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可以回自己宿舍去读书。现在有各种各样的书,有纸质的书,这种书可以拿在手里读,听见有人敲门就把它塞到床底下;有光盘书,这种书要用有光驱的PC机来读。我的抽屉里锁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可以读光盘书。别人看到了,我就说自己在打游戏。还有网络版的书,看那种书要有NetPC。我在地下室里装了一台,谁也看不见,但那地方太冷、太潮,待不久。相比之下,我还是爱看纸做的书,尤其是小开本的,这种书藏起来方便。书太多了,读不完,而且我读书是要避人的,因为我住在黑铁公寓之外。相比之下,住在公寓里的人就没有这个问题。
在公寓里,我把大家都放开,退到走廊上。所有的房客都动了起来,收拾自己的东西,把衣物放进床头柜,把几本随身携带的书放在桌面上,打开案头灯调整角度、试试亮度,更有人把桌上的NetPC也打开了,阴暗的公寓里又多了一种monitor的光亮。我在走廊上慢慢走过时,里面的人都警觉地抬起头来,举着手里的书,或者把屁股从椅子上挪开一半指着眼前的键盘问道:可以吗?起初我想耸耸肩膀说:随你们的便。后来又觉得不妥。这些人在公寓里住久了,听到走廊上有人走过就问可以不可以,所以我说:当然可以。她们也就安心去做事。又过了一会儿,整个公寓又恢复了平静,大家都在看书或者看荧屏。我也常做这些事,但没有人看到。自己在看书时,有人在背后看着,这种感觉我没有体验过。说老实话,我有点羡慕。后来我表哥回来了,悄悄地走了进来,站在我身后——此人走路像只猫,很难听到,我是从他身上带的冷气感觉到的。他站着看了好半天,才开口说道:很牛逼,不是吗?这个牛逼我就不知是什么意思,所以也不接茬。过一会他又说:你知道她们干什么呢?我说不知道。他说:她们给我挣钱呢。我表哥就知道钱,但他说得也对。她们在寻求知识,但也在给我表哥挣着钱。这后一点让人想起来不那么太愉快。
现在我在自己屋里看书,既不必闻我表哥的屁味,也不必为他翻身的声音所骚扰,但我还是静不下心来。这间房子里空无一人,没有人从我面前走过,我也不必举起这本书来对他请示道:可以吗?因此这里缺少读书的气氛。
四
我住的宿舍离学校的南墙很近,学校的南墙又和我表哥开的公寓很近,有一段南墙是砌锅炉的耐火砖砌的,黄碜碜的,看起来很古怪。墙下有窄窄的一条草坪,出了南墙就能看见,总没人浇水,但草还活着。草坪里种了一丛丛的月季,夏天草坪上满是西瓜皮。草坪前面是马路,过了马路就到了公寓门前。那儿原是个很大的工厂,有很多几层的厂房,有铁道贯穿其中,铁路边上有货栈。总而言之,那地方空房子多得很,以前没发现它有什么用处,现在发现了——我表哥搬来后,又搬来好几家,南墙外面那条马路很快就变成了公寓一条街。这对我有些好处:我是电工,我表哥的房子又是我设计的。有很多人找我做活,下电线、设计房子。这段时间外快挣得很多。
下雪那天下午,黑铁公寓的管理员在办公室里喝茶,看到401号的红灯亮了起来。红灯连闪了两下才熄灭了,这表示住户想要出去散步。此时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穿上大头靴子,套上他的黑皮夹克,从办公室里出去,走到401门前,看到里面的女孩已经准备停当:她把头发束成了马尾辫,脸上化了淡妆,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紧身裤,脚上穿着长筒皮靴——看来她已经知道外面在下雪。她手里拿了一个白信封。这位管理员是个秃顶的彪形大汉,他从皮带上提起钥匙串,把铁门打开。此时那个女孩把信封塞到他上衣口袋里——信封里是小费。管理员说:用不着这样——然后又改口道:用不着现在给。但是钱已经给了。管理员看了一下这间房子:这里的每一样家具都是黑色的,黑色的矮床,床上罩着黑色的床罩,黑色的钢管椅子,黑色的终端台上,放着黑色的PC机——机器是关着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用不着他尽督促、管理之责。正如他平时常说的,401的房客最让人省心。桌面上还有一个黑色的瓷杯子,里面盛着冒气的热咖啡。
管理员建议道:先把咖啡喝了吧。那个女孩没有回答,只是面露不耐烦之色——这位房客虽让人省心,但是很高傲。于是他走向那张几乎看不见的黑皮沙发,叉开双腿坐了下来。那个女孩走到他面前,站到他两腿之间,然后转过身去,跪在地板上,把双手背到身后。管理员在牙缝里出了一口气,俯下身去,用手按住她的后脑,让她把头低得更低,直至面颊贴到冷冰冰的地板,然后从袖筒里掏出一根麂皮绳索,很熟练地把她的双手反绑在身后。我说的这件事发生在黑铁时代,黑铁时代的人有很多怪癖。这位管理员像一位熟练的理发师在给女顾客洗头,一面缠绕着绳子,一面说:紧了说话啊。但那个女孩没有说话——看来松紧适中。等到捆绑完毕,他把她扶了起来,转过她的身子,左右端详了一番,看到脸上没有沾到土,头发也没有散乱,就从衣架上拿起黑色的斗篷,给她围在身上,系好了带子。随后他又看到墙上还挂有一顶黑色的女帽,就把它拿到手里,想要戴到她的头上。但那女孩摇了摇头,于是他又把帽子挂在墙上,然后打开了铁门,让她走在前面,两个人一起到漫天的大雪里去散步。
最灿烂的阳光
七十年代之初,也就是北京城里空空荡荡的时节,马小军在乡下。清晨,他被一阵哇哇的有线广播声吵醒,此时窗户纸刚刚发白。在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到,这间房子用黄泥墁墙,有半间是炕。炕上是一床红布面的被子,因为光线昏暗,所以看不出脏来,其实它是很脏的。在那床被子底下,朝外伸出三颗人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子;这个男人想必就是马小军了。门框上电线通着一个赤裸裸的舌簧喇叭。所谓舌簧喇叭,就是一种很便宜又很难听的喇叭,从里面传出的声音就像鬼叫一样。那个女人推推马小军说:“孩子她爹,该起了。”
因为这是虚构的故事,马小军怎么从北京城到了这里,又怎么成了人家的爹,就无须解释。他从被子里面钻出来,露出了赤裸的身体。这个身体上有一层黑泥。老乡们说,睡觉光屁股,既暖和又省衣服——他就这样跳下地去穿裤子。穿上了给裆裤,束上宽布带子,穿上没有扣子的黑布小棉袄,他就算装束整齐了。与此同时,喇叭还在哇哇地叫唤,发出各种号召。可以看得出来,马小军根本就没睡够,满脸都是没有消除的疲惫。他走到了门口,对准那个喋喋不休的喇叭,高叫了一声:我操你妈!当然,在电线另一端的人没有听见,如果听见就是一场政治事件。马小军会成为反对学大寨的典型,挨一顿批判。他走到院子里。这个小院子有一半是碎石垒成的猪圈,里面有两只惨不忍睹的黑猪,正闹着要吃。我说它们惨不忍睹,是因为它们很瘦——猪也喜欢吃饱啊。但马小抄起一把铁锨,就揍它们,还骂道:妈的,人都没得吃,你们闹什么!他老婆在屋里叫道:你拿猪出什么气啊!马小军骂回去,骂了一阵,出够了气,他往一辆小车上装粪。装满了车,推出门去,会合了别的老少爷们,这样一个小车队走上了曲折的山道。此时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在这个小山沟里发生的事,在七十年代的北方农村是最平常不过了。
据我所知,在北方的山区,推小车是最要命的活计。一车粪土有四五百斤,在平地上推着已经很吃力,遇上个坎儿就能把眼珠子努出来。倒霉的是,这车粪是要推到山上去的,坡越走越陡,马小军的脸色也越来越红,额头上迸起了青筋。用自己的肌肉搬运很重的东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况是往山上搬。请注意大家的鞋——没有一个人穿商店里出售的布鞋,这种鞋推一趟粪,后帮就要豁开。很少有人穿胶鞋,这种鞋顶多穿一个礼拜,后跟也会豁开。大家都穿家制的布鞋,这种鞋子的后帮子用线纳过,要是有条件,还要衬上一块皮子。那个年代,假如人还有脑子,全都动在鞋帮子上了;但是解决不了问题,车还是那么重。推着推着,连胆汁带酸水全都泛到马小军的嘴里来了。眼前出现了一段最陡的坡道,显然,凭一个人的力气不可能把车推上去。所以,这里有些女劳力(没嫁人的姑娘和没孩子的媳妇)帮着拉车。一个大个子姑娘套住了马小军的车往上拉去。她一点都不惜力,于是,马小军这个坏蛋就偷起懒来——于是那位拉车的姑娘肩头的分量就重起来了。她不禁叫道:“马大哥!你怎么软了?使劲顶啊!”不知为什么,他因此来了精神,叫道:“我顶,我顶!”一拱一拱地把车推到了地头,问那个女孩说:觉出顶了没有?那女孩红着脸走开。这说明无论在城里还是在乡下,小军都是个下流坯……
同样是下流坯,乡下的马小军比城里的马小军更值得同情,这是因为更多的重量落在了他的身上。早上推了两趟车子,他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腰疼腿疼屁股疼,最疼的地方当属脚后跟。连鞋都禁不住的重量落在那个地方,怎么能不疼呢。有人说,经常吃苦的人经过锻炼,就会不怕苦不怕累,这是一种混蛋逻辑。大家都是人,干了牲口干的活,都会觉得吃不消。在这种情况下,假如不讲几句下流话,就不像是人的生活。马小军像死刑犯盼大赦一样,盼着队长吹哨歇晌。但队长却叫道:不歇了,再推一趟就回去吃早饭!等到最后一趟推完,马小军推着空车下山时,他已经不大像个人:两条腿各走各的,腰弓得像个虾米。除了肌肉酸痛,他还觉得饥饿难当……
然后,马小军坐在自己家里的炕上,等着他老婆端上饭来。这铺炕上放着一个小炕桌,他女儿——一个光屁股的小女孩——站在对面。农村孩子在七八岁前都不穿衣服,这大概是为了省钱。这个孩子脸色青里透黄,细胳臂细腿,样子不怎么健康。但她长了一个大肚子,不知里面盛了些什么。似乎是为了回答这个疑问,只听“扑通”,一堆灰白色的残渣从那孩子的身下喷涌而出,落在了炕席上,堆在那里。假如在现场,你还会闻到一股馊臭的气味,有如坏了的白薯;而那堆东西的形状也很像豆腐渣。但事实是,那孩子是拉了一泡屎在炕上。这时候,马小军的老婆端了饭进来,把它放在炕桌上,然后用一块硬纸壳来收拾那泡屎。这顿饭是放在粗瓷盆里的蒸熟的白薯干,必须说明的是,这种东西的颜色、质地和孩子排出的粪便极为类似。那孩子嗅到了白薯干的气味就哭起来了。马小军的老婆把屎撮到了猪圈里,把那片炕席草草擦了一下,就坐在了上面,开始喂孩子饭——因为那孩子不想吃白薯干,这件事和填鸭子的过程很相似。据我所知,白薯干噎人,吃起来就像吃锉刀。面对着此情此景,马小军虽然很饿,但也觉得胃口全无。人长着眼睛,真不该用来看这种景象;长着鼻子,真不该用来闻这种气味;长着嘴,真不该吃这种食物。最重要的是,人长着脑子,就不该在这种情景下思想。但是人脑不是机器,想关也关不上。
有些背景必须在此说明一下,在整个七十年代,中国的农民在一年中总有半年是靠吃些品质低劣的东西来充饥,这些东西中包括:白薯干、杂交高粱、粉渣,杂之以野菜、南瓜之类,用农民的话来说,就是骗骗肚子。笔者有幸吃过这些代用食品中的一两种,其他的名目是知青弟兄们告诉我的。我还没听说哪里可以放开肚子吃上等的粮食。插队的苦处不在活累,而在于吃不饱,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吃不饱就没力气,但还要干最重的活,这就是农民的生活。最后,马小军吃完了早饭:虽然白薯干难吃,也必须吃下去,否则就无法活着。他又走到了屋外。此时太阳才真正升起来。猪在圈里吃那泡屎,麻雀在院里树枝头吵闹着,小孩子在家里哇哇地哭,队长在街上吹哨子,喊着:下地了!下地了!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序幕,新的一天到此才刚刚开始……
在自己家里,在碎石垒成的猪圈墙旁,马小军迎来了灿烂的阳光。这种阳光普照城乡,还普照了整个七十年代。《阳光灿烂的日子》歌颂了它的灿烂,但是不全面。我还想谈谈这片阳光的最灿烂之处。因此必须有两个马小军,前一个在阳光下浑浑噩噩,过得很幸福;后一个在阳光下头脑清楚地承受着痛苦。浑浑噩噩的人因此有福,头脑清楚的人因此而倒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长脑子是多余的。灿烂的含义就在于此。
本篇作于九十年代,未完成——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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