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苍茫-逃遁与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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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外公死后,关于母亲家族的长者,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了。

    母亲一下子感觉到孤零零的。她从此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我能考上大学。

    高考分数下来的那天,一大早有人带信说,让我们到学校去看成绩。学校离家有八十多里地,一去一来,得一整天时间。

    一大早,母亲就给我做饭。我起床时,母亲还打好了洗脸水。

    她说:“吃吧。不要急,来去要注意安全。”

    母亲没有提有关考试和考试成绩的任何一个字。

    上车的地方离家有三四里地,母亲执意要把我送到车上再回。一路上,母亲又讲起她年轻时的事,母亲讲了一路,我的辛酸也跟了一路。

    上车时,母亲站在车下,我把脑袋伸出窗来,对她说:“放心吧,娘。我会考上的。”

    我说这句话时,感到了一种悲壮。好像是要远征的将士,想给母亲一个放心的理由。

    我看到瘦弱的母亲,脸上黑里带黄地站在那儿,虽然矮小,却很高大。随着班车的远去,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

    班车开动时,我满脑子都是母亲的影子。我知道,希望我考上大学,已是母亲生命的全部。

    然而,当我站在成绩榜前,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窟:在经历了漫长而又苦闷的三年后,在外公死后不久的那个夏天,在所有的日子熬至滴水成冰的时刻,我再一次给了母亲一个沉重的打击,以九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

    我考的那个分数,放在其他省份或地区,上重点大学都不成问题,但我生在属于湖北黄冈地区的黄安城,那里的分数奇高无比。命中注定,那些满怀跳龙门希望的人,注定要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希望破灭了。

    一个巨大的气球突然破裂,彻底冲落了一家人的梦想。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回家的。

    那天,也不知是谁,过早地传递了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一个又一个的人,在看到我父亲母亲时,都恭喜他们:

    “你的儿子,考上大学了!”

    母亲开头不信,后来说的人多了,母亲便渐渐地信起来了。可能是太多的喜悦冲击着她,可能是一个长跑者在经历了苦难的长跑历程后,看到了成功还来不及品尝,母亲挑着飘香的稻谷,身轻如燕地走在故乡高高的田岸上。她挑了一担又一担,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故乡人们的祝福,她甚至忽略了那高高的田岸,她竟然一脚踩空,从上面一头栽了下来……

    当父亲发现她时,伴着母亲的只有那头流泪的老黄牛,在她身边孤独地哀鸣着。

    等我回到家时,母亲已躺在床上。我开头不敢回家,一直到天黑看不到村子里的人时,才进了家门。

    看到我的样子,母亲便读出结果了。

    我看到,母亲的身体像筛糠似的乱颤。她的泪在眼眶中直打转,硬是没让它流下来。

    一家人坐在那里,又继续陷入沉默。

    沉默,从此在家中形成一种习惯。本来就沉默的父亲,坐在一边,开始以同情的目光,不时扫过我的身影;而母亲,想装出若无其事,她已经做不到了。村庄里有多少句讽刺的语言,在挑战着她的神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祖坟上想冒秀才烟,得了吧!”

    母亲终于忍不住,有一天她瘸着腿,跑到外婆的坟头上,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那个下午,我一直在母亲的身后跟着。我怕母亲想不开,会出事。乡下想不开的妇女,许多人都选择一了百了,跳河死了。母亲没发现我,我躲在离她很远的草丛中,听她哭得撕心裂肺,那声音像针一样扎着我的耳鼓。

    没有我的大学,也就没有她的希望。

    那真是一个让我永远也无法忘怀的夏季。

    那个夏季我们本吴庄的太阳,毒辣辣的,晒得我无精打采。当我扛着自己的行李回到村庄,村庄里的人们都纷纷避免和我的目光相遇。他们好像一下子变得忙起来,看见我,每个人的眼光都在躲闪,装作在忙自己的事。我也努力装着与他们无关。每天吃完饭,我便夹上一本书,跑到山上大睡。说睡,其实只是眯着眼睛,事实上是根本睡不着,任何人面对失败肯定无法睡着。像许多农家子弟一样,我无法面对突如其来的命运,无法面对落榜后那份突然的空茫,于是我唯有对着天空流泪,再流泪。

    我母亲对镇上的人说:“他就这个样子,没考好是我们大人的责任,考试那些天我们四处借钱都没借到,所以他不能和老师们住在一起,你想他一个人睡在亲戚家里,能考得好吗?亲戚家太吵了……”

    我母亲尽量把责任往她头上推,好像我没有考上非常非常地不光荣。我忍不住说:“大,没什么,这本来不算是什么事,天下那么多种田的……”

    我这样一说我母亲便哭开了。她猛地给我一个耳光说:“我一生就望你长大了能为我争一口气,现在你却满不在乎……”

    那是母亲自我长大后第一次打我。打完后,她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然后蹲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个夏天,我差点被我母亲的眼泪击倒了。她的眼泪时常使我觉得,一个人没有考上大学,就应该感到非常非常地惭愧,就应该觉得自己非常对不住任何一个人……

    我父亲对我说:“连村主任邓有治的女儿邓小微——一个女孩子都考上了,而你呢?”

    我父亲这样一说,我母亲马上用目光去拦他,但他的话已经说出来。我只是冷冷地看了我父亲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本吴庄在那个夏天是不平静的。与我们家门前冷落车马稀相比,人们将目光纷纷投向了我们村组长邓有治的女儿邓小微。那一段时间他们家门庭若市,当大学录取通知书飞向她家的时候,整个乡镇洋溢了节日的气息。那时,邓小微的父亲邓有治在当上我们本吴庄的队长后,很快又因为政绩出色,接替已到了年纪的周得天,当上了村主任,成为我们村子里最大的一个官。所以,当邓小微的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邓有治请来了电影队,在我们大队放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电影。我弟弟本来非常喜欢看电影,但那个星期,我母亲都坚持着不让他去看。我弟弟知道这是因为我的缘故,他一脸委屈地坚持住了。但一到晚上,他便偷偷地把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地捕捉外面的声音。看见我时,我弟弟便迅速地用双手捂住耳朵,表示出非常坚定的样子。我发现这一点后心里非常难受。我知道弟弟平日里是非常爱看电影的,但因为我没有考上大学,连累了他不能看电影,这对于一个少年来说的确是非常残酷的。而这种残酷,却是我带给弟弟的。我心里非常内疚。我对弟弟说:“你去看吧,为什么不去呢?”

    我弟弟说:“哥,我不去看,我才不爱看电影呢!”

    我知道我弟弟是在安慰我,因为过去,他说他长大后的理想,就是当一名电影明星。所以,他这样一说,我心里更加难受了。我看到我母亲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我们,我的鼻子便酸软起来了。想了想,我走了出去,一个人跑到常去的山上。对着天空,我想,清风、明月,它们有谁知道我的心事呢?

    于是在那个高考完后的年龄里,我便轻而易举地学会了长长的叹息。那是谁也不会听见的叹息。

    那个夏季从此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我父亲对我的落榜表示出了极大的愤怒,他一直以为可以靠我来光宗耀祖,使他能在小镇上直起腰来,可现在,希望成了泡影,他的发怒也是可想而知的,我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父亲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再理我,仿佛我不是他的儿子。每天吃完饭后,他把锄头一扛,横了我一眼说:“走吧,给老子干活去。”

    我对父亲这种口气当然是非常反感的,但他是家里的君王——至少在孩子们面前是,永远只会站在说一不二的位置上,我便站起来跟着他走了。从我十多年的历史中可以看出,我们家里的任何反抗,在他强大的巴掌面前,都是非常可笑而又弱小的。我咬着牙,一声不发地在田间地里坚持着。

    收工后,我经常躺在山上,不言不语。我母亲看到我这种样子,心里非常害怕,她总是在暗里问别人:“这孩子,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人们会回答她说:“我看也不对劲。”还有人说:“你可要小心呢,听说邻村有一个娃没有考上,投水自杀了。”

    人们这样一说我母亲便紧张起来了。每当我父亲对我冷言冷语时,我母亲就成了我的保护者。这曾让我一度在十七岁的年龄里,有些为自己悲哀。一个男子汉还要女人来保护,这说明我从小在父亲的专政下,非常懦弱……

    有一天,不知怎么我惹怒了父亲。他又骂我。我顶嘴说:“你只有田地,田地,一年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有!”

    我父亲恼怒了,他用那条几十年没有断过的扁担,横扫在我的背上,把那根扁担都打断了。鲜红的血好像憋了很久,一下子找到一个缺口,从我背上汩汩地流下来。我母亲吓坏了,她说:“你再打,干脆连我也打死算了!”

    我父亲说:“不打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他吃的大米是怎么来的!他以为他是谁,以为他是吃公家饭的那些国家人?”

    我明白我父亲是在讽刺我,我看着他,动也不动。他肯定是想等着我求饶,但我一直也没有开口求饶,只是恶狠狠地看着他。我父亲的怒气越来越大,但我脸上表现出来的镇定很可能吓着了他,他竟然有些害怕了,手上拿着的半截扁担在空中抖了又抖,最终没有落下来。后来,他干脆把扁担一扔,说:“你去吧,你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这里养不了你了!”

    就因为他这句话,坚定了我要出去流浪的想法,我特别想逃离这个难堪之地。

    我们小镇上的人们好像继承了逃离的传统,只要有天灾人祸或者走投无路,他们便选择远方。远方真是一道迷人的风景,在我们黄安县,最早逃出去的一群人据说到了南洋,成了巨富;中间逃出去的人参加了革命,少数人带着将军的头衔回来了,成为我们家乡的荣耀。我承认,我的故乡太穷了,穷得连三岁的小孩子也想逃到山那边去吃上白花花的大米。所以,千百年来,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布满了关于逃离故乡那生动而又惊心的笔墨。

    那天夜里,我一直在选择逃离的方式。然而,作为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一个山沟里的孩子,我能逃到哪里去呢?——我头脑里整天都在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一点倒解放了我自己,因为我父亲害怕我会选择自杀。我们大队曾有个落榜生自杀了,这在我们乡上引起极大的轰动。于是有人对我父亲说:“你得当心你的孩子呢,我看他整天走路都低着头,好像不太对劲。”

    他这一说我父亲害怕了,无论他怎么样对我实行专政,他还是盼望自己的儿子以后能够继承他的家业,能够传宗接代,这种观念在我们那儿是根深蒂固的。所以,我父亲再看着我时,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柔和了。

    母亲劝解我说:“认命吧,孩子,人的命都是天生的。”

    我看着母亲,她也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们先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这时我弟弟进来了,我把目光投向我的弟弟,他马上把头低了下去,于是,我站起身来,什么也没有说便走了出去。

    我只能去山坡上。那里是我永远的避难所。出走前的那晚我在山坡上待了整整一夜,觉得夜里冷极静极,整个山野空荡荡的,四周的群山好像要向我压下来,天空漆黑,我没有出路也没有朋友,前途一片黑暗,我不知哪里才是自己的安身之地,泪水不知不觉地盈满了双眼。于是我回过头来,向我生活了十八年的本吴庄望去,本吴庄一片漆黑,人们在梦乡中熟睡,他们在这块土地上耕作多年,可是,村庄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

    那是一个真正的伤感之夜。因为第二天,小镇上便没有了我的影子。对家里,我只说自己出去了,实际上,我是在选择逃离。我到一个很远很远的陌生地方打工去了,那是一个建筑工地,我每天抢着干那些沉重的活计,就是想麻痹自己的思想。但有时深夜,我还是忍不住一个人偷偷地哭。

    关于我出走的事,小镇上曾传得沸沸扬扬,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直到三年半后的一个冬天,当我戴着大学的徽章,从外地回到本吴庄的时候,我发现,人们看我的眼光,从此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二

    在出走之前,我还想过去当兵。

    那年的秋季,我加入了报名参军的行列。报名、体检、政审……一切顺利,一切都有走的可能。

    我六叔那时还在,他说:“要是过去,富农家的孩子,哪里有当兵的可能啊……时代真是变了。”

    我们村的李希望,还对我讲:“兄弟,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说一声。我还有些关系……”

    那时,李希望在村庄里已改邪归正了。自从赵春玲死后,他老老实实地与周弘艳过起了日子。虽然,他种田并不在行,但毕竟经过农村的锻炼,也差不到哪里去。虽然村子里的人大多看不起他,但他却自娱自乐,甩掉了玩女人的毛病后,他与周弘艳过得挺好的。

    我回答他:“我不要关系,我从来不相信关系。”

    现在想来,当时我说这话多么没有水平,肯定会遭到许许多多人的暗笑。如今在中国,不相信关系的,又能有几个呢?

    终于有一天,村主任邓有治通知我准备准备,要出发了。

    我们家又充满了希望。

    我对母亲说:“只要能当上兵,我一定能考上军校。”

    母亲很高兴。虽然我给了她一个又一个失望,但她还是相信每一个渺茫的希望。

    母亲原来不知道我报名去当兵的。直到政审的人到家里来她才知道。

    部队上政审的人对母亲讲:“你的儿子,我们了解了,从小学到高中都当班长,表现很好,素质不错。你放心,只要体检合格,政审过关,我们就把他带走。”

    我母亲在惊讶之后,说:“那敢情好……”

    不过,等政审的人走了,她又担心起来:“你爷爷是富农,会不会影响到政审呢?”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唠叨:“这次是什么兵种啊,要到哪里去?”

    她害怕我走得太远了,或者是到一个特别苦的兵种去。

    我不怕。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我还是相信自己。人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茫然四顾,如果不相信自己,还能有什么希望呢?

    我在老屋的墙上写着:当没有人温暖自己的时候,左手握住右手,也是温暖自己的方式。

    我六叔看了连连点头。

    邓有治通知我第二天准备去试穿军服的那个夜晚,本吴庄的人又聚在我家中,准备为我送行。

    谁知,第二天,当我来到大队部,一大早便看到邓有治坐在台阶上抽烟。

    我叫了一声叔。

    邓有治抬了抬头,指着地方说:“坐。”

    我感到奇怪,一夜之间,邓有治好像有些落寞。

    果然,邓有治说:“侄儿啊,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我问:“叔,么样了?”

    他沉默了一会说:“伢呀,你去不了了。”

    我心里一惊,问:“为啥?”

    他说:“大队只有一个名额,而你和六个洼村的包小五都验上(黄安方言,都通过之意)了。”

    我知道包小五,我们一起体检时曾碰过面。于是我说:“我高中毕业,他才初中毕业,为么事不让我去呢?”

    邓有治叹息了一声说:“伢啊,现在的社会,一言难尽啊……”

    我突然感觉眼泪要出来了。

    邓有治又抽了一支烟,才慢慢对我讲:“侄儿啊,包小五有个叔叔在县劳动局当局长,给四道桥乡的乡长打了个招呼,他们不敢不听啊。”

    我觉得眼前发黑。

    邓有治说:“人都是命,认吧,伢。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呢。”

    我只有蔫蔫地回到家里。

    母亲听说原委,禁不住放声大哭。

    母亲说:“伢啊,是我们冇得面子,冇得能力,对不起你啊!”

    母亲哭得伤悲。我听得咬牙切齿。

    那个夜里,我再一次游荡在本吴庄的山坡上,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我想起了本吴庄过去的那些人们,想起了自革命以来,从我曾祖父李光天到他的三个儿子,再到我父亲和六叔,他们所有人的命运,想起了在那块土地上我所知道的发生的一切,于是,我决计出走。

    这个决定是那样斩钉截铁。

    走的前一天,我对母亲讲:“大,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怎么办?”

    母亲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她喃喃地说:“没了你,我不知活着干什么……”

    母亲这句话,差点又打消了我要走的念头。然而,一九八九年那个夏夜,当我游荡在本吴庄时,在黑暗中,我听到了这样的话。

    说话的是我四叔。

    四叔讲:“奔来奔去的,还不是回来种地,冇得那个命!没有金刚钻,别把瓷活揽。”

    听这话的是原来与我们住同一个楼道的李公平。李公平说:“也还说不准呢,我看这孩子,与别的伢不一样。”

    四叔说:“你看他那个样,牛么事啊!我看他与我家的伢也差不多,他也就是多识几个字,犁田打耙的活儿,还不如我的伢咧!他能到田地里算几何啊,读英语啊?”

    李公平说:“那倒是。”

    四叔又说:“他娘指望他这个葫芦,结成天大的瓢,最后连个酒盅也冇得,可笑得很……”

    四叔说完大笑,李公平也跟着笑。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偏偏它是从自己亲人的嘴里说出的,且偏偏让我听到了。胸中的一把火顿时把我烧得通红,而对此,我竟然没有一点反驳的力量!

    我愧对母亲。因此,我要到远方去寻找证明。

    终于,在一个雨夜里,我背着自己在初中和高中时所写的诗,真的悄然出走了,而且几乎是永远地走了。当时,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还会回来。不过我心里明白,为了一个梦,我得离开已没有了任何希望的故乡,去他乡寻找我自己的人生传奇。

    第二天一早,当故乡的人们起来,他们找不到我的身影。我从那个小村庄里销声匿迹。

    啊,母亲,我不知道“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我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给你面子争光、给你心中争口气,我选择了逃离!

    至今,我想起地下的母亲,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夜晚,我都为自己的举动愧疚不已。但是,亲爱的母亲,不这样,我又能怎样呢?难道就整天待在家里,看着你们大眼瞪小眼,无限制地悲伤,无节制地自虐?

    走前,我回过头,环视整个村庄,村庄在雨中沉沉地睡去。母亲绵长的爱,随着我的目光,掠过高山小河,掠过菜地田野,掠过乱石残垣,掠过无尽的岁月,最后掠过我的心头,只是一阵冰凉的风。

    那个有雨的夜晚,因此显得像贫穷那样漫长。我决计走了,到他乡去寻找自己的梦。我知道,如果告诉母亲,她肯定放心不下,不会让我走。于是,我在半夜爬起来,在大家熟睡之后,背起自己过去写的诗和文稿,背着好友写给我的信,悄然出走了。在村头,在母亲曾经站立等我的地方,我甚至没有下跪,我知道一跪我便失却了前行勇气。我也没有回头,我知道回头便有无限的内疚与牵挂,会拉扯住我前行的脚步。

    走的那天夜里,故乡正下着连绵不绝的阴雨。那雨下在了我心里,因此我的心里灌满了悲伤。我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故乡,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一个人送行,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就像我们本吴庄生活过的许许多多的人们一样,他们的生,没有谁重视;他们的死,也没有谁在乎。

    那种雨天就像我当时的心情。当我站在长途汽车站,面对着外面从未染足的世界,面对着莫测的未来,我只是凭着一种悲壮的情绪完成了心中的选择。

    其实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能够活着回来。

    我只是硬着心肠对自己说:走吧,要到远方去,去寻找证明。

    我不知道我走后母亲是怎样过的。反正就在那个无休无止的雨夜里,我就那样轻易挥别了故乡与村庄,轻易地留给母亲一个巨大的旋涡与莫测。

    离家最初的那两年里,我流浪了八个省,从武汉到郑州,再到北京,然后去西安,经兰州,出宁夏,经历了万千磨难,最后到了新疆。在那个陌生而广阔的地方,我差点因疟疾死去。

    我流着泪,想逃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干什么。无数次,我想返回。但是,强烈的自尊心与年少的虚荣心,还有对母亲的愧疚之心,又让我不敢回望出发时的道路。

    行囊里的东西,是我平日里写的一本又一本文字。我以为,我一定是个怀才不遇的能者,在流浪的生活中,我一定会写出惊世之作。

    南方的愁雨,北方的苍白,西部的狂风……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明白生活远远不是诗歌。诗歌中曾有着无数号召人们“流浪”的谎言。

    那时我也写诗,那是带血的诗。远在天涯的日子,饥饿、困顿,无依、无靠,时时刻刻,给我人生太多太多的启示。那是一些书上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的启示。

    有好些次,死神就在身边徘徊。每到那时候,我便想起了故乡可怜的父母,他们生我养我,竟然不知我流落何方。于是,每到一个城市,我便流泪给他们写信。每封信只有简单的一行字:我还活着,一切平安,勿念。

    我不知道父母收到我的信后是何种心情。我说过那时还年轻,根本不理解“家书抵万金”的涵义。

    那种日子让我至今不忍用文字去表述。我想表述的是,我得感谢诗歌。正是诗歌,给了我激情,给了我心中的勇气与力量。

    因为我是背着自己写的诗歌出走的。每一个码头,每一个车站,每一个乡村,每一个城市,我的爱,我的恨,我的悲伤,我的兴奋,都通过诗歌,表述得一览无余。

    那些诗,我一直认为是带着血的。

    因为我的流浪。一个少年在流浪。

    一个带着理想的少年,他的流浪也因此充满痛苦。其实,更深的,还是一种寂寞。那是渴望生活宁静的寂寞,那是盼望夜里有望归之灯的寂寞,那是祈望能有一碗米饭与面条充饥的寂寞。

    那更是一种无法与人言述的寂寞。

    而诗歌,却支撑起了我的天空。它让我明白,我需要奋斗,需要自我奋斗,来证实存在的意义。

    可能在他乡,没有人注意一个满脸苍白与憔悴的少年,饿着肚子,拿着笔在本子上记下的东西,竟然会是诗歌!

    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寂寞行走

    我在寻找那条传说中布满希望的道路

    在村庄千里之外的茫茫旅途

    有谁知道和懂得我的身后

    撒下的竟是那永远不变的乡愁

    在那长长的流浪之日,就是诗歌,支撑着我度过了漫漫的长夜,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沧桑日子。那时的激情,如水一般奔泻,一天之中,竟然要写几首有时几十首诗。

    那时我就背着它们,去寻找同盟。

    一个少年的想法,是如此幼稚。其实,那时中国刚刚实行市场经济,还有几个人在乎诗歌呢?即使那些吃这碗饭的,也笑话我是一个痴人,精神上有问题。

    那时我的心里充满偏激,充满不满与愤怒。

    于是我更加拼命地写下我在流浪过程中的另一些诗歌。那些不入流也不成流派的诗歌,我认为,那是我一生中写得最好的诗歌,它幼稚,单薄,但真实,自然,是我全部感情的喷涌与积累。

    但是,我最终也没有遇到任何知音,更没有解决任何有关我生存的问题。我明白了,诗歌有时仅是那些经常写流浪情怀的诗人们,对生活产生的一种不切实际的幻觉。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命运就在新疆那块陌生的土地上,让我见证了奇迹:在南疆的一座有风的小城里,我被故乡在黄安的一个好人收留,我成为早期打政策擦边球的高考移民。而帮我的人,也成了我这辈子最好的亲人。

    又是一年过后,我在当地直接参加了高考,并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

    通知书来的那天,帮我在当地上学的亲人,拿着通知书哭了。

    他喝了酒,流着泪讲:“当时,听说你从黄安来的,我便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后来又看了你写的诗,觉得你这个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那一夜,南疆夜风习习,微有凉意。我对他千恩万谢的同时,心中涌起的是无限的暖意。

    我想起了故乡,想起了母亲。那些日子里,这种思念无时不在。可那些年里,我每到一地,只给家里写一封信,说我还活着,叫他们不要担心。我从来没讲自己在外干什么,更没讲读书的事。我想给母亲一个惊喜。现在,这个惊喜,终于实现了!

    到北方上大学的那天夜里,在火车站,我回过头看到自己在异地他乡认识的亲人,看到风吹起他的白发,顿时泪如泉涌!

    上车时,我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直到此时,我才给家里发了电报:

    “大,我上大学了!”

    三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也就是我离家近三年后,我终于带着母亲当年坚守的那个希望与心愿,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拿到车票的那一刻,我觉得那张小小的车票,比世间的一切都亲切。

    又是火车,咣当咣当地把我送回千里之外的故乡。

    回到本吴庄的那天,正值冬季的夜里,天很冷。一路上,公共汽车跑得飞快,但我觉得它太慢太慢。我回到家时,又是夜半,天漆黑一团,故乡的山路上还有迷雾,我下了车便沿着当年出走的山路狂奔,那时我觉得什么都不怕。好像传说中的鬼神,都在给我让路;好像故乡大山的一切树木,都在向我问好,低头致敬。

    当我在空荡荡的夜里敲自己家的门时,我感觉心怦怦怦地跳动起来,血管都要爆炸了。

    敲门声在夜里格外响亮。

    当门打开时,我看到,我的母亲——我亲爱的、让我总是在想起她时要流泪的母亲——拿着一盏油灯站在门后面,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象不到,她的儿子,寄托了这个家族全部希望的儿子,居然这样活着回来了!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母亲的头发白了一半,她瘦弱的身子站在门口直打哆嗦。

    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大”。

    话音刚落,我看到,那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手中的灯掉在地上,她猛地扑了上来,紧紧地搂着我,不停地拍打着我的背,吼出了一串撕心裂肺的长哭……

    几年了,我在外受了那么多的苦,从来未曾哭过。仅在那时候,我才让自己的哭声高高地扬了起来,让整个村庄,在我和母亲的哭声里,不再昏沉沉地睡去;让整个村庄的人,都从夜梦中惊醒,互相传说着我归来的惊人消息。

    四

    直到我回家时,我才知道自我出走后,关于我的种种传言。

    本吴庄的人们对外人说:“你们知道吗?那谁谁家的孩子,就是原来成绩非常好的那个,今天在这个城市,明天在那个城市,肯定是加入了黑社会,不然他怎样活下去?”

    他们于是教育孩子:“不要学他呀,学他就学坏了!书读多了,枉费啊!”

    我可怜而又自尊心特别强的母亲,听到了这些传言,心里的种种希望一下子全垮了。她整日整夜地跑到山里,偷偷地哭过不停。她的身体从此开始垮下去。而我父亲,从此变得像大山一样沉默寡言。

    我没有想到我的出走,会给一个家庭带来这样大的打击。而那时,我还在努力,还在咬牙切齿地奋斗着。

    我更没有想到,三年后我回来时,又在故乡变成了传奇人物。人们又开始这样的传言:“你们知道吗?那谁谁家的孩子,几年前跑了的那个,竟然活着回来了,还考上了大学!”

    他们开始这样教育孩子:“你看看人家的孩子,那才是你们的榜样呢!”

    我母亲听到人们这样说,精神从此慢慢变得开朗起来。

    再以后,我毕业,又奋斗到了北京,在一家中央机关的大单位工作,获得了各种各样的荣誉,捧得大大小小的奖状,并且还出了十几本书。而故乡的人包括我的父母其实根本不知道,之前,我曾在外面受过怎样的委屈。那时,我母亲她们的全部心愿就是:你活着,一切平安,这就好。

    这正是当初我母亲让人给我写的信上说的话。

    母亲,我总算圆了你的梦了。请你原谅我吧。

    那时,母亲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要一起到本吴庄和亲戚家串门。

    我不去。

    母亲说:“要去啊伢,不然人家以为你考上了瞧不起他们哩。”

    母亲又说:“你总算让我抬起头了啊伢,你不在的那些年,我都想死咧。我想了,再难我也得活着,我要见到你啊,我晓得我的伢,肯定会争气的咧!”

    看完亲戚,走访完朋友后,没事时,我又来到我们家的老屋前。老屋在我高考那年倒塌后,父亲又盖了一间。父亲坐在老屋前搓着草绳,他不像母亲那么感情丰富。他一辈子就那么沉默,永远只在内心里包容着那个世界。

    但现在,父亲想要我们陪着他说话。他很想谈谈他的庄稼,很想谈谈他内心的土地,但是我那时还不懂得他的那份心情,不想让他再像过去那样没日没夜地在土地上劳作。父亲摇摇头,走开了,他沉重的叹息从墙的那边传来,我一下子被他苍老的声音感动了。记忆之门开始开启,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童年时是怎样跟在他的身后,去拾起丢落在田地里的稻穗,父亲给我讲着一粒稻一滴汗的不易……

    那些夜里,我睡在我原来睡过的房子里。数年过去了,那间房子还挂着我出走的前一天写的那些字,那是《红楼梦》中一段关于贾宝玉的描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高粱:莫效此儿形状!

    四年过去,那幅字上已挂满灰尘,有蜘蛛在上面结了网。但那幼稚而有力的字,却似乎表达了我当时对这个世界的全部感情宣泄。我看着那歪歪扭扭贴在墙头的条幅,内心深处发出了属于青春的叹息。

    夜深之时,我还睡不着。我原以为母亲也会睡不着的。但自我回来后,我发现母亲夜夜睡得很香,好像她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倒是父亲,我经常听到他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的。特别是在深夜里,我听到父亲的叹息从墙的那边传来的一刹那,我忽然觉得他像一个孤独的行者,这么多年都在苍苍的夜色中走着。

    夜里很静,我一下子像是明白父亲了。

    在寂静的夜里,我于是翻身下床,推开门到外面走一走。整个村庄都很静,月光有些冰冷,月色却有些温柔,我的目光扫视着我过去生活过的地方,那些曾经熟悉尔后又陌生下去的一切,开始走入我无穷的记忆。在朦胧的月光中,我看到一个纯真的少年向我走来,我几乎不认识他了。那是我吗?好像是,又不是。

    我只觉得有一种发咸发涩的液体,迅速布满我的眼眶,布满了我回乡的画布,打湿了归乡那条遥遥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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