念,而是一种全面通向未知的探索精神。现有一切美好的事物给我的启示是:它还可以更多的有。而最美好的事物则是把一件美好的东西造出来时的体验。也许这就叫做人文精神。但它不过是一种工作的热情而已。维特根斯坦死时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此人一辈子不和人说理。所以,他所说的美好,是指离群索居时取得的成就。我用这句话来反对昆德拉。当然,是反对他作品里我不喜欢的一面。
小波敬上10月24日
晓明你好:
好久没写信,未知近况如何,希望你过得好。
卡尔维诺的未来千年备忘录写得很好。我一直尊敬卡尔维诺,现在更加尊敬他了。书里说到文学的各种素质,这些问题我也想过。但从他的口气来看,似乎是想说,真正的作家应该兼备这些素质,在同一篇作品里,体现轻逸、迅捷、确切、易见和繁复,再加上连贯。同时做到这些,是个很了不起的目标,的确不辜负未来千年这个题目。就我个人而言,连兼备两种素质都是做不到的。假如写得繁复,就缺少了轻逸和迅捷。这就是说,小说的事业还是值得作的。但我就是提不起兴致来。
近来我过得没情没绪,还常生病。等到过了冬天,可能会出去走走。
小波敬上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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