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苍茫-梅子黄时雨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噩梦醒来是早晨。

    没收粮食事件发生后,母亲的记忆里最严重的问题还不是饥饿,而是无休止的劳动。

    直到今天,劳动带给人们的记忆是无穷无尽的。我母亲后来多次讲起当时的劳动。她一提起,泪水就变得滔滔不绝。

    母亲说:“伢啊,当时地主富农家的人不好过日子啊,最重和最苦的农活都派给了我们这些异类分子啊……”

    母亲说时,父亲阴沉着脸站在一边,然后父亲会叹息一声,出去。

    母亲便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对我讲过去的故事。

    母亲说,有一回,下面村子里挖渠排水时,下着大雨,人们都不敢靠近水库去开楼。所谓开楼,就是人们将水库的水位分为一级又一级,那里一个台阶接着一个台阶,就像楼梯一样。遇上水位太高或者雨水较小,村里便要开楼泄水或者放水。到了哪一级放多大的水,便要开一个楼。水满,如果不开楼的话,水库就有崩堤的危险;而干旱,如果不开楼,则农田的庄稼便全得旱死。

    母亲说,那次,黄安发大水,从来没见过那么大。当时水已漫过水库顶,有溃堤危险,因此,必须派人去水库开楼。

    开楼肯定是极其危险的。于是,生产队的头头们便派一个地主的儿子去开楼。

    这个地主的儿子习惯了这种被安排的命运,他一步一步地试探着往水中走,当他弯下腰摸到第一个楼口时,伸手去拉扯压在楼面上的水泥挡板。挡板下的吸力很大,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当他终于把挡板提起来时,水中巨大漩涡发出的吸力和惯性,像鬼一般地把他吸进楼洞里去了。

    站在山头上的人们发出一片惊呼。

    人们跑下去救人,但巨大的浪头很快卷没了他的身影。

    最后,人们在水库的出口处找到了地主儿子那面目全非的尸体。他在水库的楼口被吸进去,在狭窄的水道中被冲撞、呛死,又被水冲击着从水库的地下通道里排出来。

    我母亲说,“那真叫惨啊!”

    贫下中农们脸都白了。不过一个地主孩子的生命,在人们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死了便死了,地主老头在埋了自己的儿子后,他的身体彻底佝偻了下去。不久,在又一次被批斗之后,这个地主选择了到水库跳水自杀。

    我母亲说:“他解脱了。”

    母亲说这话时,泪水毫不犹豫地流了出来。

    这就是本吴庄那时的生活逻辑。在一个集体缺粮吃的年代,大人们常常饿得昏倒在田地里,关于死也不再是什么新鲜事。革命那些年,死了多少人啊!本吴庄多少家绝代绝户,太阳还不是一样地升起吗?

    这件事发生后,我父亲特别害怕被派去水库开楼。所以,每次派他去时,我母亲都要跟在身后,在他身上拴一根绳子,再绑到山头的树上,才让他一步步下水。

    母亲说:“我怕他也被水楼中强大的引力吸了去。”

    所幸,一直到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十多年的光阴里,父亲曾多次被派去开楼或者填楼,但上面那种悲惨的事都没有在他身上发生。

    “老天有眼啊……”我母亲常说。

    这样的事没有,并不意味着其他的事情没有。

    母亲告诉我说,“伢啊,你爷爷和父亲每天出工时,都得赶在别人前面,而收工时都要落到别人后面,不然就要罚工和扣分啊!”

    事实上,只要一迟到,“地富反坏右”被罚工和扣工分是常有的事。为此爷爷不得不带着父亲弟兄四个,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村子里的一位大爷曾告诉我一个故事,说我爷爷爱面子,有一回在别人取笑他时,他忍不住生气了,一把把那个人按在泥田里,差别把对方给憋死了——这自然又是一件大事,本吴庄生产队的人罚他一天栽一斗的秧田!

    于是,在深夜的月光下,当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我爷爷带着一家人,在蚊子的飞舞中,点着马灯,一棵接一棵地插秧。插到最后,田野里响起的,是一个家庭悲伤的哭声……

    父亲沉默的性格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养成的。他整日低着头,好像“黑五类”的儿子便不是人类,他们仅是一头头牛,生来就要挨鞭子;他们又像是一头头猪,要被人拳打脚踢。

    在这个时刻,我非常佩服我的母亲。

    罚我父亲劳动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人还看不过眼,想法子整他,甚至稍不如意,便拳脚交加。父亲挨揍后从来不说,有时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母亲看了非常心痛。她在寻找机会。

    有次,父亲与母亲恰好在一个山沟里劳动。几个贫下中农指挥父亲与六叔干活,而他们自己优哉游哉,从这里转到那里。

    我六叔说:“凭么事只让我们做……”

    这句话被那几个贫下中农听到了。他们按住我六叔,在田地里打。我父亲去拉,他们便又转过来打父亲。

    我母亲听到了我六叔的惨叫声,她隔着几块田冲了过来。母亲几乎是从很高的梯田岸上跳下来的。她拿着扁担,重重地砸在正举着东西要打我父亲的人背上,她把那位壮汉打得差点晕了过去。当其他人回过头时,我母亲又拿起扁担,再一次砸了下去……

    他们突然傻了,慌忙逃走。

    一人拼命,万人难敌。

    我母亲又去追赶打我六叔的那几个人。她用扁担一转悠,砸在一个人的腿上,那个人歪了一下,看到我母亲眼里迸发出可怕的愤怒,连忙躲闪。另外几个人,看到我母亲一副拼命的架势,都拔起脚各自逃走,一边跑还一边喊:“杀人啊,富农家的人杀人啊……”

    我母亲说:“我今天就不要命了,非杀了你们不可……”

    那几个人可能从来没有见过本吴庄还有我母亲这样不要命的女人,在他们眼里,我母亲平素那样温柔。而平素温柔的女人发起狠来,足以让男人们更加害怕。

    于是,他们一边跑一边嘴硬:“有你们好看的……”

    我母亲接着号啕大哭:“我再也不想活了,拼了算了……”

    满山漫野劳动的人们涌来时,都被这个场景吓住了。

    后来许多人说,我母亲冲过来时,本吴庄的人们都吓得不轻。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乡间妇女有这样的愤怒。于是,大家拥挤在田地里,帮着我母亲说话。我母亲平素人缘好,帮她说话的人很多。

    我母亲反抗时,赵春玲已到大队当了书记。接替她的生产队长是黄金河。他是一个高大的壮汉,也从另一座山沟跑过来了。正好看到我母亲要往池塘里跳,他害怕出什么事,便一记耳光重重地抽在曾打过我父亲的那个人脸上:“你他妈的,是吃了豹子胆了,富农的儿子就不是人吗?你个狗娘养的……”

    那些人不敢再围拢了。

    母亲的这一扁担,让一个混混几周不能下床。这一扁担,砸出了她的威严,让人们从此对她敬畏三分,不敢再随随便便招惹。

    果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打我父亲。而我可怜的六叔,只要我母亲不在场,却几乎总要挨打;我可怜的大伯,还时不时被送到五七干校去接受再教育,接受重劳动的改造。

    没有人打,并不意味着苦难就此结束。但无论怎么说,我们的一家人,在村庄里还是抬不起头来。

    我母亲的痛苦还有更深的记忆。她常说:“伢啊,我最害怕的就是修水库。”

    其实,不仅我母亲怕,我们家庭的人都害怕修水库。

    母亲说:“为了修水库,我们从天不亮就要起床,打炮眼、挑沙土、搬石头、点炮……你爷爷带着自己的四个儿子,像牲口一样劳动,无休无息,无始无终。”

    后来,他们干脆住在工地,因为他们实在连晚上走回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无论是酷暑还是寒冬,他们在工地上来来回回,出出入入,却从来没被人正眼看过。

    我姐姐就这样出生在黄安县烟宝地的水库工地上。

    我姐姐的出生差点要了我母亲的命。她被人们抬到家中,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生下我瘦弱的姐姐后,我母亲一直躺了好几天才醒来。醒来时,她一声长哭,震得我家过道上的小鸟都惊飞而去……

    然而,在我姐姐满月之后,母亲的身影很快又出现在其他水库那庞大的人群队伍之中。她们像一群辛苦的蚂蚁,不知日出日落,不知苦乐悲欢……

    至今,每当我走到我们黄安县的任何一个水库时,就会想起我的爷爷和我母亲,我不知道在哪个水库底下,还埋藏有他们的血和泪!

    我母亲说,在烟宝地水库,她的亲伯父,甚至因为长期的劳作和营养不良,结果拉不出屎,有天两眼一闭,倒在了工地上。他最后被担架送回来时,躺在床上不出三个月便走了。他最后的遗言,是要求家人不要把他火葬。那时我们黄安县开始响应中央的号召,为节省土地,将几千年的土埋改为火葬,这让许多乡下人不习惯。他们认为一旦火葬,灵魂便要出窍,到了阴间便不得安生。许多人不怕饿着生,却害怕火葬死。于是,黄安县每天都在上演着死人与活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为了完成我母亲伯父的遗愿,我父亲和我外公以及外公的几个儿子,趁着一个月黑天高的夜晚,偷偷地把母亲的伯父葬在了山头上。

    很快便有积极分子上告了这件事。那时,赵春玲已在我们公社当了书记。这事告到她那里,便成为一件大事。很快,工作队来到了母亲伯父的村庄邓家湾,专门召开群众大会,对死人与活人一起进行了批斗。批斗的结果,是领导不答应,革命群众也不答应。不答应怎么办?又得将饿死的伯父从土中挖出来!

    母亲说,她伯父生前受活罪,死了还要活受罪。于是,他的尸体再一次被革命群众从土中掘了出来,扔上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翻山越岭送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火葬场进行火化了。

    当一个小小的骨灰盆子送回来时,我母亲那个家族的人哭成了一团。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这样难忘的一幕:在我还小的时候,我与母亲上外公家,路过一个山沟的时候,母亲突然跑过去伏在一个坟包上痛哭。

    当时小小的我,站在天空下,不知所措。

    后来,我知道那是母亲家族的坟山。她的所有亲人,除去那些参加革命死在长征路上的革命者尸首未见外,其他的亲人,都埋在那一个个小小的土包里面。

    那时我便相信,母亲的一生一定是由泪水组成的。她的泪水,常常把一个个男子汉的心哭得松软松软。

    我,便是这群常流泪的男人中最爱流泪的那一个。

    由此,我想起了母亲抽烟与戒烟的事。在终于挤进北京城后,我还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健康时报》上,不过具体日期忘掉了。

    那时,母亲躺在北京最好的一家医院病床上,我坐在身边,亲眼目睹了母亲毅然决然戒烟的过程。

    从懂事的时候起,我便看到母亲抽烟。那时我们本吴庄乡间抽烟的女人很多,对此我也没有感到什么奇怪。我从小时记事起,便看到母亲抽烟。上学识字后,母亲抽烟招致了我们班同学的笑话,我自尊心强,感到面子上受了伤害,回家便劝母亲不要抽了。母亲不语,烟却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老实说,看到母亲每天烟雾萦绕,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可故乡的传统,是小孩甭管大人的事,我自然也就不敢多说。

    后来上了中学,知道了烟草对人身体健康的种种害处,看到母亲还在吞云吐雾,我多次劝母亲别抽了。母亲抽的烟其实也值不了几个钱,都是我们黄安当地最便宜的那种,什么红花牌、山羊牌等,六七分钱一包,黄安县家家农户抽的牌子大致差不多。再贵一点的,如圆球、游泳牌子的,本吴庄的人都舍不得买。可就是这样,买烟的钱一年积起来,对于我们山区的农村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听到母亲不停地咳嗽,有时身体还急剧地抖动,我们坚决反对她抽烟了。

    母亲也心疼钱,却始终戒不了。

    有一天,我生气地对母亲说:“你再抽烟,我就不吃饭。”

    母亲的脸阴了下来。

    那天夜里,看到我仍然饿着,母亲坐下来,给我讲了她学会抽烟的往事。

    这段往事,便与修水库相关联。

    母亲十五岁时,还没有嫁到我们李家,国家便号召大肆兴修水库。那时,家家户户年满十五岁以上的人,都要到工地上干活。

    母亲说,那时男女干活别无二致,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母亲虽然年纪轻轻,在工地上也不得不像一个成年的男人一样,挖土、挑土、推车、打夯,抡起大锤打炮眼……一天天下来,她累得走路都走不动,有时连腰也直不起来。

    这是小队长——如今叫工头,一般由那些游手好闲的男人担任——表现的好机会。只要工头发现有人站着休息一会,就会记住并按偷懒处理,一天下来不算工分。许多人,就是因为站着休息一会,一天就白干了,还得多加一天的工。因此,多数人都不敢把头抬起来。

    母亲说,当时的工地上,却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抽烟的人,都允许直起腰来站着把一根烟抽完。

    这便成了许多人休息一会的理由。

    母亲本来是不抽烟的,还特别怕呛。有一天,长时间无休止的高强度劳动,使她累得实在坚持不住了。母亲开始大口大口咳嗽,吐的痰里有血。于是,她就直起腰来站了那么一会。工头发现后,不但没记她一天的工分,还加大了她的劳动任务。所以那天直到深夜,母亲还佝偻着瘦小的身子,不停地去挑那堆看不到底的土方……

    寒冬的夜里,在我们黄安的深山老林中,在偌大的水库坝下,仅有母亲和另外两个误了工的老头,继续在那里劳动。

    那是怎样的夜晚啊!

    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总算挑完了那堆土方。

    可这时,第二天的劳动又开始了,母亲还得接着出工。

    她再也不敢站起来伸个懒腰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母亲听到收工的号子吹响,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人便倒在工地上。黄安的冬天黑得早,人们麻木地收工,直到有人踩到母亲的身上,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慌忙地叫“死人了,死人了……”

    大家把母亲抬到岸边发现,人没死,但昏过去了。

    母亲在家里躺了好几天,吐了不少血块。

    这种漫无边际的无始无终的工地劳动,实在让年轻的母亲承受不了。从此,她在工地上一听到收工哨就想倒在地上睡觉。而与她同村同龄的一个女伴,因为太累和饥饿,死在了工地上。

    母亲干一天也累啊!但她不敢说。

    实在没有办法,那些好心的成年妇女看不过去,便劝才十几岁的母亲她们:“孩子呀,不要和命过不去。学着抽烟吧,抽根烟也许能救你们的命。”

    母亲那一拨的年轻妇女,犹豫了。

    母亲说:“婶,我们年纪轻轻的,抽烟后么样嫁人啊?”

    成年妇女又劝她们:“是命重要还是嫁出去重要?”

    姑娘们沉默了。为了活命,后来母亲她们一个个就这样年纪轻轻的便学会了抽烟。

    我不知道才十五岁的母亲和她的伙伴们,抽第一口烟时是什么感觉和滋味,要知道那时的乡村还很封建。但在那样的环境里,没有一个人觉得女孩子抽烟是奇怪的。于是母亲她们便靠着劣质的香烟,熬过了她们人生中最艰难的青春季节。

    母亲讲完后我沉默了。也说不清为什么,我不再反对母亲抽烟了。我那时还想,等以后有钱,就让母亲抽些好烟吧。

    那之后又是许多年过去,我们已经长大,母亲抽烟的手指都染成黄色的了。我看着白发一天天地在她头上缠绕,看着母亲一天天消瘦,听到母亲在深夜中的咳嗽,又不想母亲再抽了。母亲此时也不想再抽,可就是戒不了。往往是戒了几天,又旧瘾复发。一个人的习惯其实是很难改变的,我们对此毫无办法。因此我大学毕业后,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寄回家时,在留言中这样写着:不要再抽那些劣质的烟了,要抽就买好点的抽。

    母亲当然舍不得。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买当地那些最便宜的烟抽,一天最少也得一包两包的。我每次回去探家,给母亲买礼物时往往也是选择香烟,尽量拣好的买。可母亲却把它收藏起来,说是要留着待客。这时母亲由于家里家外操劳过度,已明显地瘦了下去。

    我说:“大,戒了吧。”

    母亲只是笑:“哪有那么容易啊!都四十年了吧。”

    母亲这样说,我便不再反对了。

    一直到我结婚的那年,我们的双脚都有幸迈入了人类的二十一世纪。母亲因病第一次来到了城里,看到首都北京她都害怕了,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生怕人多走丢了。到家后,我把朋友们送的中华、玉溪等名烟摆在母亲面前说:“这次你终于可以抽上好烟了。”母亲点了一根大中华说:“就是不一样,不一样。”看样子高兴得不得了。晚上,她还对我说:“好烟就是抽的时间长。”

    我虽然不抽烟,但觉得她说得很奇怪,烟不都是一样长的吗?抽的时间还有长有短?后来明白,母亲觉得是好烟,抽每一支时尽量把时间延长些。

    第二天,当我把母亲带到医院体检时,得知了一个让我们震惊的消息:她得了肝硬化!

    医生是熟人,他说:“你要想让她活得久一点,必须把烟戒了。”

    母亲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她不但得了肝硬化,还查出有了腹水。母亲说,怪不得肚子老痛。

    我说:“肚子痛你也不早说呀。”

    母亲不说话了。我知道,她是怕给我们添麻烦。在我再三劝说下,母亲才在一家全国最好的、被称作是“皇家医院”的地方住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我妹妹一直在病房里陪着她。母亲也创造了她人生的一个奇迹,居然把烟戒了!

    我弟弟后来对我说,母亲有时看到别人抽烟,自己也特别想抽,有时甚至想从别人的嘴里抢烟抽。弟弟便给母亲点了一根,但母亲仅抽了一口,又把烟还给了我弟弟。母亲说:“不抽了,我还想活长一点,替你们抱孙子呢!”

    我听到这话后感到一阵心酸。在病房,我紧握着母亲那发黄的、长满了老茧和布满了皱纹的手,转过身去一股泪水已忍不住涔涔而下。

    母亲走后,她到另一个世界从来不托梦于我。但每次回故乡去上坟时,我都要在母亲的坟头摆上烟和酒。特别是注意把点着的烟竖着放。按我们故乡黄安的风俗,点着的烟放在石头上,如果能竖着立起来,便意味着死去的人正在享受。而如果倒了,说明阴阳相隔的那个人不高兴了。

    我每次回故乡在母亲的坟头上烧纸钱和点烟时,都要注意这个细节。如果遇上烟头倒了,我便认为母亲不高兴了,拼命反省自己在城里的过失。如果烟点着后能竖立不倒,我便认为母亲心情不错,对我比较满意。

    二

    赵春玲在当了黄安县本吴庄三年多的妇联主任后,由于那位在她家地洞藏身过的省委领导X的又一次旧地重游,她的职务便有了变化。

    X握住赵春玲的手说:“你是一个好同志,为革命立了大功呀!”

    他又亲切地抚摸着赵春玲的儿子李希望说:“这是革命的后代,要好好抚养,为社会主义革命事业继续作贡献。”

    赵春玲被点名参加接见时,在场的还有我们黄安县领导与四道桥公社领导,他们都是革命的先驱者,明白人。在X回省不久,赵春玲便由妇联主任改任大队书记。

    今天,只要提到“书记”这个词,我便非常敏感,觉得这个词的背后隐藏着的那些人,干的都是一些掌管人类命运的大事,往往有些不寒而栗。我们很小的时候,经常听到大人嘴里常吐出的“书记”这个词,而且在这个词吐出之后,往往就有一件新鲜的事情跟着发生。比如,经某某书记同意,可以给某某家一块地皮盖房子;比如,某某书记要到村庄来吃饭,批个条子同意让某某家上山砍多少棵树盖屋;比如,某某书记今天要到村子里检查工作,午饭安排在某某家,最好能杀一只鸡或者一头羊……

    于是,为了被人“看得起”,本吴庄许许多多家的鸡便开始遭殃。大家一边盼着书记上门,一边又在为被宰的鸡们悄悄掉泪。

    但是,赵春玲当书记的那些年,大队领导却一次也没到我家来过。因为我家的成分不好,包括村子里的人们甚至都不敢登门来玩。我母亲一辈子为此总是烦恼和叹息,生怕面子丢了。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赵春玲被提拔到乡里当副书记后,终于有一天,接替她的大队书记要到我们家来吃饭了。一大早,生产队长黄金河便通知了我母亲。我母亲高兴得了不得,见了人就说书记要到我们家来吃饭了。的确,书记来我家吃饭,说明我们家也有革命领导来了。要知道在此之前,赵春玲当书记时,从我家门口走过时,看都不往我家看一眼。

    那天一大早,我母亲便命令父亲杀鸡。父亲不高兴地说:“他吃一只鸡,家里要损失多少?”

    在父亲眼里,一只鸡可以下蛋,下的蛋可以换来盐巴和肥皂,就这样杀了,他心里当然不舒服。

    母亲训父亲说:“你大(指我爷爷)就是因为小气,才戴了那顶帽子的,你真是不记得教训啊!”

    母亲一生气,便闭上眼,一刀子把我用线缠住脚的那只鸡头给剁了。母亲过去是不敢杀生的,这让她在晚年特别迷信。但那一刀,剁下去时干脆利索。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当母亲一刀剁了鸡头,一边剥鸡毛时,她一边又眼泪汪汪的。

    我蹲在母亲身边,帮她扯鸡腿上的毛。我管母亲叫大,我小心地说:“大,这只鸡腿能不能给我吃?”

    母亲不说话。她的眼泪流得更多了。

    我有些不甘心。结果那天吃饭时,我不但没吃上鸡腿,连鸡汤也被大队书记喝干了。他喝完还把嘴一抹说:“你家的鸡真香,下次来别的么事都别做了,还是炖只鸡随便吃点吧。”

    我母亲吓得抽了一口冷气。我父亲也不敢吱声。只有我的心里,对大队书记充满了无穷的羡慕。

    长大以后,我一直觉得赵春玲的水平很高。这个本是童养媳的女人,在扫盲班里不光学会了写字,她还活学活用马列主义与毛泽东思想,因为她知道,要打倒一个人,不能仅从让这个人去干最重的活从而看到他累得半死中获得快意,更重要的是要从精神上打垮他们,让他们生活得没有尊严,生不如死。

    这些饿着肚子的人们,在白天劳作一天之后,晚上还要不停地开会和喊口号。在赵春玲的具体安排下,本吴庄会议甚至比后来四道桥的会议更多了一项重要内容,那就是对“地富反坏右”进行无休止的批斗。作为富农,我爷爷李成和能少得了吗?

    今天我还能想象出当年的情景。我爷爷被五花大绑,与领导们一起占据了高台的位置。不过领导们都是坐着,而李成和等人却是站着、蹲着或是跪着。领导每讲完一句时,那些“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贫下中农们,便把最恶毒的话和最肮脏的痰,投向这一排人的身上。更令李成和难受的是,在台下的人群之中,甚至还有他的儿子和儿媳——他们不得不举起拳头,同革命群众一起谩骂他,坚决反对他。

    这成了我母亲最难受的时刻。

    母亲讲,每当她把拳头举起来,便感觉眼泪要汩汩地流下。但是她得忍住,不能让人看见她心软,不能让人看见她在同情坏人。她必须像她的丈夫一样,坚决与这个“坏分子”划清界限。不然,她、她的丈夫甚至她的女儿和儿子,也一样要被人歧视、漫骂和毒打。

    这样的会,先是在我们本吴庄里自己开。

    但让李成和感到特别奇怪的是:那些批他骂他的人却经常不敢抬眼看他。

    黄金河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啊!”

    原来这种定律,在阶段斗争为纲的岁月里也存在。在饥荒年代,有谁没有从李成和手里借过米、讨过米、要过米呢?为此,小队会上,有一天让老实巴交的李老实发言诉苦时,李老实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没觉得自己……被李成和剥削过……”

    李老实的话说得很实在,但这还了得。大会在赵春玲的主导下,马上转向,开始批斗李老实思想不坚定,意志不刚强,批得李老实最后蹲在地上哭了。

    从此,让李老实发言时,从不结巴的他便染上了结巴的毛病。每次让他悔改发言,他便结结巴巴的,刚刚开口,便引来贫下中农们的笑声,这使批斗会在很长时间内都成了搞笑会。

    无论赵春玲怎样在大会上拍桌子,这种笑声就是安静不下来。这样唯一的好处,就是批斗会不那么严肃了,李成和挨的打和骂也格外的少些。

    写到这里,我要在此特别感谢一下已长眠于地下的李老实,同时还要顺便郑重地对地下的李老实深深地道歉——我们小时,随一大群孩子跟在他屁股后,笑话他说话结结巴巴的。

    今天,但愿我们的忏悔,随风吹到地下李老实的耳朵里。

    三

    在批斗大会上叫得最凶的,是革命烈士李登高的儿子李希望。

    这个从地洞里躲出来的革命后代,终于追赶上了时代的步伐,沐浴着革命的阳光,迅速上了高小有了文化。小时,我一直不懂得“高小”这个学历的具体含义。直到许多年后我上了高中,才知道高小原来就是小学文化。虚虚实实,最终就是个大萝卜。

    本来,作为根正苗红的优秀青年,李希望还曾经被推荐上初中。但当他准备继续上学的时候,学校突然被解散,宣布不再上课了。李希望本来也不喜欢读书,索性回到本吴庄,回到我们大队,成为风云一时的青年领导人。大队所有的青年,开始都聚在他的身边,以他为榜样,听他的指挥。甚至有邻村的青年,据说为了讨教一个理论问题,不惧三更夜半,走了好几里的山路跑到李希望家来请教。李希望总是侃侃而谈,大谈特谈革命运动的形势和走向,让一大堆男女青年对他佩服得不得了。

    但就是这个优秀的小青年,既没管住自己的嘴,也没管住自己的拉链。关于他风流韵事的传闻,直到今天,还像赵春玲前面的那个公社书记那样,成为本吴庄茶余饭后的笑谈。

    即使如此,他斗我爷爷李成和时格外卖力。

    我母亲说,当我爷爷李成和在台上挨批挨斗受苦受难时,我们家族的人仅仅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丝毫的办法。更让人难受的是,李成和在我们本吴庄批斗完后还不算,还得到大队和公社里继续接受批斗。

    曾经,本吴庄下边村子有一个坏分子叫黄山白,他在斗得受不了的时候,曾悄悄地怂恿李成和,让李成和与他一起跑掉。

    黄山白之所以被打成坏分子,是因为他的哥哥参加了国民党,且在解放前与老蒋一起跑到台湾去了。而他还抱有希望,满嘴胡说什么“国民党会反攻大陆,蒋光头一定还会打回来”。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由于没有管住嘴巴,黄山白在批斗时也挨尽了苦头。这个自幼细皮嫩肉的公子爷,一挨打便哭,一哭便想逃出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黄山白想逃跑,是因为只有他与我爷爷李成和知道故乡地下的秘密通道。黄山白年轻时,曾与我爷爷李成和一起抗击日本人,还为游击队送过情报,他知道哪座山的地下有着怎样长长的七里八拐的地下通道。

    李成和当然不会与他一起跑掉。李成和在走南闯北的贩猪年代,在国民党和日本人来到我们黄安县时便知道,谁都逃不过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坏分子黄山白为此看不上李成和。在屡次劝说无效的情况下,他便单独采取行动,在一个深夜真的偷偷摸摸钻入了本吴庄大山中的地下通道。

    发现坏分子黄山白逃跑后,全大队的人打着火把,满山遍野地寻找他的下落。按说,一个坏人如果死也就死了,但革命者不这样想,他们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体现不出革命改造的成绩。

    一天、两天……如此多的人,兴师动众搜遍了本吴庄附近的大山小河,也没有找到坏分子黄山白的踪影。

    在大家认为坏分子黄山白死了的时候,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坏分子黄山白却又回到了自己家中。原来,他虽然躲在地道里没有被人发现,那里也有充足的水源,但却缺少粮食。他饿得头昏眼花,不得不在半夜里从地道中爬出来。

    回到家,黄山白的肠子都悔青了:他跑了,他的两个儿子,却被革命派打得死去活来。他的大儿子黄连素,被压送到大队的学校门前接受批斗。革命派将黄连素的双脚用绳子套起来,用一个树杈拉到半空,要他交代黄山白的下落。黄连素吓得在空中尿湿了裤子,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孩子,哪里知道父亲跑到哪里去了呢?父亲只是交代他们,不死就要好好活着。他们又哪里知道好好活着是怎样活着呢?

    革命派们审问了半天,得不到半点有用的价值,便恼羞成怒,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果断地砍断了绳子,结果黄连素从空中垂直落了下来。一声惨叫之后,他爬不起来了。

    三个月后,当黄连素再次站起来时,他成了瘸子。

    幸亏那时,我的舅姥爷周汝贵没被斗死,他用自己祖传的好技术,救了黄连素的命,让他的一条腿没有坏死,但以后的黄连素要像正常人那样走路,除非是神仙再世。那样的日子里,本吴庄的革命者们,哪里又相信神仙的存在啊!毕竟,神仙谁也没有见过。

    黄山白的回来,使李成和受到更多批斗。因为黄山白在挨打时说,李成和也知道这个地道。

    造反派们兴奋了。他们相信,一个天大的阴谋在本吴庄附近的土地上发生了!他们要搞个水落石出。

    按说,李成和不与黄山白一起逃跑,是革命改造的结果,是应该被表扬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事实往往被赵春玲等人分析得支离破碎。

    赵春玲和她的同志们研究认为:“你李成和知道这个地道,却不对生产队大队讲,这是包庇犯罪呀!不报告政府就得罪加一等!”

    因此,落在李成和身上的拳头,比过去还要多。李成和被斗得麻木了。他见了黄山白,也没有什么咬牙切齿的怨恨了。相反,两个人一起出现时,李成和还觉得有了依靠。

    而坏分子黄山白,从此见了人便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加之他在地洞的黑暗中行走时,不小心摔进了水井里,摔成了一个驼背!

    既然是一个驼背,人们的兴趣也就不大了,黄山白松了口气。他想将身子直起来,但就是直不起来。

    有天,我母亲碰到了黄山白。黄山白知道我母亲的性格,他想开溜。我母亲拦住了他说:“你要是有良心,就到大队部里去说明情况,李成和么时知道你想逃的事了?”

    黄山白不说话。

    我母亲又说:“你要是不去,将来不得好死!”

    黄山白白了我母亲一眼,走了。

    事实被我母亲言中了。黄山白当然不敢到大队部里还李成和的清白,过后不久,一些年轻的革命后生,在全国都在制造诸如亩产万斤粮等各种各样的“卫星”时,为了体现出改造“地富反坏右”的成绩,决定把黄山白的驼背治好。

    有一天,在李希望的带领下,几个年轻的革命小将,抬来两块门板,把黄山白叫来,说是开会。黄山白躬着腰来了。当他进屋时,几个革命小将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黄山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革命小将们在李希望的指挥下,已将他夹在两块门板之间,然后用麻绳把两块门板捆在一起。

    黄山白觉得驼背剧烈地痛起来。他说:“你们想做么事?”

    革命小将说:“我们要把你的驼背治好。”

    话音刚落,趁黄山白还没反应过来,几个小将已分别坐在夹住他的门板上,压得黄山白像猪一样惨叫。李希望怕人听到,又拿来一块布,把黄山白的嘴塞得严严实实的。

    但事情的结果,并没有像革命小将们想的那样发展,最后黄山白的驼背不仅没有直起来,还断了几根骨头,在家躺了整整两个多月后,看上去似乎比以往更驼了。

    我上小学时,还见过黄山白。他拄着棍,坐在村庄前晒太阳。之后不久,便听说他跳进门口的池塘中自杀了。

    多么可怜的一个人啊,现在的老人们说。黄山白自杀后不久,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就吹到了村庄。他要是再忍几年,就看到春天了;再忍上个十几年,他还能看到从台湾回来并带回大把美元的哥哥!

    有幸的是他的儿子黄连素都看到了。他靠着台湾伯伯带回的美元,开始在我们黄安县开一家酒店发家,成为我们那里第一批富起来的人。

    有一年我从北京城回故乡,碰到了黄连素,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某某集团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我想起了可怜的黄山白,不禁十分同情:假如他还活着……

    但历史没有假设。历史只有叹息。

    我便在这种历史的叹息中,感慨我爷爷李成和被继续批斗的可怜场景。我长大后曾去过他被批斗的那些地方,有的土台子今天已经没有了,有的水泥台上边已长满了青青的蒿草。在那些土台子周围出现过的人,有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也没有人愿去回想往事。

    往往是我一找到当事人,老人们便说:“一切都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

    只有我母亲,还在那哭泣声中常常记起李成和的惨叫声。当李成和被押向一个又一个会场的时候,我母亲有时坐在台下的人群中,连头也不敢抬起来。而我的混蛋四叔,居然为了要与自己的亲生父亲划清界限,他还积极响应革命派的号召,冲上台去对我爷爷拳打脚踢。

    这一来,我爷爷李成和彻底失去了对生的希望。当所有的人都在想怎样活着的时候,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怎么去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