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胜负的问题上,我们与奸党有完全不同的见解。奸党说,第一仗是他们胜,因为是胡打了天钩一掌;第二仗又是他们胜,因为他们破了我们的阵;第三仗又是他们胜,因为胡金镖砍倒了天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是砍倒了。我们认为,胜利的标准应该由我们定。第一仗的标准,应是疼者负,不疼者胜。所以我们赢了。第二仗的标准是痒者负,胡金镖长了桃花癣,他又输了。第三仗是看谁气倒了谁,我们当然完全胜利。总之,胜利的诀窍就在于定出好的胜利标准。
我老师当托派的事是这样的传出来的:他老人家在香港要求回国时,有关部门做了一些调査,发现他和一些人在一起,读了一些书,还有一些言论。这些书中包括马恩列毛,也包括托洛斯基。那些言论在当地就被认为很了不起了,其实差得很远。有关部门也不认为他是托派,不过既然知道了,也不能装不知道,就在他档案里轻描淡写地加了一笔。这一笔本来害他也害不在明处,可惜碰上了“文化革命”这种情况。造反派把他抓到群专队里,美美地收拾了一顿。这件事我是亲眼所见,当时我十四岁,闲得没事满处逛。一听说龟头血肿被抓,急忙奔去看。只可惜跑慢了一点,错过了不少好戏。我没看见龟头血肿怎么被揪出宿舍,拖到了小礼堂;也没看见人家怎么给他剃的光头(不是用剪子,而是用剃刀)。我只看见别人用拳头在他脑袋上举行打大包的比赛。参赛的有四条大汉,赛场是他那颗灿然有光的秃头,看的当然人山人海。优胜的条件是打出的包圆而且亮,并且要一拳一个。前三位一一试过,打得他一头青紫块。有几个包也是奇形怪状,形如阿米巴。第四位握拳如雁翅之形(大小拇指水平张开),中指屈凸如凤眼,往他头上凿来。一下一个,包应手而起,虽不大却极圆极亮,而且坟起极高。在全场人鸦雀无声屏息观看之时,我老师侧过头来(原来是低头认罪的姿势),朗声说道:这个拳厉害!
奸党与我们(3)
我们和奸党在荒城三次决战之后,已经势同水火。现在不再约期决战,而是见面就打。结果白云观附近简直成了黎巴嫩。草棵里有我们的白云一号巨弩,可以发射整块城砖;芦苇丛中有我们的白云二号连弩,可以把半头砖像雨点一样打出来。我们的目标是镖行,可是砖头不长眼,不一定打中谁,闹到京西官道上行人断绝。结果是城里的官商人等都说我们是土匪。只要白云观的道士一进城,大家一声喊,围过来就打。男的拿顶门杠、扁担,女的拿锥子,缝被子大针,一齐朝我们身上招呼。打到只剩一丝游气,再往城门外一扔。直打到白云观的道士不敢进城,买一根针都要起绝早骑驴上涿州。天钩道长很痛苦,他倒不是怕了什么,只是觉得大家都恨我们,我们一定有不好的地方。天钩道长的首徒明月作了一篇论文,证明大家打我们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变态的爱。男人用粗长之物,女人用细小之物打我们,这些都是性器的象征。这诸般器具都到我们身上来实现,不说明我们招人恨,只说明我们可人疼。这也不能安慰白云道长。他闷闷不乐了很久,忽然决定到城里去看看。据说他去了几位官绅家,请他们出面说合,以后我们不再袭击镖车,让城里人也别打我们。这些官绅都答应了。于是道长骑驴回观,路上遭到大批暴民的袭扰。要按道长的修为,不难把这些混蛋全杀光;就是不想杀人,也不难突围而出,全身而归。不知他转错了哪根筋,端坐在驴上不动,任凭他们殴打凌辱。回到观里,天钩从驴上栽了下来。平日养的一腔浩然之气从头顶冒出来,就此得了脑溢血,一命呜呼。
对于天钩道长的为人还可以做如下补充:他老人家从来就不想和任何人打架。虽然他的武功计谋举世无匹,但是他说过,我要是一点武艺都不会就好啦。对于这句话,弟子们是这么解释的:他老人家胸怀博爱之心,不愿与人打架。可是他自己说的是:假如我不会武,就不必去和胡金镖比武,搞到打不过还要打的地步,真是头疼。这是他老人家原话,听起来泄气。白云观里的道爷们为尊者讳,就说他没说过这话。
我老师在小礼堂里挨打时,有很多人看。我的一个女同学,外号叫线条的,也站在人群里。当他头上隆起很多疙瘩时,线条忽然觉得芳心一动,不能自已。她很想把龟头血肿抱在怀里,用纤纤玉手抚平那些大包。从此她就如痴似狂地爱上了他。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线条原来很漂亮,和我也很说得来。自从她爱上了龟头血肿,我只好和她分道扬镳。我们都去插队,她和父母去了干校。后来龟头血肿被发配到河南安阳当了会计,她也想方设法去了安阳。最后她终于和龟头血肿结了婚,这对我很不利。原来她是我的女同学,现在成了我的师娘了。
线条爱上我老师的事叫人很痛心。原来她长着极白极净的一张小脸,头发漆黑漆黑,一对花苞似的乳房在胸前时隐时现。现在很糟糕,生了个女儿也有点像龟头血肿。当然没那么难看,但是很黑。我去找老师汇报科研的情况,老师不在师娘在,就聊起这些事。她老人家还为老师辩护,说她现在满脸褶子、乳房庞大而下垂都不怪龟头血肿。据她说,就是和不血肿的结婚,现在也是这个模样。师妹的黑却非怪老师不可,因为她家祖上八代都是这么白。据她说,龟头师妹刚出世时比现在还黑了十倍。她生下师妹时,曾经惨叫了一声,以为生下了妖怪。用她的原话说,和龟头血肿结婚,生下什么都有可能。
天钩祖师死了之后,明月祖师继位。这位道长才学武功比天钩道长差之远矣,无论哪一方面,都不够领导拥有上千道士的白云观。才不够只能以德继之,他老人家高高举起了为天钩报仇的大旗。虽然胡金镖再三声明,天钩之死与他无关,并且亲自出马缉拿殴打天钩的凶手,明月道长只是不信(换了我也是不信)。他每天领导全观做一次复仇宣誓,并且要每个人都报上指标:准备在自己死前杀几个镖师。他自己的指标是一百个镖师,外加胡金镖本人。但是他老人家是全观的主持,不便太早出击。他派出观里几位武功人望在己之上的师叔师弟去狙杀奸党,开头还有斩获,起码可以全身而退,后来就不大妙,只去不回。渐渐无人可派,就要轮到自己,这下可慌了神。他不得不考虑,怎样才能杀死奸党并且保存我们的实力,使暗杀任务不会轮到自己。这个题目不容易,想了好几天才想出来:应该派人到奸党那边做奸细。
奸细是这样一种人:对于我们来说,他(她)是我们;对于奸党来说,他(她)是奸党。这是成功的奸细。不成功的奸细是这样的:对于我们来说,他(她)是奸党;对于奸党来说,他(她)是我们。一般的奸细做不到这么极端,总在二者之间,表面上是奸党,实际上是我们;或者反之。除此之外,奸细还要有一些宝贵的品质,包括在我们一方名声不好不可捉摸,爱好告密说假话时感觉良好,说实话时脸红等。明月道长考虑派谁做奸细时,想的就是这些。想来想去全观只有一人合适,就是原来天钩道长的贴身侍童清风。
我们的科研因为没了经费,已经搁浅。无论学校,教委,自然科学基金会,都不肯给钱让我们造一只不能吃的猪。而我老师则说,他也找不来资助。如果是去年六月前,他还可以写信给长鼻子协会,让他们出钱资助我们造大象,现在只有在国内找人赞助。想来想去我得到一个结论:我们需要一个人到奸党方面做奸细,理由如下:我们不会赚钱,而我们又缺钱花。奸党不会把钱善给我们,所以要有人到奸党里骗些钱来。但是派谁做奸细,我可想不出来。这当儿小孙到我房间里借方便面,我问她说:你饿了?她说没有。我说你自己拿吧。过了一会儿我出门,看见她正吃那些面,我才恍然大悟。假如我们中间有人可以做奸细,必然是小孙。
小孙奸细有很多方便之处:第一,她在各方面都像个奸党,别人装都装不像,第二,如前所述,她不知不觉就要撒谎;第三,她丈夫就是个大奸党,非常有钱。如果能拿一些出来,我们就有办法啦。所以我对她说:能不能叫你爱人给我们一些赞助?她听了哈哈大笑,几乎死掉:然后说:赞助什么?造一只不能吃的猪?
我说当然是不能吃,要是能吃找你干什么。她说No way。我知道这事不能操之过急,要慢慢地做工作。但是我又不能不急,如果再没钱,大家只好闲下来,学校要加我们的教学工作量。后来她出了个主意,让我们给她丈夫做鞋样,那个奸党(她丈夫)是个鞋商。如果我们肯做,一切包在她身上,不但给钱,还能报上科研一不是校级科研,而是轻工部的科研:男皮鞋的计算机辅助设计,女皮鞋的计算机辅助设计,男童鞋女童鞋男凉女凉男女布以及拖、棉、靴等等,可以报十几个项目,拿好几十万科研费。为一些小钱,出卖理想和事业,这和奸党何异。可是我们需要钱,所以我不能不答应。
明月祖师要清风去做奸细,还要清风行种种妙计,其中包括把清风的屁股打肿打烂的黄盖苦肉计;把清风胳臂砍下来的要离王佐苦肉计;把清风生殖器割下来的司马迁苦肉计,在清风头上浇上大粪的宋江装疯计等等。对于这种种妙计,清风只听个大概,就尖叫一声晕死过去。最后他答应在不行这种种妙计的条件下去做奸细。因为不行这种种妙计,事情就简单了。像过去那些执行暗杀任务的道士一样,傍晚时分,清风从后门溜出来。他要经过荒城,到城墙下取事先藏好的俗家衣服。中间经过一片旱芦苇地,芦花像雪一样白。从草棵里跳出四个人,身穿黑色短打,脸上罩黑色面纱,手执黑色杆棒,要把清风的脑子打出来。
天钩祖师死掉,明月道长继位,要清风去做奸细那年,清风二十一岁。他老人家当时长得十分英俊,高高的身材,皮肤洁白如雪。有人说,他老人家是屁精。更确切地说,这些人说,他老人家和已故天钩祖师是同性恋关系。这些鬼话要是从奸党嘴里说出来还好,偏偏是从观里道士的嘴里说出来。当然,这些人受了奸党的腐蚀毒害,所以讲出来的话令亲者痛、仇者快。反正那些手拿杆棒的人就用这话来说清风:白云观的人都死绝了吗?轮到你这小屁精?
清风道长在敌人的污辱面前分毫不惧。他站在那里若有所思,敌人以为他吓傻了,给他兜头一棍,可是他闪了一下,没打着。敌人大怒,又打了他很多下,都没打着。所以敌人说,这小屁精很有门道。但是他们又说,我们四个人围着你,反正你跑不了、不如把脑袋送上来叫我们打一下,砰一声脑子就出来,保证不疼。道长想了想就答应了,把脑袋伸过去一一只是比个样子,不等棍子落下来就一头撞过去,撞到对方胸口上,登时撞死了一个人。对方就骂起来:坏蛋,这不是我们胡老爷子撞石碑的武功吗?你凭什么会。清风也不解释,见人就撞。原来这头撞石碑的武功是棍棒之类的克星连石碑都能撞断,木棍怎能打动?一会工夫撞死了三个人,剩下一个拔腿就跑,被清风捉住。那人大骂:混账王八蛋!你是谁?清风说:混账王八蛋!你说我是谁。那人说:放我起来。你老人家疯了,送出这种情报来。原来“混账王八蛋”是奸党的暗号,而清风本是奸党的奸细。
清风道长给奸党做奸细时,送出过很多情报。站在奸党立场上说,这些情报非常好,因为没有一回不准。站在我们立场上说,这些情报非常不好,因为它使我们方面很多执行暗杀任务的道长还没出观门,就被奸党知道,一出观门就被奸党截杀,死于非命。胡金镖对他的情报坚信不疑,所以在接到下列情报时困惑不解:某月某时,将有白云观奸细清风一名,前来镖行执行破坏任务,请予截杀。署名:清风。胡金镖想:清风是我最可信的奸细,谁说他是奸细,自己必不是奸细,情报万不能信。同时清风是我最可信的奸细,他说谁是奸细,谁就是奸细,情报不可不信。他这么想来想去,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成了植物人。现在镖行是胡金镖的公子主事,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杀死清风,免得他再送这些混蛋情报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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