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苍茫-尘埃落定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我奶奶走了。

    我母亲说,奶奶走得非常突然,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痛苦,也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那天,奶奶像往日一样,在田地里干活,突然眼前一花。花白的天空顿时相当明亮,好像她额头的汗珠子突然掉下,在阳光下变成五颜六色的彩虹。

    毕竟是近七十岁的人啊,岁月不饶人呀。我奶奶意识到眼放金花时,便觉得人生的一件大事要了了。于是,她向负责她们劳动的人请假。而那天的临时负责人,恰好又是她的儿子我的四叔。

    我奶奶对她的儿子说:“我头昏,熬不住了。”

    “大,你别在我值班的时候请假啊。”

    “我真的头昏,两眼发花,脚都站不稳……”

    “熬吧,大。熬到收工就好了。”

    四叔自从做大锅饭被人打后,老实多了。在赵春玲的交代下,黄金河仍然用他,有时让他当个临时负责人。他为此特别珍惜这点好不容易到手的权力,生怕有人说他以权谋私,怎么能让自家人破坏这种局面呢?

    我奶奶也理解她的孩子。当她所有的孩子都在受苦受难,动不动就被派到遥远的工地上支援别的生产建设时,独这个儿子还生活得有点人样。虽然她心里对这个儿子的做派严重不满,但毕竟在这个大家庭里,还有一家人能像周围那些人一样生活,以我奶奶有限的文化认知,她觉得这也是一件幸事。

    于是,她不再吱声,在太阳底下熬着。

    我奶奶继续熬着。直到嗵的一声响,她突然倒在地上。

    有人喊我四叔:“四痞子,你娘倒了!”

    四叔很不高兴地走来。摸了鼻子,才慌了手脚:“大……大……大大大……”

    有个对我四叔一直看不惯的人,见此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在装死啊,坏分子一般都喜欢装死。”

    我四叔没吱声。大家围过来,这才发现我奶奶真的死了。

    田野里的人这才慌天慌地地喊起来。本吴庄的天空顿时热闹起来。

    由于天热,我奶奶迅速被安葬。

    除了我爷爷李成和,一家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就是一直积极向人民群众靠拢的四叔,从那以后,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我母亲说,不知道我爷爷为什么那样冷静。我母亲还说,有天一大早,她发现我爷爷坐在离我奶奶坟头不远的山包上,一个人默默地抽烟。

    母亲讲,她发现,我爷爷坐在那里,远看上去就像山林里的一匹狼。

    这个说法令我们害怕。

    村子里的人回忆,我奶奶特别喜欢我母亲。因为我母亲的到来,这个家庭里有了点亮色。更重要的是,我母亲对这个婆婆,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为此,两个女人,在人世间那最寒冷的日子里,互相温暖了对方。

    奶奶,你就这样走了吗?

    二

    奶奶走了一年后,我爷爷李成和也闭上了眼睛。

    迄今我也忘不了那样一个时刻,在一大堆头戴白帽、身穿素衣、脚裹白布跪下的人中间,一个人静静地躺着。

    这是我童年中,关于死亡最清晰的记忆。

    我爷爷也是在田地里割谷时倒下的。当金黄色的谷粒,随风漫过山野;当土地的芳香,随风吹入心脾,我爷爷与稻谷已融为一体。

    他再也不能收割它们。那曾是他的希望,他的记忆。六叔说,爷爷在割倒那块田中最后一把谷子的时候,他便倒在了周围一望无边的金黄色中。

    这里,曾是他一锄又一锄挖出的田地,曾是他的私有地。

    这里,曾是他年轻时一锹又一锹铲平的田地,曾是他人生全部的收成。

    他的倒下,意味着他就此告别。

    当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从田地里抬回来,我母亲号啕大哭。前一夜,爷爷还被大队叫去开会,说要准备接受新的批斗。回来时,我母亲看到他一脸的青色,一家人,谁也不敢多问什么。

    但那夜看到我,我爷爷还是很高兴地把我抱过来亲了又亲,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仅仅一天,这些都成为回忆。

    尸体停在我大伯家的堂屋里,我父亲连忙去村庄各家各户报丧。我大伯是长子,他负责到各个亲戚家报丧。

    当天晚上,所有的亲戚和村庄里的人,一家一个代表,跑到我大伯家的房子里“坐夜”——在本吴庄,人死了的头三天,人们必须从天黑坐到天亮。

    我父亲与大伯一起替爷爷擦身子。当他们掀起他的衣服,大家惊呆了——我爷爷李成和身上的伤疤简直是惨不忍睹。由于长期的批斗和挨打,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棘条抽过的皮肉,皮鞭扫过的地方,棍子打过的骨骼,人脚踢过的皮肤,全是伤痕。由于旧伤连着新疤,让我父亲几乎洗不下去。

    “大,你终于死了。”

    我大伯流着泪说。

    他们一边扶着,一边流着泪将李成和的身体擦净,然后给他穿上那些打着厚厚补丁的衣服,将他摆放在堂屋的案台下。

    当大堂屋的门一打开,一大群前来“坐夜”的人,一拥而入。

    哭声在女人们中间传播开来。特别响亮。

    男人们先是基本上保持沉默,最后由于受女人们哭声的影响,便也跟着哭起来。声音组成了一股河流,好像本吴庄的倒水河,滔滔不绝地向东流去。一个大浪接着一个大浪,仿佛天崩地裂……

    我母亲和两个姑姑哭得最厉害。她们的声音直冲屋瓦,直刺窗棂。村庄中那些曾在饥荒年代受过我爷爷恩惠的人们,再也忍不住把眼泪投向一个死去的富农。

    李希望来了。按本吴庄的规矩,家家户户都要来人。他坐在人群中,左顾右盼,没有悲戚之色。我们全家人敢怒不敢言。周围“坐夜”的人也是如此。

    李希望想找人说笑,但周围却没有人理他。

    看到我在哭,李希望突然指向我:“去把棺材下的灯吹灭了。”

    我看到棺材下点着的油灯在随风摇晃。那时我还不知道,按我们本吴庄的规矩,灯熄了表明人不能超生。

    我还没行动,我母亲却听到了这句话,她突然变得大怒,从跪着的人群中站起来,用手指着李希望的鼻子:“你给我滚出去!”

    我母亲的声音很大,大得使所有在哭的人突然停止了啼哭,他们都吃惊地看着我母亲。

    李希望的脸由白慢慢变红,然后发青,最后变黑。他站起来,眼睛喷着邪恶的火。

    我母亲怒视着他。

    “滚得远远的,没有棺材里的死人,今天都不晓得到哪去给你收尸!”我母亲的话在乡下偌大的堂屋里作响,好像有子弹打在石头上,又撞了回来,击中了李希望膨胀的邪恶。

    李希望像个瘪了的气球,扭头走了。出门时,他回头撂下一句话:“你们等着瞧!”

    我母亲冲着他的背影吐了一口痰,“呸!”

    我不懂母亲呸的意思,我开始跟着又哭起来的大人哭。特别是母亲,母亲一哭,我便哭。

    果然,报复很快便到来了。

    我爷爷李成和死后,李希望串通东头几个在村庄里说得上话的老人,说李成和是富农,不能埋在李氏家族的祖坟里。

    我六叔那时还在,一听就急:“凭么事不让?过去甚至连土匪死了收了尸,都埋在祖坟山里,富农就不让了?”

    几个老头中,有一个是李希望的本家,也即赵春玲丈夫李登高的叔哥,叫得最凶。

    在本吴庄,如果不埋在祖坟里,意味着死后从此便是孤魂野鬼。所以,许多进不了祖坟山的家族后代,都感到特别自卑。生死都属红白喜事,但似乎死的白喜事,永远比生的红喜事更隆重。对一个人死的评价,比生时还要在乎。

    我大伯听了这个消息,不敢说话。四叔也不吱声。

    六叔是读书人,坚持这是大事,要拼个鱼死网破。他拉着我父亲去挖坟,说谁阻挡,就和谁拼命。

    我父亲头脑简单,听六叔这样平时胆小的人一说,血气上来了,拿了斧头就往外走。

    这时,我母亲站出来了。

    她说:“不忙。”

    大家看着她。

    母亲说:“是哪几个不让我公公埋在祖坟山的?”

    六叔说了李希望的叔父等几个人。

    我母亲说:“去把他们请来说话。”

    很快,几个在村子里的头面人物到齐了。

    我母亲先给每个人敬了一杯茶。他们不接。

    母亲便说话了。那一刻,她非常冷静。

    “各位叔爷大伯,这是给你们面子。今天我把话说在这头,我公公为么事不能进祖坟?你们能说个明白?说不明白,我就要说几句不中听的话。”

    几个出头的人都不吭声。

    我母亲说:“那好,你们不说,我就说了。我说各位叔爷大伯,你们小时,有哪个没有吃过李成和家的粮食?哪个没欠过李成和家的肉钱?你们的心,是什么做成的?”

    他们还是不说话。

    我母亲把他们不接的茶,全倒在地上说:“我敬你们,不喝,好,那现在就让死人喝了。”

    屋子里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母亲又说:“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让,有什么权力?你们爱同意不同意,没关系,我公公还不想和你们埋在一起呢。我把你们叫来,就是要告诉你们,我公公死前对我讲了,坚决不进祖坟山,不与你们以及你们的先人葬在一起。他嫌你们不干净!”

    一屋子的人,都惊得呆住了。

    本吴庄的头面人物当中,有人开始低下头。

    我母亲说:“你们平时总是装出仁义道德,动不动就说重视祖坟,可有几个人能挺着腰杆子进祖坟的?有几个对得起祖坟里埋的祖人的?那我今天不客气地说了,你们心中的祖坟,算个屁!”

    我母亲一席话,吓得屋子里没人敢吱声。

    母亲对父亲说:“去,拿把刀来!”

    父亲站着不动。

    母亲沉了声说:“快去!”

    父亲去了,一会儿取出一把菜刀,还不敢交到我母亲手里。

    几个头面人物,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李希望的叔父,惊慌地叫着我母亲的小名说:“你,别乱来……”

    我母亲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说:“杀你们,玷污了我的刀子!我还不至于为你们去犯法!”

    接着,我母亲在人们惊异的眼光中,从供奉的香案上取了一块肉,拿起刀,剁了几下,肉很快成了几块。接着我母亲一声呼唤,几只狗便进来了。我母亲把肉丢在地上,几只狗扑上去抢。

    大家看着我母亲,都不知她还要干什么。

    等狗把肉吃完了,我母亲喊我们家的那只狗:“小黑,去把扫帚给我叼来。”

    小黑跑过去叼来了。

    我母亲说:“大家看到没有?狗养的时间一长,还能有感情,还能做点人事,听人使唤。可有些人呢,还不如一条狗!”

    母亲说这话时,斩钉截铁。

    李希望的叔父等几个人,灰头土脸地走了出去。

    我母亲对我父亲说:“你和老六,去后山边上挖墓地,就在那棵最大的枫树下,公公早选好了。”

    我六叔说:“还是大嫂有主见。”

    一屋子的人,都放下心来。

    第三天下葬时,本吴庄的大部分人跟着下葬的棺材,摆了长长一路。当棺材被封上盖,当锣鼓的声音响起来,当哭声又冲向云霄,当飞扬的纸钱从空中落下,当扬起的黑土渐渐淹没棺材,我才意识到,我爷爷真的离开我们了。

    我戴着白纱,脚上缠着白布,戴着白袖章,跟在人群堆里,哭得稀里哗啦。

    当我们送完葬回来,天空不知怎么的就下起了雨。接着狂风大作,四处变得漆黑一片。闪电不停地从头顶上炸开,秋天的雨,下得像夏天一样急。

    我母亲站在天空下,像傻了一样,任雨打在她的身上。

    我大伯还一直担心,会有事情出现。因为在我爷爷等待下葬的那三天里,李希望不但没有回来,就连经常回本吴庄的赵春玲,也一反常态,没有在村庄露面。

    我大伯对此非常害怕,他认为,最可怕的敌人,是你看不见他。

    我母亲不以为然。她说:“天大地大,又不作孽,怕么事;不做坏事,鬼都不碰。”

    后来,本吴庄果然什么事也没发生。

    但过了几天,我母亲发现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那天早晨,她起床发现,在我家的老屋外放着一大摞火纸。这些烧给死人用的钱,怎么放在这里呢?我母亲问父亲。父亲揉着睡意蒙眬的眼睛说,不晓得。

    我母亲连忙拔脚往外赶,结果她自己吓了一跳。她看到,已到公社当了领导的赵春玲,弯着腰在前面走路,跑得飞快,好像不敢回头。

    我母亲于是明白了:这火纸,是赵春玲捎来的。

    许多年后我还在想,赵春玲是怕我爷爷的魂会缠上她,还是出自于我爷爷曾给她孤儿寡母粮食的感激?

    不知道。

    我母亲一下子觉得内心有块石头放下了。从那之后,她见了赵春玲,开始主动和她打招呼。她发现,赵春玲的目光里,总是有些支支吾吾。

    女人啊……

    我爷爷李成和死后的第二年春天,本吴庄已是油菜花开的季节。一汪又一汪的油菜花,把整个村庄裹得金碧辉煌。那时的本吴庄,像大别山深处任何一个无人问津的山庄一样,生活静如流水,波澜不惊,名声不扬。

    只有我爷爷的坟头上,悄悄地长出了一棵松柏树。旁边,还长满了一片青青的竹子。

    三

    我爷爷李成和虽然走了,但他担心头上那顶摘不掉的无形帽子,还会继续戴在后人的身上。我母亲也一直担心我们长大以后,会永远受到影响。

    母亲说:“么样办呢?这帽子一戴就摘不下来,以后世世代代都要受人欺负。”

    我父亲不说话。

    我那时也不太懂,我懂得的,只有那个经常喊我吃肉的李成和,从此不再喊我。我从此也没有肉吃,便和大家一样,过着极为普通的生活。

    这顶帽子,让我大伯家的儿子李和平整天忧心忡忡。他那时上了初中,担心以后的斗争还会继续,影响自己的前途。那时一切事都要政审,四类分子肯定是过不了关的。

    我大伯母说:“不要怕,要攒劲读书,书读多了不怕拼不过别人。”

    我大伯家的儿子李和平还是很自卑。他从小便沉默寡言。一直到后来恢复高考,他鱼跃龙门,如愿以偿地上了大学,却还是愁容不展。我初中毕业时,李和平已大学毕业并参加了工作。有天我问他为啥总是不高兴,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过去对我影响太大了。”

    那时,李和平除了看书,很少与人来往。但我知道,在他那与我一样倔强的性格背后,他也承受了富农后代许多难以言说的苦痛。这种苦痛,深入到他向往已久的大学生活。因为他发现:一个在乡下带有某种成分、好不容易走出去能与别人平起平坐的人,在心理上,还是要丢分的。

    这种自卑,就像我曾经对自己的相貌、身材、家庭与前途都感到失望那样,一直到大学毕业后才慢慢甩掉。

    那顶无形的“富农”帽子,曾压了我们多少年!谁说英雄不问出处。

    而在此之前,我父亲老是抱怨:“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嘴都供应不了,肚皮问题也解决不了,却被评为富农!”

    这一点让他特别想不通。

    的确,尽管我爷爷死了,但“富农子弟”称号,却仍然让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由于是富农的后代,按照当时李希望所说的血统论观点,我父亲身上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基因。于是,在新的大队书记周得天的授意下,黄金河不得不派我父亲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大山林里,守山开荒,兼种那里的一片田地。

    我小时曾经去过那片山林。按我们那里的说法,那是一个经常闹鬼而没人敢去的地方。我父亲原来也不想去。但听说那里的工分高,又不用回来开会,他便答应了。他住在那片山林中由石头垒起的两间房子里。房子夹在方圆数十里没有人烟的大山间,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点。在房屋之后,有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之中,还有一座小小的寺庙。“破四旧”时,由于寺庙是下面村子陈姓家族的祠堂,加之离我们的村庄太远,因此侥幸逃脱了扫除之列。

    在我父亲被贬去守护这里之前,已有好几位革命同志先去守过,但大多数中途逃离,声称打死了也不再回去。而逃离的原因,按他们的说法是那里的鬼的确闹得特别厉害。有人说他们半夜睡着,突然听见一阵风来,接着便听到了沙沙沙的响声,有人在外面说话,出去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又有人说,他们夜里把门闩得紧紧的,但半夜里一阵响动,门竟然自己开了。还有人说,自己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觉得有东西在卡自己的脖子,自己明明感觉到了,心知肚明,可就是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得。

    这些去守山林的,原本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是组织上相信才委以重任的,但最后一个个都逃了回来。他们这样一说,就更没有人敢去了。

    父亲去了之后,管它鬼不鬼的,他一个人在山林里种竹种地,看林守山,插秧除草,割谷打麦,忙得不亦乐乎。他还开荒种油麻、小麦,种籽瓜、西瓜,把山垄里一大片土地伺弄得惹人眼羡。

    至于鬼,我父亲好像根本不怕。

    有一次他回来时,我母亲问他到底见到什么没有。

    我父亲说,他只要听到屋后的竹林里有人叫,有狼叫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叫,就拿着柴刀,点着火把,大呼小叫,热血沸腾,不知鬼为何物。

    父亲说:“我只要听到竹林一响就高喊,‘出来吧,要想喝茶就进屋来,要想害我就拼一命,反正我的命不值钱!’”

    奇怪的是,父亲这样一喊,竹林里马上便没有什么声音了。父亲睡得安然。即使夜里有什么敲门,我父亲也会拿着镰刀大声喊:“进来吧,要命拿去就是。”奇怪的是,后来连敲门声也没有了。

    父亲这样一说,母亲便担心起来了。她对我们说:“你父亲想早死呢。”

    于是,每当父亲再次上山,母亲便在家里哭。而我父亲也的确有早死的意思,他好像看不到活着的希望——家里的人除了批斗便是罚做苦役,在人前根本抬不起头来,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父亲在山上一待便是五年。五年来,山上的林木成了片,山上的瓜果飘了香,山上的竹林遍了地,山上的花生丰了收,山谷里的稻田金灿灿……父亲也在劳动中享受到了乐趣,一个人待在那里,根本没有再下山的意思了。每当我母亲在大白天带着我们走老远的路上山林去看他,他一定要趁天黑把我们送回来,不让我们在山上过夜。

    父亲对我母亲说:“我的命不值钱,但别吓着你们。”他这一说,我母亲便搂着我们,一路流着泪赶在天黑前跑回来。

    就在父亲不准备再回山下那个乱糟糟的本吴庄的时候,我已经快小学毕业了。有一天,队长黄金河派人摸上山来了,说是让我父亲去大队开会。

    我父亲问:“么事会?”

    送信的人说:“不晓得。”

    我父亲起初以为又是要接着挨批斗,因为我爷爷突然死后,批斗的对象就落在了后代人的身上——经过了山风的吹打,我父亲那张沧桑的脸,由于痛苦,好像变形了。

    于是,我父亲作了思想准备。他心想,大不了一死,死了一了百了。

    但他怕我母亲知道,便没有回家,直接从村子山后的路去了大队部。

    结果,会完后,父亲没有回山林,而是一路小跑回了本吴庄。一进庄,他满头大汗,见人就眉开眼笑地喊:“摘了,摘了……”

    有人不理他,有人却好奇地问:“么事摘了?”

    我父亲流着泪说:“邓小平说,我们不再是富农了!”

    父亲说完,抱着村头的那棵大柏树,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小孩。

    那一夜,父亲弟兄几个,第一次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笑逐颜开。

    我母亲说:“穿头了,终于穿头了!”

    女人们都高兴得流下了泪水。我们也跟着傻乐。

    第二天,我父亲高高兴兴地照例又上了山林。可是就在当天的夜半里,我母亲突然听到屋子外的敲门声很急。她立起身,听到了我父亲在门外狂喊:

    “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我母亲慌张地把门打开,见我父亲衣衫不整,鼻青脸肿,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上的鞋却跑掉了,两条腿上全是让茅草拉出的血道道。

    我母亲说:“你怎么了?”

    我父亲一把把门撞开,进屋把门关上说:“鬼……鬼……有鬼……”

    我母亲心头也战栗起来,她缩在我父亲怀里,战战兢兢地问:“哪里有鬼……”

    父亲说:“山上有鬼,真的有鬼……”

    这时我们都醒了,听到有鬼,突然捂着被子,立即缩成一团。

    原来,父亲在摘帽后回到山林的当天夜里,睡到三更时分,突然又听到竹林里传来了沙沙沙的响声,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了,不敢再像往日那样大呼小叫,特别是听到房门被风吹开时,他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拿着镰刀,吓得不敢动弹。最后,他听到竹林中有唧唧之声,接着有人哭有人笑,于是他便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一路狂奔,跑了回来……

    他觉得自己的身后,一直跟着许多鬼。

    父亲到底看没有看到鬼,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父亲再也不敢一个人到山林里去了,更别说是一个人守在那儿过夜。队里再派他去时,他说:“我家的帽子摘了,打死我也不去。”

    由于时代已变,黄金河也不能再像往日那样勉强,因此只好派了五个人一起去干我父亲当时一个人干的活。

    而那五个人,有时在半夜里根本不敢睡,有时甚至在半夜里自己吓自己,最后有一天,他们大呼小叫,一起跟着跑了回来。个个面如土色,跑到黄金河家里,说真的有鬼。

    黄金河心知肚明,不敢说没有。于是,那片山林,便没有人去守了。接着,本吴庄里开始分田到户,父亲曾守过的那一大片田地,由于没人敢去,也便迅速成了荒田,最后让麻城市的人抢走了,全部种上了杉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