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贞元年间,王仙客到长安城去找无双,去过很多次。据他说无双是他的未婚妻。但是宣阳坊里的人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王仙客说,三年前他和她分手时,无双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圆圆的娃娃脸。但是人们说像这样的女人多得很,却没有一个是叫无双的。王仙客又说无双的父亲是刘天德,刘天德是吏部尚书,还是他的舅舅。但是人们说,吏部尚书从来就没叫过刘天德。王仙客又说,无双过去住在坊北的大宅子里,五年前他来长安城考明经,就住在她家。但是人们说,那间房子一直是户部郑主事所居。王仙客还说,他在这里住过两年多,认识坊里很多人。但是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他。
王仙客初到宣阳坊,就能叫出很多人名。他说他认识开绒线店的罗老板,开脂粉店的程老板,开成药店的孙老板,还有一只眼的坊吏王安。上述君子觉得他古怪得很: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怎么能知道我的事情。王仙客知道罗老板家的使女实际上是他的外甥女;知道王安当过公差;知道程老板年轻时考科举,屡试不第;知道孙老板店里什么都卖。像这样的人实在讨厌,大家都不想看见他。
王仙客在宣阳坊里啰唆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滚蛋了。宣阳坊里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两年后他又跑回来。这回和两年前不大一样。骑着骏马,穿着锦衣,见人就说无双找到了。而两年以前他来时,身上穿得破衣烂衫,迈着腿走进坊来,纯粹是个穷光蛋。他说他找到无双,得到了很大一笔财产。
王仙客一到宣阳坊,去找郑主事把他的宅子买下来,然后就来找王安上户籍。据他说,他的确有个表妹叫无双,住在长安城里,但是不住宣阳坊。该无双的确是他的未婚妻,但是她不是吏部尚书的女儿。无双家很有钱,几年前他在无双家坐客,正碰上兵乱,岳丈叫他押着细软出城,自己和全家老小走在后面,一出城就碰上了乱兵,就此与无双失散。岳丈一家的财产都在他手里,只不过找不到无双就不能用这笔钱。王仙客现在找到了无双,就很有钱啦。至于他找不到无双时神经错乱,误以为无双过去住在宣阳坊,以至骚扰了街坊,他现在也觉得很惭愧。好在本坊人厚道,不会计较这些小事。他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来此定居云云。
王安老爹说,多承尊客夸奖。咱们坊的人就讲实话,别的一概不会。于是他给王仙客上了户籍,祝贺了他的乔迁之喜,新婚大喜。还说希望他早点搬进坊来。
王仙客没解释为什么他能知道宣阳坊里那么多事情,王安也没有问。他知道像这样的问题人家根本没法回答,只能自己去猜。老爹猜了半天没猜出来,就去问孙老板。孙老板说,这王仙客过去多半得了妄想症,他不知在哪儿认识了一个坊里的人,知道了一些坊里的事,找不到无双时一着急,就不知自己是谁,以为他也是宣阳坊的人啦。现在他找到了无双,毛病也就好了。
这宣阳坊里就数孙老板足智多谋,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叫人没法不相信。但是他自己却不相信自己的话。以前王仙客到坊里来。孙老板说不认识他,那时心里就有点沉甸甸;现在王仙客找到了无双,他又有点怏怏的不乐意,这是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
2
说完了这些背景情况,我们就要说到贞元某年某月某日,王仙客正式搬进宣阳坊时时值严冬,天上飘着鹅毛大雪,王仙客骑匹白马,引一队车辆,走过十字街口。王仙客经过孙老板的门前时,孙老板禁不住往外看,他看见王仙客骑的马高有一丈,毛片如银,这匹马名贵无比。他的车上驾的都是口外的良马,持鞭的都是面目姣好的儿童,车上挂着丝绒的帏幄,车过后留下龙脑香气。孙老板不知不觉地跟出来,走在车队后面,一直跟到王仙客新宅所在的巷口才停下来。他看见王仙客下了马,从车里搀出一个女人来。孙老板想这大概就是无双了。雪下得很大,无双又裹在一件斗篷里,看不大清,但是孙老板已经觉得很不对。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反正他觉得这不是无双。王仙客和那女人进门去,剩下的仆人动手卸箱笼。这些箱子沉得很,里面放的大概都是金银。有一个壮仆朝巷口走来,孙老板也知道再看下去不好,就走开了。
孙老板回到店里,连打了三个大喷嚏。他出去时没打伞也没穿斗篷,已经着了凉。外面的雪还在下,已经积了三寸光景。
时近黄昏,程老板正要关门。这位老板是个儒商,做生意只为糊口,不为赚钱。忽然店里来了客人,这客人是女的,身高八尺,绿发披肩,明艳绝伦,孙老板一看就把眼睛瞪起来。他说:这位小娘子一向少会,您要点什么呀?
绿发女郎说,奴是王仙客的妻子,初到贵坊,还请多多关照。程老板听了吃一惊,心说,怎么,她就是无双吗?我看着不像。当然,他也不认识无双,但是他以为无双起码应该是黑头发,也不能这么高。尽管如此,他也不能慢待了客人。无双说要胭脂,他就拿胭脂。那无双说,这是给老妈子用的。然后她又要眉笔,看了以后大惊小怪地说:怎么,全是黑的?就没有绿的吗?程老板卖了一辈子眉笔,就没听说过眉笔还有绿的。他虽然觉得这个女人的嘴太损,但是也没和她理论——程老板对漂亮的女人总是这么乖。
无双在程老板这里买了一大堆眉笔,据说是要赏老妈子。这话说得很放肆,程老板也不生气。他喜欢漂亮的女人,哪怕她有一身毛病。无双从他店里出来,到隔壁罗老板店里去,罗老板就没这么好的脾气。他们俩吵架在这边都能听见。那女人吼道:你这叫什么绒线店,要金线没金线,要银线没银线,要丝绒没丝绒,你卖什么的?卖麻袋吗?原来你开的是山货店!吼完之后她扬长而去。气得罗老板走过来唠叨:程兄,你可见过这样的女人?说她是官宦人家小姐,你信吗?
绿发女无双从罗家出来,走得很急,几乎撞到路过的王安身上。她开口就来:老梆子,你眼瞎了!看清了是王安后又说,呀!原来是老爹!不知者不为罪,我给你老人家道个对不起。王安瞪起眼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浑的女人。那女人又说,老爹,我刚到坊里来,就得罪了老爹,这可怎么好。老爹只好强笑着说,以后可不能这么说话——你是谁家的?女郎说,我是无双,王仙客的老婆。王安觉得很不对,王仙客的老婆怎么是这样?他越想越觉得她不是无双,但是他也说不出无双是什么样,或者这女人是谁。
王安在那里愣了很久,那女人都走得没影了,他才想该找孙老板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孙老板没有见过那自称无双的女人,他也不知哪儿不对。但是当老爹说到那女人身高八尺绿发碧眼时,他也觉得奇怪。无双不该是这样,孙老板完全同意。但是应该是怎样的,谁也说不清。
3
我们说过,孙老板是个精明人,非其他老板可比,也非王安老爹可比。王安走了以后,他整整琢磨了一夜,也没想出无双应该是什么样。他倒想起来,当年王仙客来宣阳坊找的黑头发小姑娘却是确有其人。她五尺左右的身材,走起路来一跳一蹦,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这才是王仙客的未婚妻。而那个绿头发的一定是冒牌货。换言之,王仙客的未婚妻是确有其人,只不过不叫无双,而是另有其名,具体叫什么,他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他也想不起来——反正不是个绿头发女人。
孙老板想明了这一点,并不想告诉别人。因为还有一些事没想明白。照这么说,他岂不是认识王仙客?知道王仙客来宣阳坊找谁,不告诉人家是个什么道理。孙老板虽然什么药都卖,可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干不出这种缺德的事情。
孙老板想:这件事里一定还有些古怪,所以我想不明白。他是个三十来岁的长安人,唐朝人称京油子的那一种。久惯在京师为民,他有好多事弄不明白。孙老板有很强的求知欲,整天琢磨一些事情——比方说皇帝是不是人。如果说他是人,那不对,应该把皇帝与大家区分开来。如果说皇帝不是人,那更不对,而且应该立刻处以极刑。因为这种品质,应该说孙老板是个思想家。思想家都想不明白,别人就更没门。
第二天早晨,罗老板醒来以后也在想无双的事情。首先,他想明白了无双不存在,然后也想起宣阳坊里是有一个女人,就如王仙客以前讲过的一样,是个矮个儿小姑娘。有关这个女人,罗老板还记得这样的事情:这女孩小时候砸过他家的窗户。那时候她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身上穿粉缎子小褂,脸上画了一副大胡子。打破了窗子她不跑,站在那里等罗老板出来。那女孩对罗老板说:老梆子,不要急,砸了你窗子,上我家管事那儿拿钱。罗老板去拿,拿到这么句话:小姐砸了你的窗?绝不会!我们家小姐最乖,从来不砸人家窗户!
事隔七八年,罗老板还记得清清楚楚,修那个窗花了十文钱。要罗老板忘了这笔账绝不可能,因为他是山西人。谁欠了山西人的钱不用想赖,活着讨不回来,死了到阎王面前也要讨回来。他想起这件事就恨王仙客,好像王仙客也该为破窗户负责。
罗老板当时有四十多岁,紫棠面皮,脾气坏得很。在家里他是一个暴君,在外面他也凶得很,谁都怕和他打交道。当然,他也是个很厚道的人,从来也没想占谁的便宜。他吃了绿发无双一个瘪,才想起来,王仙客的未婚妻原来是另有其人。那个小姑娘才叫无双,绿头发的显然是冒充。这个问题很严重。
想想看吧,王仙客是个有毛病的人,他找无双找得昏了头,你说什么他信什么,假如有个坏女人对他说,我就是无双,他准信。罗老板想到此,心里就痒起来,这种事真该讲给王仙客听听。
罗老板心里一痒,就来找程老板。他们是邻居。罗老板自己不知道,他是多么招人讨厌。程老板一看见他,心里就暗叫一声:苦也!这个市侩又来了。罗老板不光是俗不可耐,而且长得无比的难看,两颗獠牙从嘴里撅了出来。前鸡胸后驼背,前后有三尺没法站人。而程老板自己长得体面:白白净净的面皮,七尺上下的身材,虽然已经四十多岁,脸上还没有皱纹。他还是个有学问的人,怎么也不该和罗老板这样的人搞到一起。这都怪他年轻时不努力考科举,老了落一个与市侩为伍。他听罗老板说那无双是假的,心里不高兴。好吧,你认识无双,上次人家来问你,怎么不告诉他?
这一句话就把罗老板噎了回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不告诉王仙客这坊里有个无双。想必这无双不是好人。不是好人也不要紧,你说说看,她到底是谁?她父母是何许人也?她住在什么地方,现在到哪儿去了?这些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只好说我也不知道,只影影绰绰记得有这么个人。
程老板把罗老板轰走以后,开始想这无双的事。他早就想起来,宣阳坊里是有过这么个女人,黑头发黑眼睛,小巧玲珑的身材,她应该是王仙客的未婚妻。当然,他也面临这样的问题,你既然认识她,为什么不告诉王仙客这回事?程老板怎么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情。
程老板不但记起了这个无双,还想起了王仙客以前在坊里和她怎么调情。五年前的清明节,程老板从后窗里看见王仙客和那无双接吻。王仙客极高而无双极矮,所以那无双爬到他身上去。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来,无双不是这绿发女。如果是她,那一嘴准会亲到王仙客头上的墙皮。
要程老板忘记这件事也不可能。这个景象勾起他的邪念来,晚上与老婆行房时就用这个姿势。他不是山东汉子王仙客,他老婆也不是小巧玲珑的无双,结果是闪了腰,天阴时就麻痒。尤其是现在天下雪,正麻得厉害,这件事说起来有点荤,不过程老板是个雅人。雅人干这样的事叫香艳,不能说是下流的事情。
王安老爹不是雅人,他老人家只有一只眼,那里面容不下沙子。老爹虽然已经七十多,精气神却旺得很。他也想起来,这坊里是有个无双,于是就去找孙老板商议。孙老板听了大吃一惊:怎么,无双是存在的吗?我怎么没想起来?
后来孙老板也想起有这么个女人,叫不叫无双还不一定,她确实是王仙客的未婚妻。憨直如王安之辈明白了这个就够了,他们马上就要去揭穿假无双的把戏,但是程老板孙老板却不答应。这时在场的有孙罗程三位老板加上王安,他们在旗亭上商议要不要揭发假无双的事。孙老板不同意。是怕上次不告诉人家无双下落的事不好解释,罗老板同意是因为他恨绿发女,程老板不同意是因为他对假无双起了怜香惜玉之心,王安同意什么也不为。四个人议了半天,没有取得一致,又有人惦记着店里的生意,所以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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