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葱拌豆腐

    卤水点的大豆腐，如果是刚出锅冒热气的那种，直接放到盘子里就行。小葱洗净切成一寸多长的段，码到豆腐上。这道菜的关键是酱。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有人喜欢肉酱，有人喜欢辣酱，有人喜欢海边出的虾酱，还有人喜欢吃没炸过、原汁原味的农家酱。用什么酱拌看个人口味了。在北方，无论城里人家还是乡村门户，小葱拌豆腐都是家庭中的常菜。

    如果是从市场上买的凉豆腐，最好用开水把豆腐焯一下。

    他们的相识竟然跟豆腐有关。那年她刚毕业，留校做辅导员。学校食堂的伙食不好，闲暇无事或者嘴里没味道的时候，她自己也做一点简单的饭菜。买点面皮包馄饨啦，方便面里放几片西红柿啦，总之得是简单的那种。复杂了她不会做。有一天从图书馆出来路过学校门口的副食品店，她看见有人在排队买豆腐。冬天，大豆腐在豆腐板上热气腾腾地冒着白汽，豆子的香气随着白汽四处飘散，她竟突然间有了想把豆腐吃进嘴里的欲望。那时候买豆腐要票哩，幸好她的各种票证经常揣在兜里。一时兴起，她就站在了排豆腐的队尾，一边排着队一边在心里面盘算着买回去的豆腐要怎么做。她有一个煤油炉，还有一口高压锅，一只炒菜的马勺。豆腐里加点虾皮炖着吃不错。最简单的办法其实是小葱拌豆腐。不用炝锅。她不喜欢炝锅的油烟味儿。想着怎么做豆腐的时候，很快就排到她了。她拿出豆腐票，拿出一块钱，没想到卖豆腐的女人看了一眼她递过去的票，二话没说又给她递了回来：“你这是下个月的票。”

    豆腐票上印着月份的，每个月只能用当月的票。她知道。问题是当月的豆腐票她肯定还没用呢，早晨出来时匆忙，把新票当旧票揣兜了吧。她对卖豆腐的女人说：

    “您先卖我，我把新票压这，一会儿回去把旧票给您拿回来。”

    卖豆腐的女人邪她一眼，很不客气地回答：“没这规矩。您往旁边闪一下，后面。”

    后面还有不少人排着队呢。白排了一回队，又被卖豆腐的女人小视了一番，她的脸一定是红了，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听见后面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喏，你先用我的票吧。”

    她回过头去看。是排在她后面的一个男人。男人个子不高，长得非常普通，他的手里拿着一张豆腐票。原来她后面排着一个男人哩。她一直往前看，心里面琢磨着怎么吃豆腐，没注意自己的身后。她认识他吗？不是没有可能。她的眼睛近视，平时不大愿意戴眼镜，跟熟人擦肩而过不打招呼的事经常发生。她瞪大了眼睛，努力调动自己的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的熟人堆里有这样一个能够排队买豆腐的年轻男人。犹豫了一下，她说：“谢谢，不用了。”

    本来还想跟卖豆腐的女人理论几句，因为男人的相助，反倒不好意思了。

    郁郁闷闷地回了宿舍。没想到回到宿舍不久就有人敲她宿舍的门。打开门，惊讶地发现门口站着刚才排队买豆腐的男人。男人的手里托着一块用大号铝饭盒装的豆腐：“送给你吧。我买完豆腐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做菜的家伙什儿。”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也是刚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留校在化学系的实验室当实验员，整天猫在实验室里鼓鼓捣捣摆弄试管，怪不得她不认识。她是学文科的，跟理科的人来往不多。

    走进婚姻之后，小葱拌豆腐成了他们之间戏谑的经常话题―

    “脸皮真厚。不认识人家就能端着一块豆腐给人送上门。”

    “除了你以外，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是用送豆腐的方式搭汕女生的吧？”

    “老实交代，送豆腐的时候心里面是不是就想着吃我豆腐了？”

    男人的回答让任何女人听了都会心花怒放：

    “你长得好吗，你那时候真白呀，又白又嫩，像大豆腐一样。幸亏那天我站在你身后排队，要是别的男人站你身后，没准儿也去给你送豆腐了，那我上哪儿找这么好的老婆呀！”

    实际上男人每次的回答并不完全一样，但大概意思差不多。这种话女人百听不厌。关于豆腐的调侃，渐渐成了夫妻之间床第之欢的前戏。小葱拌豆腐不但是他们家庭生活的常菜，也是他们家庭生活和谐的润滑剂。

    有一段时间，他们经常拌小葱豆腐。经济、实惠、有营养、方便。好处多多。

    后来她从报纸上看到介绍，说小葱和豆腐拌在一起会产生草酸，对身体不好。渐渐地做得少了。

    后来他们在床上也渐渐地不再说小葱拌豆腐的话题了。不知道是先不吃小葱拌豆腐才不提这个话题了，还是因为不提这个话题才不吃小葱拌豆腐了。哪个是因哪个是果，没仔细想过。

    反正是不吃了。其实小葱拌豆腐这道菜也有不足。生葱吃在嘴里，很长时间味道都去不掉。那种气味，其实挺难闻的。

    好多年不吃小葱拌豆腐了。

    酥骨带鱼

    市场上最窄最便宜的那种带鱼。带鱼洗净切段儿，热油两面煎，煎过放进高压锅，加盐、糖、葱、姜、蒜、料酒、酱油、醋，喜食辣也可以放适量干辣椒。加适量水，压紧锅盖加压力阀用小火焖。这道菜的关键是掌握水量和高压的时间。时间短，汤大调料味儿进不去；时间长了，做出来的鱼干干巴巴，不滋润。最佳状态是还剩下一点儿黏稠的浓汤，浓汤挂在鱼段儿上，滋味浓厚，鱼骨酥烂，肉和骨都可人口。

    这是他们谈恋爱、包括刚结婚时经常做的一道菜。第一次做这道菜时她把鱼煎得一塌糊涂，还没等煎完就已经肉骨分离。经过一次又一次尝试以及不耻下问地向别人请教，她才慢慢弄明白，那是因为放鱼的时候锅里的油还不够热，另有一个原因可能是她翻得太勤。最好是一面肉煎住了再翻过来煎另一面。带鱼是他单位过节时发的。两个人还没结婚呢，都还独身。他把鱼拎到她的宿舍。教工宿舍楼是学生宿舍的筒子楼改造的，年轻的已经结婚或者还未结婚的教工嫌食堂的伙食不好自己改善生活或者有兴致自己下厨时，就把长长的走廊当成了厨房。走廊里贴墙摆着一溜煤气罐，一到做饭时间，走廊里热火朝天，炝锅的葱花爆香，炸酱的辣椒呛人。谁家做了什么满走廊都知道，有时候也互通有无，你给我一勺辣椒酱，我给你盛一碗酸菜汤。热热闹闹，一片红火的世俗生活场面。很多年之后，她的梦里甚至不止一次出现这种场景，连炝锅的葱香都闻得到！

    煤气罐是他搬来的。煤气罐是紧俏的东西，需要找关系才能弄到。那时候他就显示了在社会上的活动能力。他把煤气罐搬来了，她怎么好意思不偶尔做一次饭？男人么，通常比女人食欲旺盛而且饭量大。尤其二十几岁的男人，肚子是填不满的无底洞。一开始她一个人在走廊里做。两个人没谈婚论嫁，还不好意思这么兴师动众地在一起“生活”。主要是她不好意思。周围都是她单位的熟人，如果两个人大张旗鼓地在一起做饭吃，实际上就等于向大家宣告什么了。她认为他们还没到那一步。至于到了哪一步，她也说不好。反正是可以在一起单独吃饭了吧。她一个人把菜做好，然后端进屋里两个人悄悄吃。主食是在食堂打好的。一边吃鱼一边说着悄悄话，外面走廊里的菜味、说话声不时从门缝挤进屋里，一扇木门把他们和世界分成了两部分，把他们两个人变成了“自己人”。那种感觉，有一点偷偷摸摸向禁忌挑战的刺激和甜蜜。也许，正是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让他们终于走进了婚姻？说不好。婚姻有时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缘分。像刘巧儿那种能把爱说出一二三的，不多。他能说出来吗？不知道。她从来没问过。至少她说不出来。

    后来就是两个人一起在走廊里做饭做菜了。一边做菜一边说话，东拉西扯，不用刻意寻找话题，偶尔跟路过的邻居打声招呼。他们是即将结婚的两个人，之所以还没结婚，没搬到一起住，是因为还没有房子。他们已经登了记，在等他单位分房子。

    酥骨带鱼有许多优点，比如营养丰富，物美价廉。还有一个明显的好处是吃剩下可以放，因此每次就可以多做些。那时候没有冰箱啊！两个人一起吃一顿，剩下的她自己留些，然后把大部分给他带走。他那时候调到学校在郊区办的校办工厂去了，单位没有食堂，中午要自己带饭带菜。她把带鱼在大号铝饭盒里一层层码得结结实实的，一直到装不下了为止。很多年之后，当他成了上市公司的老总，每年拿着数目可观的年薪和股权分红时，一些刚认识她的女友眼红得要命，不止一个人问她是怎样钓得金龟婿的。她透过高度近视镜片、瞪着茫然的大眼睛，很无辜地告诉人家，她没钓过。那些带鱼可是他主动一次又一次拎到她宿舍的。刚开始她是那么不情愿做。一是不会做鱼，她在家里是老小，上面几个姐姐包揽了家务，从来没让她正经做过饭。二是煎完鱼衣服上、头发上一股鱼腥味儿，那时候洗澡不像现在这样方便，独身宿舍也没有洗衣机，每次她做完鱼，必须得自己烧水洗头、洗衣服，麻烦得很。

    也许，那时他是用做鱼来考察她的性格和生活能力？她从来没这么问过他。婚姻真的是一种很复杂的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她也不相信他那时候有那么多心计。也许那时候他只是还没有别的更熟悉的女友可以把单位发的鱼做熟了让他解馋吧。

    酥骨带鱼操作方便，对原料的要求不高。鱼骨和鱼肉都可以人口，老少咸宜。

    已经好多年没做过这道菜了。单位发的带鱼越来越宽，肉越来越厚。宽厚的带鱼更适合红烧、清蒸，做酥骨带鱼有点白瞎了。后来，他们更热衷于吃深海鱼，而且得是深海活鱼。那种养在海鲜店水箱里的活鱼几百块钱一条很正常，但对他们的消费能力而言，这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

    有时候，嘴里没味儿想不起来吃什么的时候，偶尔她也想过这道菜。却再也没有兴致亲自去做了。

    做了其实也未必吃，犯不上花那么大的力气。

    很多年不做，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握好火候。

    砂锅豆腐

    把猪棒骨敲碎加葱姜大料煮汤，当汤成奶白色时，把调料和骨头捞出来，下适量的豆腐，爱吃海带或者大白菜也可以适量加人，最后加盐、味精。这道菜的特点是营养丰富，看似素菜，却因为是骨头汤打的底子，口感极好，营养也是没的说。大人小孩都适合。尤其适合牙口不好不耐咀嚼的人。

    砂锅豆腐也是他们家常做的菜。这道菜最大的优点是不用炝锅，免去了一身油烟味儿。

    爱做这道菜的理由之一也是由于他牙齿不好。当女友们羡慕她嫁了个好男人时，偶尔的，她在心里也会无声地冷笑。年轻时的他，缺点之一是牙长得不好。就因为他的牙长得参差不齐，两个人差一点没成。他们刚恋爱时，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反对，包括她的父母，几个姐姐，包括她周围的朋友。他的牙长得不是一般的不好，不整齐、发黑发暗不说，还有严重的牙周病，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他就经常牙疼。不张嘴还好，一张嘴，简直没法看。她是爱看美国电影的人，但有一段时间她差不多不敢看美国电影了。怕受刺激。电影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张嘴全是又齐又白的牙齿，包括那些黑人，甚至包括各种各样的坏人。人家的牙齿都是那么好。后来她才知道，敢情美国人从小就看牙医，看牙是他们重要的经济支出之一。在美国，牙医是收人很高的，是一个很尊贵的职业。他的牙一看就是从来没经过矫正。也许上大学之前至少是从小连牙都不刷？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他家住在东北与内蒙古交界的地方，穷且不说，还缺水少雨，一冬天只能洗几次澡。因为牙长得不好，他第一次吻她时，她把头扭得远远的，那种奋力挣脱，肯定有初恋的羞涩，是不是还有别的因素？比如他的牙长得那么难看，永远像没刷净似的。他有牙周病的嘴里气味也并不好闻。她没仔细想过，但不排除这种可能。那时候还不时兴嚼口香糖。所以除了刚谈恋爱那会儿还在一起接过吻，结婚以后，这种亲密的动作就永远从他们之间消失了。

    中国人的婚姻，好像跟接吻没有什么关系。至少他们的婚姻是这样的。

    别人呢？她没跟别人探讨过。

    所以她更爱看美国电影。她看那种生活片。很温馨的，节奏不要很快，演绎着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感纠葛。美国的男人和女人，谈恋爱的时候，即使是婚姻中的男女，老天八地的了，也经常是头一伸就凑到了一起。他不爱看这种片子，如果是他手里拿着遥控器，肯定他会换台。他爱看枪战片，爱看黑帮、飙车，满屋子里的急刹车和枪击声。两个人看电视看不到一块去。这事放现在很简单了：一人一台电视不就解决了！刚开始不行。家里只有一台电视，两个人因为选台闹矛盾。当家里每个房间都配上了电视而且都是高清晰度的数字电视而且还可以看付费的有线台时，这种矛盾已经不存在了。他现在哪有时间看电视？成功男人要在外面应酬。洗澡、按摩、吃饭、喝酒、打麻将。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更丰富更暖昧的活动，她眼不见心不烦。装不知道吧。他的牙现在又齐又白。一口牙至少花了五六万块钱。她猜的。在花钱这种事上他已经不跟她说实话了。他有小金库。查不出来的。但能猜出来。烤瓷的，还有种的牙，很自然的白，排列得得体大方。是成功人士嘴里都有的那种牙。据说现在种一颗进口的牙至少五千块钱。现在认识他的人，尤其那些年轻的女人，不会想到吻她们的那张嘴曾经影响过他恋爱吧？

    他的牙治好了，不再影响他吃东西，所以现在家里也不用再做砂锅豆腐了。偶尔做一顿，不再用骨汤，而是改用新鲜的蛎蝗或者海虾。他现在不爱吃油大的东西。

    儿子的牙长得像他。连扭曲的地方都一样。一看牙就知道准是他的儿子，肯定没抱错。遗传的力量真是可怕。儿子乱糟糟的牙齿让她费了无数的精力。从小到大，她不断地带他看牙医，拔牙，矫正，总算把牙排得整齐了，但牙质是没法儿改变的，儿子暗淡的没有光泽的牙齿时刻提醒着她的记忆。

    酸菜白肉

    新鲜的五花肉放汤锅里煮，加葱、姜、大料。肉熟后捞出来控净水，切成肉片待用。把片好切细的酸菜放进煮过肉的汤锅里炖。时间越长越好。酸菜不怕炖。炖得差不多了，把切好的五花肉回锅放进酸菜汤里，加盐、味精。如果爱吃血肠，里面也可以放几段。加了血肠的酸菜白肉别有一番滋味。肥而不腻，味道鲜美。

    酸菜是用大自菜腌渍的，中国人都知道。有一首歌叫《东北人都是活雷锋》，正经火了一阵儿呢，里面有一个叫翠花的，她最后上的那道菜就是酸菜。酸菜有各种各样的做法，炒、炖、包饺子做馅儿，酸菜芯儿也可以洗干净了蘸酱吃。酸菜猪肉炖粉条。一说起东北菜，人们首先就会想到酸菜。

    他爱吃酸菜白肉。东北人还有不爱吃酸菜白肉的吗？！据说少帅张学良晚年还想着吃酸菜呢。科学家说人的味蕾是小时候形成的，你小时候吃酸菜，这辈子就忘不了了。

    她也爱吃酸菜。所以只要他说想吃酸菜白肉了，她就很积极地做。做酸菜白肉的前提是得有酸菜。刚结婚的时候市场上还没有卖酸菜的，都是家家户户自己渍。一到秋天，满街一车一车的大白菜，谁家不买个几百斤？把大白菜晾晒差不多了，用刀砍掉多余的老帮和根，一层层地码进缸里。加盐，为的是白菜不烂。后来有卖酸菜鲜的了，可以保证酸菜不烂。把菜码好，最后压上石头，免得白菜浮起来。白菜没酸时离开水就烂了。有的人家渍酸菜之前还用热水把白菜烫一下。做法不一。所以最后出来的酸菜味道并不完全一样。据说每家的酸菜都有自己特殊的味道。

    他们也渍过好多年酸菜。五六百斤大白菜，从卖菜的大车上往下搬，搬进楼前的空地上，得晒几天呢。上班之前他会下楼把白菜一棵一棵摆到白天能照着太阳的地方，白天有空她会把白菜翻个儿，看哪个地方没晒到。晚上下班，他会把白菜一棵棵再摞起来，上面罩塑料布，四周用砖头压住。秋天没人偷白菜，顺手拿走一两棵可能，但对一堆白菜来说，少一棵两棵也是无所谓的。主要是怕晚上有霜把白菜打了、有雨把菜淋了。头一年渍酸菜她手忙脚乱。在家里没干过这活啊！他会。他是老大，从小帮母亲渍酸菜，是家里干活的主力。把几百斤白菜码进缸里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看着他汗淋淋卖力气干活的样子，她的心里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这个男人，也许不浪漫，也许牙不整齐，挣的钱也不算多，但至少跟他在一起生活还是很有安全感的吧。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啊。

    现在他们不渍酸菜了。渍酸菜太麻烦，买白菜、晒白菜的辛苦他们已经不能承受。他的颈椎有病，还有腰脱，拎一台最轻的手提电脑都得小心。她的肩膀有很严重的肩周炎，经常膀子疼得抬不起来。尤其是搬了新家以后，装修豪华的家里放个酸菜缸算怎么回事！没有地方放、影响美观，一冬天酸菜缸散发出来的特殊的气味也不好闻，滞留在屋子里出不去，她点了好几捆印度出产的香都盖不掉。

    而且，现在市场上已经有很多卖酸菜的了。那种袋装的酸菜，一年四季超市里都有的卖。虽然跟自己家里渍的酸菜味道不完全一样，毕竟方便啊，想什么时候吃打开一袋就行。

    不渍酸菜的最主要原因其实还是因为他变懒了，不愿意再动手。最后一年渍酸菜，他们吵过一架。从结婚开始渍酸菜就成了他的任务，她已经习惯了他买菜、晾晒、装缸。那一年秋天，大白菜已经快下市了，他还没抽出时间去买菜。她着急，跟他唠叨了几次。他心不在焉，一看就是在搪塞：“要么你雇个人买点菜回来吧。我负责渍还不行？”不行。其实她不是非得要他动手。她心里知道自己要的是他还在为这个家操心大事小事的感觉。但是他已经不想操心了。或者是没有精力操心这种小事了？他说：“要不别渍了。也吃不了几顿。”是吃不了几顿，因为他回家吃晚饭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她不甘心。因为渍酸菜，她把陈年的芝麻谷子把她对他的不满全翻出来了。她坐月子时婆婆从乡下来侍候大人孩子，煮汤时居然一口大锅里就放两根排骨，排骨汤稀得能照见人影。还给她吃剩饭，害得她在月子里拉肚子，至今看见剩饭胃里还有反应。她流产的时候，他不去医院陪她，居然去出差、跟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谈判……

    她喋喋不休的时候，他站在一边一声不吭，用那样一种陌生的目光看她。然后，一下子听烦了吧，竟突然摔了手里的一只高脚杯！摔在地板上，她扫了好几天才把玻璃碴子彻底清净。是他们结婚时她在商场亲自选的高脚杯！那是他头一次在家里摔东西，让她知道了这个看上去性格很好的男人，这个从结婚以来对她基本上是和颜悦色的男人，其实他也是有脾气的，在家也是会发火的。从此，她在他面前再说什么的时候，心里面加着小心了。

    现在她已经很少在家里炖酸菜。爱吃酸菜的那个人，家里的这个男人，基本上不怎么回家吃饭。偶尔心血来潮回来吃一顿，也不提前告诉她，现做显得太仓促了。酸菜得炖很长时间才好吃。

    而且儿子不喜欢吃酸菜。这一代人，爱吃肯德基、麦当劳、必胜客，对酸菜不感兴趣。

    他们都不吃，她自己就懒得做了。

    一个人做饭吃有什么意思呢？

    芸豆烀饼

    芸豆去弦，掐成段，洗净控水，下油锅炒蔫，加汤，加葱、姜、大料、盐，五花猪肉切片下锅。白面用开水烫三分之一，再用凉水和，加油面、葱花、少许盐起层。和好的面擀成饼状，整体放芸豆锅里，盖到芸豆上。大火烧开后改中火炖。芸豆出锅时留少许汤。菜和饼同时熟。菜里有面香，饼里有芸豆的清雅。

    这是男人给她做过的一道菜。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男人轻易不做菜。不光是后来不做，是从结婚开始就基本不做。那次是她流产。他说让乡下的老娘来侍候，她拒绝了。她不喜欢和婆婆住在一起。婆婆对她不坏，家里不富裕，自己还穿着打补丁的棉袄呢，竟然会舍得花钱给她做了一件里外三新的花棉袄给她寄来。花棉袄她一次没穿过，但至今还留着，多少次单位往外面捐冬衣，她都没舍得往外拿。棉袄做得太大了，她穿在身上晃荡。还有呢，那种图案和样式也是她绝对穿不出去的。婆婆的心意她虽然领了，但她不愿意跟婆婆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尤其是那种特殊的时候。婆婆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儿让她不舒服。说不好是什么味儿。长年不洗澡，或者农村厨房烧柴草的味儿，也许还有整天跟鸡、猪、狗、猫、羊、牛、马等等家禽在一起沾染上的动物的气味。她说不清楚。就是洗过澡婆婆身上的那种气味也下不去。她不喜欢闻。头晕，心烦。

    那种日子，她宁愿自己躺在床上。也不是什么光彩的病，一个人悄悄养着吧。

    后来他就给她做了那顿饭。芸豆烀饼。事先他也没说做什么，一个人在厨房忙着。等他把芸豆和饼端上来，等她把芸豆和饼吃进嘴里，她的心里蓦然涌起一股暖流。真好吃！

    是真的好吃。可惜她只吃过那一次，因为他只做过那一次。

    有几次她不爱动弹了，央他做饭：“做顿芸豆烀饼吧！”

    他不做。他宁可花钱请她去外面的馆子，或者打电话要外卖。

    那一年他们去乡下的婆婆家。她轻易不跟他一起回乡下。跟公公婆婆住一间屋子的感觉不好。洗澡不方便，上厕所尤其不方便。乡下的厕所，男女共用的，也没个正经门，墙只有半人高，站起来系裤带，墙外面的人都能看见。蛆虫在脚底下爬来爬去，让你才进去就想出来。太痛苦了。

    那次他是自己开车回去的。他刚学会开车，瘾大得很，非要自己开车回老家。她心里琢磨着，其实他也有回老家显摆的意思吧。谁都愿意衣锦还乡啊。她给了他一次面子。刚结婚那几年，他不止一次说过，他回老家的时候，小时候的玩伴嘲笑他呢，怀疑他在外面是不是真娶了媳妇，要不就是媳妇长得太丑，不好意思往家带。知道他是在激将她，但她还是跟他去了。你不能总不给男人面子啊。

    但只住了两天，她就再也住不下去了。想儿子想得厉害。她自己给了他面子，却不舍得把儿子也往乡下带。她把儿子扔给大姐了。其实他也住不下去了，她的想法暗合他意，自己开车，说走就走。婆婆把园子里种的菜摘了一大堆，他们的车上塞满了山里的土特产。山路崎岖，像来时一样颠簸，但他们的心情都是愉快的。谁都愿意回自己的家啊！

    没想到车会坏在半路。车胎爆了。他自己不会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最近的村子也有三里地。他让她一个人在车子里等，自己去前面的村子里找人。他说前面那个叫许屯的村子里有他的同学。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回来。他的同学没来，同学的丈夫来了。原来是个女同学啊。同学的丈夫是个农民，也不会换胎，但有力气，人也挺聪明的，两个人琢磨来琢磨去，费了老大的劲，终于把胎换上了。

    车修好了，他们去同学家喝水。女同学扎着围裙，已经做好了饭。看见她进院，女同学的目光一闪一闪的，一直没离开她。女同学在仔细观察她呢。那顿饭很简单，苞米面饼子，酱缸里现捞的咸菜，大白菜炖豆腐。女同学叫玲儿。玲儿在饭桌上充满歉意：“下回再来，做芸豆烀饼。那是我最拿手的。”听到芸豆烀饼，她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而他也扭头在看她。两个人的目光对视，她笑了，他有点尴尬。

    她对玲儿印象挺好的。朴实，热情，大方。就是有点老相。农村妇女，风吹雨打的，都那样吧。

    那首叫《小芳》的歌儿流行以后，有一天，她心血来潮问他：“玲儿是你的小芳吗？”

    他有点恼怒。

    再没问过他这个话题。也没再要求他做芸豆烀饼。

    红焖羊肉

    新鲜羊肉洗净切块，加葱、姜、大料、肉蒄、胡萝卜，大火煮开以后小火焖。肉烂了以后加盐、味精。也可以加适量辣椒或者大红枣。适宜秋、冬季节食用。做好的一小罐羊肉可以分吃几顿，放在冰箱里，吃的时候现盛几勺，热一下就行了。

    这是她跟同事在饭店里吃饭学来的。一开始他说麻烦。在他的家乡，吃羊肉用不着这么复杂。手把羊肉，杀完的羊煮熟了用刀切、用手撕着吃就行了，那才有羊肉味啊，加这么多调料不是把肉味都盖住了吗？

    但是儿子爱吃。儿子是肉食动物，每顿饭必须得有纯粹的肉。炒菜里的肉对他来说可以忽略不计。刚结婚的时候每顿饭吃什么是以他为中心的。后来变成了兼顾父子俩。后来变成了以儿子为中心，因为他回来吃晚饭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回来，就和着儿子爱吃的菜吃一口就行了。

    儿子上初中的时候，学校军训。那是儿子头一次独自离开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住。那几天晚上她竟然睡不着觉，满脑子里都是儿子在外面受苦受难的形象。临走的时候她买了牛肉干和各种小食品往儿子的包里装。儿子发现了，全给掏了出来：“老师说不让带小食品，发现了要给班级扣分的。”儿子胆小，听话，她不敢勉强。可是军训的饭能好吃吗？儿子饿了怎么办？那几天儿子不在家吃饭，男人也出差了，她自己一个人根本没有做饭吃的动力，东一口西一口地对付，胃里空落落的，心比胃更空，一点着落都没有。军训结束那天，她去学校接儿子。学校门口人山人海，全是来接孩子的家长。第一辆大巴车出现的时候，看见车上一个小男孩在哭，她的心里一酸，心揪揪着，差一点也跟着掉了眼泪。等她见到儿子时，发现儿子竟然瘦了，整整瘦了一条，小脸灰扑扑的，就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在儿子没哭。回家的路上，儿子说：“妈，告诉你件事你别生气。以前我是百分之七十爱吃家里的饭，通过军训，我是百分之百爱吃了。妈我今晚想吃红焖羊肉。”儿子的话让她的眼睛潮湿了。后来，当儿子吃饭挑三拣四的时候，她甚至想过，应该让他再去参加军训！至少一年训一次。

    刚结婚那几年，她曾经为怎么做羊肉犯愁。羊是他家各种名目的亲戚送的。当初她家反对他们结婚，有一个理由也是他家的出身。她几个姐姐都替她犯愁：“妹呀，你嫁给这个人，就等于嫁给他一个堡子的人了，有你后悔的那天！”

    她不听。她嫌几个姐姐势利眼，专挑有钱的嫁。难道农村人就不能娶城里媳妇了？偏见！结婚以后，家里的亲戚越来越多的时候，她才慢慢理解了姐姐的话。岂止是一个堡子啊！农村人亲戚也不知怎么那么多。他家里一个堡子包括别的堡子的亲戚只要进城，肯定要到她家里来。当然，他家乡人讲礼数，人家不会空手来的。小米，红枣，奶皮子，还有羊肉。如果冬天尤其是年根儿底下来，通常是羊肉。那是很珍贵的见面礼呢。最隆重的一次，他的表弟，带来一整只羊，还是活的！

    那次可真把她愁坏了。她认识羊，但从来没近距离地接触羊。想不到一只经过长途跋涉过的羊竟然那么脏，身上的毛说白不白说黄不黄，没个正经色儿，还浑身的味儿！男人不在家，她自己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只羊。她让表弟把羊拴在楼下的树上。总不能把羊牵楼上吧！那天晚上她一宿没睡好。不可能睡好。羊不喜欢城里，不喜欢被拴在楼下的树上。羊在楼下咩咩地叫着，像没人疼爱的孩子，让她的心里闹得慌，而且疼。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求求你了羊，你别叫了行不行？明天早晨我就放你走。我送你去郊区的山里，放你自由行不行？

    羊大概是从后半夜开始不叫了。她没看表，说不好时间。那时候她已经困得不行了，很快就睡了过去。早晨起来，等她趴到阳台上往楼下看时，脑袋嗡地一下，差点没站住跪地下。下楼时两条腿都是软的。她住在二楼，从楼上很清楚地看见羊躺在血泊中！本来就不干净的毛沾上了血，看上去黑乎乎的。她冲到羊的跟前，眼泪叭叭地往下掉。谁这么狠，竟然对一只无辜的羊下这么黑的手？不就是叫唤几声吗？你就是解开绳子把羊放走也好啊，怎么就能下得了手把羊杀了呢？她环顾四周，正是上班高峰时间，人们从她的身边匆匆走过，顶多跟她点点头。没有人跟她说羊的事。

    她在心里想着，难道，他们一家人缘就这么坏吗？有很多人恨他们吗？

    看着死去的羊，她站在楼下就吐了。

    她本来就不吃羊肉。从小不吃。她嫌羊肉一股膻味儿。人家都说现在的羊不膻了，那她也不吃。连羊肉串、涮羊肉都不吃。给他煮过羊肉的锅，刷过多少遍了，她还是能闻出味道来。看她这么痛苦，后来他就不让她做了。家里的羊肉，东家送点西家送点，成了礼物转手送出去了。一开始送人的时候她是心疼的。毕竟是肉啊，要用钱买的。那时候他们不富裕，日常开销她总是算来算去的。

    后来就不往外送了。因为儿子爱吃，她学会了做红焖羊肉。有时候也做葱爆羊肉片。不知道是年龄大了对气味的反应不再敏感，还是因为现在的羊确实不像以前那么膻了，总之她虽然还是不吃，但在厨房做的时候、把羊肉摆上餐桌的时候，她已经不烦了。

    当儿子越来越能吃的时候，家里却已经很少有人送羊肉了。他家乡的那些亲戚，越来越少上门了。他说是她把人得罪了。她不服气！那些人，来家里进了屋嫌脱鞋麻烦，上厕所不冲马桶，吃饭不洗手，吃西瓜往地上吐籽，甚至还往地板上吐过痰。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在屋里抽烟。抽那种自己卷的味道奇浓的老旱烟，据说这种烟劲儿大。一旦有人在家里抽这种烟，平时不抽烟的他竟然也跟着一起喷云吐雾，好像跟那些人抽烟也是接待客人的一种礼节似的。那种烟味儿，客人走了几天都不散。家里的毛巾、衣服上，到处都是那种烟味儿。也许她当时的脸色确实不好看了。那也是正常的。难道让她笑脸忍受那种烟呛不成？不来就不来吧，省得她做饭挨累了。

    那次男人出差回来，她跟男人恶吵了一通。由头当然还是那只被杀的羊。他的那些乡亲们，用几块羊肉就能换他厂子里的许多原材料，从他们的言谈话语中她已经听出来了。那些东西可是公家的啊，你有什么权力大把大把地给人？！

    也许那顿恶吵真的起了作用，从此，男人不再把家乡的人往家里领，也不再往家里拎羊肉。

    不带就不带吧，市场上卖羊肉的有的是。只要花钱就行，免了那许多人情，吃起来才更有羊肉的滋味。她不想让儿子从小就吃不干不净的肉。

    爆炒腰花

    猪腰子洗净，切开片净腰臊，剞成麦穗花刀，切成长方形块，用酱油和湿淀粉上浆抓匀。花生油放旺火上烧至九成热，将腰花放人油里滑，到卷成麦穗状时迅速捞出；炒勺里少留点油，把蒜片、葱末放人爆勺，再烹醋、绍酒，加冬笋片、水发木耳少炒几下，倒人芡汁，然后将腰花放进去，迅速颠翻炒匀，淋人鸡油出锅。做这道菜有两个关键。一是花腰子的刀法，深了浅了都不合适，二是腰花划油时油温要高，速度要快，这样做出来的菜才能有脆嫩的效果。时间长了腰花老硬，不好吃了。

    这也是在饭店里吃饭学来的。男人们开玩笑：“别光给女士点菜啊，再上点儿男士菜。”所谓男士菜就是壮阳的菜。各种鞭。羊的，狗的，鹿的。头一次在餐桌上见到这种菜时她不认识，不耻下问地当着满桌子的人问。有男人坏笑：“回家问你男人呗！”

    那时候她刚结婚，年纪还轻，不习惯于在餐桌上讨论这种话题。脸竟然羞红了。从此在饭桌上不敢乱开口。那种壮阳的菜她是从来不伸筷夹的。不想吃。让男人们吃去吧。为什么有些男人愿意把这种最私密的事摆到大庭广众前讨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比如有一些男人总爱炫耀自己在外面的艳遇，好像没有艳遇就不是成功男人了。最让她恶心的是有一次某个她认识的男人居然讲起了跟女人在一起的细节。气味，动作，声音。很有现场感。这种男人让她感觉非常无耻。你跟哪个女人好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为什么要把女人像战利品一样拿出来跟别人分享？不光是不尊重女人，其实也是不尊重自己。为什么女人从来不把这种事拿出来讨论？说到底在人们的认识中，男人和女人，一旦有了“关系”，通常总是认为男人占便宜而女人吃了亏吧。

    爆炒腰花也是一道男士菜。但比各种各样的鞭要来得含蓄。至少如果不是有人特意强调，女士也是可以吃的。男人累。在外面拼搏，累身子累心，回到家里还要在床上驰骋。床上的那种时刻是每一个正常的男人都贪恋的。谁敢说在外面那种打拼不是为了最后这一刻的畅快？刚结婚的时候他在这方面的要求尤其旺盛，旺盛到她已经有些承受不了的程度。男人和女人在床上的不和谐与他们高潮来临的时间差有关吗？男人来得快走得快，十几岁开始对女人感兴趣，在床上也是暴风骤雨，一泄为快。女人不行。女人耻于谈性。至少中国的女人打小就被灌输了强烈的羞耻观念。腿要夹紧。羞涩和含蓄是女人的美德，风骚的女人是祸水。从小到大，母亲看管她和几个姐姐的重要事情之一就是她们的站姿和坐姿。无论走路还是坐着。越是读过书、受过教育的女人越是放不开。刚结婚的时候，她在床上像一块木头。真的像一块木头！已经跟男人结了婚、上了床、生了儿子，在床上的那一刻却还是放不开。不敢应和他的粗话。在街头听男人说过的那种下流的话，她想不到自己家里的这个男人也会说，而且每次必说。不好意思张开双腿让男人放肆地进人。不敢放大自己的呻吟。他在床上冲刺的时刻不止一次向她喊：“你怎么不叫？！”她就是不叫。她说房子隔音不好，一点动静隔壁都能听到，多不好意思。后来她说怕儿子听到。后来，当她像花朵一样在床上绽放、随时准备蜜蜂来采集的时候，当她恨不得大白天也想呻吟喊叫的时候，他却再也没有当年的劲头了。忙，总是回来很晚。回来了，要么是醉醺醺的，想比量也没了刀枪，要么是压根儿就没有一点儿想法，没完没了地看电视、拿着遥控器调台，然后就着电视在沙发上睡过去，再也没有跟她一起在床上翻云覆雨的兴趣。偶尔兴之所至在一起做一次，总是草草收兵，给她一种敷衍的印象。

    她的“性”趣来得太晚。没赶上男人的节拍。

    她以为他是累着了。工作太累啊，要操心那么多事情。所以得给他补。吃啥补啥么。那就做爆炒腰花吧。她在饭店里吃过这道菜，不难吃。买回菜谱照着做。居然成功了。劝他吃。刚开始他还配合。虽然吃了也没啥进展，毕竟她在心理上有点安慰。后来他就不吃了：“人家外国人就不吃动物内脏！”他现在经常出国，公司是股份制的，和世界接轨了，饮食标准也向世界看齐了。她想说人家外国人还不吃鞭呢，你们不是照样吃。终于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人的说话习惯一旦养成了，再改是难了。

    怀疑男人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一种感觉吧。或者说是女人的直觉。仍旧是很晚才回来，仍旧是不大在家里吃晚饭。仍旧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能睡过去。仍旧是在床上无所作为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想作为的意思。好像什么都没变，一点一点地就变成了这种样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这种样子。但又跟从前不一样。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漠然的。有时好像在躲闪。不跟她直视。是不敢跟她直视？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时，她的心里一动，以为自己多疑了。毕竟他们是从年轻时一起走过来的。他们清贫的初婚的日子，他刚下海经营公司时的艰难，他们是一起经历过的。为了他，她是做出过牺牲的。为了评职称，系里的女老师纷纷去读硕士、博士，她不去。她要照顾孩子、照看家，当他的贤内助。跟她资历差不多的早就当上了教授，她比他们差哪儿？

    他掩饰得很好。从来没见他在家里接那种很暖昧的、说话躲躲闪闪的电话。也没有女人哭哭啼啼找她摊牌，说自己已经怀孕了、已经离不开他了，求她把男人让出去。甚至也没有人把他在外面有了女人的闲话传递给她。他做得太高级了。这个智商很高的人，他不但生意做得好，在琢磨自己的妻子时也是费了很多脑筋的。

    让她不寒而栗。

    这个人太可怕了。

    红烧肉

    五花肉切成麻将大小的方块，放到锅里煮熟后取出来，用凉水冲净。炒锅放小火、放底油，油里加红糖用勺子搅拌，等糖化开变红冒泡时再放一碗凉水，搅匀后把汁盛人碗里。然后再往锅里放油，油烧到七八成热，把肉块放进去，同时放大葱、生姜片与肉块搅拌翻炒，分把钟后将做好的汁慢慢滴人锅中染色。肉块金黄了，再加水没过肉块。随后加适量精盐与红糖，红糖不宜放多，有点甜味儿就行。最后再放大料、桂皮，用小火煮。当肉块变软时，一盘香喷喷的红烧肉便大功告成了。

    红烧肉是再家常不过的一道菜。中国人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弱，相信很多人都吃过这道菜。毛主席也爱吃呢。听说江青不愿意让他多吃。是嫌他吃红烧肉显得太农民吗？

    他们结婚以后有一段时间还用肉票呢，那时候他又是贪吃的年龄，用两张肉票买回来的肉只够做一盘子红烧肉。做一顿红烧肉得下挺大决心的，你不能为了这一顿饱餐过了顿嘴瘾就让一个月剩下的日子缺油少肉吧。那叫不会过日子。所以，能吃上一顿红烧肉对他们来说像过节一样。男人尤其爱吃红烧肉。时间长了不吃，他会请求。看着他眼巴巴的样子，她总是心软。

    后来她就想，自己很多时候吃亏就在心软上。

    没办法。就是明白了心软是自己的缺点，还是改不了。

    有一段时间他“进去”了。现在公司里的人应该不知道这件事，那事组织上处理得挺低调的。关了差不多两个月，他被放了出来，没判刑，也没开除公职。后来辞职下海是他自己决定的。他说在单位做得太没意思了，有能量发挥不出来。有劲儿使不上。挣那一脚踢不倒的死工资太没前途。那几年时兴下海经商，辞职的人不少。但当他把这个想法很正式地跟她提出来时，她还是犹豫了很久。思想斗争啊。他的工资虽然不多，毕竟是一份稳定的收人。厂子属于大学，应该还算旱涝保收的。实在做不下去，到哪个系里当个普通老师也可以啊。她没那么大野心。但是他有。终于把她说服了。但他不会知道很多年里她因此而夜里失眠。常常做噩梦。什么样的梦都有，最经常的一种梦是面临深渊，往前迈一步就是无底洞。幸好每一次她总是在迈出那一步之前猛醒过来，醒来后身上冰凉，有时候甚至还有冷汗。

    这些她从来没跟男人说过。她不想增加男人的精神压力，他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有些事情是需要女人自己扛着的。

    他从那个地方出来回家那天，事先她并不知道。下班回家时，他已经在家里了。她惊讶于自己跟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晚上想吃什么？”

    男人说：“红烧肉。”

    “家里没有五花肉。我去买吧。”

    “我刚才路过副食店已经买了。”

    然后她就脱了外套，进厨房去做红烧肉。一个小时以后，饭菜都做好了。红烧肉，小葱拌豆腐，黄瓜拉皮，炒花生米。四个菜。儿子那天去夏令营了，不在家。他说要喝酒。她陪他喝。平时她是滴酒不沾的人，但那天她陪了喝了白酒。喝得舌头辣，心里更辣。男人吃红烧肉的样子让她心疼。多少天没吃过肉的样子，馋成那样。他们喝酒，但他一个字不提不在家的这些天里自己都遇上了什么事。他一个字都不说。她也不问。两个人很默契，好像从来没发生过这样一件对他们后来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事件。

    如果不是那件事，他后来肯定还不会辞职经商，也不会有后来的发达吧？

    人生的很多事是不可预料的。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家里要求做红烧肉。

    以后她偶尔也做，但主要是儿子吃。

    鸡贼菜或苹果炒鸡翅

    鸡贼菜。鸡是鸡翅中。贼嘛，就是蘑菇。蘑菇长在阴暗的地方，所以称之为贼。做鸡贼菜最好用松蘑。松蘑肉厚，吃起来口感好。用棒蘑也行，但棒蘑肉瘦发柴，更适宜放在鸡汤里出味。

    鸡翅中洗净下油锅炒，然后加人洗净焯好的蘑菇共同翻炒。然后加葱、姜、盐、味精等调料稍炖至汤干。这道菜营养丰富，优质蛋白和菌类对人好处多多。制作起来简单，各种年龄段的人都适合。

    苹果炒鸡翅。苹果炒鸡翅是儿子在电视里学来的一道菜。儿子是天生的美食家，馋，电视里有烹饪节目必看，看完以后给她背菜谱、讲制作过程，然后要求她实践。将苹果削皮切薄片备用。最好是带酸甜味儿的品种，国光最好。将葱姜放人油锅中炝锅，出味后将调料捞出。鸡翅中洗净下热油锅爆炒，肉熟后加人苹果片共同翻炒，最后加盐、味精。鸡翅中香嫩，借了苹果的清香，苹果近泥状，借了肉的醇厚。这道菜特别适宜儿童。血糖高的成人最好不要吃。

    都是儿子爱吃的菜。所谓爱吃是相对的，同样以鸡翅中为原料，让他自己挑选的话，十有八九他会选炸鸡翅。类似肯德基里卖的那种。炸鸡翅脂肪含量太高，加上是油炸食品，她不愿意让儿子多吃。垃圾食品。为了给儿子找到替代的食品，她宁愿自己挨累下厨。儿子爱吃鸡，但只吃鸡翅中。有一年秋夭几家朋友开车去东部山区看红叶，午餐大家很有兴致地点了一道农家笨鸡炖蘑菇。菜端上来，儿子拿着筷子在菜中挑来拣去，最后只选了两块鸡翅中。鸡的其它部位，在他看来都不是鸡肉，没有可食性。把他惯的！他说是她惯的。她承认。儿子小时候嘴叼，吃东西费劲，所以她得想尽办法迎合他的胃口，一点点地摸索他到底爱吃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了小冤家爱吃的东西，能不认真给他做吗？儿子是家里的太阳，是他们婚姻能够坚持下来的基石。结婚了，有了一个家。房子越住越大，钱越挣越多，两个人的社会地位越来越高。但是在她的心海深处，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对这个家庭不确定性的担忧和怀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老祖宗说得没错吧。还有她周围的那些失败的婚姻。她看的多了。她大姐，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当注册会计师。挣了很多钱。她大姐长得漂亮，是家里姐妹中最打人的，即使年纪大了，在街上走也是有回头率的。可是大姐夫愣是在外面嫖小姐而且被抓了现形。一想到这事她就恶心。她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大姐优秀。可是她的男人竟然一下子就能挣这么多钱了。男人有钱就变坏。都这么说。她能不担忧吗？

    好在有了儿子。自从有了儿子，她的心忽然变得空前地踏实。是真的踏实，不是自我安慰！儿子使家里的中心实现了战略转移。为他一整天忙个不停。即使白天上班，她的脑子里也时常有儿子的身影晃动。做父亲的怎么样她不知道，反正她常常在半夜醒来，情不自禁地走进儿子的房间，盯着儿子睡熟的小脸，稀罕个没够。儿子有病，发烧或者咳嗽，她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只要儿子翻个身，隔着几道门她也马上就能感觉出来。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能不惯着他吗？女人有个儿子真好！儿子让她在家里有了仗倚。反正这也是你的儿子。你看着办吧。

    所以，儿子要吃什么她就赶紧做。她是家里的厨师长。有时候是自己亲自上灶，有时候是指点保姆动手。至于儿子的爸爱吃什么，一点点地变得不重要了。儿子每天上学离开家时，她都会问一句：“儿子，今晚想吃什么？”儿子很配合，差不多总能说出他想吃的东西。这其实让她省了不少心。如果）L子哪天没说出来他想吃什么，她会费一整天的时间琢磨，这比儿子直接点菜更让她难受，更主要的是，如果儿子说不出自己想吃什么了，往往是他有病的前兆。所以，她是多么希望儿子天天能给她点出菜来！

    自从有了儿子，丈夫出门的时候，她的告别词变成了：“今晚回来吃吗？”

    后来，这个话题也不用问了。因为，不回来吃饭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回来他也是吃不吃、吃什么都无所谓了。

    酸菜或者三鲜馅饺子

    肥瘦猪肉剁馅，加老汤调味，加人各种调料煨好，然后加油。酸菜洗净剁碎做馅，攥干后放人肉馅拌匀待用。如果做蒸饺的话，酸菜馅料不要攥太干。面是蒸饺通常和面的方法，先用开水将一部分面烫熟，然后加凉水和面。面醒好后就可以包饺子了。包好后直接上屉蒸最好，如果是过年人多，也可以将包好的饺子放到外面冻上，吃的时候现蒸，味道基本不变。小时候，只有一年他家是将包好了的饺子放到外面冻上了。那一年他的伯父从四川回来探亲，带回来半扇猪肉！那是他记忆中他们家过得最肥的一个年。

    三鲜馅饺子。过年的时候谁家要是能吃上三鲜馅的饺子，那简直要美死了！羊肉对他老家来说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要有韭菜。过年呐，数九寒冬，北风烟雪，千里冰霜，上哪找韭菜去？那时候没有人扣塑料大棚，压根儿就不知道天下还有可以扣塑料大棚这码事。但是有人还就能在北风烟雪中变出韭菜来！从哪儿变？炕头啊！在屋子里种韭菜。钉好的木头匣子里面装上土，韭菜籽撒进去，浇水、施肥，该干啥干啥。算好日子，到过年时刚好割下头茬，包饺子、炒鸡蛋，怎么做都好吃。不光是吃味道，吃的还有那个感觉。东北的冬天冷呀，谁家也不舍得开门放风。在炕头上种韭菜，那种特殊的辣气捂在屋子里面出不去，屋子里的空气不好。而且，还得有人耐心精贵地侍候着。

    有了韭菜，还得有虾仁。新鲜的大虾在那么偏远的地方想都不用想。有干虾仁就不错了。有的人家，买不起虾仁，用虾皮替代了。羊肉、韭菜、虾仁。再打上个鸡蛋。说是三鲜，其实不止三鲜哩。三鲜馅饺子，是多少乡下孩子的梦。关于过年的种种幻想里面，通常少不了饺子。各种馅的饺子，尤其是三鲜馅的。

    他爱吃饺子。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小时候他家里穷，一年能吃上一顿白面饺子，过年的时候。平时馋了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将来有钱了或者发达的时候，天天吃饺子，天天吃！三鲜馅的，不撂虾皮，一定放虾仁！

    现在，他仍旧爱吃饺子。在外面吃饭，如果还有胃口吃主食的话，他一定会点饺子。后来不用他点了，下面人自然会给他把饺子点好。有时候酒喝多了没有胃口吃，他还会觉得桌子上剩下的饺子挺可惜的。“打包，打包。”打完包他让底下人带走。他这么大的人物，不可能往家里带打包的东西。

    刚结婚的时候他在家里也张罗包饺子。他下过几次厨房哩。她有时候身体不舒服，或者两个人闹过矛盾的时候。各种馅的饺子他们都尝试过。芹菜馅、辣椒馅、茄子馅、蘑菇馅甚至鱼肉馅、虾爬子馅的，但吃来吃去还是三鲜馅和酸菜馅的最好吃，百吃不厌。偶尔有周末没出去应酬，没去打高尔夫球，女人问他吃什么，他可能会脱口说：“饺子。”饺子其实省事。但他说过也就说过了，因为如果是儿子在家的话，她的问话其实只是象征性的，你就是说了吃饺子，最后她百分之九十九也可能不包。为什么？因为儿子不爱吃饺子。儿子对他那么爱吃饺子表示出极大的不理解：“爸，不就是把肉和菜包在面里吗？那直接吃馒头、吃菜、吃肉不就完了吗？”儿子爱吃西餐。牛排。可以用手抓的肯德基。小崽子，长大出国行了，天生是一副洋胃口，不像他，出国没几天就想米粥咸菜。家里包了饺子，儿子的那种难以下咽的劲儿，让他越看越生气。但看他没吃几口就下桌，显然是没吃饱的样子，他又心疼。所以，再有想吃饺子的时候，如果是在家里，他要看儿子在没在家。

    粥的几种做法和吃法

    稀粥是他们很多年里的早餐主食。复杂一点的，他们做过八宝粥，二米粥，红枣粥。周末的早晨，时间很充裕，淘好的米下锅，用小火慢慢熬。粥就各种凉拌小菜。芹菜拌杏仁。朝鲜辣白菜。酱肉拍黄瓜。酱小土豆。如果嫌粥不顶饱，可以煎馒头片，或者买现成的早餐面包。

    公司刚成立开市场的时候，他经常去广东一带出差。广东人爱吃早茶。吃早茶的时候有许许多多种类的粥。南方人什么都往粥里放。鸡肉，鱼肉，皮蛋，青菜。他不喜欢南方人的那些粥。他们把味道弄复杂了。喝粥的时候应该能从粥中喝出稻米原来的味道才好。南方人叫白粥吧？但是他喜欢南方人吃早茶时的各种小菜。品种之多之丰富，谁家里也做不来。儿子小的时候，她围着儿子转忙不过来，根本没心思为他准备早餐。随便在早餐桌上几块面包就把他打发了。还有袋装的牛奶，袋装的小咸菜。他抱怨过。当然他抱怨的方式是很委婉很艺术的。他说：“在外面开会，什么都不如家里好，就一样还勉强：会议的早餐一般比较丰富。尤其是小菜，种类真多。当然，咱谁家里也不可能做那么多样儿。”她是大学老师，智商不低，这点话外音能听不出来？但是人家忙。忙工作，忙儿子，没空搭理他。所以他后来就不提，人家做啥他吃啥。人家没空做了，他也不会伸手。外面的早点很丰富的，随便去什么地方吃点得了。再后来，公司为员工准备早餐，他干脆就到公司吃了。

    能吃上现煮的粥是一种幸福。东北的大米是他吃过的最好的大米。走遍世界各地，还是东北大米最好吃。小时候家里总是做玉米糊涂粥。糊涂粥就咸菜。酱缸里腌的茄子辣椒小土豆，还有豇豆、气豆、芹菜根。上大学的时候，别的同学盛糊涂粥喝，他从来不盛。他喝牛奶。喝了那么多年粥，还没喝够吗？

    小时候，他最爱喝的粥是大米粥。新煮的大米粥。可惜不是经常能吃上。老家那个地方产小米，大米少见。能喝上大米粥不容易。那种白白的煮得黏稠的大米粥，干净、圣洁、高贵，盛在碗里，不喝也好看。

    所以他们结婚以后喝得最多的其实是大米粥。永远的大米粥。

    从最早现煮大米粥到后来用剩饭煮大米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谁也记不清了。反正是越来越忙，越来越没有心情早早起床为了一口粥劳动。用剩下的大米饭煮粥速度更快。倒饭里点热水，放火上咕嘟一会儿就好了。滋味是没法比的。能吃饱而已。

    到后来，到了他到公司去吃早点的时候，当然是连用剩饭煮的大米粥也免了。

    再到后来，现在，她就是想为他煮粥，他也不敢喝了。

    他的血糖高了。没到打胰岛素的程度，但要服药。医生说，喝粥血糖升得快，建议他尽量不要喝粥。

    他是一个很听医生话的人。因为他的健康不是他一个人的，是他这个家的，还是公司的。你领导着这么大个公司，养活着这么多员工，是本地纳税大户，还有那么多股东期待着你呢。

    不能喝粥了。

    她虽然血糖不高，但是也不再煮粥了。她现在经常不吃主食。据她自己说是为了减肥，保持体形。

    大丰收

    大丰收？头一次在饭店的餐桌上看到这道菜名时，他们都笑了。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什么叫大丰收啊，就说生菜蘸酱得了。他们这个年龄的人，小时候谁家不吃生菜蘸酱？生萝卜卷，生黄瓜，大葱。谁家都有酱缸。没工夫做菜时，把生菜洗洗，上缸里舀点酱，就是一顿菜。现在的人大鱼大肉吃惯了，血糖高了，脂肪高了，血压高了，开始讲究原生态，要吃原汁原味的东西了，美其名曰返璞归真。

    酒桌上总有人讲段子。一次他下面一个部门经理讲段子，内容是关于城乡差别的。说农民现在的生活好了，能吃上大米白面和肉了，但城里现在却开始吃菜、吃粗粮了。说农民现在能吃上糖了，城里人却开始尿糖了。说农民现在能娶上媳妇了，城里却开始包二奶了。后面还有一大串，他听着脸没变色，心里却有点翻江倒海。那天也是喝高了点儿。他知道那个部门经理肯定不是在讽刺他，公司人员流动很快，他又是一个很低调的人，很多员工并不知道他的出身。甚至很多人当面夸他洋气。他的英语和法语讲得都好，因为工作的关系，也能讲几句简单的日语、韩语。平时穿着打扮总是西装革履，一丝不苟。谁能看出他的出身呢？所以有人拿农村人开玩笑他并不会认为是讽刺自己。但他的心里并不舒服。他已经好多年没回过老家了。父母早已经离世，就是没离世的时候，他偶尔回去，在家里已经住不惯了。有数的回去那几次，他白天陪父母聊天，晚上开车回城里的饭店住，对父母还不能说实话。他说回城里有应酬，谈生意。实际上是已经睡不惯热炕，更上不惯农村老家的厕所。人往高处走，不能回头。偶尔什么事勾起他想起小时候，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后来他们不但在饭店里点大丰收，在家里也吃大丰收。省事。有时候他回来晚了，她没做准备，或者她不爱动弹，随便上冰箱里翻点儿青菜出来，洗洗切切，就是一道菜。酱是现成的，超市里卖各种各样的酱，肉的、素的、辣的、不辣的，放一年两年都不坏，方便得很。萝卜、辣椒、水果黄瓜、水萝卜、高山娃娃菜、苦苣、曲麻菜。现在他们一年四季都可以消费大丰收。冬天，最冷的时候，红扑扑的水萝卜，绿莹莹的嫩黄瓜，看上去就有胃口。过春节的时候，关系近的来家里走动，别的礼品不说了，随手搬一箱有机蔬菜，显得既亲密又有品位。

    如果不是儿子放假回家，如果他晚上不回家吃饭，她自己的晚餐差不多就是大丰收。永远的大丰收。上一顿和下一顿之间的差别只是内容有所调整而已。但不管怎么调整，黄瓜是少不了的。

    据说吃黄瓜减肥。

    她从生完儿子开始胖。没结婚的时候她是那么苗条的一个人，一米六五的个儿，体重不到八十斤！以至于婚前唯一一次去他的老家，婆婆背后直为她犯愁。这么瘦的女子，屁股窄得一条条，能生下孩子吗？后来的事实证明婆婆的担忧是没有远见的。谁会想到她这么瘦的女人居然是一沾男人身子就怀孕的主。除了儿子，她还做过好几次人工流产。没办法，戴环都没用。她的子宫好像天生就是能怀孩子的潜力股，不让她一个一个地生下来真是白瞎了。现在，当她一个人守着电视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时，她常常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没再留下一个孩子。一个女儿！如果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儿，她现在的生活该是多么不一样。有人陪她说话，跟她一起探讨时装，还有化妆品的优劣。兰蒄儿和资生堂哪个更好。香奈儿五号真的已经过时了吗。在商场里闲逛的时候，她特别爱逛童装柜台。那些小女孩儿的衣服，真漂亮。设想有一个小女孩儿，是她的子宫孕育出来的，长着跟她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却赶上了比她好得多的时候，只要她愿意，她想穿什么样的衣服她都会给她买。像个公主！她现在有的是钱。给一个女儿随便买衣服的钱她是不缺的。小时候她总是捡姐姐穿剩下的。上大学之前她就没穿过新衣服！大姐穿完二姐穿。她是永远的丑小鸭。现在，当她可以想穿什么都买得起的时候，她的苗条的体形却一去不复返了。她的体重有多少斤？女人的体重，嗬嗬，这是个秘密。生完儿子她开始胖，再没有瘦回去。然后，过了四十岁，她差不多每年至少胖一斤。怎么节食、减肥都没用，气儿吹似的。其实她不是那种没有自信的女人。知识女性，大学里的教授。硕士生导师哩。知道她家里底细的人都说她是一个有福的人。可那么多漂亮的时装，她只有看的份儿。有钱的男人聚会多。各种派对，圣诞节，感恩节，元旦，春节，找各种由头一起聚呗。他那些朋友，这么多年里差不多都把老婆换了。有的已经换了不止一个。跟那些新换的女人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妈。年纪大了，体形没法看了。最主要的是生活观念跟她们就不是一代人！她一直认为在自己的同龄人中她是最优秀的。但是，你不能跟下一代人比！

    后来她就越来越少参加他的聚会了。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怕他难为情。

    买衣服得去胖人屋。

    到胖人屋也买不到合适的衣服以后，她开始吃药。科学发达了，实在想苗条，就吃药呗。

    药物对她很起作用。她重新苗条起来。也可以去时装屋买衣服了。

    她知道别人在当面夸赞她的同时背后也在讲究她。他们说她：原来是个胖大嫂，减肥以后变成瘦老太太了。这话不好听。他们是在嫉妒她！

    别人问她靠什么减的体重，她告诉人家：晚饭吃黄瓜。

    她没撒谎。晚饭她确实吃黄瓜。当然，偶尔也吃萝卜。心里美。

    海参蘸酱

    海参的营养价值非常高。据说海参含有50多种对人体生理活动有益的营养成分，海参的蛋白质含有18种氨基酸，含牛磺酸、硫酸软骨素、刺参黏多糖等等她说清楚的多种活性物质，钙、磷、铁、碘、锌、硒、钒含量丰富。

    海参的通常吃法有红烧海参、雪花海参、玉兔海参、灌海参。

    在家里，对海参他们只一种吃法：海参蘸酱。最近这几年，只要他在家里吃早餐，肯定要吃海参蘸酱。水发好的海参其实什么味道都没有，空嘴一般人只能吃一口两口，再多了吃不进去的。只能用各种酱调换口味。通常是辣酱，有时候也用芥末辣根。

    她吃得少，顶多一条。他吃得多，三五条没问题。给她的感觉好像一个阳痿的男人在努力服壮阳药似的。那么多海参吃肚子里也没见他在床上有什么作为，也没见他身体比从前怎么强壮了，所以要让她相信他在外面没有别的女人是不可能的。

    有一天他难得早早就回了家。身上既没有酒味也没有香水味。他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一如既往，把遥控器摁来摁去的。她把遥控器拿到手里，把电视关掉了。然后，盯着他，尽量心平气和地对他说：“我只问你一件事。她是谁？比我年轻多少？”

    她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一丝慌乱。那一丝慌乱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了，不知道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消失到他很深的城府里去了吧。取而代之的是恼怒：“你说什么呢？是不是该服延更丹了？”

    “我又不是更年期我服什么延更丹？”

    “你这么疑神疑鬼不是典型的更年期是什么？”

    然后就是吵架。不是那种很剧烈的吵。她不是那种会吵架的女人。慢条斯理的，在跟他讲理。像一个受了多大委屈的女人在找妇联组织上访。可她的倾诉对象并不是妇联，而是她的丈夫。男人当然不肯承认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这种打死也不说的男人，如果在战争年代有可能成烈士哩，能成大事呢。

    他不承认她也没什么办法。

    有一天，看着他一根一根往嘴里放海参的时候，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她在海参里放了什么东西，他一定吃不出来吧？不，不是放在海参里，而是放在酱里。海参没味道，万一他空嘴吃能吃出来的。酱里有味儿，他吃不出来的。比如砒霜。还有什么慢性毒药？不用很急，慢慢地致一个人于死地。既然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对她来说他就已经死了。这么死和那么死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让她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该分手了。

    再在一起待下去，她没准儿真成了杀人犯。

    家庭食谱

    那段时间他差不多不回家了。总是她一个人在家。学校快放暑假了，她以为儿子会回来，早早地准备了一大堆儿子爱吃的东西。鸡翅中。羔羊肉。香草冰淇淋。找工人把儿子房间的空调重新清洁了一遍。给儿子换了一床蚕丝被。儿子回来了，他至少要回家住几天，跟儿子亲近亲近吧？他对儿子很溺爱。从小到大，没打过儿子，没跟儿子说过重话。儿子挺争气，除了嘴巴馋点儿，吃饭挑食，学习很用功。考大学没费什么事。遗传基因好。他虽然出身农村，人确实挺聪明的。她也不是笨人呐！

    可是临放假的时候，儿子一个电话，把她的心浇凉了。儿子参加了学校的登山社，趁着暑假去爬雪山。儿子对她说：“妈妈我爱你。”说得她心里暖和，又有点疼。这个儿子，从小爱吃西餐，做派也很洋气，一看就不是你能留在身边的那种孩子。长大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什么地方呢！才大学一年级就自作主张不回家了！

    晚上她睡不着觉的时候偷偷抹过眼泪。睡不着觉，然后起来坐在电脑前打字。有一个晚上他心血来潮，大概是回来取衣服吧。看见她坐在电脑前打字，难得跟她说句话：“又赶论文呐？”她“嗯”了一声，让他以为自己猜对了。其实她在打菜谱。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当年每天需要辛辛苦苦做饭、做菜、没有时间看书、写论文的时候，她是多么盼着有一天自己可以不做饭了。后来她真的不需要做饭了，家里请了保姆。再后来，保姆也不请了，只是保洁工每周来打扫卫生，因为家里基本上不用开伙了。再后来，她竟然对写论文的事无所谓了，居然在家里写起了什么菜谱！

    他把自己的东西彻底搬走的那天，她把自己打好的食谱递给他。她拿着U盘到学院把食谱打成了彩色的，每道菜还从网上荡下来好看的图片，放在文字中间。封面用了布纹纸，棕色的，古色古香。

    “这是什么？”

    看着手里的东西，他愣住了。在他们协议离婚的过程中，她一直表现得非常理性，没哭、没闹，甚至没跟他提一点点过分的经济要求！当然，在经济上他没有亏待她。别墅给她留下了，现金以外，甚至还给了她一部分股权。她的生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自认为自己不是无情无义的人。那么，她拿给他的会是什么呢？他把手中的东西打开，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竟然有些难为情似地说：“那个人，不会做饭。”

    “留个纪念吧。”她说。不带一点感情。

    她看见他把食谱随手放进了行李箱里。

    那天晚上，当她翻开了自己亲手制作的食谱一页一页翻看时，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怎么揩也揩不净，一直到把眼睛揉肿了，她才去用冷水洗了脸。

    同样的食谱，她做了三份。一份给了男人。一份准备留给儿子。等儿子大了，结婚的时候，她会把食谱当成送给儿子的一件结婚礼物。

    还有一份，她自己留下了。

    食谱里装着她整整三十年人生。

    人生中最好的三十年。

    等她老了，她的记性会越来越差的。实际上她现在的记性已经很差了，有些书看过三遍五遍竟然一点都记不住。头一天给自己做荷包蛋，她把鸡蛋打进垃圾袋，把鸡蛋壳留在手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蠢事了！她很庆幸自己在记性还没差到最糟糕的时候做了一个英明的决策。

    如果没有手里的食谱，她会不会把这辈子吃过的饭和菜也忘得差不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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