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苍茫-失落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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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时间过得很快,公元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我们本吴庄四娘的孩子李晓光恰好师范大学毕业。

    就在他参加工作的那一年,我们的村子突然来了一个人。

    他的身后,跟着一大溜车和一大堆人。

    迅即,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本吴庄传开了:“李晓光的叔爷,李红旗的叔父李宝玉,突然从台湾回来了!”

    另外一个更刺激大家神经的消息是:“国民党的老兵李宝玉,带回了大把大把的美金!”

    这个消息,在我们本吴庄老大一片地区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李晓光一家一时又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

    啧啧啧,真好啊,看人家的生活……

    是啊是啊,我们怎么没有这个福分呢?

    的确,我们本吴庄跟着共产党出去闹革命的,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本吴庄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孩子还是读不起书,女人们还是穿不起裙子,男人们还是抽不起纸烟。一年养一头猪、喂几只鸡,这仍然是维系本吴庄一个家庭日常生计的基础。

    但居然在若干年后,从本吴庄走出的一个国民党士兵活着走回来了。他的回乡,迅速给消沉的本吴庄抹上一层光彩:“他也要在本吴庄修一条通向山外的路,还要给本吴庄各家各户五百块钱!”

    啧啧,啧啧,啧啧啧!附近的村庄都羡慕着我们。

    这时,那顶所谓“敌特”的帽子,李红旗家早已不戴了。李晓光和李晓光的叔爷一下子成了黄安县里的新闻人物。连县上的领导也跟着一起来,对村干部再三申明李宝玉是统战对象,欢迎他回乡来投资。

    李宝玉被当做贵宾一样看待。

    我们本吴庄的人说:“真是世道翻了个了!”

    黄金河那时还在世,但他不敢从家里走出来。当初定李红旗的帽子,就是他为完成赵春玲交待的任务硬性给戴的,没想最终要了李红旗的命。黄金河自觉理亏,不敢出来见面。

    村子里的人说:“要是赵春玲还在世,不知会作何感想。”

    长期郁郁寡欢的四娘,终于在此刻挺起了胸膛,走到哪里,她说话的声音都特别响亮。这响亮的声音,像耳光一样,抽打着某些人的心。

    李宝玉来到自己的祖坟山上,大哭了一场。

    不知为什么,回乡者的哭声总是忧伤。那哭声,在本吴庄的后山上飘荡了几天,连空气与云彩都沾上了哭声的味道,让人想跟着哭。

    李宝玉在本吴庄待了一个星期,布置了他的想法后,留下一笔钱,坐上车从坑坑洼洼的山路一溜烟走了。

    四娘用李宝玉从台湾带回的美金,在离我们本吴庄四十公里外的黄安县城买了一套房子。她从此搬到了城里,成了城里人。

    这条消息让大家感到失落。大家一下子觉出身份上的差别。于是有人怀念起过去的日子来:

    “要在以往,哪轮到这样的家庭过这样的好日子呢?”

    有的男人甚至在想,早娶到这样的一个女人,是钱色皆有,谁能想到一个地主的女儿,还会有这样的好日子呢?

    无论大家怎样想,四娘终归是要离开本吴庄了。

    四娘走的那天,来到我家里坐了一会。她对我母亲讲:“嫂呀,我要走了。”

    我母亲说:“好啊,总算苦穿头了。”

    四娘又落泪说:“嫂,感谢你啊。冇得你,就冇得我的今天。”

    我母亲说:“这一切是你前世修来的命。”

    两个女人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唠叨。

    最后,四娘说:“嫂,欢迎你到城里玩,多来看看我啊。”

    我母亲说:“好好。一定去。”

    从此,四娘走了。她在城里开了一个杂货店维持生活,很少回到乡下。尽管她仍是单身一人,但生活得美滋滋、香喷喷的。

    有一年,我到县城李晓光家里小住了一晚,感觉到他那个家里充满了幸福与温馨,只是青发如丝的四娘已苍苍白发,让我禁不住百般感叹。

    二

    我上大学时,我原来的同学中已考上大学的,正面临着大学毕业。我虽然落在他们后面,但毕竟也赶上了末班车。我母亲说:“不怕,在我们黄安县,还有复读了八年才考上大学的呢。”

    我父亲补充说:“听说有的因为没有考上大学,复读几次后甚至变成了疯子。”

    母亲说:“我们不与别人比,能上大学,能改变你的命,就行了。”

    那时,当我上了大学回到家里时,我三叔家的一个妹妹也考上了大学。也就是说,我和这个妹妹几乎是同时上大学的。我在外地的那几年,这个妹妹考上了高中,等我上大学时,她也坐在我们黄冈地区的一所大学教室里,一点也不比我差到哪里去。而奇怪的是,本吴庄里的人唯独看重我们男人,认为我们干的才叫做事业。我妹妹曾多次为此不平过,认为我们本吴庄上的人偏心和重男轻女。我听了只是一笑置之。

    那时候,我每次放假回到故乡,应母亲要求必须去各家各户串门。但不知为什么,我在和别人说话时,总是走神,往事总是在我眼前跳来跳去,让我心里很不平静。

    有次,周弘艳婶婶甚至说:“这孩子,怎么有点不对劲了?”

    她的话音刚落,李希望便马上站起来呵斥她说:“这伢是吃公家饭的人,能一样吗?要和别人一样,大家就不用种田了,不都可以成为公家的人吗?”

    李希望这样一说,周弘艳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我听后却越发走神,总是盼望着早点回家去。这时候,我妹妹都会准时地走进来对我说:“哥,家里来了客人,大叫你马上回去。”

    我趁机可以逃身。出门时,我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趔趄。回头望去,曾经是我们本吴庄风云人物的李希望,已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与本吴庄的其他人,早已没有什么区别。而关于他年轻时的风花雪月,也早被扔在山的那一边,很难再把这个人,与那些曾经火红而又荒唐的岁月联系起来。

    那时候,我就开始隐隐觉得,我与本吴庄之间,一定还横隔着一些什么。

    第二年的夏天,我又回了故乡。故乡的夏天还是过去那样炎热。我承认出去了很长时间后,我已不适应原来这个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比如我生于斯长于斯,却已不服这里的水土,回去一次,只要下田帮村子里的人干农活,腿上便长满水泡,奇痒无比。

    本吴庄的老人笑着说:“真不是吃这碗饭的伢,别再干了吧。”

    我便从布满泥泞的水田里上岸,看到田里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心里又十分不忍。

    这是常常压在我心底的一种感觉。每当我看到父辈们在田地里挥汗如雨,我的心总是格外的沉重。

    但有一天黄昏,我从城里赶回村庄,站在山头上,当我看到本吴庄像是被人抛弃了的一个城楼时,我的心里骤然升起了一种难以言传的爱意和怜悯,那是我对故乡的无限的深情。

    我想起了从本吴庄里走出的人物,革命者、反叛者、上大学者、打工者,出去了的那些人都流落到了哪里呢?

    在我的印象里,那些稍微有些头脸的人,只要是走出了本吴庄,便都逃离那儿了,最后没有一个人回来。即使回来,他们也早变成外地人了,他们已放弃了本吴庄人的某些特点——包括那些好的东西,比如质朴、厚道和宽容——他们早就和本吴庄上的人脱离了干系。我们村庄里邓有治的女儿邓小微,在大学毕业时为了能够留在城里,同一个与邓有治差不多年龄的有钱人结了婚,虽然邓有治心里极不舒服,本吴庄人也议论了一阵,但最终却并没感觉失去了什么。相反,还有一些人羡慕地说:“看人家,嫁个有钱人多好!吃喝住穿,百事不愁!”

    我后来不得不承认,我还是低估了故乡的人们,因为有时我根本不懂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但每次回故乡,我仍能真正感受到,我是幸福的。与在乡间生活的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们相比,我是幸运的。

    即使我在城市里生活得再普通不过,在故乡人们的眼里,我还是英雄。

    同学们也是这样。多年后,当我再次见到初中与高中的同学时,青春已经彻底在我们之间打了一个结。男人们开始沉默,而女人们——与男人相比,都各自老了下去。岁月在她们的脸部、她们的额角,在她们的身材上,在她们的手掌上,都留下了粗重的呼吸,打下了时光的烙印。

    这时,我们都能心平气和地在一起聚会。我发现,无论岁月走得多远,总有一种真情,流溢在我们心灵的河流上,不易被时光的雨水打湿。

    这时,多数女同学已做了妈妈,成为孩子的母亲。由于同学聚会,我们偶尔也有电话,或者几年没有电话,但每当谈起往事时,大家的语气里彼此都有了深深的祝福。

    谁和谁,又有恨呢?比如那个我曾恨过的开小卖部的卖书的老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最后做到城里去了。到我们上高中时,他已在城里买了房子,让乡下的人都非常羡慕。有一年,我从北方的大城市回故乡探亲,刚坐上去乡间的客车,一个人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回来了?”

    我回头,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我以为他认错人了。没想他说:“你这孩子,我记着哩,当初你总是往我那个小卖部里跑,我还以为你要偷我的书哩。”

    我想起他来了。时间过得真快,老头变成老老头了。我说:“是吗?当时你真这么认为的吗?”

    他笑了,说:“我可没少在报纸杂志上看到你发表的作品,没想到你还挺有出息……”

    我客气地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之类。

    他说:“嗨,早知你这样有出息,我就是不卖也把那些书借给你看。”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客套话还是真话。一个商人何曾去理会一个少年的心事与梦想?但我还是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一路上我们谈了许多,虽然最后我一句也没有记住。但老头对我考上大学混入大城市还是很高兴,觉得我有出息。

    我只是把头低着。我心里很想对他说,真得感谢他商店柜台上的那些书给我的刺激,正因为买不起,我才如此努力地通过读书最终改变了命运。

    但是我没好意思说出来。因为我生活在安逸的大城市后,家里的书成山成垛的,可打着“为了生活而忙碌”以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幌子,我却很少有时间再来读它们了。

    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了羞愧——岁月原来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改造我们的。

    还有一年,我回本吴庄时,在镇上突然遇到后脑勺。

    后脑勺那时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因为前边两个都是女娃,她不得不一生再生。其时,后脑勺在顶替父亲的工作岗位后,好景不长,工厂破产了,她下岗在家待业。说是待业,其实只不过是拿着几十块钱的生活补贴,后来甚至连这几十块钱也发不出了。她的三个孩子,跟在她的身后,一个个看上去黑乎乎的。而她自己,也很快地胖起来了,已完全不是当初那个清纯如水的女生。

    我在叹息的同时,还有一丝内疚,我觉得像欠了后脑勺什么。我在市场上给她的孩子买了整整一箱水果,还给了她几百块钱,算是给孩子的见面礼。

    后脑勺一个劲地感谢我。我看到,有惊惶与失措的泪水,从她的眼里落下来,令人心酸。

    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镇。

    后来,我还得知了李北京的消息。一个老同学告诉我说,李北京到了南方之后,开头是做水果生意,后来不知怎么染上了毒瘾,最后因为抢劫,被公安机关抓起来判了二十年的徒刑。

    算来,如果他出来的话,也是近五十岁的人了。

    人的命运,真是千差万别的呀。

    有天深夜,多年不见的儿时伙伴李晓光突然来到北京,在夜里给我打电话,约我相见。等我赶到他下榻的宾馆时,看到他带来的,竟然都是一些正儿八经的大学研究生与博士生——他们虽然年轻,但都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他的公司集团。就像上个世纪我们本吴庄的平头百姓,曾义无反顾地加入共产党闹革命一样。

    那时的李晓光,已不是我们一起长大的李晓光了。他无比光鲜,也无比智慧。

    见到我,李晓光大大地夸了一通,认为我单枪匹马来京后,混得还不错。他最后提出:“辞了单位,与我们合伙吧,我们要干一番黄安县将军们不曾干出的轰轰烈烈的事业!”

    我说:“我仅能干这个,其他的干不了,请你们理解啊!”

    我们喝酒,然后叹息。那些硕士博士们,在李晓光面前,一个个俯首帖耳,点头哈腰,让我感到极不舒服。

    李晓光当着他们的面说:“他们没有你有志气。”

    我看了看那些站在他身边伺候他的人,他们竟无怒色。我于是想,时代真是在变了。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火光闪闪的夜晚,李北京因为没钱读书退学时,眼中流露出的那恶狠狠的凶光。

    难道,命运真的是天生而成的吗?

    我不相信。

    我的母亲也不相信。

    越是这样想,我便越是要感谢母亲。所以许多年后,每当我在母亲那长满了蒿草的坟前,在点燃火纸后,我按照故乡的规矩,双膝一并,对着冰冷的石碑重重地跪下去,磕了不知多少个响头时,我心里总在说:

    母亲啊,你是我一生最感谢的老师与亲人!

    三

    公元二〇〇二年,我与北方山西的一位女子相识并经过短暂的并不复杂的长跑后,终于结了婚。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走进我的生活,开始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亲爱。

    我结婚时,母亲没有来京。她说:“花费太大了,结了婚再回家办一次,我就不去北京了。”

    结婚后,我与妻子回故乡。母亲乐得手都不知晓该往哪里放,她用眼偷瞄我的那位,紧张得了不得。

    母亲对我说:“这好,这好,就是瘦了点……”

    我说:“那是苗条。”

    母亲不好意思地说:“对对对,苗条,城里人就讲苗条……”

    我妹妹说:“还有性感。”

    母亲说:“对对对,就是性感。”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起来。

    婚礼办得挺热闹。母亲说:“这下就算完成任务了!”

    父亲乐呵呵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亲热,看我的眼神,早已不再带有杀气。那时,本吴庄留在家里的人员,全数出席了我的婚礼,中午是正餐,招待村庄的男将;晚上是副餐,请村庄的女人和小孩吃。

    本吴庄那么大的村庄,结果一餐只摆了十几桌。因为稍微大点的年轻人,十四五岁以下的孩子去了学校,十六岁以上到五十岁以下的男人,都跑到外地打工去了。有的甚至关门闭户,全家都出去了,村庄里只剩下了我们习惯性称之的“老弱病残”人员。

    饭到中央时,母亲说:“你媳妇让人打红不?”

    “打红”是本吴庄的一种规矩。就是新媳妇上门时,酒过三巡,菜品五味,等到上羊肉萝卜的时刻,一帮人要把锅灰倒入烈性的白酒,再拌上红色的颜料,趁吃饭的人不注意,突然冲进去抹在人的脸上,这种东西,一旦涂在脸上,不仅味道大,还不容易洗掉。

    我说:“还要打红么?”

    母亲说:“都是规矩嘛。有些新媳妇不喜欢,会当场生气,弄得玩的人觉得冇得意思。”

    我了解老婆的脾气,从小生长在与我完全不同的环境,肯定会不高兴。我对母亲说:“算了吧。”

    母亲说:“啊,那就算了。”

    接着,我听到母亲走到窗头下对那些庄稼佬讲:“儿媳从大城市回来,不懂这里的规矩,你们多包涵,别为难她了,心意都领了。”

    母亲又说:“看来,儿大了不由娘啊。”

    本吴庄留守的人,本来就长我们一辈,打红也不好意思,听母亲这样说,也就渐渐地散去了。

    那是母亲最为高兴的时日。她点着烟,看着一堆又一堆的客人从房子里出入,脸上洋溢着特有的喜悦。

    回北京的那天,母亲照例又送到村头。我说:“大,回去呗。”

    母亲说:“好,回去。”

    我向前走,她又跟着走。

    我又说:“大,回去呗,不用送。”

    她说:“好,回去。”但她仍然跟着走。

    走了老远,本吴庄甩在山那边了。母亲还没有回头的意思,我说:“回吧,不用再送了。”

    母亲这才住了,对我说:“你脾气爆,要对媳妇好点。”

    我说啊。

    然后我就走了。我听到母亲好像开始哭。母子连心,她一哭,我就能感觉到。

    果然,后来回来,我那个上大学的妹妹打电话说:“大等你们走后就哭了。也不知为啥。”

    我说:“她舍不得呗,觉得她的儿子跟着另外一个女人走了,可能感觉一下子生分遥远了……”

    我妹妹不信。

    我说:“不信你问她。”

    我妹妹就问母亲。母亲笑:“说,这伢,还晓得娘的心事。”

    又过了几个月,我对妻子讲起母亲过去的事,讲起母亲的种种遭遇,妻子说:“要不,把她接过来住一段吧。”

    我说:“好。”

    我马上给家里打电话。母亲说:“不来,来了麻烦你们。都要上班,又冇得房子。”

    我说:“来吧,毕业这些年了,还冇让你到大城市看看呀!”

    母亲还是说不来。

    后来妻子说:“我打电话试试。”

    她打了。

    母亲开头也是说:“还是算了吧,不来,来了给你们添麻烦。”

    妻子坚持着说:“来吧,刚好来检查一下身体。”

    母亲犹豫着。

    妻子说:“来吧,出来散散心。”

    母亲便答应了。

    那一天,母亲进城来了。在弟弟的陪同下,母亲来到我的城里。她的脸上带着兴奋,带着喜悦,更带着疑问。

    母亲在城里住了一个多月。其中大部分时间是在医院里。那时,单位还没有房子,我结婚住在一间单身宿舍,同事搬出去了。房子很小,但母亲没说。媳妇带着她上北京城玩,我有时间也陪着,母亲很高兴,但她没说。母亲住院检查,先是说要做手术,后来又因为血红蛋白上不去,做不了,母亲没说什么,但她硬是戒了烟。

    戒烟这件事,对我弟弟影响极大。他说:“没想到她几十年的习惯,真的一下变过来了。”

    我也觉得奇怪,因为戒烟,在我周围人的眼里,本来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而母亲,说戒就戒掉了。

    母亲喜欢在我去看她时聊天。

    母亲说:“看到你生活得这样,我放心了,想多活几年咧。”

    母亲又说了:“住院期间,看到那么多的人来看我,晓得你与领导同事处得不错,我放心咧。”

    母亲还说:“你媳妇跑前跑后的照顾我,我也就放心了咧。”

    母亲最后说了:“看到我住院一天天的花钱,不到二十天花了一万多块钱,我就急咧!我晓得我得的是么事病,我要回去!”

    母亲坚决要回去。

    医生悄悄地告诉我说:“不是妇科病,是肝硬化转肝癌,晚期了,回去吧。”

    医生的话,仿佛天塌了下来,我根本不相信。但事实就是那样。

    看到我流泪,母亲却笑着说:“能活着来一次城市,看到苦命的伢有了出息,我也就值了,一辈子值了。”

    母亲安慰我:“本吴庄的女人,有哪个能来北京呢?来了北京,又有哪个能住上这么好的医院咧?伢啊,我知足啊!”

    母亲坚持要回去。

    我不让。

    母亲却趁我上班时,让我弟弟去买了火车票。我让弟弟去退,母亲生气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给她办理出院手续。那时我很忙,也只能抽出几天时间陪她又转了转。

    去天安门,看故宫的皇家大院,母亲说:“伢啊,我知足呢,真的知足呢……”

    母亲拉着我媳妇,在天安门前照了相。她的脸上一直洋溢着微笑。看得出,那是母亲真正发自内心的微笑。

    第二天,母亲走了。母亲走时,我才知道弟弟买的是硬座而不是卧铺票。当时我就急了,要去换票,让母亲改日再走。

    母亲拦住我说:“来一趟,花了你一万多块钱,够多的了。伢,娘心疼你咧!再说,我这辈子能坐上火车,能坐上硬座,这辈子也值了。湾里(黄安方言,村子里)有哪个有这个福呢?”

    母亲执意坐上火车走了。

    从此,母亲再也没有来过。

    从此,我每次出差,只要是坐卧铺,我便想起母亲最后离开北京是坐硬座走的,心里隐隐作痛。我仿佛看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母亲坐着硬座,怀着莫须有的喜悦,就那样带着一身病离开了北京。

    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坐火车,也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来北京。

    四

    我母亲走后,媳妇对我讲:“以后多寄点钱给你母亲吧,你知道不,听那天检查的医生说,你母亲身上仅带了三十块钱,还用线缝着,紧贴在里边的衣服里……”

    为母亲作检查的妇科大夫,是妻子认识的,她在全国很有名,想来不会说错。

    我说:“每年都给钱了呀……”

    后来打电话问我父亲。父亲说:“农村一年不知多少个礼数要还,你大爱面子,总比别人给得多,早花完了。”

    我说:“用完了不晓得跟我说声啊……”

    父亲说:“有钱就多用,冇得钱就少用,你大说你在城里过得也不容易咧,不让张嘴……”

    让母亲接电话,她说:“有哩。存着哩。没让你父亲晓得。”

    我不知道母亲是真存着还是假存着。反正,每次寄钱给她,都要挨她一顿训斥。

    公元二〇〇三年,北京遭遇“非典”的那一年三月,正是花草吐绿,飞絮连天的季节,我儿子在母亲曾住过的那家北京医院里出生。

    母亲得知消息时,一天打来好几次电话,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一个劲地说:“好事好事好事咧,你爷爷你父亲做了善事呢……”

    过会儿又说:“做了好事咧,生了儿伢咧!”

    还说:“儿伢好啊,有接班人了咧!”

    母亲接连几天都打电话,每次通话时,就是这几句话。

    没想到,那年夏天,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家里打来电话说,母亲病重了。

    我说:“大,到北京来治吧,肯定能治好。”

    母亲说:“大晓得呢,这次肯定好不了,不来咧。”

    母亲又说:“来过一次,知足咧。”

    母亲说:“就是冇见到你的孩子,想咧。”

    我说:“北京‘非典’闹得厉害,细伢只好送到外地去了,他外公来车接的,回不了黄安呢。”

    母亲说:“我晓得回不了,就是想伢……”

    我知道母亲想我的儿子。但“非典”越来越厉害,一时整个北京城都人人自危,加上我又参加了单位抗击“非典”的斗争,没有时间照顾家里,考虑到孩子的安全,岳父派人开车将我儿子接到山西去了。

    那时,全国人民发动了一场如当年黄麻起义一样的革命战争,到处被封锁,陷入了另外一场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人员流动禁止得厉害。

    母亲再惦念孙子,也没有办法。各村各户,都开始设岗,外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还未等到彻底解冻,那年秋天,母亲果然走了。而且是永远走了。

    五

    公元二〇〇三年秋天,我母亲病重的时候,虽然“非典”刚刚结束,但各地阻难人员流动仍非常厉害,无论如何,我还是从北京城跑回故乡去陪伴母亲了。

    那时,我所在的单位正在搞改革和精简,我弟弟多少经历些世事,不让我回去。但我还是回去了。那一年,我冒着“非典”的危险,共回去三次,一次便是十几天甚至几十天,直到母亲仙逝。

    我弟弟说:“反正没救了,你还是别回来吧。”

    我姐姐也这样说。

    我说:“即使单位把我裁掉,也不能夺去我与母亲共处的日子。”

    我爱母亲,尽管当时我并不怎么爱她脚下那片曾让我无数次为之落泪的土地。

    母亲从来没有责怪过我什么,她只希望我在外平平安安。至于她背地里的思念,我很少想过。有一年,为了写一本书,多挣一点钱,我甚至连春节也没有回去。姐姐后来写信说,过年时,母亲在桌子上多摆了一双筷子,说是我的位置。

    后来工作调动,后来恋爱,后来结婚,无数的新鲜事物与新鲜事情在等着我做。所以,回家,往往便成了一个传说。除了往家里多寄些钱,南方的村庄开始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下去。

    直到母亲病了。

    母亲这次发病起初并没有告诉我。直到医生说她病危之后,家里人才发现母亲发疯似的想我,每天都对大家念叨着我的名字。

    我回去了。仅那一年,我便回了故乡三次。我发现,原来回故乡是那么容易,根本不是我认为的那么艰难——要完成一大堆的工作呀,要请假啦,要存钱呀,要拜亲访友啦,要应酬啦。

    更让我烦恼的是,苦了一辈子的母亲,竟然在五十九岁时得了肝硬化,并伴有顽固性的腹水。起初,我弟弟在电话中把病情说得很重,我当时还不知怎么个重法。直到回家看到母亲时,我猛地吓了一跳:母亲的肚子肿得像个水桶,而脸、手与脚则瘦得像麻秆。

    见到我,母亲马上拉住我的手,抱着我哭了起来。

    那是坚强的她,第一次为自己而哭。

    “我多想再活几年啊,看你们成家立业,替你们抱抱孩子……”母亲说。

    在本吴庄人的眼里,我们家的几个孩子被认为是最孝顺的,母亲病了几年,我们每个月只要有了钱,便寄回去给她治病。中药、西药,母亲不知吃了多少,有的医生说没有希望,不要再治了。我们做儿女的,觉得只要还存一丝希望,就想尽一切努力治疗。

    看着消瘦下去的母亲,想起去年她来北京我带着她去参观天安门与故宫,带着她到中央电视台节目录制现场时,母亲那种像小孩般好奇的样子,曾让我忍俊不禁;而短短一年过去,眼前的母亲像萧条的乡下一样,已成了一棵孤零零的树。

    那一年,我坐在家里陪她时,得以有时间详细地算了算我家的收入,最后我悲哀地发现,我父亲在乡下种着五个半人的田地,一年的收入竟然还不到一千元,再加上化肥、农药的费用,除了顾上一年的口粮,种田还得倒贴。如果我们不寄钱的话,家里从来没有超过两百元以上的现金。

    周弘艳说:“如果不是你把每月的工资寄回去要你大住院,要不是她不停地打针吃药,你大很可能早已不在了。”

    周弘艳说得泪汪汪的,触动了她自己的心事。我后来才知道,周弘艳的老公李希望得了严重的前列腺炎,最后导致行走不便。没钱治,这个曾经叱咤本吴庄的男人只得躺在床上每天唉声叹气。

    在本吴庄里,村子上的人如果得了病,便成了一家人的心病,按照习惯,他们从来是小病不看,大病不治。村子里很少有人上医院,等到酿成大病,更是熬得过则熬,熬不过就只有等死。

    仅仅一年没有回去,我便听到我弟弟讲,村子里的谁谁不在了,谁谁病重过世了。而那些故去的人中间,有许多本来是可以继续活着的,可没有钱,辛辛苦苦了一生的他们便提前告别了人世。

    我母亲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母亲说:“全家人都同意给我治病,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我知足呢。”

    因为这个,我们兄妹几个在村子里成了孝子,成了人们羡慕和谈论的对象。虽然母亲也处在痛苦中,但听到人们对她的羡慕,她感到了心理上的一丝安慰。

    有天下午,我一个人跑到山沟里,想看看那里的风景,我却看到了另一幅场景:由于天干厉害,我看到和我们共过巷子的叔叔李公平夫妇蹲在池塘里,用一个木桶往外舀水,他们想把秧田灌起来,以便插上秧。

    我看到李公平和他爱人那根根凌乱的白发,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于是我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帮他们干了整整一个下午。

    开头他们不让。李公平说:“伢,你不是吃这碗饭的,犯不着啊!”

    我说:“帮帮吧,锻炼锻炼。”

    一下午下来,我累得腰酸背痛,直不起身来。

    李公平的爱人说:“你还没有忘本啊伢,好人啊!”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其实我知道,如果我再生活在这个地方,我也不可能这样活下去,靠一点点理解与同情是根本解决不了这里问题的。这也是村子里那些年轻人为什么要选择逃离的原因。

    我问了他们家的情况。

    李公平说,大儿子已经结婚,和媳妇一直在广州打工,已有三年没回家过年了,乡下过年的传统不再像往日那样受重视与热闹。二儿子在武汉,也不知到底在干什么,据说是一年四季找不到活儿,可他在城市就是不愿回来。至于大女儿,算来已有二十五六岁了,在乡下算得上是老姑娘,可她到武汉市为一个单位做了多年的饭,就是不结婚,因为她不愿再回乡下来;而在城里,城里人现实得很,也不会轻易地找一个农村姑娘做媳妇。按说,在乡下二十五六岁的女孩没有出嫁,人家就开始称老姑娘了。李公平叔叔没少为此事烦恼,大儿子的孩子就跟在他们身边,一出工就带着,晒得奇黑。

    婶婶说:“你看我们过的什么日子啊,简直就不是人!”

    婶婶的话让我低下头来。

    我问自己:乡下人生活的尊严在哪里?乡下人的出路在哪里?如果“非典”当初在乡下流行,结果会不会更加恐怖狰狞?

    我想,如果我当初不是跑出去,如今我母亲也只有像无数个可怜的乡下人一样,病了等死,最后像村子里的那些人一样死得无声无息。

    回一次故乡,故乡便坐在心上,成为我的一块永远无法抚摸的疼痛。回到城市,每每听到办公室的同事在讨论什么名牌能跟得上时尚,谁谁又换了一辆好车的时候,我唯有默默地坐在那里,心中真正是无法悲伤,而又倍感凄凉。

    有一天早晨,我坐在故乡的瓦房前,突然又想起了“命运”这个词。因为我觉得一个人的一生,没有一回逃得过它。母亲说,每个人的一生,似乎早就在命中注定,该受的苦难,该享受的幸福,好像一切都已注定。

    那时,母亲躺在床上,作为一个女人,她的一生可以说是劫难重重。一直到她可以享受到幸福时,她却突然病倒,并且在这种病痛的折磨中度过自己的余生。陪母亲的那段时间,母亲还对我讲起她的亲戚。

    母亲说:“你舅公家吧,曾经住在那么大的一幢别墅里,一大帮人进进出出,日子红红火火的让许多人羡慕。我也是看着表兄表妹们迅速地长大的,过去,她们一个个在城里生活得多么滋润!可如今呢,可怜啊!”

    母亲说,在舅公去世、舅姥改嫁后,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他们家那些曾令我们无比羡慕的孩子,在时代的大潮中开始了另一种人生。母亲说,除了在事业单位的大舅外,其他的所有表弟表妹们已全都下岗,没了工作。

    母亲那时对人生的阅历已具有了另一种沧桑,便常常感慨命运的无常。她絮絮唠唠地说:“你说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说没事做就没事做了呢?你小姨下了岗,给人当保姆,一个月挣三四百块钱还要挨别人训;你三姨下岗后开了一家小店,可总是亏本,她见到我时一提起就哭;你大舅好一点吧,可孩子却死活不读书,非要跑到外面去打工;还有你小舅,整个人没有了以往的光鲜,穿得破破烂烂的,哪里还像个革命家庭里的孩子……”

    我母亲为此慨叹时代变了。她为舅公一家的后代担心害怕,为他们不平。她说:“他们一个个本来应该都是好命呀,你说咋像唱戏似的,说变就变了呢?”

    我父亲说:“革命胜利后,当年他们真不该回黄安来呀,要是在北京,不晓得要当多大的官了!”

    我没法回答他们。我只是偶尔想起了过往,想起刚直不阿的舅公,想起了可怜的舅姥,想起了他们留在那个院落里的欢笑,不知为啥,有一次我站在异地他乡竟然流出了眼泪。

    那时,电视报道整个南方下着罕见的大雨,让我陷入了忧伤的情绪。我不知这是否就是命运。因为我听说,与舅公一起革命而没有回故乡去的那些人,他们的孩子不是当了老板就是出了国,成为主流社会的人群,他们过着与舅公的孩子完全不同的日子。而谁又能想到,我不识字的母亲,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告诉我,人的一生,生辰八字就注定了一切。

    我以往从来不信,现在也不完全相信,但是我在街头上为那个落魄的男人我的舅公哭了。

    然而,当我又重新回到本吴庄时,我发现人们已不再想命运。一切认命了,就不再想了,整个村庄的人们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那天早上,故乡的一切生灵都围在我的身边,鸡、猪、狗,都在怡然自得地生活,而一切的杂草,在静静地生长,疯狂地挤压着自己的生存空间。整个村庄看上去挺静,安静得像一幅油画。

    我与母亲就这样坐在故乡的大门前,坐在我老家的泡桐树下,看着孩子们在远处玩耍,看着一切生灵在寻找着食物,我觉得我们也不过像这些生灵一样,只是寻食方式不同罢了。

    我絮絮唠唠地对母亲说,我庆幸自己当初终于走出了这个地方,不然,我只有在这个小小的范围里,看不到广阔天地里的那些美好事物与人生更多的经历,不明白怎样活着才能更有意义。

    母亲说:“这是你李爷爷李成和与你舅公的在天之灵保佑着你呢。”

    末了她又添了一句说:“有一天,我也要在另一个世界保佑你。”

    六

    终于,那一天还是到来了。催命的钟声还是响起来了。

    在那样的八月初,母亲好像是预感到生命的不再,在走的前几天,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交代了她走后不放心的事情,包括父亲,包括妻子,包括我弟弟的孩子……

    那时刻,我的泪水才大颗大颗地从脸上滑落。

    一切在一瞬间变得沉寂。

    生命静止在那个午夜的子时。

    屋子里,是母亲的喘息声。那种痛苦的声音已经延续了许久。后来,由于病痛的无限折磨,母亲不愿再住在县城的医院里了。回到家,再也不让一直信任的赤脚医生打针了。

    那时的母亲,耳聋了,嘴哑了,眼瞎了,手不能动弹了。她终于失去了知觉,这个坚强了一生的可怜的女人,就这样在经过了长期的药物浸泡后,变得那样奄奄一息。

    那时,我、我父亲、我姐姐和我弟弟不分昼夜地守候在她的床边。那是一张老式的床,还是她结婚时的那张床,是生我们的那张床。床很结实,岁月老了,床还是原样,没有受到虫子的侵扰,它曾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们的生命由此而来,又一声不响地看着母亲的生命因此而去,像一个哲人一样不发一语。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不欠别人的人情。在最后几天,母亲还专门对我讲:“有件事你现在就办。”

    我问什么事。

    她说:“请邓医生吃顿饭吧。多年来他一直帮我们治病,有没有钱从来不主动要。”

    母亲说的邓医生,就是我们本吴庄的赤脚医生。他对我们本吴庄周围的一大片病人,无论贫富贵贱,都一视同仁。多少年来,他在乡间游走,无论有钱没钱,先治了病再说。乡下人们都把他当做神灵。

    我听后默然无语。可以说,母亲的一辈子,从不愿欠任何人的人情,这让她赢得了周围人的普遍尊敬。

    在母亲告别这个世界的那天夜里,乡村一切安静得如同往常。她的眼先是努力地想睁开,我握住她只剩下骨头般的手,感觉冰凉一点点浸入骨髓。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她在清醒时也已说了:“要好好对你的媳妇,好好对你的儿子和你弟弟的儿子……”

    她还想把眼睛睁开。但是,她不能够。

    她于是闭着眼睛,再没有与我们说一句话,在痛苦的呻吟终于平息的时候,我听到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表达——然后,她曾想努力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里她的孩子们——他们整整齐齐地站在那儿看着她,眼里噙着泪水——可她眼睛只睁了一半,好像尽了最大的努力,终于还是闭上了。

    姐姐开始轻轻地哭起来。我说:“别哭……”

    我说完这句话眼泪也出来了。老实巴交的父亲双肩在抖动,他在控制自己。我弟弟的脸上有些茫然,好像这一切在他意料之中,他的眼圈红了。

    我站在那里,站在那个漆黑的房间中,站在那张床前,茫然不知所措。但我知道,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

    我看看表,是公元二〇〇三年阴历八月十一,凌晨一时三十分。这个时刻被古人称作子时。

    她的眼睛仍然不闭,似乎死不瞑目。

    父亲说:“你帮她合上吧。”

    我便流着泪,用双手轻轻地抹了一下她的眼睛。她终于合上眼了。

    “真是放心地走了喂……”先到我家来的周弘艳说。

    她一直说母亲有福。即使母亲走了,她们也认为我母亲有福。而有福的原因,是我走出了大山,挤进了城市。在故乡的人眼里,一个人如果改变了命运,走到了遥远的山外,到大城市去追求自己新的生活,那就是幸福。其实故乡人不知道,那些费了老劲从乡间来到城市里的人,对大多数人而言,不过只是城市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市民而已。

    同样在故乡人的眼里,如果一个人能够走得安详,走得坦然,走得清清白白,那就是摸到了幸福。

    所以在他们的眼里,我是幸福的,我的母亲也是幸福的。

    这时天还没亮,父亲开始出去喊人。按故乡的习惯,村庄的人都要起来为她送终。不一会,狗开始叫起来,人们也陆续来了。哭声便终于在房间里荡开来,最后声震屋瓦,黑夜不再平静。我坐在那里,仿佛这一切与己无关。因为我不肯相信母亲会这样离去,我不相信一个好人,就以这种病这种方式告别尘世……

    我在大家的哭声中走出大门,来到屋子外。本吴庄的上空挂着一轮清月,外面有些阴冷,四周的树木像鬼怪一般,阴森森的,但我已不再害怕。掐指算来,再过一个多星期便是中秋,按说应该是团圆的日子,但母亲先走了。她已不愿再在人世间与我们团聚,因为她不愿让我们看到她的痛苦。她是一个忍耐了一辈子的人,当然不屑于尘世的一切苦难,只是为了不让活人再痛苦,她便宣告了生命的终结,宣告了那个夜晚的消亡。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的是,母亲在走时,留下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虽然我读不懂她叹息的涵义,但那声叹息,却像雷霆一般地响在我的头脑里,让我对这个世间,从此存了另外一层淡漠与游离。

    我们把母亲葬在她自己选的坟址上。挖墓地的那天,天阴下雨。给我们帮忙的一个叔爷说:“你大是好人哩,突然天凉了。”

    我不说话,只是挖。挖着挖着,下面全是石头。

    那个叔爷又说:“难怪你大选这个地方,底下全是石头,这下她有靠山和底子了。”

    生前没有任何依靠,死后有了靠山,是本吴庄人的迷信说法,而我,宁愿相信,叔爷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当飞扬的尘土撒在棺材上时,我哭得昏了过去。

    我一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会这样走了。我一直相信,她在某个地方的某个角落,在望着我。我记起了她说过的一句话:“人在干,天在看。”

    我相信,我无论做什么事,她一定在天上看着。

    七

    那一年的春节,按故乡的习俗,是母亲的“新年”。按照本吴庄老家规矩,再远的人也必须赶回去。

    于是,我再次回了黄安本吴庄的老家。因为是母亲“新年”,我家的人全部回来了。过年也就有了一丝忧伤的气氛。

    年夜饭时,我在家里象征团圆的桌子上,为已不在的母亲摆上了一双筷子。

    然后,我们跪下来,烧纸钱,为她祈祷。

    我看到,自母亲走后,父亲的背驼了。他苍老了下去。丧妻的悲痛,使得父亲的脸上长满岁月的伤疤。

    我只能无言地看着他。

    以往母亲在时,我回乡,父亲喜欢讲乡下的物事。但由于没了母亲,父亲的话明显少起来了。他只是坐在我的身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父亲老了。真的老了。

    而我们本吴庄的兄弟姐妹,许多已做了父亲母亲。日子开始像父辈那样周而复始。

    一切怀念的仪式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我始终认为,一个人走了,什么也没有了。除了母亲的血液还存在于我们的体内,母亲甚至在梦中也不肯再钻入我的头脑里。值得欣慰的是,母亲在她人生的最后岁月,体味到了我们兄弟姐妹的反哺之情。

    春节时的大别山区奇冷无比,由于不像北方那样有暖气,屋里与屋外都一样的冰冷。我有十五个春节没在家乡待过,耳朵都冻坏了。每天夜里睡觉时,我都抱着父亲的双脚。父亲老了,我明显感到,他腿上传来的温度已不如当初。

    我希望通过抱脚的小小方式,表明我爱他,送给他一丝慰藉。毕竟,他那在大城市里生活的儿子,还是那个裤子上黄泥巴未曾洗尽的头顶草屑的孩子。

    我在老家一共待了五天。由于妻子还在北京值班,孩子放在山西,所以我很早就回京了。走的那天,我和兄弟姐妹一起出门,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他们是出去打工的。那天早上,我站在村头望了一下母亲的新坟,新坟上的花圈还在,孤零零的坟地看上去像一坐无言的山丘,压在了我的心头。父亲佝偻着背,送我们到村口,我看到眼泪在他眼窝中打转。我对自己说,决不能让父亲的眼泪当我们面流下来。于是我轻轻地拍拍他的肩,和兄弟姐妹一起走了。

    一路上,兄弟姐妹们都关心地问我情况,比如老婆,比如孩子,比如工作——我在北京上班,但房子小,孩子不到一岁,只能送到山西岳父家养着。我姐姐特不放心,关切地问了我许多话,叮嘱了一路。从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母亲活着时的样子,眼泪都快下来了。我是靠着姐姐上山采药草卖钱才完成学业的,兄弟姐妹为了培养我一个,全部放弃了他们的学业来重点保证学习成绩好的我。而我大学毕业,进了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后,却只能顾自己的生活,根本帮不上他们。

    姐姐一边走一边叮嘱说:“你在单位不要与人闹矛盾,家里就出来你一个,多不容易啊!”

    弟弟说:“你不要每天写得太晚,钱是挣不完的,我们自己可以照顾自己,母亲走了,你不要总是再往家里寄钱了,你有自己的家。”

    姐姐与弟弟的话都让我无比惭愧。过去姐姐在武汉一家服装加工厂打工,一天要上十五个小时的班,才拿一千元钱,有时甚至还因为生病没上班而遭受老板的克扣。相比之下,我在北京一天上八个小时的班,能稳稳地拿到千把块钱,还不时觉得单位不好,生活紧巴巴的不满意。

    车子一路走,我的心境一路悲伤。同行的姐姐一家,准备去广州那个陌生的城市寻找机会。其实,并不是出去就可以找到一个好工作的,而他们必须出去,因为故乡那个盛产将军的山区县,太穷太穷了。

    我曾试图在北京给我的兄弟姐妹找一个好一点且稳定一点的工作,找了不少认识的人。但人家开口就问:“什么文凭,哪个大学毕业的,学的什么专业,有什么技能?”

    我便哑然。朋友知道后说:“实在是不好找,大学生都不好找工作,多多原谅罢。”

    汽车到了武汉,又是我们分头行动的时候了。我订的仍然是回北京的卧铺票,而我的兄弟姐妹手中拿的全是去广州的硬座。我要去的是一个拿“铁饭碗”的地方,而他们将走向一个未知的领域,一个背离了故乡土地的陌生之地,那是人家的屋檐下,尽管我不曾亲睹过他们低头。

    上车时,听着姐姐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仿佛母亲生前一般,我忽然泪从心来:到底她们如此倾心培养我,她们自己得到了什么呢?仅仅因为我们有着化不开的血缘关系,他们就应该付出吗?当我在另外一条幸福之路上行走的时候,她们自己却不得不过着另外一种人生——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我们是在同一间又旧又黑的老房子里长大的亲人,为什么却有如此不同的命运?

    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走向另一列火车的时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哗地落下来。

    其时,我已越过了三十岁,是一个孩子的父亲,生活在北京的大城市里,有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亲人。当我被车站来来往往的人群淹没的时候,当我的兄弟姐妹汇入了滚滚人流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也被羞愧很快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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