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的,我们像山坡上的瓜藤一般,一下子就长大了。
穷人家的孩子,其实是很好长大的。所以我母亲说,越是接近社会的最底层的家庭,孩子越是好养。特别是男孩子,往地上一扔散养,岁月便慢慢地把我们催熟了。
后来我母亲告诉我说:“人不能娇贵,要晓得随便甩一粒西瓜子在本吴庄的土地上,明年就会结出圆滚滚的西瓜来。”
我也像瓜秧子一样,迅速地长大。小时的记忆除了饥饿,便是母亲常常在三更夜半里,低声唱着一些有关红军的歌曲,催我入眠: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或是:
三更到来哟
正月初在夜
参军的女子觉悟高哟
我也要去当一个红军哟
或是:
十一月里是冬天,
校场岗上把天变。
穷人当了家,
富人完了蛋。
从今往后闹革命,
天不红遍不回转。
还有:
打下黄安县,
人民好喜欢。
建立新政权,
红了大别山。
工农掌大权,
穷人把身翻。
审判狗地主,
枪毙狗县官。
黄麻好儿女,
革命冲在前。
跟着共产党,
跟着毛委员。
那时,母亲一动唱,就是一首接着一首。
不知为什么,母亲常常是唱了哭,哭了唱。我那时不懂母亲唱的东西叫做音乐。但在母亲的歌声中,我每每睡得很香很香。
事实上,直到我后来奋斗到城里后,才发现城里的音乐太难懂,什么“你看你看月亮的脸”、什么“白天不懂夜的黑”,比我们黄安县唱的复杂多了。而我母亲唱的那些歌,不但简单明了,而且当时在我们黄安县一经传唱,穷人们便跟着队伍出去闹革命了。
革命的年代我没赶上。我赶上了一个我们家族摘掉帽子,并且可以光明正大地读书的年代。
在我三岁那年,我弟弟来到世界上,开始与我打架。我不与他打架,因为我要上小学了。而我姐姐,那时已扎着辫子,上了小学三年级。
我从一年级到二年级是在本吴庄里上的。从三年级开始,便到大队部那儿上了。大队部的学校墙上,四处都贴满了革命标语。在我们之前,那个小学里老师经常换人,大都是些民办老师。那时的小学生,是在“文革”闹了十年之后才开始上学的,有的早就过了中学生的年龄了。让他们上小学,无非是要完成扫盲任务。
于是,在本吴庄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六七岁的孩子与十四五岁甚至十六七岁的孩子挤在一起,学点横竖撇纳,念一一得一、一二得二,看上去非常滑稽,让我们常常在一边咧着嘴笑。由于扫盲的任务很急,这些小学生多半是重男轻女思想下快要嫁出去的姑娘,她们好不容易从田头回到教室,一上来便要学习伟大的思想和伟大的理论……
小学乱糟糟的。我们几个班挤在一个大教室里,那个很少言笑的老师,在教室里教了一年级再教二年级,等二年级在做布置的作业时,他又开始教三年级。反正那时大多数乡村人,对读书的态度就像今天一样随便。今天的大人们常对孩子说,读书还不如出去打工呢。
于是,当时我父亲也在想,读书还不如早点帮他下地干活呢。早点把农活都学会,以后日子也好过。
我刚读完二年级,我父亲便不想让我读书了。
我母亲马上否决不干。母亲说:“再困难也要读。”
父亲坚持。但他拗不过我母亲。我母亲也不说原因,父亲后来便依了。
母亲对我说:“伢啊,穷人不识字好伤心啊!”
我说:“大,那个知识青年不是教我认了一些字么?”
母亲说:“伢啊,认几个字有什么用?不读书,这个家冇得指望啊。”
母亲一说,泪水便扑扑地下落。
我懂事早,心软了,便上学去了。
今天,本吴庄的人谈起我来,还津津乐道于我从小就有小聪明的事迹。的确,从小学到初中,我基本上都是当班长,基本上包揽了前三名,基本上独占第一名的时候多。这让我们那里的老师们很高兴,他们一高兴,便四处讲。一讲,本吴庄的人都知道了,整个大队的人知道了。我们本吴庄乃至整个大队的人,都觉得本吴庄李成和的孙子是个神童。
除了赵春玲。赵春玲曾经在路上碰到我父亲,她说一句“读书有么事用”,让我父亲高涨起来的热情降温,但我母亲却坚信,有一天,这里会发生奇迹。
因为那时候,我已成为这个家庭日益增长的骄傲。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岁月啊,从小学开始,每年的寒假和暑假,老师们都会敲锣打鼓地穿过无数个村庄,把我获得的奖状送到家里。一路热烈的锣鼓声,引得家家户户猜测:“哪个伢又得了奖啊?”
“喜报!喜报!哪家又来了喜报!”小伢们跟在后面喊。
于是,本吴庄的人都把头从窗户里伸出来。或是跑出大门,站在路口观看。
关于老师们送喜报时的敲锣打鼓,有人说是为了引人注意,我们黄安自古以来就有尊师重教的优良传统;也有人说,老师们走夜路,怕狼,怕鬼,怕踩上蛇,锣一敲,鼓一擂,什么都不怕了。
无论他们怎么说,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多么热烈的夜晚啊。特别是夏天,人们坐在院落里纳凉的时候,一大群老师们,点着火把,敲着锣鼓,给考试前三名的同学家送奖状。当锣鼓声在本吴庄附近的山川响起,乡亲们都张望着,议论着。这种张望和议论,让我母亲特别高兴。
记忆中的那些年,我们本吴庄周围忽然对教育变得非常重视,便经常开展各种竞赛,我老是在竞赛中获得名次,而且基本包揽了第一,这让我在四里八乡有了些名气。我母亲脸上洋溢着笑容,似乎从此我们家族便要变样了。
那是我父亲和母亲最欣喜的岁月。
二
在记忆里,母亲的脸上露出微笑,是从我上学时开始的。当我背着她缝的书包上学后,她看我的目光就格外柔和起来。长大后我才体味到,那种目光就像一个农人看着自己种下的庄稼,就像一个猎人在等待着他的猎物,都是为了等待收割,等待希望。
在本吴庄,我们这个家庭太需要收获,母亲因此对我寄予了太高的期望。
在我们黄安县里,人们的出路无非两条:当兵或上大学。
解放后,我们本吴庄里的人,似乎对当兵不再感兴趣,那些出去闹革命的,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好不容易得知李光斗的儿子李稀有仍然活着,在北京城里当了大官,但他生前却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乡,好像把家乡人都忘掉了。家乡人也再不把他当家乡人了。就连他的结发妻子,对此也讳莫如深。人们对参军,似乎完全不像革命时那样热情高涨了,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兴趣。
一直到我走出村庄,解放后我们本吴庄里就没有一个出去当兵的。赵春玲的儿子李希望曾想去,而且参加了体检,但由于乡下人民群众告发,部队保持了高度怀疑的态度。结果,虽然赵春玲上下疏通了关系,可到临出发前的那一天,一听说那批兵要上战场,便又拖着没去成。
如果当不上兵,那只有读书一条路了。
学习、劳动、家务,跟着父亲母亲,我过早地领悟到一个农村孩子的艰辛。直到我舅公的出现,母亲才感觉到生活有了一丝亮色。
原本,母亲希望靠着这个在革命中九死一生活着回来的舅公,能干预一下我爷爷李成和那没完没了的批斗。而最早,舅公也是准备帮助的。因为李成和的两个哥哥参加革命时,他也在参加革命。他们虽然不属于一个部队,但属于同一杆红旗。
但让舅公没想到的是,赵春玲这个人势力的强大,超出了他这个老革命的想象。赵春玲靠着当时在她家避险的那个省委领导X,在黄安县随便说点什么,都很有分量。
舅公于是选择了沉默。
那个年代,大多数人都学会了沉默。不成帮凶,便要成为不语的大多数。特别是随着舅公一倒霉,他再想帮李成和说几句话,也没有指望。于是,李成和该怎样挨斗还是怎样挨斗,该怎样挨打还是怎样挨打。
而以我爷爷李成和的倔强,他一直觉得这门亲戚是属于我母亲家的。他不肯登门求人,也不便登门求人。
两个家族,也就凭着我母亲的那一点血缘关系,一直拉扯着。许多年后,一直持续到我母亲和舅姥都离开人世,两个家族才渐渐少了往来。
我母亲说,原本想到我爷爷李成和走了,整个村庄能安静下来。但没想到,就在我爷爷李成和死后,村里村外又开始有了乡亲们谁也不理解的“运动”。谁也不曾想到,这次取而代之的批斗对象,居然是享福时间不长的李红旗!
我母亲的内心深处,对运动有着深刻的抵触、恐惧与厌烦思想。她说在我们黄安县,一般搞运动都是要分指标的。县里分到公社,公社再分到大队,大队分给小队。分到我们本吴庄时,队长黄金河很着急:“过去的运动有李成和顶着,现在李成和死了,我左思右想的也不知道点谁家的名好,这可么样办啊!”
有一天在吃饭时,他把这个苦恼告诉了李希望。
李希望想了想说:“这还不容易,李红旗有个叔父李宝玉到了台湾,这海外关系,谁保不定哪天联系上了,不是特务?”
其实,按李希望的意思,他肚子里流着坏水呢。他早就垂涎于李红旗老婆四娘的美貌,只是没有下手的机会,心想李红旗一走,自己不就可以趁机而入吗?
黄金河想不到这些,他只觉得眼睛一亮。
“是啊,有理,就李红旗吧。”
黄金河就去李红旗家做工作。李红旗不干,四娘是地主的女儿,她爹叫人斗怕了,低着头坐在那里不敢说话。
黄金河拉下脸了。
黄金河说:“这是上头定的,你不干,也得凑数。”
那时,四娘已有了五岁的孩子李晓光,听了这话便哭起来。
她一哭,扑在她怀里的李晓光也跟着哭。
黄金河心软了。他对李红旗说:“你不为村庄着想,也要为孩子想想吧。凑个数,我们晓得有个分寸就行了。”
李红旗还是不干。
李希望听说后,带着几个人来了。
李希望说:“你不去,那好。这几个人可有话说。”
几个同去的二流子,开始用话威胁四娘:“你不去,就把这个地主婆的女儿捆去陪着斗!”
李红旗有些急,但还是不答应。
李希望悻悻地退了。
不几天的一个晚上,四娘刚出门,便被人蒙了头,拉到一块草地里,被一阵猛打。
四娘想叫,叫不出来;想哭,没人听见。
本吴庄的黑夜,不知掩盖了多少辛酸的往事。
四娘回来后,头发凌乱,像傻了一般。见到李红旗,她便放声大哭。李红旗看到四娘挨打,他咬牙切齿,拿着菜刀沿着草地找了一阵,但四处黑灯瞎火的,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李红旗明白,他还不能哭。一刹,他似乎明白了缘由。
此后几天,四娘哭,孩子也哭,把李红旗的心搅乱了。
终于,他来到黄金河家里,阴沉着脸说:“我去。”
黄金河很高兴,总算完成了一项政治任务。他对李红旗说:“你去顶替一阵吧,为村里完成了这个指标,我们也不白待你,村里还给你算工分,要不然,我也交不了差啊。”
李红旗说:“去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黄金河说:“么样的条件?”
李红旗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保证我媳妇和细伢的安全,假如他们安全出了问题,我就是不要命,也一定要杀了你!”
这话从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李红旗嘴里说出来,虽然是夏天,可黄金河心里有些发颤,他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寒冷。
他不敢想那么多,便一个劲点头称是,答应了。
李红旗二话没说就到公社去了。可怜的四娘,看到李红旗背了一大袋红薯翻过那山峦,以为他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谁知半个多月后,公社那边送回来的竟是李红旗的尸骨!
原来,李红旗到公社后,正遇上黄安县百年不遇的一场暴雨,为了救灾,公社让五类分子前去放水库的水。其中就有李红旗,李红旗由于年轻,排在最前面,他跳入水库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四娘得知消息,哭得晕了过去。
那几天,我母亲在她家里陪着她,两个女人,是哭了又哭。
我母亲说:“我们的命,怎么就这样苦呢?”
哭了几天,送完葬后,我母亲对四娘说:“妹啊,为了孩子,你也不能有什么意外啊,可怜的伢,还盼着你呢!”
四娘搂住我母亲,哭得格外伤心。
从此,村庄里常和我母亲一起下地的,就是四娘了。
我常被母亲叫回来,要我陪着李晓光玩。
我比李晓光大两岁。我说:“光光,来,玩家家。”
李晓光不玩,他哭。
他一哭,我也哭。
我问母亲:“大,为么事李晓光的父亲李红旗会死啊?”
母亲说:“伢啊,这是命呀!”
我父亲说:“李希望这个狗东西,下一步不晓得还会害谁!”
父亲一直害怕我爷爷李成和死后,这个帽子会让他戴上。因此,一听到运动,就格外紧张。
好在,李红旗死后不久,运动便又渐渐少了。按黄金河的话说,“李希望和他娘赵春玲一样,面临着失业的危险。”
李红旗出事的那些天,李希望见到四娘,都要绕着走。本来,他还想在年轻的四娘那里捞点什么的,现在看到李红旗死了,心里有些发毛,再也不敢造次了。
倒是黄金河,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从此在村庄中闷闷不乐,特别是见了四娘,都不敢把头抬起来。
有天,黄金河喊来我母亲,指着一个蛇皮袋子说:“老嫂,麻烦你一项,你把这袋粮食,给李红旗屋里的送过去。”
我母亲不解地说:“她要的吗?”
黄金河说不是。
我母亲说:“这还算账吗?”
黄金河说:“老嫂,算什么账啊。可怜啊,造孽啊!”
我母亲就给四娘送过去了。
四娘坚决不要。
我母亲说:“妹啊,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你不吃,伢也要吃啊。”
四娘又哭。
她一哭,我母亲便跟着哭。
那时,本吴庄又面临着饥饿。村庄里瓜菜代、糠菜半年粮、农忙时三餐、农闲时两餐的情况,还没有发生改变。粮票、米票、面票、油票、蛋票、肉票等,这些当年购买主副食品的“命根子”,大人们根本不让我们看,也不让我们摸。
摸不到粮票,吃不到粮食,我便格外恨我们家中那个碗柜。
一直到现在,我还做梦,梦中还经常梦见家中的那个碗柜,我一直认为,那是我童年的碗柜。
三
那时,我常听到人们说,你母亲有个好亲戚。
那是指舅公舅姥他们。
在我爷爷李成和过世三年之后,一个悲哀的消息传到乡下:我舅公逝世了!
那一年,我读小学四年级,听到这个消息当时便傻了。我吵着要和母亲一起进城去,母亲没有答应,她说舅公家的客人非常多没有人来照顾我,况且我又在上学。
我终于没有机会进城去向舅公的遗体告别。但是,那天我从公社的那台电视中——那是那个在我们村躲过的X副省长捐赠的——看到了给舅公送葬的队伍,队伍很长很长。
从电视中,我还看见了舅姥脸部憔悴的特写镜头。
那一天当地的报纸和省报,不仅刊登了他去世的消息,而且编发了他那些战友的悼念文章。那些文章在我读书的小学里,被老师念了无数遍。我们那时候才知道,那些在电视新闻中出现的不少接见外宾的人物,有许多是和我舅公同甘共苦过的战友和领导。而这些,舅公活着时却从未对我们讲过,直到报上署名文章写他的过去,我们才知道舅公为什么多少年来一直坚持看新闻。
母亲从城里回来后,瘦了许多,上工的时候也是想一场哭一场。我便老想起电视中舅姥那副愁眉,叫母亲去接她到乡下来住一段,母亲因为农忙一直没去,而舅姥又要在烈士陵园中守灵也很长时间没有来。
舅姥再来的时候我已接近寒假,当舅姥坐车来到村中,她被村中那些好心人问候得哭了一回又一回。母亲只是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她俩哭了一场又一场……
一九七六年,毛主席去世了。我们本吴庄人哭得山摇地动。
赵春玲像死了亲人一样,带头大哭。本吴庄的人说,自解放以来,还没有见过赵春玲哭得这样厉害,这样真诚的。
在她召集下,上到整个公社,下至我们全大队的人民群众,人们一窝又一窝地聚在一起,面对着毛主席的画像,泪水长流。
那幅画像我曾经在大队部的门口摸过,当时由几个民兵持枪守着。画像呈黑色和白色的条纹状,摸上去有棱有角。我看着毛主席的眼睛,觉得他的眼睛很大。
一个眼睛哭红了的民兵对我挥挥手:“走开!毛主席是伟人,不能随便摸!”
我便弹开了。回到家里,我母亲正在低声地哭泣。她一边哭一边说:“没有了毛主席……我们该么样办啊!”
看上去,母亲哭得特别伤心。
她一哭,我便跟着哭起来。
我虽然没有见过毛主席,但我隐隐地觉得,这个毛主席一定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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