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文集-卷十(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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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天钩祖师用双钩战胡金镖,占了不少优势。但是局势不容盲目乐观,那胡老头是京师十几家镖局的总镖头,又是以刀成名,必然有厉害之处。他自己也开一家镖局叫金秤镖局走镙时老带着一个大天平。遇上贼人截镖,一刀把贼劈开,总要称称。要是两边差了一两以上,就说自己荒疏了。所以他一面交战,一面就看天钩的中线,恐怕劈歪了。等一切看好就使出得意的一招一呼的一声如白虹贯日从中劈下。以往中刀之人就觉得从头顶到尾骨一道凉,然后自已就如出水夫蓉,带雨桃花,缓缓开放。可是天钩非泛泛之辈,早防到这招,双手钩往上一架只见雄钩上有笋头,雌钩上有笋眼,雄雌合体就是一把老虎钳子,那一刀正砍在钳口里。天钩两手一张,钩头上月牙钳住刀身,又成了一把工兵的破坏剪,眼看要把胡老头的成名兵器剪断,叫他没法做人。谁知胡金镖百战之余,应变神速,见天钩胸前空门大露,立刻放了刀,一掌朝他胸前拍来。那一掌合有朱砂掌、黑砂掌、绿砂掌诸般掌力,打在身上先发红,后发黑,再发绿,五脏破裂,七窍出血而死。那天钩不闪不避,挺胸一迎,只听砰的一声。原来天钩老拿这一手锁人兵刃,胸前老大空门哪能不防?他胸口贴肉带一个生铁盖子,有一寸厚,起卧不解。胡金镖拍在上面,自己的手先发红,后发黑,再发绿,还好没有五脏破裂,只是手像气吹一样肿起来。疼得他爹呀妈呀地叫。天钩道人把脸一板,说道:得罪了。就要把胡金镖的刀铰断,谁知铰之不动。原来胡金镖已知天钩有这一手,所以早请人在刀上加钢加铁,弄得比门板还厚。天钩嘿了一声,早运起各种内功,只听嘣的一声响,钩头上的月牙飞迸而去。不但如此,还把笋头扭变型,钩柄扭弯,请了多少铁匠,都说修不好。那刀分毫无损。我们与奸党的这场决战,奸党伤了一只手,我们损了两只钩,就算打平。

    我在操场上见人大炼钢铁,只见人来人往,就如没头苍蝇一样。在一片混乱之中,一股浩然正气,冲天而起。假如小孙说得对,那就是一股傻气冲天而起。我立刻投身其中,成为我们的一员。又过了三十年,我也长大成人。像大炼钢铁那样的事,不可能天天都有,所以只好委屈一点,在学校里教教书。学校这种地方只适合我们,奸党绝受不了这样的清苦。所以仁人志士,在所多有,很快结交了一帮人,搞起科研来。弟兄们个个是好样的,其中有学数学的,学材料的,学自动化的,学物理的,学生物的,学畜牧的。我在其中痴长数岁,被尊为大哥,行掌门之权。当然头上还有师长,那就是我的导师。要没有他老人家牵头,我们这个机器动物研究组也搞不起来。

    我就出生在我任教的大学里,而且在这里长大。我记得我导师是六六年下半年到校的,在此之前,他是南洋富商之子(是小老婆生的),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拿了博士学位,到香港教书。据他自己说,他在香港加入了革命组织,受到迫害,所以回国工作。不过后来査明他说的革命组织乃是托派。所以文革后期清理阶级队伍时把他整得好惨,满头打的包又大又圆。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加入了什么,为什么挨打。据我考证这是一条规律:挨打的永远不知为何挨打,打人的永远知道为何打人。要在抡皮带的和挨皮带的之间建立共识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也不能给他说明白。徒不言师之过,不曝师之丑,这是做人的道理。他挨打时的有趣情形,我也不便细讲。我所要讲的是,我导师一回国,就见万头攒动,红旗如云,人人蹿上跳下没一时安分。他就觉得一阵大欢喜,立刻投身其间。

    奸党与我们(2)

    我导师见人人都写大字报,自己也不甘寂寞,根据文化革命的宗旨,尽胸中所学,努力写出一张大字报来。无奈他受的是殖民地的洋奴教育,汉字都认不了几个,更何况用毛笔。那篇大字报上墨手印比字还多,还有大量的拼音。至于内容,都是奇谈怪论。什么“革命是个集合”之类,知道的说,他老人家学的科学方法论专业,就会这个I不知道的说他是疯子。按说那年头谁都不信有疯子,疯子就是装疯的反革命;可他的托派嘴脸还没暴露,人家念他远道而来,也不怪他。于是他一篇篇写个没完,说道“文革”是怎么怎么一回事,应该怎么怎么进行,终于惹出事来。

    我导师长一副典型的马来人嘴脸,黑不溜秋,干瘦干瘦,戴一对近视镜片,浑似瓶底。穿一件暗绿的呢子大衣,上面黑得流油,叫人看了就不顺眼。他就这么个样子,夹了一卷大字报去贴。那时北京城里最缺的一不是钱,二不是房子,而是贴大字报的地方。大家都要上墙上实现,可是没有那么多墙。所以所有的大字报都注着:保留五天。他又没有眼力价,上去就贴,正好被本主看见(那是一位五大三粗的退伍兵),上去一把揪住。我导师分毫不惧,操起台山话、广州话、潮汕话,偶尔还有普通话,和对方理论。对方只听见叽叽喳喳,喳喳叽叽,偶尔还有挨刀断气之声,一句也不懂就取了简捷的办法,飞起一腿,把他裤裆踢中。那结果正如医院诊断书上所说:阴囊挫伤,龟头血肿。我老师挨了一脚,觉得很疼。上医院看过后,把诊断画成大字报贴了出来,寻求公道,从此名声大噪:人家都叫他龟头血肿。

    天钩道人和胡金镖在荒城第一次决战之后,猛然悟到:我何苦和奸党性命相搏?君子用智不用力。所以他发愤研究兵书战策,奇门遁甲,并那西洋机栝之学。第二次荒城决战,虽然约了一对一,他老人家不客气,就带了二十人去。假如胡金镖一人前往,也不和他废话,上去就把他乱刃分尸。对付奸党就该这样。可是奸党也不笨,一来也是二十人。两边见了面,都不好意思。天钩就说,老友,我炼了一座剑阵,要请你指教一二。胡金镖说,老友,我猜你就练了阵,所以多带人来看。天钩叫人排开阵来,只见剑气纵横,队伍严整,气概非凡。胡金镖手下的镙师个个久走江湖,对于单打群殴,都有经验,呐喊一声,长兵在先,短兵在后,暗器弹弓火力掩护,猛冲过来。无奈我们阵势严整,冲之不进。正在厮杀,奸党的两个伙计绕到上风头去,手持大板铁锹,捡那墙后树棵下陈年的风吹土,大锹的土扬来,弄得烟尘滚滚,对面不能相见。我们阵势因此大乱。胡金镖乘势杀散小道士,冲到天钩面前,正要把他一刀两断,天钩一按钩上的机钮,喷出一股水来,淋了他一头一脸,吓得他抱头鼠窜。原来那是壁虎尿,谁都知道蝎虎子尿沾上长癞,所以姓胡的长了一辈子桃花癣,到死都不好。我们和奸党第二次决战的情形,就是这样。

    我们的机器动物研究组成立后,策划要做牛羊,做骆驼,做大象(就是不做人,人已经太多了),都没做成,因为没有经费。后来我导师龟头血肿出了个主意:何妨先做一头猪?他有位同学,现任美国短鼻子(又名爱猪者)协会秘书之职,也许能争取到资助。

    我在研究组的会上提出这建议,全场为之欢呼。有几个兄弟当场学猪叫。只有一人笑得打滚,说:你们都疯了,谁给你们资助,就比你们还疯。我们的会上居然有这样的奸党言论,闻者无不变色。我也觉得面上无光,因为此人是我介绍来的。她是我的邻居,外语教研室的英语讲师小孙。

    从集合论的经典理论可以得到,奸党就是非我们,我们就是非奸党。一个人,或则属于我们,或则属于奸党;两者不能都成立,也不能都不成立。这个道理非常明白,可到了小孙身上就不适用。她丈夫辞了教职到广东经商,这分明是背叛我们投入奸党;她自己又满嘴奸党言论。从任何方面看,她都是个奸党。但是我又觉得,把小孙划入奸党未免便宜了他们。这孩子白晳漂亮,个子高身条好,我觉得奸党不配有这样的人。因此修改定义道:奸党就是奸党除了小孙,我们就是我们加上小孙。这样得到一个悖论:如果小孙不是奸党,那么何来奸党除了小孙?如果小孙是奸党,奸党又是奸党除了小孙。在这个层面上,小孙是什么东西,很不容易搞明白。不过那天会后她找我道了歉,保证再不乱笑,我也原谅了她。在以后的工作中她很努力,负责起草了致美国短鼻子协会的几封信。在信上我们自称中国短鼻之友,要为可爱的猪营造机器丰碑,为此需要美国同志的支援。龟头血肿另有信件给他的同学。如此书信往返,经过一个月,彼岸来鸿,说道,造机器猪的钱他们给,而且寄了支票来。这时小孙又做出奸党行径。她捧腹大笑说:疯子到处有,居然有人出钱造机器猪!能吃吗?因为这些言论,大家一致要求我行使掌门之权,把小孙逐出门墙,我不答应。后来大家忙着造猪,她插不上手,也不常来,矛盾也少了。

    我和小孙住在一个套间里。这是两间一套的房子,她住一间大的,我住一间小的。单身汉和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住在一起,恐怕有人会说闲话,甚至说我是采花淫贼。所以我想搬出去:但是小孙求我千万别去找房产处,这事的原委是这样:原来她结婚时,学校叫她,还有她丈夫,和我合居一单元,作为临时措施。等到新住宅盖起来,就给我一居室的单元让我搬出去。那时候他们天天催我去找房产处。现在她丈夫去了广东,她自己一个人,住不了两间一套房,也就不盼我搬出去。因为她年轻资历浅,没有资格有自己的房间,应该住单身宿舍。我们住的房子是学校在外买的商品房,连房产处都记不得有此一套房。我要不去求换新房,人家也不会记得这儿还住了个小孙。从房子的问题上,也可以看出她有很大的奸党成分。

    我导师被人踢成龟头血肿后,采取的行动是把诊断贴出去,要大家评理,这是个天大的错误。正确的行动是他让你龟头血肿,你也让他龟头血肿。因为世界上只存在两种人:龟头血肿之人与龟头不肿之人。不肿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肿了是多么疼。你要谁明白龟头血肿之危害,就要使他先肿起来。这一点在那年月尤其重要。可我老师不明白这个道理,采取了错误的行动,结果是人人叫他龟头血肿,包括不懂人事不长龟头的小姑娘。她们以为我老师是日本人,姓龟头,名穴踵。我老师很愤怒:我这么疼,你们还看笑话?于是奋笔疾书,写出了一论龟头血肿,二论龟头血肿,三论四论等千古文章。从文学和逻辑的角度来看,这些文章的价值不容怀疑(谁也不会怀疑斯坦福的教学水平)只可惜有个前提(或者说,一个公理)是错的。我老师以为,因为我是这样地疼(冷汗直冒,屁滚尿流等等),所以别人一定能明白,我是这样的疼。但是我已经说过,世界上的人分为龟头血肿与龟头不肿两类。肿的人越疼,不肿的越觉得可笑。假如你要在此问题上形成共识,只有让所有的人龟头都肿。我可以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起码有百分之五十的人没有龟头可供血肿。我老师不明此理,只好一篇一篇写下去。写到九论之时,忽然不能写了。原来是他的托派面目被揭穿,别人把他逮了起来。

    到我写这一段的时候,又发生了很多事,叫人眼花缭乱。往事如烟,很多事我们再也记不得。比如我的导师为什么当过托派,他为什么回到大陆来,成了龟头血肿后他有何感受等等,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我不知道这一切,但是我知道,他是我们的一员。这一点足以解释一切。如果我是他,也会当托派,也会龟头血肿,也会回到大陆来。虽然他比我有才,有路子,但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完全一样。至于路子,他确实厉害。就凭他一封信,就从短鼻子协会搞了一笔钱来。但是我们不争气,又把这财路搞断了。这事经过如下:我们拿了短鼻子协会的钱,大家努力奋战,做出一口机器猪来。它会跑,会叫,会记吃不记打,还会把字纸篓里的废纸吃下去,拉出墨水染黑的纸团来。用猪的IQ表一测,智力中等偏上,在任何方面,它和猪都没有区别。只是不能杀了吃肉,因为浑身钢铁,只脑子里有一点线路板,而线路板和肉还有点区别。正好美国短鼻子协会的一位老小姐来华访问,我们把她请了来,向她展示我们的猪。顺便叫世人知道,中国也有高科技。那女人一看,高叫:奈思,亡的夫,爱可杀伦,膘蹄肤!猛扑过去,就行kiss大礼,拉都拉不住。我们的猪鼻子上还带了三百八的交流电呢,一下就把她电出十米开外。中午吃饭时,又叫她看见我们吃猪肉。那女人大哭,说我们是啃你饱(cannibal―食人族)。回去后说了我们不少坏话,从此资助断绝,我们的科研陷于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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