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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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院回家的那个上午,一场豪雨刚刚戛然而止,空气湿漉漉的,凉爽中带一点雨水的腥鲜。天空被淋洗了一夜,楼空间露出几片城市中难得一见的湛蓝。

    肖洁搀扶丈夫周洗尘从住院部的玻璃转门走出来。蓝蓝的天空和户外没有消毒水味的空气让周洗尘全身莫名抖动了一下,一个响亮的没有精神准备的喷嚏吓了他自己一跳。经历了半个月的病房生活,天空的这种明媚、空气的这种清新让他感觉陌生。走路的脚步有些飘。

    肖洁招来一辆出租车,打开后门扶周洗尘上车坐好,又让司机开了后备厢,把手中的两个大网袋放进去。半个月时间,蚂蚁搬家似的,倒腾来不少东西。换洗的衣服、吃饭的碗盆,还有周洗尘的书和杂志,归拢归拢就是两大网袋。他这人就这样,书呆子,啥时候都离不开书本。车门关好,出租车起动挤进城市的车流,眨眼就把医院抛在后面,一点踪迹都不见了。

    肖洁紧挨着周洗尘坐在后排,对窗外的风景视而不见,心中想的是:但愿,疾病像身后的医院一样,很快也看不见。

    二十多天前,周洗尘上课的时候明显感觉胸部不适,以为是跟学生叫喊、生气的缘故。新学期,周洗尘教初二历史。初二学生对历史这种小科不重视,上课经常打打闹闹。一般的小科老师,随便喊几嗓子吓唬学生,照本宣科把课讲完拉倒。历史课占中考的分值不多,大多数学生认为临时抱佛脚背背复习提纲就行了,上课不肯认真听讲。生物、地理、音乐、品德,和历史一样都属于小科。教小科的老师,要么是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从主科转为清闲的小科,过渡几年就退休了;要么是刚分到学校的年轻老师,一时还没有合适的主科岗位,暂时在小科屈身。周洗尘属于前一种,但又不完全是。按他的年龄和资历,他完全可以再教几年主科,至少再教一个三年没问题。初中有实力的主科老师,大多跟班走,三年一个周期,从初一带到初三毕业。周洗尘以前教语文,课上得不错。中学老师课上得好坏,带班学生的考试成绩能够说明问题,还有一个更能说明问题的是校外有没有补课班请你。有名气的老师,请的人多,讲课费也拿得高,讲得一般的老师,外面请你的自然就少。在补课班讲课跟学校不太一样,虽然课程是一样的,但在校内讲课,只要不是水平太低,学生爱听不听,家长也没有权力要求换老师。义务教育,老师上课国家买单,家长就是有意见,也没办法对学校指手画脚。嫌公立学校不好,你可以花大价钱去私立学校。外面的补课班不一样,补课班大多是草台班子,补课的老师都是办班人像穴头一样纠集在一起的,家长虎视眈眈瞪着眼珠子,就在后面跟着一起听课,老师讲得一般,家长不会掏腰包。周洗尘是个谦虚的人,自认为课讲得一般,但重点中学的名气加上他的好脾气,他在外面的课一直不断。这么多年,每到周六、周日,尤其是寒假、暑假,周洗尘忙得团团转,在不同的教室里给来自不同学校大多数叫不上来名字的学生上课。校外补课教委明令禁止,各种补课班藏在城市的犄角旮旯,游击队一般。周洗尘胆儿小,从来不出面组织补课班,但他参加别人办的班,仿佛这样责任就能小一点。周洗尘忙得没有周末、假期,家务事基本不伸手,肖洁却少有意见。

    因为周洗尘挣钱比肖洁多得多。学校的工资是一块,补课费是一大块。最多的时候,一个假期挣过一万多块钱。那是周洗尘冒着被抓的风险,以坚强的体力和嘶哑的嗓音换来的。跟那些大款比肯定不算多,一个假期的劳累不够人家吃一顿饭、洗一次澡的,在肖洁眼里,周洗尘挣的这些钱就是财富了。肖洁在化工厂附小教体育,平时除了固定的基本工资,再没有别的活动钱,连班主任费都没有,在小学老师里收入最低了。女老师之间,谁家男人干什么、挣钱多少,不是暗比,是明着比。住多大房子、穿什么牌子的衣服、用什么牌子的香水,是女老师们课下谈论的话题。一个小学女老师在学校里的地位,除了她课讲得好坏,还跟她家里的那个男人有关。周洗尘在附小女老师的男人队伍中,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种。虽然只是初中语文老师,但他可以给学生补课挣钱,实际收人未必比政府机关里普通公务员低。周洗尘补课的收人占家庭收人的一大块,让他在家里有了至高的地位。一对双胞胎儿女,周明、周朗,都正读大学呢,如果不是周洗尘的补课费,肖洁拿什么交他们每人一年一万多块钱的学费,还有每个月不少于六百块钱的生活费?六百块钱,据说在大学生的生活费里算极少的了。

    一年前,暑假最后一次返校回来,周洗尘告诉肖洁,下学期他不再教语文,改教历史。肖洁当时眼睛就瞪圆了:“为什么?!”

    “岁数大,教不动了。”

    “你才五十二就教不动了?人老秦不是还当班主任呢吗?”

    老秦是周洗尘念师范时同届不同系的校友,在另一所中学教数学,是他们同学中少数没当校长、没改变职业、还在教学一线的。都是普通老师,彼此来往多些,经常互通点信息、介绍个补课班什么的。

    “老秦是老秦,我是我。他身体多好。”

    “我没看出来他身体比你好。我看你呀,就是太老实,从来不给校长送礼,这回好,这么早就让你教小科了。”

    肖洁一肚子不乐意。想着周洗尘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就没再唠叨。第二天她去百货大楼买了一瓶香奈尔香水,又买了一支兰蒄口红,这两样小东西竟然一千多块钱。她自己可是从来没用过这么贵的化妆品。她知道程校长心里不一定看上这种小东西,但什么都不买,空着两只爪子去见程校长,实在又有些丢人。程校长家住本市高档住宅区万科花园,肖洁没登过门。打通程校长电话时,肖洁已经站在万科花园的大门口,登过记,按照程校长的指点,顺利找到了。程校长和她男人都在家。程校长的男人,原是实验学校校长,退休以后被一家私立中学聘请,仍旧当校长。进了程校长家,肖洁的自卑感越发强烈起来。这种自卑感她从走进万科花园就有了。一样是在教育部门工作,程校长家可以住高档住宅区,住二百多米的大房子,他和周洗尘却只能住十五年前盖的教师统建公寓,面积还不到七十米。幸好这几年周明、周朗上了大学,只是寒暑假回来住,要不然一家四个大人在小房子里打转转,真有点让人上不来气的感觉。程校长穿着家常衣服,让肖洁进屋,接过肖洁手里的一束百合花:“小肖你这么客气干啥?”

    “程校长,我来看看你。我们家周洗尘,我跟他说过多少次跟他一起来串串门,他总说程校长太忙,不好意思来打扰。今天我来他还不知道呢。”

    肖洁快人快语,寒暄了几句,很快就把自己的想法跟程校长表达清楚了:家里两个孩子大学还没毕业,周洗尘的收人减少了,生活会很困难。如果有可能,希望还让周洗尘教语文。教主科的收人比小科还是高些嘛。她没说在学校教主科外面请补课的也会多。补课的事,大家心照不宣,没必要说白了。程校长的回答让肖洁大吃了一惊:“小肖啊,你不找我,我还想给你打电话呢,你们家周洗尘怎么回事啊,说什么也不肯教语文了,非得要去教小科。他教学经验这么丰富,带的班今年中考学生成绩也不错,我还想让他帮我再从初一带个班呢,谁知道他坚决要求去教小科。这么多年,我还头一次碰到主动不教主科的。”

    肖洁一时语塞。她一直以为去教小科是校方的安排,所以才想着来求程校长,没想到竟然是周洗尘主动要求的。他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在程校长家坐了半个小时,人家电话不断,肖洁就不好意思多坐了。临走时把香水和口红拿出来,程校长死活不收。肖洁穿好鞋,趁着程校长接电话的工夫,把东西硬放在鞋架子上,赶紧下楼。她已经答应程校长回家做周洗尘的工作,教语文对他是轻车熟路,钱多咬手啊?

    因为肖洁偷偷去程校长家串门,因为肖洁动员周洗尘继续教语文,两口子狠生了一顿气。肖洁质问丈夫:“你为什么不征求我意见就不教语文了?!”

    “我征求你意见有什么用?你能同意啊?我还不了解你。”

    “你了解我什么?”

    “掉钱眼儿里了。”

    因为这句话,肖洁眼泪哗地出来了:“周洗尘,你好,你纯洁、高尚、没掉钱眼儿里!以后这个家你当,你以为养活两个整天就知道打电话要钱的孩子容易啊?你以为我是你雇的管家婆啊?周明、周朗大学毕业找工作不需要钱?结婚不需要钱?你拍拍心窝,你有良心没?孩子不是我想生的,是你要生的!不想管孩子,不想负责任,你早说!当初我不生他们!”

    肖洁说这话不是胡搅蛮缠,是有根据的。刚结婚时,肖洁贪玩,不想马上生孩子,周洗尘不同意,大包大揽:“趁着年轻赶紧生吧,生下来我全管。”没想到肖洁不生则已,一胎竟然生俩,还是一儿一女龙凤胎,一家四口走在街上,多少人羡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养活两个孩子让他们比一般的父母多付出了多少辛苦。一晃儿周明、周朗二十多了,周洗尘说他管孩子,就这么个管法吗?!

    肖洁气得眼泪直淌。周洗尘并没有哄她的意思,倚在床头拿遥控器把电视频道摁来摁去。两个孩子已经开学走了,夫妻吵架,谁也看不见。眼泪总有流完的时候。女人的眼泪不值钱。

    肖洁不能理解周洗尘为什么要去教历史。周洗尘不跟她解释,他认为自己就是解释了,她也听不懂。

    周洗尘喜欢历史。从小他就喜欢听书说古,《三国演义》差不多能背下来。上师范的时候本来想报政史系,班主任吴老师硬说服他改了志愿,变成汉语言文学了。关老师是好心,告诉他,师范学院培养中学老师,学什么教什么,语文是主科,历史、政治是副科,哪有当老师愿意教副科的?周洗尘没动摇,母亲动摇了,为了不让母亲伤心,无奈重填了志愿。毕业这么多年,周洗尘一直教语文。事实证明,关老师的提示是正确的,在中学,语文老师比历史老师、政治老师就是有地位,收人也高出一大块,比基本工资还高的一大块。初中学生在外面有补语文课的,谁听说有补历史、政治的?没有白补的课。家长掏钱,老师挣钱,就这么个逻辑。可是,在当了将近三十年语文老师之后,周洗尘突然厌倦了,对语文课莫名地打心眼儿里反感,有了一种阻挡不住的想要教历史的冲动。跟肖洁商量这种事肯定白搭,他知道肖洁肯定不同意。也是怕肖洁的阻挠会让他动摇。为了养家糊口,他已经教了那么多年字词解释、改病句、中心思想、段落大意,难道他在年过半百之后,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在课堂上讲一讲心爱的历史?

    一年的实践证明,教历史确实给他带来了新鲜和快乐。唐宋元明清,玄武门之变,汉武大帝,康乾盛世,甲午战争,好多历史名词听上去就爽,有大气势,比教学生怎么用逗号、顿号有意思得多。备课的时候,除了现成的教辅书,他还从图书馆借了大量的历史资料,连《三国志》都搬回了家。外面有不知道他已经不教语文的补课班还打电话找,也有的是知道但念于他的名声仍旧请他。比他教语文的时候明显少了。有人请他就去上,每个月还能交给肖洁补课钱,多少能让肖洁气顺一些吧。课比从前少了,他有更多时间读书。研究历史真有意思。读书累了,神思遐想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如果人生能够重新开始,他会不会坚持己见,把自己的大学志愿填成历史系?如果是那样,他这辈子会不会做一个历史老师?或者,在给学生上课之余,也会有机会走上百家讲坛,那个纪连海不就是中学历史老师?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当然,说到人生,那就复杂了。人生是一次性消费,时光不能倒流。如果他的妻子不是肖洁,如果他不是有了一双儿女,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想想总可以吧?

    历史课给他带来了新鲜、乐趣,也带来了苦恼。大多数学生不把历史课当回事。上历史课不听讲,在下面做主科作业的不在少数。这种不影响别人的还算好学生,最让他生气的是那种上课说话的学生。讲得正来劲的时候,下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这样的课堂纪律让他心情不舒畅。周洗尘对这样的学生不能理解,对中学的这种课程安排也不能理解。中考的历史分数绝对不应该比英文分低。难道了解人类的历史就不如学英语重要?不愿意了解自己民族历史的一代人,多么可怕!历史是一面镜子啊,你们长大了做什么都离不开历史啊!他苦口婆心,却没几个学生买账。他在心里说:等你们后悔时就晚了。

    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而已。说出来没人听。中考的分数有用,比分数线高一分就可以给家长省三万块钱,知不知道汉武帝、唐太宗有啥用?

    那天上课生气,因为他正讲课的时候两个学生传纸条。第二排的一个女生,把团好的纸条明目张胆往后面传,传到最后一排一个满脸青春痘的高个儿男生,男生把纸条打开,一声得意的呼哨响彻教室,周洗尘大吃一惊,大脑一下子空白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忘了自己刚才在讲什么。更准确地讲,他竟然忘了这堂课自己该讲什么。遗忘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愚蠢的人。“出去!”他气恼地冲那个男生吼了一声。他不知道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他教八个班的历史课,大多数学生叫不上来名字。那个男生对他的叫喊满不在乎,居然冲他笑:“老师,您是让我出去吗?”周洗尘心中一股恶气,告诉他:“就是你,出去!还有你,也出去!”他用手指着传纸条的女生。男生在他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出了教室,课堂上一片哄闹。女生还有一点自尊,滞扭着不肯动地方。周洗尘心软了一下,没再计较,胸口却感觉非常沉闷。这么大岁数了还跟学生真生气,他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没想到这种沉闷居然几天不消。以前也有跟学生真生气的时候,顶多一天半天就好了,这次有点奇怪。晚上睡觉,他跟肖洁讲了,肖洁当时一句话没说。第二天早晨,不让他喝水、吃饭,硬拉着他上医院。周洗尘不去。他已经好多年没上过医院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从来都是自己上药房买点药就挺过去了。肖洁死逼着他去,因为有没跟她商量就擅自决定不教语文的前科,周洗尘就妥协了。周洗尘好多年没进医院了,想不到体个检这么贵,全套下来,居然近一千块了,他得上多少堂课才能挣一千块钱啊?医院也太黑了。要不是肖洁在旁边看着他,他肯定从医院逃跑了。又是拍片子又是化验的,有必要吗?纯粹是浪费钱。

    人不能上医院。只要进了医院,好人也能给你查出病来。周洗尘二十多年没进医院,进了医院就查出来肝上长了个瘤,马上就被收住院治疗。现在医院里的病人还特别多,肿瘤病房居然满员,竟然给周洗尘在传染病房安插了一张床位。体检的片子是肖洁去取的,住院的事也是肖洁安排的,周洗尘对这样的安排不乐意。长个肿瘤却得住传染病房,万一被传染上什么病呢?他不想去住,跟肖洁说开点药回家吃吃得了。肖洁不同意,脸色铁青:“有病不治,你这人咋这样呢?!”

    一般情况下,周洗尘不怕老婆,但肖洁的脸色从来没黑成那样,他也就只能怕一怕了。何况他的胸部实在不舒服,确实应该好好治一治。

    住进医院,除了打针、吃药、拍片子、会诊,剩下的时间只能在病床上躺着无所事事。自从参加工作,难得这么清闲。那么多周末和寒暑假,他都把时间贡献给补课班了。周洗尘打心眼里庆幸自己辞掉了语文课。周洗尘是个认真的人,如果放着学生的课不能上,自己躺在医院,他心里不能踏实。教的是学生不看重的历史课,他的心里就轻松许多。既然学生不在乎,那就在医院住几天,把病彻底治好吧。

    住了半个月,肖洁说病情有所好转,大夫让回家吃药。周洗尘很高兴。终于能够摆脱病房回家了!家虽然不大,离开时间长了真还挺想的。哪儿也没有家舒服。他甚至有点想念那些历史课上大多数叫不上来名字的学生,尽管他们经常惹他生气。

    医院外面的空气真好。这才是人应该呼吸的空气。医院里有一股特殊的气味,消毒液、各种药水、病人们呼出的充满病毒、细菌的废气,还有看不见却闻得出的死亡的气息,让他的心憋着,压抑,不敢深呼吸,恨不得一下子从医院逃出去。

    出院那天,还差两天就是国庆节长假。到家,周洗尘第一件事是给程校长打电话问放假的事,程校长敞亮的大嗓门在电话里听着有些震耳朵:“周老师啊,还有两天就放假了,你就别来上班了,在家里调养调养,不差这一两天。等身体彻底好了的,啊?你的课让小刘代了,他年轻,多讲几堂课也累不着。”小刘是刚毕业一年的大学生,一张小白脸,看上去还没有儿子周明大,周洗尘听过他的课,在课堂上根本压不住。好在是历史课,反正学生也不在乎。

    因为可以不用上班,因为比别人有了比七天长假更长的九天假期,周洗尘的心情一下子非常放松,同时心里还有些活动。这么长时间,要不去哪儿走走?虽然身体还是虚弱,上楼都有些腿软,毕竟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散散心吧。医院真他妈的不是好地方,好人进去出来也变病人了。没事千万别沾医院的边。

    晚上,肖洁烙了他最爱吃的糖饼。肖洁的厨艺一般,烙糖饼是她的长项,家传―周洗尘的丈母娘曾经是饭店里的白案。饼烙得好,只是轻易不烙。肖洁在学校教体育,整天在外面跑跑跳跳,五十来岁的人了,回到家里也喊累,嫌烙饼费劲,经常在街上买现成的饼回来,随便煮点粥或者做碗汤就是两口人的一顿饭。好在周洗尘在吃上从来不挑剔,烙就吃,不烙也不要求。这个刚从医院回家的日子,周洗尘听说肖洁要去厨房烙饼,甚至劝她别烙了:“挺累的,随便吃一口得了。”

    他说的是心里话。周洗尘住院,肖洁最累。周洗尘嘱咐肖洁,除了跟双方学校领导请假,任何熟人都别告诉。都挺忙的,麻烦人来干啥。现在上医院看病没有空手的,告诉人家,就是让人家花钱呢。再说又住传染病房,万一真传染个啥病,不好。连儿子和女儿都别告诉。儿子周明在大连读东北财经大学,女儿周朗在沈阳建筑大学读会计。儿子和女儿的志愿都是肖洁的主张。实用,好找工作,挣钱多。周洗尘说她掉钱眼儿里,不是对她有偏见,是有根据的。

    肖洁一直在医院陪他。周洗尘几次三番说你回去上班吧,别为我耽误工作。我又不是不能动弹,一个人完全可以。实在不行找个临时护工。肖洁不同意,坚持陪他。所有跟医生、护士打交道的事,所有交费的事,都是她出面,不用他沾手。周洗尘住的是三人间病房,没有家属陪护的床位,天天晚上她都等到十点多,看到周洗尘快睡了才回家,早晨天刚亮就又回到医院。就这么半个月时间,眼瞅着肖洁瘦了,白头发从黑发中钻出来,格外扎眼。肖洁皮肤黑,人一瘦,显得苍老不少。

    周洗尘活动起来的心思是想出门走走。五年前他参加过一次教委组织的北戴河夏令营。那次是可以带家属的,可周明、周朗假期要上课,肖洁脱不开身,他只好一个人去了海边。好多年没跟肖洁一起出过门了。现在,儿子、女儿不在身边,刚开学一个月,都说不回来了。有这么长不用给学生补课的假期,两口子出去走走?肖洁够辛苦的,让她也散散心。这么多年,带着两个孩子,操持这个不算富裕的家,肖洁不容易。

    晚上睡觉,周洗尘就把这意思说了。黑暗中,肖洁翻了个身,老半天没给他答复。他以为肖洁是心疼钱不肯出门。这次住院,虽然有医保报销,估计个人也得花不少。他问过肖洁,肖洁不耐烦,让他少操心。如果是因为钱,那就算了。最近一年,他的收人减少,肖洁明显不高兴。过了一会儿,就在他将要人睡的时候,肖洁忽然问他:“你想去哪儿?”

    “西安怎么样?”周洗尘没去过西安。倒不是多么想看兵马俑、大雁塔、华清池,主要是想感觉一下氛围。一个喜爱中国历史的人,他必须得去过西安。西安就是古时候的长安啊。西望长安不见家。大汉、盛唐,那是中国辉煌的时候,是中国人傲视世界的时候。周洗尘没出过国,没去过香港、澳门、台湾,大陆上的许多省份、许多名胜他都没去过,也有欲望到处走走,但不是很强烈,不是必须。那个曾经叫长安现在叫西安的地方,是他认为这辈子至少应该去一次的。

    “自己去太麻烦,十一长假,买票、住宿都困难。明天我去问问旅行社,看看还有没有去西安的团。人家说现在旅游最好跟旅行社一起走,不操心,比自己单独走还便宜。旅行社可以打折,咱们自己走就打不了折。”

    肖洁说完再没动静,周洗尘也没再吱声。

    第二天一大早,肖洁出门,说是去看旅行社。临走时让周洗尘在屋子里休息,最好别下楼。有事给她打手机。

    周洗尘在屋子里看电视,感觉有些气闷,穿上衣服下了楼。外面的空气很好。因为是上班的日子,院子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子在晒太阳。虽然是教委统建的房子,但一开始住进来的老师已经搬走了不少,加上平时白天他很少在院子里停留,仅有的几个老人和孩子他一个都不认识。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想跟别人说话。难得有这种不需要说话的时候。这辈子,说过的话太多了。真正有用的有多少?坐在小花坛前的长椅上,初秋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暖的。想到他那些同行这个时候正站在讲台上跟学生授业解惑,或者像他一样,正在因为学生不好好听讲而生气、嘶喊,他莫名地有了一种解脱感。在太阳地儿里坐着,什么都不干,原来也是一种享受。退休以后再不出去讲课了。那时候周明和周朗都大学毕业了,他们自己挣的钱应该能够养活自己。那时候他要把中国的几大古都亲自走走。北京。他连首都北京都没去过。杭州。南京。开封。今年先去西安,先体会一下盛唐气象。在历史书中游走的时候,他曾经幻想,如果生在古代,他会最愿意生活在哪个朝代?唐朝,当然。就冲那些伟大的诗人,他也愿意生活在唐朝。如果没有那些唐代诗歌,他这辈子教过的语文课得逊色多少啊。现在的孩子们真是不懂,为什么就很少有人喜欢历史呢?

    周洗尘在对盛唐的向往中睡着了。在太阳地儿里睡觉很香,别有一番滋味儿。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是被肖洁拨拉醒的:“回家睡去。”

    “大白天的,回家睡什么?”

    “回家睡觉啊,在外面睡觉会冻感冒的。”最近一段时间,肖洁超有耐心。

    周洗尘揉揉眼睛,终于明白自己刚才睡着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的老婆:“买到西安的票了么?”

    “回家说。”

    还挺神秘的。其实就是一个结果:所有去西安的旅游团早就额满。现在报名,都是十一以后的团了。肖洁说她打听了六家旅行社,都是这个结果。

    周洗尘很失望。他没想到有那么多人去西安。他以为只有很少的像他这样的人才想去西安。那些买了西安的飞机票、火车票的人,他们都是去体会盛唐气象吗?难道真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也喜爱唐朝?不能去西安,他不高兴,可能也是身体仍旧虚弱的缘故吧,他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没看几页就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吃晚饭的时候,肖洁说:“跑单帮去西安太遭罪,我怕你身体吃不消。要不,咱们就近走走?”

    “就近是哪儿?”

    “去沈阳?你不是有不少大学同学留在沈阳吗?这么多年没见他们,你就不想?看看同学吧。我还没去过沈阳呢,结婚那会儿你就说带我去,说话不算话。补上行不?再说周朗也在沈阳,有空让她认识认识你那些同学。马上大学毕业了,没准儿找工作得求到谁呢。”

    周洗尘想了想,同意了。周洗尘大学是在沈阳读的,毕业的时候班里一半的同学留在沈阳。三十年聚会,班长钱秋秋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周洗尘本来已经答应去了,临时替一个补课班的老师代课,竟然没去上,为此大学同学好几个来电话谴责他,他心里也觉着自己为了几堂讲课费错过大学同学聚会不应该。也许这次可以弥补一下吧。吃完晚饭他马上翻出电话本,给钱秋秋打电话。钱秋秋留在学院附中当老师,现在已经是副校长,跟同学联系最多。钱秋秋在电话里显得很高兴:“洗尘啊,听到你声音真高兴!赶紧过来吧,我负责张罗同学,不过人可能不全。十一长假,不少人出去旅游,只要在沈阳的,我保证都能找齐,本班长这点组织能力还是有的。你肯定过来啊?那我就给你们定住处了啊!”

    放下电话,周洗尘渐渐兴奋起来,没去成西安的沮丧没了,帮肖洁张罗出门带的东西。

    去沈阳,走高速公路,快客三个小时。周洗尘一开始说坐火车。火车比快客慢,票价便宜一半。另一个理由周洗尘不想说出来:他想找一找当年的感觉。上大学时到沈阳还没修高速,每次放假或者开学,周洗尘总是坐火车。北连籍的学生经常结伴,虽有五个小时的车程,倒从来没觉着寂寞。他的第一个女朋友小柳也是北连人,自从他们好上,每次他们都是一起坐火车回家,开学的时候再一起回沈阳。小柳读东北大学,学计算机,毕业以后没回北连。不在一个城市,两个人靠通信又维持了一年多的热络,慢慢彼此都淡了。一年以后,小柳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想办法调到沈阳去。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有把自己调到沈阳的本事,一年前就留下了。小柳不想回北连。北连太小,除了一家大型化工厂,再没什么像样的大企业,她这个学计算机的回来太委屈了。分手是自然的事。周洗尘失意了不到一年,就认识了肖洁。然后就是结婚,生下双胞胎。生活像奔腾的河水,几乎没有能够回头的机会。小柳父母在北连,偶尔回来,给周洗尘打过几个电话,两个人在电话里说着不咸不淡的话。后来连这种不咸不淡的电话都少了。听说她结婚了,跟人合伙开了一家软件公司。周洗尘偶尔想到她。他们之间恋爱过,但好像从来不是那种要死要活的热恋。也许就是缘分不够吧。周洗尘毕业那么多年,去沈阳开会、学习,有数的几次,他一次也没打电话找过小柳。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们还会有什么话说吗?小柳是个软件专家,跟人合伙开公司当老板,而他至今连在网上聊天都不会。除了上课必须做的课件,偶尔上网看看新闻,他对电脑再没兴趣。不如彼此留一份回忆。虽然谈不上什么惊心动魄,毕竟有一种甜美在里面。初恋总是美好的。失去的总是美好的。有过美好的人,是幸福的。他们在火车上相互依偎的身影,当年也曾经让同行的人羡慕。

    肖洁坚持坐快客。她说火车时间太慢,怕周洗尘身体受不了。

    到沈阳北站,打一辆出租车,直接人住黄河大街钱秋秋定好的如家快捷酒店。房间不大,勉强放下两张单人床,但很干净,价钱也比想象的便宜。钱秋秋在电话里说,选这家酒店,除了价钱合适,还因为这里离北陵公园很近。当年他们的学校就在北陵正门,大清朝皇帝皇太极的陵园,是他们师范学院学生的后花园。晚上六点以后公园免票,学生们三三两两到公园里散步、谈恋爱,春天踏青,冬天打雪仗,他们青春的回忆,是跟北陵公园联系在一起的。城市改造,学校早已经搬到城北大学城,但住在北陵公园附近,多少还能找回一点当年的感觉吧。因为钱秋秋的选择,周洗尘对她充满感激。女同学就是心细。钱秋秋当年是班长,人长得丑,泼辣,班里没有男生追她,毕业好几年才找到对象,但据说对象长得还不错,如今已经是警备区的一个副军长。正经的首长夫人呢。人的命运,真是无法预测。

    下午,周朗从浑南建筑大学校区过来看他们。事先约好的,这几天周朗会跟他们在一起活动。马上面临毕业找工作,跟叔叔阿姨们多接触接触,有好处。周朗还没有男朋友。哪个老同学家里有合适的男孩儿,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肖洁在车上啰啰唆唆,周洗尘听得心不在焉。肖洁就是这样,实际得很。周洗尘愿意让周朗来是因为他想女儿了。一个月不见,中间又有住院这样的变故,他对女儿有一种格外的挂念。以前女儿在外面念书他也挂念,但可能因为教课忙的缘故,那种挂念常常是一闪而过。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百无聊赖,对儿女的思念便格外深切,想完儿子想女儿。两个孩子都好。将来他们结婚有了孩子,他和肖洁肯定还要帮他们带孩子。很累,也一定很快乐。他盼着那一天。

    三口人在一起叽叽咕咕说着分别的闲话,一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五点钟,钱秋秋开车过来接他们去乐山饭店。

    周洗尘七八年没见钱秋秋了。女人大多禁不住岁月的洗礼,年轻时白哲漂亮的,尤其如此。钱秋秋好像是个例外。钱秋秋属于年轻时看着比较老相的那种女人,皮肤不细腻,稍微有些黑。但是这种女人禁老。七八年前见到的钱秋秋和现在见到的钱秋秋好像差不多。变化也是有的,这个女人好像气质上更高贵了,她从灰色奥迪车上迈下来时,身上带着一股香风,一身米白色的休闲装,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一家三口人坐钱秋秋的车去乐山饭店。正是交通高峰期,黄河大街上车走走停停,车里主要是周洗尘和钱秋秋说话。周洗尘头一次带妻子和女A见老同学,肖洁和周朗跟钱秋秋有陌生感。钱秋秋快人快语,一会儿就把晚上能来的同学情况交代清清楚楚了:留在沈阳的二十来个同学,今晚只能到一半。因为十一长假,有些人已经出发在旅行的路上了,个别还有出差在外地没回来的。他们这些同学,虽然都是学师范的,现在还在教育部门的已经不多,各行各业的都有。如果要说本行,还就钱秋秋跟周洗尘最近了:都在中学。当然,他们又不一样。钱秋秋是省城重点中学的副校长,而周洗尘只是一个小城市的小科老师。

    也许是因为这一天说的话太多了,或者还旅途劳累吧,从饭店门口下车,周洗尘忽然感觉有些疲倦,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大过节的来沈阳,给同学们添麻烦了吧?周洗尘从来不愿意给人添麻烦,这种想法让他不安。

    当然,当他在饭店见到老同学以后,身上的疲倦、心里的不安一下子就都消失了。那些熟悉的又都有许多变化的面孔的出现,让他感慨万千,曾经有过的年轻的岁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回忆使人年轻、使人激动。拥抱、开玩笑、互相揭对方的老底、斗酒。仿佛从前。

    那天晚上,周洗尘不顾肖洁和周朗的脸色,大碗喝酒。

    醉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醒来时仍旧头疼。浑身疼。

    周洗尘躺在床上不想起来。

    周朗掀他被窝,给他端来一杯沏好的咖啡,嗔他:“懒爸,精神精神!不听话,使劲喝!我那么给你递眼色你都假装看不到!”

    周朗昨晚没走。跟肖洁挤在一张床上。

    周洗尘不想起床,告诉娘儿俩:“愿意逛街你们俩去吧,我不陪着你们受罪。”

    来之前肖洁就跟他说过,想让他陪着一起逛逛沈阳的街。肖洁是土生土长的北连人,从来没逛过沈阳的街。而且除了年轻谈恋爱那会儿,周洗尘也没陪她逛过北连的街。周洗尘来之前可是痛快答应过的。现在,他借口头疼变卦了,肖洁不高兴:“你自己在屋里待着我们能安心逛街吗?这么着,你陪我们到中街,你去逛故宫、看大帅府,我们在中街等你,中午一起吃饭?”

    这个建议周洗尘可以接受。沈阳的故宫有满族人的建筑风格。年轻那会儿周洗尘去过,但有些地方印象不深了。现在再去看,肯定会有新的感悟。

    也许因为过节,故宫游人出乎他意料的多。导游手里举得高高的缤纷的小旗把故宫的庭院晃得有如满洲八旗摇动。周洗尘形单影只,一个人。一个人观光的感觉很好,走走停停,想了很多问题。太阳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头疼一点点在消失。这种安排很好。如果他答应娘儿俩去逛街,估计头还得疼。男人天生不爱逛街。让她们娘儿俩快乐去吧!

    他不会想到,那个上午,肖洁和周朗娘儿俩一点儿都不快乐。

    岂止是不快乐!

    肖洁把周洗尘肝癌晚期的消息告诉女儿时,周朗先是不肯相信,然后,抱着肖洁号啕大哭!

    在肯德基店。她们没去逛街。离开周洗尘的视线,肖洁多少天强撑着的身体一下子瘫了,多一步都走不动。旁边就是肯德基,她拉着女儿进店里,周朗还以为肖洁要请她吃肯德基。北连城市小,肯德基在那)L开店还是最近一年的事。上大学之前,周朗在电视上看肯德基的广告,跟哥哥一唱一和:“考上大学,爸爸妈妈一定请我们吃肯德基啊!”周洗尘当时还嘲笑一双儿女:“你俩就这点儿志向?!”

    哥哥和妹妹念大学的城市都有肯德基。放假回来,周洗尘问他们肯德基味道如何。两个人异口同声回答父亲:“好极了!”双胞胎就这样,在很多事情上非常默契,不假思索就能说出一样的话。现在,周朗坐在肯德基店里,不肯相信父亲已经不久于人世,她的绝望无法用语言表达,说话的声音带着颤抖:“妈,医院不会误诊吧?!”

    “你爸以前教过的学生在那儿当院长,人家帮忙请沈阳去的专家做了会诊,怎么会错?到现在不敢告诉你爸,跟他说的就是肿瘤,给他吃的药都换了药瓶,怕他看穿了。他单位的同事、熟人,谁都不敢告诉。本来住院你爸就不情愿,真要是三三两两的熟人都去医院看他,他心里不就明白了?他要是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他那心情能好得了吗?心情不好,病情不是发展更快?你爸这辈子没享过多少福,不大点儿爹就死了,你奶奶守寡把他带大的。没饿死算他命大。考上大学,靠奖学金把书读下来了。跟我结婚了,想着日子能好过些了,谁知道我这肚子一下子生下你们俩,咱家的日子从来没宽裕过。医院说他这病没治,已经晚期了,三个月、两个月都正常。你爸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在家里我天天硬挺着,只跟你叔说了,不敢告诉你奶,我连你哥都还没告诉。为什么十一要来沈阳?因为可以找借口跟你在一起多待几天,也可以让他再见一眼他那些同学,毕竟念大学那几年是他一辈子最好的时光。他平时懒得跟我说这些,但是我知道。你爸最喜欢你了,你小时候你爸抓着你的小脚‘(用嘴啃,也不管干净还是脏。要是你不上课特意回家,你爸该多心了。好女儿,这几天对他好点,让他高兴。”

    “可他都那样了我能高兴起来吗?我恨不得自己少活几年,把寿命让给他!”

    “你必须得高兴!妈不知道装高兴有多难受吗?那也得装!”

    “为什么不能告诉他真相?假如爸爸只能活几个月,他有权利决定自己怎么过!”

    “傻孩子,你以为我没这么想过吗?如果人最后必须得离开这个世界,剩下那点儿有限的时间,你是愿意让他充满希望地活,还是绝望地活?”

    周朗哭肿了眼睛。眼看中午马上就到,肖洁让她去洗手间把脸洗了,然后给周洗尘发短信,让他来肯德基会合。周朗提议,肖洁买了一份全家桶。周洗尘兴冲冲找到肯德基店时,肖洁和周朗笑吟吟地正等着他呢。周洗尘和肖洁都是头一次吃肯德基,两个人对不用筷子直接上手抓的这种吃饭方式不习惯,周洗尘笑话女儿:“怪不得爱吃肯德基,敢情筷子还没学好啊。”这里面有周家的一个典故。周朗上幼儿园了还不会用筷子,经常趁大人不注意上手抓吃的。好不容易学会了筷子,手总是抓在筷子中间的地方。北连的说法,从一个人抓筷子的位置可以看出长大了离爹娘远近。周朗抓的位置,属于不远不近的那种。周朗考大学到沈阳,看她说话的口气也是不想回北连,可不是离家不远不近,还挺准的。

    周朗不接周洗尘的话茬,问他另外一个问题:“爸,肯德基好吃不?”

    “还行,就是没有青菜,感觉有点干巴。这玩意儿比黄瓜蘸酱好吃么?我是理解不了你们这一代人为什么爱好这种油乎乎的东西。报纸上说这是垃圾食品。”

    “爸呀,人的味蕾是小时候培养出来的,你们小时候净喝粥吃咸菜,所以现在仍旧爱喝粥吃咸菜。”

    周洗尘反驳女儿:“哪有的事儿?你小时候也没吃过肯德基,怎么现在爱吃了?”

    “我小时候吃肉,跟肯德基有关系!”

    父女俩拌嘴,肖洁在一边不吭声。有人在一起为喜欢吃什么拌嘴是一种幸福。眼泪又要往外涌,硬憋回去了。女儿跟周洗尘说闲话,她的压力暂时小一些。女儿的快乐会影响父亲,让她可以少说话。一个没有说谎习惯的人,整天想着怎么把一件欺骗亲人的谎言编得夭衣无缝,对她来说是一件难事。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难的事情。比她一胎怀两个孩子难多了。她在家里教育儿女要诚实,在学校教育学生要诚实,可是面对现实,她却得撒谎。不但自己撒谎,还要说服儿女撒谎,还要求许多人,包括周洗尘的那些大学同学帮她圆谎,太难了。幸好女儿懂事。如果儿子也像女儿这么容易说服就好了。十一假期马上过去,怎么能让儿子回家,向他交代实情,和父亲共度一段时间,还不能让周洗尘怀疑,是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晚上他们去大舞台看二人转。票是钱秋秋头一天晚上准备好的。一张票居然四百。在大舞台看二人转是外地人来沈阳的一个节目,钱秋秋跟老同学很实在,告诉周洗尘:“我们陪客人看过多少遍了,你们一家三口去吧。”那么贵的票,周洗尘心疼。来这么一趟,让同学们破费了。这个情将来他拿什么还?

    其实北连也有演二人转的。周洗尘上个语文班的一个女学生,初二下学期辍学了,说是去学二人转。周洗尘虽然不是班主任,对那个女孩子印象一般,也非常惋惜。那个女孩子,估计家长是二人转爱好者,要不然怎么能舍得不让孩子念书?实在要学二人转,把中学念完不行吗?多认识几个字也行啊。不是自己的儿女,他管不了那么多,但他心疼。现在,坐在二人转的剧场里,看舞台上热热闹闹的演出,他心里问自己:也许自己又错了?听音乐老师说,那个女孩子嗓子不错。真唱出来,成了腕儿,也许真比念大学更有前途?大学毕业也未必能找到理想的挣钱多的工作。周明、周朗明年就毕业了,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他现在心里没底。他念大学那会儿真幸福啊,不用交学费,学校给的助学金差不多够他吃饭的,毕业了还给分配工作。现在的孩子不敢想了。供两个孩子从小学一路念到大学,快把他累死了。

    肖洁和周朗有笑声。她们俩都是头一次在剧场听二人转。沈阳的二人转跟北连乡下的不一样。北连下面的县里也有演二人转的,还有一些传统剧目。沈阳的二人转,在周洗尘这个北连人听起来,太时尚了。有些演员模仿的流行歌曲,他从来没听过。娘儿俩开心就好。

    不管怎么说,这一天还是开心的。虽然很累。年纪大了,不禁折腾了,这么玩乐一天还累。周洗尘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按最初的计划,第二天他们要去世博园。周洗尘班里的学生有来过的,作文里把世博园描写得宏阔、生动。周洗尘查看新版沈阳地图,原来世博园就是他念书时的植物园。准确地说是在植物园的原址上修建的。植物园周洗尘去过,念书时骑自行车春游,跟小柳去过不止一次。是个好地方啊。有机会再去挺好。周朗说她跟同学去过,很好玩,撺掇爸妈一起去。周洗尘本来同意了,没想到他们看完二人转刚回旅店不久,小柳打电话来。小柳的电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小柳怎么知道他在沈阳?当然小柳在电话里没说自己知道他在沈阳,只是寒暄,问他怎么样。好几年没打电话了,打电话时他恰巧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这事蹊跷。周洗尘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小柳问他怎么样,他就说了自己正在沈阳,准备带老婆孩子四处看看。电话那头儿小柳沉吟了一下,问他:“有时间见个面吗?今天有点晚了,明天我有时间。”

    也是怪了,这么多年过去,周洗尘在小柳面前还是言听计从的那种角色。就像当年他们分手。小柳说分手,就分了。小柳打电话时,肖洁和周朗娘儿俩挤在卫生间里洗澡,周洗尘也没征求她们意见,就答应了:“行啊,那明天见吧。”

    放下电话,越想越有点忐忑。肖洁来一趟沈阳不容易,他不陪老婆孩子,到外面去会以前的女朋友,有点说不出口。万一肖洁不高兴怎么办?大过节的,女儿又在身边,别惹她们不高兴。这样想着,跟肖洁说时就有些犹豫。肖洁的回答有点出乎他的意外:“见同学呀?去吧去吧,你去见同学我和朗朗逛街。昨天没逛够呢。”

    一点不高兴的意思都没有。肖洁的表态让周洗尘松了一口气,等周朗出了卫生间,自己也赶紧钻进去冲洗。小柳是个爱干净的女人,鼻子极灵,谈恋爱那会儿,提起张三、李四、某某某,她最爱用的一句评价是:身上一股味儿。人好坏先不管,身上有味儿,在她那里就降人下一等了。

    吃过早饭,肖洁和周朗先走,周洗尘在房间里等小柳。小柳说她开车接他。在北连,私家车这几年也开始多起来,但好像没沈阳这么多。他们学校里的老师可是一台私家车没有。前天晚上同学聚会,除了钱秋秋,剩下那些人一个都没敢开车来。用钱秋秋的话说,不逼他们,一个个的开车来,还喝酒不?见着老同学了,高兴,必须得喝酒!钱秋秋天生是当领导的料,有领导才能,周洗尘看出来了,她在同学当中的号召力比念书时还强。

    小柳开一台白色的本田。人看上去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身材还是那么苗条,握着他的手软绵绵的。小柳说不想上楼,下车跟他说了几句话,让他上车。

    坐小柳的车里,看她娴熟地把握方向盘,身上散发出一种把城市碾在车轮底下的自信,周洗尘心生感慨。当年,他没硬拉着小柳回北连是对的。北连空间太小,小柳回去了,真跟他结了婚,也许就是另一个肖洁。女人天生应该过苦日子吗?没道理。如果,自己当年发下愤,努把力,真像小柳说的那样,调到沈阳来,他的命运是不是也会另外一个样子呢?沈阳的那些大学同学,当官的、做生意的,看样子生活得都挺不错,一个个头发黑油油的,不知道是保养得好,还是白了以后染黑的。

    小柳是个爱说话的女人。一边开车一边给他介绍正经过的地方。当年他们一起骑车走过好几次。周洗尘却印象模糊。城市变化太大了。一直到农业大学,过了东陵,周洗尘才多少找回一些当年的记忆。

    到世博园,泊好车,小柳打开后备厢,拎出一个大袋子,里面有吃有喝,告诉他:“这里我来过多少次了,说实话,现在修得再好,也不如当年的印象深刻。今天一大早我去了家乐福,就想着来野餐。还记得当年咱们一人揣块面包、一瓶水就来玩的时候吗?年轻真好。吃什么都高兴。绅士一回,拎着,今天咱们好好野餐啊!当年都是你请我,今天我请你,当好东道主!”

    小柳的兴致让周洗尘诧异。这么多年,他们通电话的次数有限,小柳的声音里总有一种成功女性的矜持和自重,周洗尘跟她除了寒暄,很少有更亲密的话可说。好在他们在一起时从来是小柳话多、周洗尘话少,这让他还没有感觉不自在。袋子里的东西很重,他们只走了很短的一段路,小柳又穿着高跟鞋,看路边林子中有木制躺椅,两个人一致同意就地休息。

    小柳跟他说了很多她这么多年的艰辛。跟人合伙开公司,受过骗,吃了很多苦头。这一行当竞争太厉害。像东软那样实力雄厚的大公司,你竞争不过的。还有许多国际化的大公司也在这里抢滩。小公司只能在夹缝里生存,只要有活干,没有资格挑肥拣瘦。当然,公司现在算是生存下来了。以后?以后当然还要竞争。

    跟小柳坐在树林中听她说话,周洗尘既高兴又感觉不安。小柳的谈话是新鲜的,她的那些经历,对周洗尘来说非常陌生,两个世界一般。想到这个日子本来答应了陪妻子和女儿来世博园,他又有些惭愧。他欠肖洁的太多。没陪她逛过街,没让她住上大房子。两个孩子,把她拖垮了。如果她有一份舒适的工作而不是天天在操场上带领一帮小学生跑步、做操、风吹日晒,也许她会像小柳这样白哲。如果她嫁了一个有钱或者有势的人,她也会像小柳或者钱秋秋那样驾香车、穿名牌,成为都市的弄潮儿。而现在,肖洁和女儿正在街上逛来逛去,没完没了地比较东西的贵贱。好东西、贵东西她不会舍得买。昨天她不就是一样东西没买吗?这么多年周洗尘不愿意陪她逛街,除了性格使然,也跟他不能大把花钱让肖洁高兴有关。屈指可数几次陪她逛街,那种没完没了的比较让他受不了。看上就买,没看上就走人,痛快点不行吗?可回到家里细想,如果他有的是钱,她还用那么计较吗?说到底还是他的钱包不鼓,女人才不得不斤斤计较。明白了这一点,从此他不陪她逛街。受不了那份磨叽,也是想给自己留一点儿自尊心。

    节日的世博园,游人很多。一家一伙儿的,热闹得很。不时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小柳把高跟鞋甩了,剩下一双肉色丝袜在脚上。中年女人的脚,在周洗尘眼里仍旧是有魅力的,因为那是小柳的脚,小柳的脚勾起了他对年轻时的回忆。认识小柳时是夏天,她穿一双白色塑料凉鞋,脚趾头小贝壳似的从凉鞋前面伸出来,干干净净的,偶尔一动,像会说话,莫名地拨动了周洗尘的心。周洗尘个子高,小柳个子矮,自从两个人好上,小柳的鞋跟越来越高。有一次他们在一起玩,走累了,她就地坐下,脱掉高跟鞋、脱掉袜子,撒娇,让他看磨出茧子的脚。他把一双脚抱在怀里,心疼极了,从此不再用言语敲打她矮。其实那些都是玩笑话,她太往心里去了。他们第一次到植物园来玩,两个人都骑了自行车,他先从北陵骑到南湖的东北大学,又从东北大学一路往植物园方向奔。那时候体力真好,骑几个小时车不当回事。因为有爱,身边有美丽的姑娘。他们在植物园里亲过、吻过,年轻的身体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种青春的颤抖和激扬,周洗尘不能忘记。人生中有些经历过的东西是被岁月和生存的磨砺尘封了的,一旦打开记忆的闸门,曾经有过的美好,像泉水一样喷薄而出,让周洗尘一时忘了自己已经是年过半百。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日子过得就这样快么?当年他们在植物园里嬉闹的场面,那种心跳、悸动,恍如昨日。

    回忆让周洗尘陷人沉默。老师的职业让他平时以讲话为生,也许因为在课堂上讲了太多的话,生活当中的周洗尘是个沉默的人。小柳说累了,他们并排躺在长椅上,闭着眼睛,享受十月的阳光。光线从树空间漏下来,把他们的脸和身体照得斑斑驳驳。身子是暖的,心是柔软的,还带了些酸涩。有些话永远不必说。

    从他们身边路过的,一定有人以为他们是利用节日来这里偷闲的夫妻。只有夫妻之间才可以躺在阳光下一句话不说吧?

    秋日西沉,小柳套上高跟鞋,催他起来去园子里走一走。游人已经少了很多,小柳拿着数码相机啪啪啪给他拍照。当年他们在一起时,都没有相机,居然没留下一张合影照片。那时候他们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老,以为会永远在一起,没想过要用一种什么东西记住自己的青春。只有印在他们心中的记忆。小柳把拍好的照片一页页回翻让周洗尘看。周洗尘是个没有时间、也不习惯照镜子的男人。镜头里的那个男人,那样的苍老、疲惫,竟然有那么多白发,让他不敢相认。在百合塔下,小柳请一位路人给他们拍合影。周洗尘看了那张合影照片,小柳看上去比他年轻很多,但也能看出是中年人了。

    “我会把照片发到你邮箱里。”

    “好。”

    电子邮箱是个好东西,发到邮箱里的照片,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电脑时代,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他决定不把照片下载下来。想看的时候到邮箱里去打开就行了,别人在电脑里永远翻不到。他没有自己专用的电脑。家里的那台电脑,俩孩子放假回来都用。他家的电脑是公用的。

    分手三十年后,他们俩有了一张合影照片,在他的电子邮箱里。只要他不想让别人看到,别人就看不到。

    他们以百合塔为背景的合影照片悬浮在网络中。周洗尘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会跟网络发生这样的联系。

    生活的玄妙和禅机让周洗尘真的无话可说。

    小柳开车把他送回旅店,仍旧没有上楼。小柳甚至没下车。在车里握了握他的手,声音平静,比他们躺在阳光下面说话时少了温度:“有时间给我打电话。有要办的事情吱声。”

    周洗尘想了想,说:“周朗快毕业了,有事我让她去找你?她长得像我,你一眼就能认出来。”

    在沈阳的最后一天晚上,钱秋秋张罗又聚了一次,这次比来的那个晚上人齐,差不多有二十人!

    请客的是罗霄。罗霄跟周洗尘一样,也是小地方出身,上大学时周洗尘跟他走得挺近,两人年龄相近,个头相当,又都爱看历史书,彼此有话说。毕业以后虽然疏于联系,毕竟有当年的老感情在。见了面,罗霄坚持周洗尘紧挨着他坐主宾位置,两个人方便说话。罗霄在学校念书时比较活跃,是学生会的干部,毕业时近水楼台,靠未来岳父的关系分配到教委。因为笔头子好,形象也好,很快去给领导当秘书。出身贫寒能吃苦,干工作兢兢业业,然后就是一路高升,现在是副市长。班里五十多个同学,处级干部不少,做到罗霄这一级别的,他是独一个。上一次钱秋秋请客时罗霄没来,据说是公务在身。现在的罗霄,做派一看就非常领导,但对同学还算周到,这次因为周洗尘的到来亲自设宴,每人还送一个丰厚的礼包,为同学聚会特意准备的。

    那天晚上周洗尘又喝多了。周洗尘平时虽然不喝酒,但他的酒量在,他知道自己喝半斤白酒没有问题。之所以敢喝,也是因为心里有底。难得喝回五粮液。罗霄请客,肯定备好酒。不知道为什么周洗尘见了同学一喝就醉。也没人攀比他,是他自己想喝,还一喝就高。还好这次晚宴肖洁和周朗都没参加,使他不必看娘儿俩的脸色。同学在一起就是好啊,想起许多年轻时的事情。年轻时周洗尘也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颇有几个女生青睐他,包括后来成了罗霄妻子的闻小玲。可那时周洗尘的心在小柳身上,对这些女同学的示好充耳不闻、假装糊涂。他知道闻小玲是在对他失望了以后才转向罗霄的。闻小玲后来读了北师大的博士,现在是北方大学的教授、博士生导师。上学那会儿没看出来她会有这么大学问。她不像钱秋秋那样穿名牌、大声说话。很普通的服饰,在酒桌上从来不抢话头,但你从她的矜持中能够感觉出这是一个很有分量的女人,让你只能仰视,很难亲近。这种气质,是先天就有的,还是因为出身高干、后来又嫁了罗霄这样有出息的男人后天培育出来的?罗霄和闻小玲一左一右坐在周洗尘的身边,一个筛酒,一个布菜,连服务生都省了。周洗尘何德何能,敢劳动这样一对夫妻的大驾?!不喝对不起同学,对不起好酒。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肖洁和周朗已经把东西收拾利索,静静地坐在房间里等他起床。送他们回北连的丰田吉普是罗霄派来的。后备厢里塞了满满的土特产,大部分是罗霄送的,也有钱秋秋等老同学的心意。看到同学送的这些土特产,周洗尘后悔来时没带一些北连的特产。跟同学来往稀少,他脑子里很少有这种礼节。送不起贵的,可以送一般的,多少是个情义。肖洁也没提醒他。不过也不能都怪她,一个小学老师,她哪见过这种世面?

    吉普车先去浑南送周朗回建筑大学。周朗考上建筑大学那一年,周明考上东北财经大学。当时周家兵分两路,周洗尘去大连送儿子,肖洁来沈阳送女儿。这是周洗尘第一次到女儿的学校。小柳读书的东北大学在浑河北岸不远,当年周洗尘曾经和她一起到浑河南岸来玩,他记得这里是一片稻田地,好像村子叫张官屯吧?当年的村庄不见了,代之以崭新的楼房、宽敞的校园。周朗坚持让父亲跟她到教学楼里走一走。建筑大学最有特点的建筑是一条七百多米的长廊,号称亚洲之最。长廊把教学楼、图书馆、办公室等建筑全部连接起来,师生只要进了教学楼,风霜雨雪就打扰不到他们了。周朗说:“这叫以人为本。”言语中充满了对自己学校的自豪。

    与女儿分手的时候,周洗尘狠狠地拥抱了她一下:“好好学习!别辜负这么好的环境!”自从女儿上高中,他再没这么亲近过女儿。这么多年,他很少陪过儿子、女儿。周末和节假日,他的时间大都奉献给补课班了。女儿是大姑娘了,年轻、漂亮。年轻真好啊。

    车从二环上高速,送他们回北连。

    周洗尘在家里差不多睡了两天。白天睡,晚上睡。他从来没连着睡这么多觉。疲累。身上酸疼,皮肉要从骨头上分开似的。年纪大了出门旅行是不行。幸好没去西安。西安有汉、唐,但汉、唐太遥远,那是一个民族的辉煌,跟他个人的生活其实关系不大,只是他的一个念想。而沈阳这样的城市,记载着他的青春,他一生中曾经有过的美好。还有女儿在那里。他的希望。有机会人真应该经常出门。五天的沈阳之旅,感觉过了好多好多天,比平时一成不变的日子充实许多,促使他想了很多问题。

    过完节周洗尘回学校上班。同事们热情,嘘寒问暖。住院期间,只有校长和教务处长去医院看过他,因为他跟肖洁商量好的,也跟校长表达过,要对同事保密。周洗尘的保密惹来一些同事的埋怨:“周老师,住院这么大的事也不吱声啊?!”

    对同事的埋怨,周洗尘一笑置之。同事的埋怨里有真情,也有客套。社会风气不正,他知道有的班主任老师生病住院,连学生家长都去医院探望。上医院探病,大多数人其实是还人情债,花钱,买东西,对自己的心里有个安慰,也免得日后关系不好处理。那种真正想去看人的,不能说没有,少。这么多年周洗尘头一次住院,躺在病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很悲哀地发现,自己真正发自内心想念的人,是那么少。这个世界上,你认识的人可能很多,真正想说话的人,能说到一起的人,能够称作朋友的人,有几个呢?

    经历了住院和十一长假,他在课堂上竟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在历史面前,个人是多么渺小。从前他对学生在历史课上用耳机听音乐充满了困惑,甚至愤怒:难道历史课的意义还不如那种歌词中充满了语法错误、听上去像牙疼的流行歌曲吗?!而现在,他的心中有些释然了。那些充满了谜团的沉重的历史课题,让专门搞学问的历史学家和希望从历史中汲取智慧的政治家们去研究吧,普通百姓,如他周洗尘,爱好可以,别太把那些历史事件和人物当回事。一介百姓,怎敢大言为历史而活?为什么不更实际一些,像肖洁一直以来在他耳边啰唆的那样,为住得更宽敞而活,为儿女的前程而活,为一个课时几十块钱的讲课费而活,为夫妻的身体健康而活?

    但是,一个人,如果脑子里只有衣食住行那些最琐碎、最实际的东西,就有意义吗?那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思考问题让周洗尘心情沉重。虽然他对课堂上的学生更加宽容,喊两声了事,再不认真生气,疾病却不肯放过他。他只在学校上了一个星期的课,就因为发烧再次请假。肖洁带他上医院,大夫说,还是住院治疗吧。

    周洗尘像学校里最听话的好学生,大夫怎么安排,肖洁怎么安排,他悉听尊便,非常配合。

    医生和护士当面夸他是模范病人。

    天天打针、吃药,让护士查体温、验血,看大夫查房。很单调,很无趣。吃什么药他从来不问,反正到时候肖洁就会给他倒好水,把准备好的药片送他嘴边。唯一让周洗尘高兴的,是天天能见到儿子周明。周明回北连实习。周明说学校要求每个学生得有两个月的实习实践,他在别的地方没有关系,只能回北连。肖洁的一个表弟,周明管他叫舅,在地税局当副局长,通过这层关系,安排周明到下面的一个所。周明白天到税务所,下了班来医院陪父亲,这样肖洁也能够回家休息休息。大四了,还有不到一年就毕业了,就业的压力让周洗尘沉重。问儿子:“考研吗?”周明的回答很明确:“爸,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我还是上班吧,以后你也别再去外面补课了。那种钱挣得太辛苦。”

    一双儿女,都是这么懂事。两个孩子长得都像父亲,周明尤其像。个头儿,脸庞。小帅哥呀。倒是性格不太像。两个孩子的性格都像肖洁,想问题比较实际,不像他这个做父亲的爱胡思乱想。这样也好。这种性格也许能让他们在社会上更好地生存。

    住院一个星期,烧退了。但胸部还是不适。又住了一个星期,肖洁说可以出院了。

    给程校长打电话说回去上课的事。程校长在电话里劝阻他:“周老师,这学期一多半都过去了,你的课就让小刘代吧,你好好休息,争取下学期从头带班。我还准备让你回来上语文课呢。放心,工资奖金哪样也不能差你的,老同志了,谁没有生病的时候。你身体底子好,把这劫过去了,以后就好了。”

    但他知道自己身体还是虚弱,并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白天,肖洁上班,他一个人慢慢走两站地去看老娘。老娘八十了,跟弟弟周远航在一起过。远航是遗腹子。爹因为急性阑尾炎死于远洋捕捞的渔船上,死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妻子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新生命。周洗尘的名字是爹起的,周远航的名字是老娘起的。为了纪念已经逝去的一家之主。就叫远航吧。就当你爹是去远航了吧。这么多年,老娘守着两个儿子,没有再嫁。周洗尘大学毕业服从分配回北连,没有按小柳的意愿争取留在沈阳。其实争取一下,未必没有可能。周洗尘明白,自己是不想离老娘、弟弟太远。他是这个家的长子,对老娘、幼弟有责任。老娘一直跟周远航在一起过。守着寡把两个儿子带大,看着他们上学、工作、娶妻、生子。周洗尘结婚以后想把娘接过来住。娘不来。偶尔过来帮他们带一对双胞胎,但从来不长住。周洗尘不能强求老娘,他在内心里一直有一个想法:娘离不开她的遗腹子。娘信佛,她是不是以为远航是爹托生的呢?一个跟她关系密切的男人走了,另一个关系更密切的血肉之躯从她身上脱胎而生,她是不是愿意相信这不是巧合而是天意?

    在娘跟前枯坐的时候,周洗尘曾经遗憾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女人。女儿和母亲之间是不是可以有更多话说,是不是可以有更多交流?关于爹的死和弟弟远航出生之间的玄机,他想象过不止一次,但只是在心里想象,从来不敢张嘴问。爹已经远去四十多年了。小时候他不懂事,没想过这个问题。长大了,懂事了,不敢触摸这个问题。娘是这个世界上他最尊重的人,也是他最心疼的人。坚强,坚韧,无私,宽容,乐观。他愿意把自己教给学生的那些最美好的词都用在她身上。八十岁了,头脑还算清晰,生活自立,内衣、内裤从来自己洗。周洗尘坐到他跟前,一句话不用说,就觉得他比原来更有力气。为了她他也应该快点好起来。

    天已经有些凉了。周洗尘到时,娘在楼下朝阳的长椅上坐着,面朝小区大门的方向。这一段时间,只要不是住院出不来,只要觉得自己还能走动,他总要过来看看。没告诉她自己住院的事。娘也不问。只是说过:“洗尘哪,看你瘦的,身体不好得抓紧时间治,别耽撂了。”

    周洗尘给娘带了好吃的。肖洁给他煲的乌鸡汤。他吃不进去。用保温桶装了,给娘带了过来。家里的鸡汤没了,肖洁会以为是他吃掉了。

    跟娘坐在太阳地儿里一起晒太阳。娘问他:“你怎么不去上课?”

    “这学期我没有课。”

    “噢。”

    娘不说话了。

    天很蓝。比他第一次出院那天还蓝。风吹过,白杨树叶纷纷落地。

    谁家的厨房飘出一阵炒菜炝锅的味道,胃里一阵难受。

    周洗尘主动要求住院。

    肖洁告诉他:“你出院还不到一个星期,住院医保报销不了。够一个星期咱再去住。”

    “谁规定的非得一个星期?!”

    “国家规定的,保险公司规定的,你跟我发什么火?!我给你找药,偏方治大病,咱吃药一样能把肿瘤吃掉,好不好?”

    “你就是掉钱眼儿里了,不舍得花钱。”

    周洗尘的话让肖洁的眼泪涌出来了。

    面对肖洁的眼泪,周洗尘不再吭声。

    过了一个星期,周洗尘住进医院。

    有人到医院来看他。学校的老师,补课班的老师,陆陆续续教过的学生,有留在本市工作关系还不错的。有的来了不止一次,像老秦,还有程校长。一般情况下,周洗尘不喜欢人来看他。很多时候,他愿意一个人待着。闭上眼睛,努力回忆曾经有过的美好和快乐以消解疼痛。来了人还要应酬,说一些客套话、感激的话。告诉肖洁,能挡的就挡吧。可是,来的人都是朋友、亲戚、同事,肖洁说怎么好意思阻拦?人也不跟你事先打招呼,从哪个渠道听到消息了,到了病房门口,你让人走吗?

    周洗尘感觉在病房住院比平时还忙累。

    半个月以后终于出院回家,周洗尘长吐一口气。

    天已经很冷了。第一场雪花已经飘过。新年马上就到了。

    元旦之前又住院。开始有腹水。身上疼。肖洁说已经给他用了最好的药,一支白蛋白二百多块钱,还得托人买。周洗尘一开始不同意用自费药,疼得不行了,才不再阻拦。

    元旦,周朗从沈阳回来。给周洗尘买了一件大红的羽绒服。她自己当家教挣的钱。周洗尘朴素,平时很少给自己买新衣服。周明长高以后,周洗尘经常拣儿子剩下的衣服。女儿给他买了新棉袄,周洗尘脸上有笑容,告诉周朗:“红色好,鲜亮。爸出院回家穿。”

    但周洗尘再没能走出医院。元旦长假的最后一天,当着妻子的面,他永远闭上了眼睛。古人的委婉说法是:长眠。他留给肖洁最后一句能听懂的话是:“我知道。”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周朗没在他身边。周洗尘催她去给奶奶送水果。来医院探病的,送的水果都很高级,猕猴桃、进口香蕉、西瓜。周洗尘惦记老娘。周明那时也没在身边,他在税务所实习,晚上才能回来。

    尽管关于周洗尘患了绝症的消息从他第一次住院不久就慢慢传开,真到了最后这一天,很多人还是不敢相信。五十四年前他在医院出生。五十四年里头一次住院,患的居然就是绝症。一双儿女马上大学毕业,眼看着就要享受晚年了,人却撒手西去。

    人啊!

    人永远走了,开始有人回忆他的好。这个长相英俊的男人,在工作上从来不挑挑拣拣,纪律最乱的班分给他,区里、市里的公开课,他给学校争了不少分。对学生超有耐心,一般情况下很少跟学生说重话。从来没碰过学生一个手指头,哪怕是最淘气、最不懂事的男生。对老婆孩子那个好啊。人家教育出来的一双儿女,有礼貌、懂事体、落落大方,都是有出息的样子。好人不长寿啊。

    跟周洗尘长期搭班教数学的王老师,在告别仪式上晕了过去。

    肖洁在周洗尘去后,躺了半个月才能出门。丧事全凭学校工会和周远航、一双儿女张罗。最后半个月,她没离开过周洗尘。周洗尘不让她离开。几分钟不见她,就问身边的人肖洁哪儿去了,对她无限依赖,像个无助的孩子。经常抓着她的手不放。夜晚,肖洁在他床边挤一下睡。不能离开。半夜他经常醒,醒了就找她,把她的手紧紧抓住,然后才能重新人睡。

    家里,那张从结婚开始就睡了两个人的旧木床上,女儿周朗替代了那个人陪她。夜里醒来,泪水涟涟,忍不住抽泣,女儿被惊醒,娘儿俩抱在一起哭。

    在老太太面前撒谎,说学校派周洗尘去南方进修,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老太太糊涂了吗?放假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学校怎么会派人去南方进修?那么孝顺的儿子出远门之前怎么会不来跟她告别?老太太不往下问,就没人再跟她解释。

    春节过后,周明和周朗,开学走了。最后一个学期,他们面临毕业分配找工作。年轻人,他们需要面对的事情还有很多。路长着呢。

    周朗临走时问:“妈,让我二姨过来陪你住吧?”

    “你表弟今年高考,她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我行。”

    但是肖洁实在打休一个人在家。她失眠,睡不着觉,胡思乱想。越胡思乱想越睡不着。家里所有的地方都打着周洗尘的烙印。他吃饭的地方,他睡觉的地方,他看书的地方。他用过的东西,衣柜里的衣服,柜子里的拖鞋,喝水的杯子。一个人在家最好什么都别想。一个曾经跟你朝夕相处的血肉之躯就那么灰飞烟灭,无处触摸,又处处留下他的烙印,让人不可思议。上帝造人为什么要有生死?为什么要用死亡来折磨生灵?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心有余悸,面容凄凄,手脚冰凉。

    白天上班好过些,她带学生去外面跑步、出操,以往她大多是在一边看着学生,自己很少运动,现在,她跟着学生一起跑跳,为的是让自己累,累极了回家好能尽快人睡。周洗尘在的时候,她一切围着他转,在医院护理病人累得直不起腰、体力不支的时候,心中也曾经想过:什么时候是头啊?真想好好躺床上美美地睡一觉啊。现在,周洗尘走了,儿子和女儿上学去了。她只需要把自己一个人的吃喝料理明白就成了,多么轻松啊,又是多么空虚啊,内心空荡荡的,心被掏走了似的。魂儿不在她自己身上,跟着周洗尘和一双儿女走了,分散在不同的时空。

    因为打休一个人在家,下班以后她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去亲戚家、朋友家。有好心人邀请她。陪她说话,对她充满同情。一开始她愿意有人陪,每一个能够在她身边多停留一会儿的人,都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有人在她身边,她会尽量克制自己不悲伤,不想逝去的亲人。希望在别人的陪伴中、在七嘴八舌的话题中暂时忘记逝者和不幸。但是,她很快拒绝了任何邀请。那种感觉,不是滋味。伤痛是你一个人的,你有什么权力让别人分担你的坏情绪?把自己的痛苦加到别人身上是可耻的,她不愿意多看别人脸上的怜悯。

    现在,每天她会准时下班。回家匆匆忙忙吃上一口早晨剩下的饭菜,然后,换上一双轻便鞋,她去商业街逛街,把自己湮没在人海中,湮没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让那些陌生人的呼吸陪伴自己,在那些昂贵或者便宜的花花绿绿面前,多停留一会儿,把心思用在那些好看的东西上。

    教师公寓离商业街不远。多年前教师公寓刚建成时,因为地点好,能住进来的让人眼红呢。北连是小地方,商品房的建设跟大城市比落后了好几年。后来商品房盖得越来越多,有本事的老师或者把房子卖掉另买了更大更好的房子,或者把房子租出去吃房租。因为地点好,教师公寓的房子很好租。有一段时间,肖洁曾经动了心思,也想把自家住的房子租出去。他们住的房子一个月能租一千块钱。在城市的边缘,同样的房子五百块钱能租下来。反正他们也不在商业街做生意,远点近点无所谓,一个月可以多收人五百块钱,差不多够一个孩子一个月的伙食费了,也不是小钱。这个想法因为周洗尘的阻挠而没能实现。周洗尘反对把房子租出去,他说住别人家的房子心里不舒服。因为他的反对,他们就一直住在这里。现在看,住在商业街附近确实有好处,起码肖洁逛街连车票钱都省下了。

    大商场、小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大有大的可逛之处。大商场经常搞促销,三八妇女节,五一国际劳动节,这样的节日,折扣很大。肖洁试过的一些衣服,号码、颜色、款式都相中了的一些衣服,她在心里核算着打完几折以后能便宜多少钱,省下的那部分钱可以一瓶洗发水或者交半个月的电费,那个过程挺有趣。大商场的另一个好处是人多,售货员经常忙得不抬头,记不住顾客的面容很正常。有一件上衣,她试了一次,没找着感觉,回去的路上想一想可能是颜色没选好,第二天再去试。售货员非常热心,为她拿衣服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期待她买下这件衣裳。售货员都拿提成,她买下了衣服意味着售货员能多挣一份钱。但是,也就是试试而已,有一些款式的衣裳,在商场里试试可以养养眼睛,却永远不会买回家。上班穿不出去,不是她一贯的风格,或者,干脆就是因为价钱太贵。一件小棉线的短袖衫,凭什么就敢要四五百块钱?四五十可以考虑。

    小店也有小店的趣味。在大商场林立的商业街能够生存下来,这样的小店铺肯定有自己的特色。那些卖服装的小店面,款式比大商场有个性,还经常是只此一件。大商场的衣服比较大众化,适合大多数人,小店面的服饰比较有特点,穿到街上,估计没有重样。

    每天逛到店面关门,商业街人去楼空。累得腿抬不起来,回家进门倒头就睡。

    逛街的行动在两个月以后戛然而止。

    那个下雨的晚上,她在百货大楼里闲走。下雨,逛街的人比平时少了许多,平时人头攒动的大楼里显得一片冷清。走走停停,在四楼的精品女装柜台,她让售货员拿一件八分袖的上衣。那件乳白色带小竖条的外套,质料是纯棉的,看上去休闲,不张扬,却很大气。肖洁喜欢这件衣服,脱下自己的运动服,穿上休闲外套,站到镜子前面反反复复看。前后左右,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颜色、质料、款式,真的挑不出毛病。周洗尘喜欢她穿得朴素大方。就是贵。怎么一件棉布衣裳要八百多块钱呢?看了能有半个小时,恋恋不舍地脱下来。售货员问她:“阿姨,这件衣裳非常适合您,您看好了吗?”

    售货员小姑娘,跟周朗年纪差不多,看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也许因为下雨,这一天她没有销售业绩?肖洁的心软了一下,真想说看好了,你开票吧。可她的心最后还是硬了起来。花八百块钱买这么一件小衣裳没道理。她摇了摇了头,准备离开。才走几步,她听见售货员小姑娘咕哝:“买不起就别试,这么没完没了地真让人受不了!”

    肖洁已经拐过专柜,听见小姑娘说话,回来问她:“你说谁呢?”

    “我自己跟自己说话呢。”

    “不对,这地方就咱俩,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呢?”

    “对不起,我可能是没礼貌,可你知道我们一天站到晚多不容易吗?如果都像你这样一遍遍光试不买……”

    “谁光试不买?”

    “阿姨,我已经替你数过了,就这件衣裳,你已经试过至少九遍了!”

    小姑娘的话音居然带着哭腔。肖洁愣住了。看着售货员小姑娘的一张嫩脸,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转身跑步离开。肖洁是个体育老师,虽然年纪大了,跑的速度还很快,跑步姿势也很标准。她的身影引起一片注目。仍在逛街的顾客,窃窃私语:有精神病吧?

    周洗尘的妻子肖洁,她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她必须想办法自己面对生活的不幸。

    身体没有力气,消瘦得很。以为是陪伴周洗尘住院累下的,歇歇能好吧。妹妹肖清劝她上医院检查。有病得早治。她去医院。体检的结果,对她是当头一棒!医生责备她:“你多少年没体检过了?!”肖洁让医生说实话,医生告诉她:卵巢癌。

    老天爷疯了!让她和男人脚前脚后得绝症!

    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她决定必须完成一件大事:把房子买好。

    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是她多少年的心愿。俩孩子,一儿一女,至少一人得有一个房间吧?家里的房子是两居室,原来两个孩子住同一卧室,上下铺。孩子上中学以后,不好让他们再这么住了,青春期,格外敏感,男孩、女孩住在一起不方便。和周洗尘商量了一下,把电视搬到他们的卧室,不大的客厅坚壁成了周明的卧室和书房。周洗尘和肖洁的一切活动,都退缩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跟周洗尘叨咕过无数次房子的事。说了也是白说。除了周洗尘的补课收人,他们两人的工资,养活两个茁壮成长的孩子并不富裕,哪儿有钱买房子?学校里刚毕业的年轻老师比他们这些老教师住的房子都好,年轻人大多没有家庭负担,条件好的父母还能给个首付,按揭以后一个月还千八百块钱,对生活没什么大影响。他们这种上有老下有小的,却很少有贷款的勇气了。按揭其实是一个人对生活的自信。我现在没钱,但我将来会有钱。像他们这个年龄的人,自信没了。

    在医院,周洗尘曾经抓着她的手,说:“对不起,没让你住上大房子。”

    说得肖洁心酸,拍着他的手背,告诉他:“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咱有一双好儿女,将来还怕住不上大房子?”

    话是这么说,看人家住大房子,还是心动。

    无数次收过派发的楼盘广告。当时她都是随便看一眼,顺手把广告扔进垃圾箱。现在,她回忆自己看过的那些广告,按由近及远的顺序,一家一家看。不看不知道,这几年北连新建的房子真是不少啊。市中心的那种高档楼盘不用说了,城市的边缘,从前的稻田地、菜地,居然不少变成了住宅,而且个个价格不菲。这几年房价噌噌涨,幸好金融危机了,房子涨价的速度慢了下来,否则肖洁怎么敢动心思加人看房的队伍?

    看房子让她受刺激。看房车里,售楼处的沙盘前面,大多是一家一伙儿的,夫妻、子女、老人,在一起讨论,甚至争执。哪怕是有争执也好,至少有人跟你在一起,为过日子而纠纷。最有可能跟她在一起争执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会跟她说话了。在他们夫妻二十五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们有过无数次的争执,大到买不买房子,小到酱油买瓶装还是散装。那种有争执的生活是真实的、充实的。一对夫妻在看房车上公然吵架,引全车人侧目,肖洁却一点没觉得那是没有教养,她觉得那是幸福,泪水一下子盈满了眼眶。

    周明毕业没签到合同,决定回北连。肖洁下了决心必须买房子。儿子长得极像周洗尘,身材、相貌,举手投足,俨然周洗尘的年轻版。看他的打算,是想像他父亲一样,让自己在北连安身了。这个家族的男人,因为老一辈死在远洋的船上,从此对远行好像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禁忌。回来也好,守着儿子过后半辈子,是天下多少女人的选择,她的婆婆就是最好的榜样。只要自己还活着。她羡慕自己的婆婆,她毕竟守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大儿子走了,她还有小儿子可以守。自己还能守着儿子几年?只要自己活着,她不会让儿子受委屈。儿子总有谈恋爱、结婚的一天,有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儿子将来谈恋爱、结婚,条件更优越了吧。

    想买房子是一回事,下了决心,也未必就能马上买到合适的。但肖洁打的是有准备之仗,她对北连的房子行情已经了然在心。哪儿房子价位合适、质量如何,她在心里掂量过无数次。

    去北新家园售楼处。上次在北新家园售楼处看房时,意外地碰见了周洗尘以前班里的一个女生蔡明丽。蔡明丽当年学习不错,在周洗尘班里是拔尖的学生,初三时母亲病故,影响她没考上重点高中。当时周洗尘回家还直替她惋惜。没想到她现在当了售楼小姐。肖洁第一次去看北连家园,是她自己摸上门去的,售楼处很冷清,没有几个看房人。蔡明丽认出了肖洁,给她介绍完房子,跟她拉家常。听说周洗尘去世了,蔡明丽的眼圈居然红了,说周老师当年对她很好,自己没考上大学,辜负了周老师。临走时,蔡明丽很真诚地告诉肖洁:“肖老师,您要真下决心买房子,您就再来找我,我一定尽我自己的所能,跟经理争取最大的优惠。房子的质量您也看到了,如果不是赶上金融危机,我们很少这样打折的。现在是清盘,估计还能讲下来价钱。”

    蔡明丽的许诺是一个方面,关键是肖洁对北新家园的地点、价位能够接受,她看上了其中的一户经济房型:三室一厅一卫,面积一百零三,主卧十六米,另外两个房间比较小,都不到十米。肖洁心中的打算是:儿子结婚,住最大的房间,给女儿周朗留一个房间,回娘家来她应该有地方住。周朗平时不回来,如果婆婆愿意过来住,也有栖身之地。将来周明有了孩子,还可以给孩子当卧室。北新家园的房子是全装修,省得她花力气操心了。暂时什么都不添置,把家里现成的东西搬过去就成。将来周明有结婚的一天,看儿子和媳妇喜欢什么,再换新家具。

    蔡明丽没有食言。她最后说出来的价钱,低于肖洁的预期。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说服经理的。肖洁在心里算了一下,应该是原价的七折了。连税加在一起,整套房子四十五万可以拿下来。

    肖洁没有四十五万。但是她还有一套房子。现在住的房子面积不大,地点却好,因为离商业街近,不少做生意的人愿意买,有的是自己当住处,还有的直接当库房,据说比租商厦里的库房便宜很多。肖清就跟她打过招呼:“姐,你家啥时候要卖房子,先考虑我。”妹夫在商业街开了一家饭店,一直说要买一处近点的房子。亲姐妹明算账,想要卖房子,肖洁第一个把消息通报肖清。买不买是她和妹夫的事,先告诉她是礼数。

    妹夫出价二十万。比她预期的要高出两万。心知肚明,妹妹、妹夫这是怜恤她呢。肖洁是个自尊的女人,一般情况下,她不会接受这种怜恤,但买房子用钱的关键时刻,也顾不得了,好歹是亲姐妹,一奶同胞,欠下的人情以后想办法还就是了。

    旧房子能卖二十万。妹妹说什么时候用钱告诉她一声就得。周洗尘去世,一直存着的公积金四万多取了出来,丧葬抚恤二十个月的工资,将近六万。肖洁自己的公积金有三万多,加上从沈阳回来以后,周洗尘大学同学包括小柳陆陆续续捐给周洗尘让他治病没花掉的五万多,还差七万块钱。肖洁舍下脸皮,跟几个平时来往近便一些的同事张了口,说好了给同期银行利息。这样把七万块钱也凑齐了。

    万事俱备,她给女儿打电话,让她回一趟北连。

    周朗比周明幸运。有罗霄和闻小玲阿姨的关照,她顺利留在沈阳的一家大公司做文员。虽说不是她学的会计本行,毕竟有了落脚之地,以后还有机会。

    周朗风尘仆仆从沈阳赶回来。

    进家门,号啕大哭!

    正在厨房给女儿准备饭菜的肖洁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女儿这是怎么了?路上让人欺负了?摊上什么祸事了?

    周朗边哭边诉,说的是:“你们不告诉我就把家卖了!爸呀!”

    周朗的眼泪有传染性。她的一声“爸呀”,把肖洁的眼泪勾出来了。这孩子从小反射弧长,周洗尘去世了,她伤心,但过了这么长时间还伤心到如此程度,大老远的回来,进家门就涕泪涟涟,让肖洁始料不及。

    更让肖洁想不到的是,女儿最耿耿于怀的竟然是肖洁不征求她意见就卖房子:“你们为什么不征求我意见就卖房子?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员,我爸没了,我也有继承权。你们不征求我意见就把房子卖了,犯法!知道不?!”

    周朗的激烈,她对母亲的态度,周明看不过去,劝妹妹:“爸没了谁不伤心?你这么挑妈妈理不对。怎么书越念越糊涂了?给妈妈道歉!”

    “哥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你们联合起来蒙骗我!我爸尸骨未寒,你们就把他的房子卖了,把他最喜欢的书扔了,你们就是想把他忘记了!”

    周明冤枉!虽然他住在家里看书学习,卖房子、买房子,肖洁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只是把结果告诉他。看到母亲谈起新房子的那种喜悦,让他觉得失去父亲的母亲需要这套房子,不是为了新房子多么宽敞,而是因为离开原来的老房子,母亲也许会快一些从那种欲绝的悲伤情绪中解脱出来,少一些睹物思人的机会。母亲老了。父亲的死让母亲一下子苍老许多。当体育老师的她一直身材挺拔,走路从来挺胸抬头,加上她本来就高的个子,在人群中非常显眼。可是父亲的死让她的腰弯了,看上去个子也矮了。他是这个家唯一的男人了,让母亲尽快进人一种新生活状态,是他的责任。所以,当肖洁告诉他,他们即将有一个新家时,他不能指责她。住新房子、大房子是每个人的希望,但是他的内心跟妹妹一样,割舍不了对老房子的怀念,因为这里有父亲,有他们一家人和乐融融的生活记忆。男儿有泪不轻弹,知道妈妈要卖老房子的那天晚上,他差不多一夜未睡,父亲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像电影一样从他脑海中一幕幕走过。周洗尘是他最好的唯一的父亲。他让自己别哭,告诉自己:睡觉!生活还得继续!

    妈妈说她跟同事借了钱,把借给她钱的叔叔阿姨的名字写给他。借了多少,怎么答应的条件,上面写得一清二楚。妈妈说:“儿子,这是妈妈写的借据。人得讲信用,万一妈妈有个什么意外,你要凭着这个把钱还给人家。”

    妈妈的话让他伤心一一这个家再不能有什么万一了!

    所以,在妹妹的哭和母亲的失语之间,周明左右为难。妹妹想念父亲,她希望保留父亲生活的痕迹,希望想念父亲的时候有点什么摸得着看得见的可以寄托的东西,她的哭是真诚的。作为这个家里陪伴父亲生活过最长时间的人,母亲的悲痛应该是最深的,可是母亲应该有新生活,她的选择也无可厚非。两个女人,都是他应该疼爱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做妹妹的工作,让她停止哭闹,尽快接受现实。

    可是周朗根本不听他的解释,不容他插话,而且继续把矛头对准母亲:“为什么不给他做手术?有钱买房子,就没有钱给他治病吗?是不是怕人财两空啊?”

    “医生说已经没有手术价值。”

    “不做手术怎么就知道没有价值?我们给他做了手术,如果还不好,那是天意,可是我们根本就没给他做!”

    “难道医生的意见是没有价值的吗?”

    “我爸说的对,你就是不舍得钱,连给他看病的钱都不舍得,连给他止疼的钱都不舍得!”

    “你爸根本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他不说我也知道。我是他女儿,他最亲的人。他都病成那样了,想去西安你不让他去,非拉他上沈阳,不就是想用他的病博得同学的同情吗?可他同学捐的那些钱,你用在他身上多少?就为了攒钱买房子是吗?!”

    女儿的指责,比女儿的眼泪更让肖洁伤心。她甩开拉着女儿的手,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周明敲门要进去,肖洁在门里告诉儿子:“让妈安静地待一会儿。”

    周明坐到周朗对面,给她倒一碗水:“把水喝了。一会儿去洗把脸,你脸上都和泥儿了。等会儿妈出来,你给她道个歉。”

    周朗不喝水,也不听他劝:“别装好人。卖房子你也有份。”

    “我真的不知道,都是妈一个人决定的。”

    “至少你没反对。难道买新房子比怀念亲人还重要吗?你知道我一路上的感受吗?我一路上都在想象家里的情况:我爸坐过的沙发没有了,他睡过的床没有了,他看过的书没有了,当时我就受不了,我在车上就开始哭,你知道我那种感受是什么吗?!你们把他给忘了!你们想把他给忘了!”

    “谁能把他忘了?!可我们都还得活下去!爸在天有灵,他不会愿意看你天天哭泣。他假装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从来不问自己得了什么病,不就是想把伤心藏在自己心里,不让我们跟他一起伤心吗?你以为爸那么聪明的人连自己可能得了什么病都不知道吗?我们瞒着他,他也在瞒着我们,互相欺骗而已!”

    “爸能知道吗?我们瞒得那么努力。”

    “傻子才不知道。没完没了地住院,没完没了地有人去看他。还用问吗?还用说吗?”

    “他最后跟妈说了什么?他那时候为什么要把我支走,非得让我去给奶奶送水果?”

    “最后他还能说什么?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让你离开,还不是想给你留下好印象,人死的时候、最后挣扎的时候能好看吗?他想给你留下好印象,这你还不懂吗?!你个小混蛋!”

    周明把周朗骂醒了。她去洗脸,下厨房把妈妈炒了一半的菜炒完,然后,敲卧室门喊肖洁:“妈,对不起,请你出来吃饭!”

    周朗在家住了两个晚上。

    她在同意卖房子的文书上签了字。走的时候,肖洁让周明去车站送妹妹,自己留在家里干活。一双儿女下楼,她趴在窗台上往下看,眼泪憋不住。

    其实是不敢与女儿分离。

    房子到底卖成卖不成,还是个未知数。卖房子,更名需要周洗尘所有继承人签字、公证。做通了一双儿女的工作,才知道婆婆也是有继承权的,还需要有婆婆的签字。可是,他们连周洗尘已经去世的消息都对老太太隐瞒了,哪还敢去让老太太签字呢?周远航说可以骗老太太,可是肖洁认为那样不妥。她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去伤害老太太?!

    卖房子的事,买房子的事,暂时撂下吧。

    因为女儿的哭闹,她对生活和自己的病有了重新认识。最要紧的是她必须去医院。她要找最好的大夫会诊:万一还有手术价值呢?

    跟儿子和女儿,都没说去医院看病的事。

    为了儿子和女儿,她得认真地治疗。女儿还没找对象呢。儿子还没找到合适工作呢。

    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既有资格当奶奶又有资格当姥姥的有几个?那得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啊!

    她得活到那一天!

    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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