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在丰都城里掌铡刀,别人把来玩的小姐按到铡刀下,我就一刀铡下去——铡刀片子当然是假的——还不止是假的,它根本就不存在,只是道低能激光。有的小姐就在这时被吓晕过去了,个别的甚至到了需要赶紧更换内裤的程度。另外一些则只是尖叫了一声,爬起来活动一下脖子,伸手到我身上摸一把。我赶紧跳开,说道:别摸——沾一手——全是青灰。不管是被吓晕的还是尖叫的,都很喜欢铡刀这个把戏。到下一个场景,又是我挥舞着钢叉,把她们赶进油锅:那是一锅冒泡的糖浆。看上去吓人,实际只有三十度——泡泡都是空气。这个糖浆浴是很舒服的:我就是这么动员她们往下跳,但没有人听。小姐们此时已经有了经验,不那么害怕,东躲西藏,上蹿下跳,既躲我手上的钢叉,又躲我腰间那根直挺挺的大阴茎。但也有些泼辣的小姐伸手就来拔这个东西,此时我只好跳进油锅去躲避——那是泡沫塑料做的,拔掉了假的,真的就露出来了。既然我跳了油锅,就不再是丰都城里的恶鬼,而是受罪的鬼魂。所以老板要扣我的工资,理由是:我请你,是让你把别人赶下油锅,不是让你下油锅的……作为雇员,我总是尽心尽责,只是时常忘了人家请我来做什么。作为男人,总这样逃避也没什么意思。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妨承认:师生恋的故事是我瞎编的。我是有位热力学老师,我和她在教室里说过话。我还和她在浴室里见过一面。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我虚构的。我没和任何人谈过恋爱,更没和女人做过爱。我完全是个童男子。
10.吾爱吾师
我没和老师做过爱,但我很爱她。如果不爱的话,真人假故事连写二十一次,就太过肉麻了。我相信,老师也是爱我的。她的幽灵经常穿过山下那个黑门洞,爬上弯弯曲曲的山道,到这里和我幽会。我把以往的二十稿师生恋旧稿全找了出来,把那个破纸箱翻到底,就找到了最初的一稿。打印纸都变成了深黄色,而且是又糟又脆,后来的稿子就不是这样:这说明最早的一稿是木浆纸,后来的则是合成纸。这一稿上还附有鉴定材料:很多专家肯定了它的价值,所以它才能通过。现在一个新故事也得经过这样的手续才能出版、搬上银幕——社会对一个故事就是这么慎重。每页打印纸上都有红墨水批的字:属实。以下是签字和年月日。在稿上签字的是我的老师。为了出版这本书,公司把稿子交她审阅,她都批了属实。其实是不属实。不管属实不属实,这些红色的笔迹就让我亢奋。假设小说的女主人公是克利奥佩屈拉,就没人来签字,小说也就出不来。更不好的是:手稿上没有了这些红色笔迹,就不能使我亢奋。
现在出版的每本小说都得有人来签字,小说有一个人物,就得有一个人的签字,有十个人物就得有十个人的签字。每个人都要在稿件上批上属实,书才能够出版。就连F2写的那本有关刺猬的书,也有动物学家的签字,批的不是属实,而是符合该动物习性。我就不知道刺猬的习性是扶老奶奶过马路(F2尽写这样的故事):这还不得把老奶奶扎死。要写惩恶扬善的故事,就得有反面人物的签字——公司会派人到监狱找死刑犯做工作:你都要死了,还不想给人民做件好事吗?那些人一想,已有的罪名够枪毙的了,也不怕多点新罪名,就都认下来。正面人物也没人肯认,除非你付人家一笔钱。我这种小说不能惩恶扬善,公司也不肯为我费心。要不是老师自己认下来,我还真不知怎么办。面对着这些红色的字迹,真的很爱她……
现在那个看停车场的姑娘爬进了我的后院——她顺着那堵寨墙爬了进来,那堵墙不直,向后倾斜,城砖凸起像阶梯一样,很好爬——她肯定是来偷我东西的。但我还在房子里,这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想离开这座房子,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倒在沙发上装睡,把西服上装盖在了脸上。我想她进门以前会从窗口往里看看,看到我躺在这里,就会自行离去。但我却听见她在撬我的门——这使我感到难堪。贼和失主见面总是个难堪的场面。
从衣服下面我看到一双染黑了的小脚走进屋里。它一直走到我的面前,站住不动了。我不能不有所表示——撩开衣服坐了起来,把双手举得高高的,大声说道: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吧。与此同时,我那个东西也变得挺然翘然。那姑娘嗤笑了一声说:谁稀罕你的东西!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在每个房间门口都探了一下头,然后走回来,对我说道:你就住在这里吗?我没有回答,因为她是没话找话……后来,她用一根手指点我的额头,我就顺势躺了下去。她把我的内裤一把扯了下来,然后咂着嘴,用讽刺的口吻说:咱们这回可长大了……听了这话,我脸上感到一阵刺痒,就如长了桃花藓——她的脸晒得黝黑,还有不少雀斑,鼻梁上架着的墨镜始终没拿下来——朝我吐吐舌头,就把比基尼脱了下来……与此同时,我的脑袋在疼——怎么?就这么把我一指头点倒就干吗?也不打听一下我是谁?我可是在丰都城里装鬼的……我满腹牢骚,但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我心里有鬼。这个人很面熟,但我认不出她是谁。事情做完之后她就离去,没和我说什么。如前所述,老师皮肤白皙,但也可以在停车场上晒黑。老师留着娃娃头,但也可以长成马尾辫。说实在话,我根本不知道老师会是什么样子——我当然不敢问她是谁:问出的结果肯定是:我是你妈!我现在已经几乎肯定遇见的是老师。但是我已错过了认出她的机会。第二天一早,我到停车场去取车,她坐在门前躺椅上,身上裹了一床毛巾被抵挡早上的寒气。她抬头看着我,乌黑的墨镜上全无表情——我迟疑了很久,最后还是走过去了。我驱车前去上班,一路上想着在大二年级的热力学课上,老师说过: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一切和本文开始时~模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头里面很疼。头疼是忿怒的标志。我憎恨自己活得这么窝囊——苍天作证,我的确很爱我的老师。
11.难解的谜
我在公司里上班,面对着F2。如前所述,她想要写真正的小说……和前面所说的不同之处在于:我见到她不头疼了。我甚至还想和她聊点什么。话题一下就跳到她被人强奸的事上。她说: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坐在泥地上,忽然就怕得要命。也不知为什么,她想到这些人可能会杀她灭口……她想得很对,强奸妇女是死罪,那些乡下小伙子肯定不想被她指认出来。让我惊讶的是她还能知道这些:就我所知,别人把她卖了,她还会帮人数钱。虽然当时很黑,但她说,看到了那些人在背后打手势。这是件令人诧异的事:我知道,她像蝙蝠一样的瞎。但我平时像个太监,被刀尖点着的时候,也变得像一门大炮;所以这件事是可信的。有一个家伙问她:你认不出我们吧?她顺嘴答道:认不出来,你们八个我一个都认不出来。那些人听了以后,马上就走,把她放过去了。这个回答很聪明:明明是四个人,她说是八个。换了我,也想不出这么好的脱身之策。但她因此变得神经兮兮的,让我猜猜她为什么会这么怕死。如你所知,我最擅长猜谜,但这个谜我没猜出来。这谜底是:我这么怕死,说明我是活着的。这真是所罗门式的答案!现在恐怕不能再说她是傻瓜了。
早上我去上班之前,要花大量的时间梳妆,把脸刮干净,在脸上敷上冷霜,描眉画目。这是很必要的,我的脸色白里透青,看上去带点鬼气,眉毛又太稀。然后在腋下喷上香水,来掩饰最近才有的体味。我的形体顾问建议我穿带垫子的内衣,因为我肌肉不够发达。他还建议我用带垫子的护身,但现在用不着了,那东西已经长得很大。然后我出门,在上班的路上还要去趟花店,给F2买一束红色的玫瑰花。在花店里,有个穿黑皮短裙的女孩子对我挤眉弄眼,我没理她。后来她又跟我走了一路,一直追到停车场,在我身后说些带挑逗意味的疯话……最后,她终于拦住我的车门,说道:大叔,别假正经了——你到底是不是只鸭?我闷声喝道:滚蛋!把她撵走了。这种女孩子从小就不学好,功课都是零分,中学毕业就开始工作,和我们不是一路人。然后我坐在方向盘后面唉声叹气,想着F2从来就没有注意过我。要是她肯注意我,和我闲聊几句,起码能省下几道数学题。
现在F2每天提前到班上来,坐在办公桌后面,一面打毛衣,一面做习题。她看起来像个狡猾无比的蜘蛛精,一面操作着几十根毛衣针,一面看着习题集——这本习题集拿在一位同事的手里。她嘴里咬着一支牙签,把它咬得粉碎,再吐出来,大喝一声:“翻片儿!”很快就把一本习题集翻完,她才开始口授答案。可怖的是,没有一道做错的。我把同事都动员起来,有的出去找习题,有的给她翻片儿。我到班上以后,把这束玫瑰花献给她,她只闻了一下,就丢进了纸篓,然后哇哇地叫了起来:老大哥,这些题没有意思!我要写小说!她一小时能做完一本习题集,但想不出真正的小说怎么写。按理说,我该揍她个嘴巴,但我只叹了一口气,安慰她道:不要急,不要急,我们来想办法,然后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了。与此同时,我也常想想什么是真正的小说。如你所知,我是个天才人物,可以破解一切哑谜。但这个谜我还没有解开。
注:本篇最后一节原稿无标题,标题系编者所加。
鬼营(1)
几年前我在李家营,那是一个倚山靠海的小村子。村里有二十多户姓李的,还有七八户姓胡的。我就姓胡,据说是一个小炉匠的后代。
听村里的老头们讲,我的祖先小炉匠老胡是山东有名的功夫家,济南府以东习武的人都是老胡的徒子徒孙。他们还讲过很多老胡的惊人业绩,说老胡练鹰爪力,一把可以把鹅卵石抓成末末,还有铁布衫功,可以躺在地上让大车从肚子上轧过去。排起谱来,我还是老胡的嫡系子孙,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对此感到很自豪。可惜我辱没了先人,没有一丁点儿武功,家里的贴饼子烙得略硬我就抓不碎,也没有铁布衫功。我的几个叔伯兄弟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更是狗屁功夫都不会,还不如我,我还会一手小时打架时练就的王八拳。
老胡不光是我们姓胡的光荣,也是李家营的光荣。我们碰上外大队的人就吹老胡如何如何,说得别人只好瞪着眼听着。尤其是我,没影的事儿还能编出来,何况是我祖先的光荣史。就这样,一部李家营老胡传奇生生被我吹了出去,真给李家营添了不少的光彩。
岂料皎皎者易污,外村的人不爱听我们李家营的光荣史,反说我们李家营是鬼营,还说清朝于七造反时,我们李家营的人都被官兵杀光了,只剩下几个寡妇,那些寡妇没有办法,只好和鬼过。所以李家营的人全有鬼的血统。这种说法纯粹是胡编乱造,因为现代科学早已证明了鬼魂是不存在的,无奈这种道理和那些外村的无知之辈就是说不通。每次我碰上一个说李家营是鬼营的人就这么说:
“你胡编!根本没有鬼,现代科学早就证明了”……他打断我说:“现代科学是什么时候有的?”“大概七八十年吧?”
“这不结了!我们说的是二百年前的事儿,现代科学还管着古代了?”
这是什么歪理!再和他争辩下去,他就说:“好,咱不说这个。你说你们老胡家有硬功,你躺下让大车轧一下我看看!”我说不是我有硬功,是老胡有,他就说:“老胡是谁?他户口在哪儿啦?”真恨得我牙根痒,想揍他一顿,可惜我的功夫还没练好。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扬长而去。
顶糟糕的是我们村的老人们也承认李家营过去是鬼营,证据是夏天每晚上九点多钟,必有一阵冷风从村东头山上那个小山谷里刮来。据说于七造反失败后,官兵在那个小山谷里砍了好几百号人,男女老幼都有,那些冤死的人阴魂不散,夜里常常跑出来,趁着那股风,各回各的家。活着的人也不见怪,照常和鬼一起过日子,壮年的男鬼还帮着家里干活。有些光棍讨不上老婆就娶女鬼为妻。女鬼生的孩子与常人无异,女人也能从男鬼身上得胎。就这么鬼模鬼样地过了几十年,李家营重新兴旺起来,那些鬼才一哄而散,各自转生各处了。
我认为这个传说纯粹是封建迷信。它的漏洞很多,根本不值一驳。第一,现在没有那些鬼怎么风还照刮不误?第二,既然鬼与常人无异,为什么还被叫做鬼?要是现在那些鬼再一拥而出,我们该怎么对待他们?我们村也住不下呀。足见这种说法不独荒谬,而且有害。
不管是不是鬼营,李家营这地方真是不错。我在李家营时,夏天每晚都到海边去游泳。日暮时分,我躺在海滩上,看着天空暗下去,渐渐变成了淡紫色,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地往海里落去。海上是一片黑色,只有岸边迸出一条动荡不定的白。
也有这样的日子,海上平静得没有一点波纹,那时候海也和天一样是淡紫色的,天上有多少星星,海上也有多少星星。我趴在海滩上,时候一久,就分不出上下了,有时就觉得自己正摊开四肢肌在天顶上,只要一松劲,就会坠入下面那个浩瀚无垠的布满了星星的大海。有时候,一阵轻风吹过,我看见一个无形的人在罩着紫光的海滩上走过,在地上留下一道发淡蓝光的脚印。那时我咬紧牙关,生怕会怪叫一声。
有一天晚上,我肌在海滩上,忽然弄明白了李家营的秘密,那是村里一个老光棍到海边钓鱼回来时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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