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回家,一脚踢在一大堆鞋上。过道里是这样的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而她又是那样的不自觉,老把鞋放在外面。如果不是为了她,我早搬进了一间一套的住宅。而我现在住在八平米的鸽子窝里,连书都放不下。她那间房是那么大,还不把鞋放到屋里去。我一怒之下,在鞋上又踢了一脚,把一只高跟鞋踢飞了出去。这一脚把她踢了出来,手提铁丝筐,收拾那些鞋,嘴里还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帮她收拾鞋,发现有一只断了后跟。我说明天带到学校去,叫小胡给你粘粘。小胡也是我们组的人,发明了一种粘合剂。可谁都不买他的专利,气得他把实验楼里的鞋全粘在地上,害得大家带两片水泥回家。小孙说,不用不用。我的鞋多得穿不了。你穿多大鞋码?我没告诉她。我岂能穿奸党的鞋?
小孙说,王大哥,我要和你谈谈。这种口气不像奸党,倒像我们说话。所以我到她屋里去,打算做点说服工作。具体地说,我们想白拿奸党的钱,不给他做鞋样,或者多拿钱少做鞋样。不过说话要讲究艺术,因为她毕竟是奸党的老婆。我一定要把那头猪造出来,不是现在这样鼻子上带电、屁股后带电线的猪;而是自己会往煤堆上跑,吃煤块拉煤灰。小孙要说的正是这事:做鞋样的事,你和大家说了没有?
那事我还没有说。首先我要和小孙取得共识,明确这事的意义。这样做不意味着向奸党投降,而是一种权宜之计。如果没有这样的共识,我什么也不能说。小孙见我不说话,就说:你不好说让我说好了。这像什么话?你以为我们是什么?群众团体吗?我们是名门正派,赫赫有名的造猪门。我是掌门人,祖师爷龟头血肿。本门的守护神是猪八戒。师长不说话你就去说,岂不乱了方寸?
奸党与我们(4)
小孙说我们这帮人是四方的俊杰,做起学问来没得说。可惜中间少了一个人物,所以诸事不成。我不明白,为什么说我们一事无成。这是不折不扣的奸党言论。我们的猪不是造出来了吗?虽然它电人,但是我们就是要它电人。小孙说,她说的不是这个。猪电人没什么。(她一这么说,我又觉得猪电人是个毛病)。真正的毛病是人过的什么日子。要让大家过人的生活,起码要发三倍于工资的劳务费。按国家有关规定,可以从科研费里提百分之十做劳务费。你算算要多少钱吧。这些你办得到吗?听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该给大家多发钱。可是我没办法。她说她有办法,这办法就是找个manager打,由manager决定做什么。manager当然也要能给大家多发钱。这话我一听就明白,她要做这个manager“。她要把我们这些人,还有我们的设备(可不少呢!)都拉到奸党那边去。换言之,她是奸党的奸细。我本该拍案而起,怒斥奸细。但是我又想,何妨将计就计。利用奸党的钱养养我们,然后再分道扬镳。我还可以发挥我男性的魅力,也许可以把小孙从奸党一方分化过来。我答应给小孙做鞋时,想的就是这些。
清风道长到北京城里做奸细,骑着高头大马,披着英雄大氅。这种衣服我没见过,不过我估计它像一件披风。身穿黑缎子的短打,这种衣服我也没见过,不过我估计它是对襟褂子,灯笼裤,腰系一条丝绦大带,在十五世纪这是恶少小开的装束。他就这么来到八大胡同,找到一家最大的妓院。这是一间极大的四合院,门前上马石、拴马桩一应俱全。谁都知道这里是奸党的秘密机关。他老人家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了迎出来的小厮,说道:给我牵好了马,混账王八蛋。这时他觉得奸党的暗号好玩极了。那小厮牵好了马,亲昵地说:原来爷是混账王八蛋一一请跟我来。他又觉得这暗号不好玩了。他和这人顺着大门边的夹道走到后面马房院里,一进门就被两个人用刀按住了脖子。人家喝问道:说!你是什么人?牵马的小厮也不见了。他只好答道:混账王八蛋。那两人大笑道:混账王八蛋,多有得罪了。
那两个人叫清风道长从一条夹道走过去。他老人家看那条道窄长窄长,不见天日,就想道:这里一定有人在等着对暗号。所以他小心在意地走过去,果然看出在一个月亮门后有人埋伏。他在门外一探头,果然有一把雪亮的大刀切了下来。清风劈手把刀抢过,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把雪亮的刀尖顶在他胸口。那人分毫不惧,说道:你要是混账王八蛋就别杀我。清风怒视他许久,终于把他放开,自己向前走去,走到一座无人的花厅里坐下。坐了一会儿,他听见背后有打帘子的声音,有一阵香风从背后吹来。清风道长飞身跃起,向后出手一一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招的速度!一把捂住对方的嘴巴,说道:对暗号的事就算了吧。
小孙说,我们应该不做猪做鞋。我同意以后,她又去找老师说。说来你也许不信她马上就和师母师妹打得火热。因此老师也同意了做鞋。然后她又跑学校科研处,跑轻工部,跑计委,跑科委,拢共两个星期,什么都跑了下来。这些事要让别人干,一年也不定能办成。不但如此,她还给自己跑下一个任命,名正言顺地成了项目总负责人,正科级干部。部里给我们的拨款,全凭她的签字到财务处取钱。然后她就叫大家做鞋。我想看看她有什么办法支动大家。
师母说,老师完全不解风情。谈恋爱时他老人家老是东张西望,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想什么。如果问起来,就说在想集合论。我师娘说得对:想集合论什么时候想不成。非要谈恋爱时想,这不是装孙子吗。我老师这么来解释:他不是装孙子,而是心猿意马,干东想西,干西想东,没有一定的准。他老人家这一点和我有缘,我也有这个毛病。我上研究生时只有龟头血肿的课能得满分,别人的课也就凑合及格。别的同学上龟头血肿的课也就凑合及格,上别的老师的课全是满分。这里的奥妙在于别的老师问你代数,你就一定要答代数,不能答拓扑。而龟头问你代数,你就一定要答拓扑,不能答代数。后来他的课只有我一个人上,我们俩所问非所答,所答非所问,十分相得。
师母还说,那些年老师在安阳附近的小煤窑里当会计,星期天进城来找她。那时节他老人家穿一件蓝色棉猴,上面黑得流油,脸上手上都有没洗掉的煤黑。他就这样来找师母,师母当然不好说是男朋友。她告诉别人说,龟头血肿是她舅舅。她那时在医院里当护士,住在一间大房子里。那房子钢窗木板地,比她现在住的教授楼还高级。只可惜房间里堆了很多箱子柜子,占了很多地方。她告诉我这些事时,已经过了十七八年,但是我还能想象到,那些箱子上捆着草绳子。原来这间房的主人在被撵走之前,以为能把这些箱子都带走,所以都捆上了。但是后来发现带不走,所以又扔下。那时节刮着极大的西北风,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风把地面上的小石头都刮起来,打在窗子上,好像下了冰雹。我老师顶着大风来找师娘,到达时风帽里找出了陈年的冰棍纸。在他没到的时候,师母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她把干净床单换下来,又打了两大盆清水。一盆放在床底下,一盆放在盆架上,盆里放上她的擦脚布。她把干净毛巾都藏起来,换上脏的,又在床上铺上特备的床单。那上面龟头血肿历次坐过的痕迹都清晰地保留着,好像齐白石画的一幅幅水墨荷叶。
师母还说,当时她年轻漂亮,全安阳无出其右者。最起码全安阳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处女。那时节她还是无可争辩的处女,当然现在不是了。当她等待龟头血肿时,风越刮越厉害,把地上的黄土都刮上了天,以至天空好像被黄色淹过一样。她住的那座尖顶洋房在风里摇晃,发出很多冷冰冰的声响,那些声音在房间里穿过。那房里没有别人,别人都在班上,而且大概回不来了。这时她忽然想道:我在干什么?等龟头血肿。等龟头血肿干什么?她也不知干什么。其实世界上所有的人里,就数龟头血肿叫她恶心。
后来龟头血肿来了,比往日更加落魄,而且心不在焉。说不了两句话,两眼就开始发直。忽然他说,我怎么会在这里,你能告诉我吗。我师母线条说,这是他说的最有趣的话。这个问题非常之好,但是谁也不能回答。
线条告诉我说,天开始黑时,龟头和她接吻。因为屋里很暗,所以看不见他脸上的煤黑。不过她也明白,等他一走,就得马上刷牙洗脸。然后他的手就从衣襟下伸进来。对这一点她也早有防备,所以她没戴乳罩,而且穿了一件黑衬衣。这件衬衣是她拿白衬衣染的,除了这种日子从来不穿。如果平时穿上,别人就会说,大姑娘穿黑衬衣,不是神经病吗。她什么也不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虽然屋里已经很黑,她还是把眼睛闭上了。随着龟头血肿摸摸索索的双手,她发现自己的乳房极圆,腹部平坦,腰很细。等到龟头血肿的手往下伸时,她喝住他。老师连忙把手抽出来,垂手而立。
线条说,老师有这种毛病。有时忘乎所以,得意忘形;你忽然吼他一声,他就发生极大的变化。就如在小苏打水里投入明矾,立刻变成了另一种东西,他也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事屡验不爽。假如我对线条有所了解的话,就可以说,她也有一种毛病,就是对屡试不爽的事兴趣太大。上中学时她总是把明矾投入小苏打,或是把小苏打投入明矾,做了一千遍兴趣不减。所以她的化学课得了零减,我敢说这是有学校以来的最低分。她叫老师把手举起来,老师就把手举得好像要跳水。我猜这是因为他挨打挨多了。可是线条说,挨过打的人也不会这样。这是因为老师特别乖。她告诉老师说,用不着这样,他就把手放下来抱住脑袋。于是线条解开他胸前的扣子把手伸进去,她说好像伸进了装破布的集装箱。披一块挂一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线条就骂:他妈的,你是木乃伊吗?她分开层层包裹,把手插进去,龟头血肿的胸膛就像放了一星期的桃儿十分干瘪。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有胸毛,疏疏落落好像猪鬃一般。线条就在这胸膛上摩挲起来。我师母和老师调情的事就是这样的。
线条说,她在龟头血肿身上摩挲良久,发现他很瘦。忽然之间,我老师怪叫了一声,声震屋宇,幸亏房里没人。她赶快把手抽出来,厉声喝道:你要作死呀!我老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他说一晚上我想住在这里。她马上说:不行。而且她还说:你有什么理由住在这里,我为什么要让你住在这里等等。龟头血肿什么都没说,屋里又很黑,但是她觉得他很伤心。她又觉得让他很伤心是不对的,所以给他一个热吻。于是他又说,晚上我要住在这里。线条又说,不可以。但是她又忍不住给他一吻作为安慰。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了很多时,我师母觉得心花怒放快乐非常。
上中学时我和线条一组做化学实验,那时候她是个丫头片子,不停地把明矾放到苏打水里。等到白泡滚滚时,她就像丫头片子一样格格地笑个不停。她讲这件事时,也像丫头片子一样笑个不停。由此得到推论,她一直是个丫头片子。我一直在猜想,假如有一次她把明矾放到苏打水里,不冒泡了,她会怎样。但是明矾进了苏打水,没有不发泡的,所以我也猜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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