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明你好:
来信收到了。谢谢你帮我联系香港的刊物。近来生了一场大病。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好像还是活着的。我在远郊买了一套房子,现在有两个住处。假如你有空到北京来,我可算是有条件招待你们全家了。现在正和电视台联系作个介绍书的节目,你要能来就太好了。我还在写小说,寄去一部稿子,请指教。全文太长,这是第二部分。预祝新年快乐。
小波敬上12月12日
致魏心宏
心宏兄:
来信收到了。我现在仍以写小说为主业,最近写好了一个东西,寄给《人民文学》的李敬泽,准备发在他那里,后来被领导看见不答应,只好作罢。现在给了《花城》的文能。
我觉得所有的作家分成两类,一类在解释自己,另一类在另外开拓世界。前一类作家写的一切,其实是广义的个人经历,如海明威;而后一类作家主要是凭借想像力来营造一些什么,比如卡尔维诺、尤瑟娜尔等人。现我正朝后一类作家的方向发展,所以写出的东西看上去有点怪。我总觉得一个人想要把写作当作终身事业的话,总要走后一条路。当然,一个人在一生里总要写到自己,这是必须要做的事。但是只做这一件事是不行的。假如不见怪的话,就把这些古怪的小说寄去请你指教。另外,未知贵刊领导对作品有何种见解,也请来信告之。
王小波敬上9月30日
致杨长征
长征,你好:
新年快乐。
你的诗集我快看完了,很不坏。如果挑毛病的话,我觉得似过高亢急迫,少了抑扬顿挫的变化。这种感觉可能和我年龄大些有关。
萧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我大概是十年前看的。萧的冷静颇让人吃惊。我的理解是:这和他是个有成就的音乐家有很大关系,换个作家来写这些事件,写着写着就要撒癔症。在革命时期的一片喧嚣之中,音乐家还能做他自己的事。到现在他的音乐还是音乐,可苏联作家所写下的一切都变成垃圾和让人发窘的东西了——这就是他能冷静得下来的原因。
致曲小燕
曲小燕,你好!
春节前收到你的来信,很高兴。听衣蔚说,她给你打了电话,还说你一切都好。
我们的情况还是老样子。银河四月份到剑桥去做访问学者,小波因为母亲没人照顾,就不去了。我们还在写书,但是心情已经没有以前好。年初时,给《光明日报》写了一篇应景文章,大谈“哀乐中年”,好几个认识的老人来打听,问我们出了什么事,是得了大病还是上了黑名单。估计我们俩都在灰名单上,但这不是抑郁的主因。主因是没有快乐的理由。
我们的pc机还没有和Internet连上。本来中国有几个国内网发展得很快,现在又出了问题,谁要上Internet,必须到有关部门去登记,留个案底,以备当局监控,很有一点监狱的气味。我还不想找这份麻烦,再说,通过Chinanet联网,每月也要交七八百的月费,我也没有这么多的钱。既然×反对信息时代,我们就不进这个时代罢,有什么法子。所以还是写信好了。
Takecare,问候你先生。
小波银河3月19日
曲小燕,你好!
7月24日信收到。首先祝你新婚快乐。从照片上看,你的样子很快乐。这我们就放心了。
你去念MBA,这是很好的事,也许石彬伦会不高兴,但我以为,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是自由的,想学什么都可以。自由这件事,真是无以伦比的好。也许有一天你又对人类学感兴趣,那时又可再研究人类学。求学这件事,持之以恒固然好,但兴之所至就更好。我学过很多专业,所以是认真说的。
我还是老样子,主要是在写小说。给张元的本子改了很多遍,改得相当好。其中有些独白,已经直追哈姆雷特不朽之独白,但他还来找我改。诚然,我和威廉·莎士比亚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但也不是轻易能赶上的。现在我很烦这件事,和他的关系相当紧张。至于他何时开拍,我也不去打听。
七月初去了一次北大,把书款取了回来。《黄金时代》已经卖得差不多了。至于姜文的小伙计,我还没找到他。……
NGO大概还可如期召开。银河在其中主持一个论坛。但是世妇会在北京已不是头等的话题了。你可能已经知道,北京市政府官员贪赃枉法,现在全都败露。副市长王宝森自杀了。人们说,他有无数情妇和别墅。北京的小伙子打光棍、闹房荒,都是他们搞出来的。
问候你先生。
小波、银河敬上
8月8日
致刘怀昭
怀昭同志:
来信收到。谢谢你寄来的剪报。
我不大喜欢“学以致用”这个说法,觉得有点冬烘。当年欧几里德的学生问他:几何学能带来什么好处?欧几里德就叫人给他一块钱,打发他走路。这个例子就像知识分子和一般人的关系,前者有些高深的想法,后者正在慢慢的体会之中。假如你相信智慧是好的,就应该从善如流,不该反过来问智慧有何用处。知识分子比较聪明,不是知识分子的人则比较笨,这该是不争的事实。假如连这一点都有了问题,那么辩也无益。知识分子拥有智慧,故而为人所敬,这个情况比较好;倘若到了掰手指来算自己有何用处的地步,那就叫四两棉花,不弹(谈)也罢。
至于说学问有“器物之用”,“制度之用”,乃至无用为大等等,也是很古怪的说法。一般来说,理论物理没啥大用处。如此说来,大家尊敬爱因斯坦,就是敬他“无用为大”了。可能人文学者是这么想,但我不这么看。全世界学了点理科的人都知道他有些惊人的想法,故而双挑大指。这就是说,智慧本身就是尺度。有了种种学问之后,一个聪明人的结论是:人有了智慧才能有出息。倘若一一去算某个学问有什么用,那还是没开窍。
当然,现在到了大家考虑自己所治之学有无前途的时候了。我的意见是,假如此门学问里真的包含了智慧,想着有意思,那无论如何也要弄下去——我不信会饿死。假如这个学科本身毫无智慧,尽在那里扯淡,就不如早散。我这些想法十足西化,而且好像都已写过了,所以不想再写什么。
我的小说还没人要译。近来还在写小说。这期《花城》有一篇,毒汁四溅。
王小波敬上6月23日
致沈昌文
昌文先生:
来信收到。听说先生退休,不胜惋惜。我们夫妇素来麻木不仁,听到这个消息也惊诧不已。此事若出在前两年,中国的文化事业就要全军覆没;现在出这样的事,损失小了一些,对读者、对作者,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先生离开了《读书》,一定还要做文化上的事。现在多少真正的老先生都在忙着。以先生的身手,一定可以大有可为。
新春在即,恭贺新喜。
王小波李银河敬上
96年2月17日
致高王凌
高王凌:看了你在《知识分子》上发的文章,觉得很有启发。我相信你观点可以概括如下:
1.在传统社会中的中国经济是一种为大多数人求温饱的存活经济。从它与环境、生产方式、思想文化的适应等方面来看,这种经济是相当成熟而且完备的。
2.存活经济的生命力。如你指出,清代的经济不存在穷途末路的问题。在人口的压力下(或曰生存的压力下),这种经济也能继续变革,以延长其寿命。
3.存活经济内产生的异己力量遭到政治权力的扼杀,如对工商业限制等。这些观点我都是同意的。有一些现象可以作为佐证:
1.马克思说,资本是胆大包天的东西,而在传统社会中国工商业者手中,资本是胆小如鼠的东西。北京城里百年字号很多,要是在美国,百年字号一定会大得不得了,中国商人一般没有把生意做大的胆子。可见传统工商业的味道和资本主义工商业不一样,要放到存活经济的背景下解释。
2.积累。在中国积累不可能转变为资本,因为都是生活资料的储备(如你所言)。
3.回到第一个问题,在中国人一般不敢把生意越做越大,但是敢把地越买越多。买地和存粮食还是一个味道。
但是如果我全盘同意你的观点,就不会写这封信了。因为我不是搞历史的,对历史提出的问题全不是关于历史本身,而是价值判断。
1.存活经济照我看来是很恐怖的现象。在中国历史上,一切政治危机要么很无聊(立太子册王妃之类),要么很要命。……换言之,存活经济不能感到任何问题的存在,一旦遇到问题就是活不活的问题。你是不是觉得很糟糕?
2.对付不了外族侵略。
3.我们还是把存活经济看成存活文明比较妥当。在我看来,这个文明给绝大多数的人的只有一个生存机会,别的一概没有,未免太少了。从历史上看,其它文明在中世纪连生存机会都不是普遍提供的,比较起来劣于我们的文明。在近代之后,我们文明的恶劣之处就明显了。我这种批评是基于人文主义立场,与历史无关。
总而言之,我的疑难都不是对你的研究本身提出的,对于你的研究我执赞美态度——当然是外行人的赞美态度。我的问题是这样的:对传统的继承问题早已超出历史的范畴,而成为知识界普遍关心的问题。而当我们做价值判断时,需要一种超出专业的立场,与方法论无关的立场,在这方面我想咱们是一致的。那就是放眼未来之时,对于后世的人们寄予美好的希望,希望他们得到更多的生存与发展的机会。
所以我的态度是:同意你对存活文明的描述,不同意你对存活文明的评价。从方法上看,今日做事的人或不应该把传统与现代分割;从立场上来看,此种分割必不可少。经济学者应对现代中国的存活经济背景有一深刻了解,而一般的文人则应对社会中弥漫的“存活意识”,以滚水烫猪毛的气概,狠狠烫它一烫。
此种议论无非是胡扯八道而已,以博我兄之一笑。
王小波
11月10日
致柯云路
柯云路先生,您好:
感谢你的来信,恐怕我不能如你所期望的那样,支持你的那种探索,而且这种态度毫无动摇的迹象。不过我也乐意和你作一番认真的交谈。
如先生所言,在特异功能领域里有些江湖骗子,先生的工作与他们不同,是抱了真诚的态度。我觉得起码在一个方面先生和他们的做的事是一样的,那就是否定理性的权威,反对知识的延续性。简单地说,自近代以来,科学有很大的成绩,任何人想要有所创新,总要从学习开始。比如先生要做的事,我以为应该从学习现代医学开始;跳过这一阶段是不对的。诚然,现代科学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但若说它会被对科学一无所知的人破解,这种可能性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很多人都觉得,只要机遇凑巧,难死大师的问题会被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解决,这是中了武侠小说的流毒。我是理科出身,对这种事知道得最多。举例来说,热力学说永动机是不可能的,但总有人以为,热力学家会出错,就去造永动机。造永动机的害处还没有搞特异功能大,这是因为中国的文化传统造成了一种独特的心态,我以为这种心态早晚会酿成大祸,这就是我《中华读书报》上那篇文章的主题。因为编辑删了一些,就看不大明白了。
我所说的这种心态,就是相信奇迹。武侠小说里,天性鲁钝的人练成了绝世神功、生手打死老拳师,都被当成平常事来写。在书里是满好看的,实际上却不可能。相信机遇凑巧,外行对科学也可以有大贡献,也是同一类想法。这样想想倒是满好玩,但问题在于中国人就好这个,这就不好玩,还会引出天大的灾祸。以先生在文学上的博雅,当能想到《老残游记》里关于“北拳南革”的说法。所谓“北拳”,就是把宝押在吃符水、请神降体的奇迹上,结果是不行的。假如上天垂青,把翻江倒海、长命百岁的大法门特地赐给中国人,不给外国人,我也很高兴。我只是不乐意自己骗自己而已。
承蒙先生好意,告诉我一些难以解释的有趣事迹。请教先生,电视机有画面,你能解释吗(倘觉得这问题太容易,还有难些的)?不能解释的事很多,为何脑门上能贴钢蹦特别使您高兴呢?依鄙人之愚见,这是在怀疑科学的正途。我和很多真诚求知的人一样,在知识领域里,只认正牌子,不买假冒伪劣。这是我的尊严所在。因为这个缘故,我现在不能紧握你的手,但竭诚欢迎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在现代社会里,相信科学就是相信牢靠的一面,相信奇迹则是相信不牢靠的一面。时值今日,全体人类的生存,都靠科学技术来保障。可惜的是,多数人并不了解这些严谨、乏味的知识,是大家的幸福和安全所系;对此缺少一种慎重和敬意。而一旦老百姓不听科学的招呼,生灵涂炭的大祸就在眼前。中国人里知道柯云路、知道《新星》的人多;知道爱因斯坦和相对论的人少。我认为这是一件绝顶悲惨之事,当然,这罪不在你。不过你应该因此而慎重一些——我对您的意见就是这一点。
近来没有再写此类文章的的计划。今后写到与你有关的文章,当寄一份给你。
王小波敬上
10月14日
附言:
晓风先生:
给柯云路写了一封回信。人家客客气气地来信,总要客客气气答复。但我真没兴趣和他讲道理,怕白费唇舌。
小波敬上
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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