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说好了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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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座机响起时,女人正在洗奶瓶。

    奶瓶是孙子巴图的,陈硕、金妍的二胎儿子,生下来二百多天。儿媳金妍产假期满上班,她这个婆婆,周一到周五,全天候带孩子。现在的闺女们似乎更信任自己的亲妈亲爹,时兴姥姥、姥爷带孩子,但她的一对亲家例外。亲家两口子,一个是即将退休的民俗学教授,一个是曾经的中学校长,都不是一般人―专家,有文化,年纪大了也有大把的事情做。亲家公比她年纪大,据说还有一个国家级的课题没结,还有带的博士没毕业;亲家母退休了,被一家私立高中聘请过去,当常务副校长,搞管理。他们文化水平高,起名字有一套,周末过来稀罕隔辈人格格、巴图,却不可能像她这样,天天囚在家里,侍候孙辈吃喝拉撒。好像带孩子是所有当奶奶的天职啊。还是刚知道金妍怀上巴图的时候,她曾去家政公司打听,寻思着这次是不是要出钱雇个月嫂。金妍生格格时,她比现在年轻,体力还好,侍候月子没显得太累。再说那时候也还不太时兴请月嫂。这一次,她又去悄悄打听,惊诧月嫂的价钱比格格小时候又涨了,比她每个月的退休金高出好几倍,简直说就是离谱、吓人。月嫂这么贵,那还犹豫什么,直接老将出马,再次跃马扬鞭吧。何况自己的亲孙子,她真是打心眼里盼望、稀罕的,疼到心坎、骨头缝里,多看几眼心都能化掉,即使交给月嫂,她也得不错眼珠盯着。老了老了,就这点用处。只要能给儿子、儿媳帮上忙,吃苦受累,那都不是事儿!

    儿媳金妍,在证券公司有个职位。产假还没到日子,公司就来电话催上班。这个春天,股票市场格外热火,全民炒股,猪也沽了牛脾气,牛气冲天满天飞。单位人手紧缺,希望她第一时间返岗就位。其实金妍没上班的日子,在家也没闲着,刚出月子,就天天抱着电脑,摆弄她这个退休女工看不懂的红红绿绿k线图,给报纸证券版写分析文章,也挺累的。儿媳这工作,看着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其实不容易,操心累脑子啊,要不怎么小小年纪就长白头发了呢,少白头挺严重呢,全靠焗油膏掩饰。所以,她早早就给儿媳表态了:妍妍,要不,等你上班了,我还天天早上过来带巴图?白天?晚上?全天也行!

    金妍瘦,奶水不足,到该上班的日子,只剩下晚上临睡和早晨起来时,还能让巴图嗍上几口奶。剩下几顿,她这个当奶奶的给巴图加辅食,冲奶粉。奶粉是澳大利亚代购的,贵,让她肝儿颤。她忘不了金妍上班第一天,趴到巴图小床前跟孩子恋恋不舍说再见时,扔下的那句话:小巴图,妈妈给你挣奶粉钱去了。这样的话,她这个当婆婆的听了,心里那是相当不是滋味儿。儿子陈硕在大学里当上副教授,收人却不如金妍。她一个月不到两千块钱的退休金,没有能力给孙子买高级奶粉,那就出力气,多干点活吧。

    给巴图喂完上午这顿奶,她得及时把奶瓶刷出来。孙子是心肝儿,孙子的事情,大到放音乐早教、适时抱到外面晒太阳补钙,小到换尿不湿、洗小屁屁,一丁点都马虎不得。用过的奶瓶得刷几次,先凉水,后热水,再放进消毒柜。现在的孩子,真是太精贵啦,比她带儿子时难侍候多了。不哄不抱不睡啊。格格小时候睡觉要哄,巴图也是。哄巴图睡觉,经常累得她胳膊抬不起来。也可能,是她身板不如从前了。陈硕小时候,睡觉她从来不哄,往小床上一扔,自己睡去。好儿子,一会儿就乖乖闭眼睛。其实也是没办法,没有时间哄。七个月,就巴图这么大,已经上托儿所了。她每天早晨把儿子送工厂托儿所,中间去喂几次奶,晚上下班再抱回来。酷暑寒冬,周而复始,没有人能帮她。陈硕爸那会儿就去美国了;婆婆还没退休,也很快成了她的前婆婆;她自己的妈妈,1967年夏天,经受不住剃阴阳头和游街的刺激,把自己交给一根绳子,根本没见过外孙的面。她的后妈―她当面一直叫她姨,心里却总是想着这个女人是后妈,她只在过年回去看望爸爸时,才能说上几句话,指望一个后妈能帮你搭手带孩子,这想法太奢侈,不现实。往事不堪回首。19”年,就是恢复高考那一年,她正怀着陈硕。如果那时没怀孩子,她相信自己会去考大学,也一定会考上的。凭着当年实验中学的老底子,她有自信,没问题的。停课闹革命时,她初三,她想不到,自己将永远失去上大学的机会。刚开始她还天真烂漫,幻想着,下乡就像以前在学校学工、学农,就是几天、个把月的事情。曾经,她的理想是当个外交官,她学俄语非常努力,在年级几次考第一。经历过乡下的寒暑四季以后,她最大的理想是从农村回城,重新当个城里人。还算幸运,在同期下乡的同学中,她不是最后回城的。终于回城,当上工人,一当就是一辈子。一晃儿退休了,一个月拿两千不到的退休金,跟当官、当教授的那些同学没法比,比留在农村没回城没退休金的强。她有个女同学,在农村时很风光,女拖拉机手,当过模范,铁姑娘队的,开拖拉机,出车祸,直接埋乡下了,永远不能回城了。人生不就是这样,大多数情况下,上面有比你强的,下面有不如你的,你只能是夹在中间的那种人。你必须得时刻认清形势,摆正自己的位置。认不清形势,你就可能永远处在痛苦之中。万幸,儿子很争气,从上小学就年年考前面,高中毕业,考上北京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回老家,凭自己本事进大学工作,娶了教授的女儿,让她脸上有光。自从儿子上学,她最爱听的一句话是:儿子的智商百分之百随母亲。儿子能考上北大,证明她这个妈妈聪明,智商不低。她自己没机会上大学,有个好儿子,她满足。儿媳妇是独生女,难免有小个性、小脾气,但肯生二胎,已经让她喜出望外。现在的80后,普遍晚婚、晚育,三十岁以前能结婚就不错了,有多少结了婚也不张罗给你生孩子,像金妍这种女子,家庭出身好,有正经工作、收人不错,又肯生两个孩子的,实在是太难得了。当婆婆的,苦点累点不算啥。比起担惊、受怕、抄家、挨打、听到妈妈离世的噩耗、看后妈的脸色、听丈夫不归的消息、儿子四十二度高烧不退,比起在水田里弯腰插秧、割稻子、冬天冷得手脚生冻疮、零下三十度的酷寒天气抱儿子挤公交,小菜一碟,都不算事。

    座机响了第三声,女人终于反应过来,是家里的电话铃响,绝对不是隔壁放电视剧的声音。赶紧揩干手,去客厅。这个时间往家里打座机电话,除了儿媳,没有别人吧。儿媳刚上班一个多星期,牵挂家里,不放心孩子,问长问短,很正常。她拿起话筒,说了声“喂”,电话那端,却不是金妍,而是一个男人苍老的带点嘶哑的声音:你好,请问这里是陈国庆家吗?

    是,我就是陈国庆。陈国庆这名字,已经跟随她六十五年,烙印在她骨子里,但自从退休,除了偶尔去医院看病,已经很少有人喊。她现在是妈、奶奶、大姨、亲家母、姐、退休人员老陈、陈师傅、那老太太……嘶哑的男声,听了她的回答,声调明显高了:哎呀陈国庆,找到你太不容易了!你能猜出我是谁不?

    她猜不出来。事实上,她懒得猜。很多年前,陈硕爸爸从美国给她打越洋电话,告诉她他不回国了,准备跟她离婚,她对世界上叫男人的这一部分人,从此就真正彻底失望了,除了抚养儿子,她对自己的生活没有更多的想法,也从不主动跟儿子以外的男人打交道。她当下的重要任务是给她的孙子巴图洗奶瓶。儿子和孙女、孙子,在她生活中的意义,跟男人不一样。他们是她的命。而一个陌生老男人,在不知道隔了多远的电话线那端,让她猜他是谁,她觉得矫情,无聊。没准儿还是骗子呢,推销保健品什么的。儿子、儿媳再三跟她叮嘱过,不要搭理各种推销的,社会上有些人,丧尽天良,专门骗老年人钱财。一个豆沙嗓子老男人,与她何干?

    豆沙嗓子不知趣,继续自管自大声说话:我是小皮子,同桌的你嘛!陈国庆你真把我忘了?不会吧?我跟你讲,找到你这个电话老不容易了,你可一定得把我想起来呀!

    小皮子?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名儿她还记得,长什么样儿有点模糊。没错,这个名字属于她同桌,小学时候的。那时候她跟他划过三八线。他往她桌子里放过毛毛虫,她还找他妈妈和老师告过状。她还记得他妈妈高高的个子,身穿军装、腰系皮带,那真叫一个飒爽英姿。他大名什么来着?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小皮子?你有什么事吗?嘴上讲话,心里却在想,不会又是给孩子婚礼发请帖的吧?大概五年前,她一个二十多年没来往的初中女同学,肖小凤,忽然打电话来,热情邀请她去参加女儿的婚礼。现在出席婚礼,都要随份子钱的。份子钱从她刚回城参加工作时的五块,已经涨到至少五百块钱了。五百块钱对她很重要,差不多是她退休金的四分之一,够给孙辈买一罐也可能两罐进口奶粉,奶粉多少钱一罐她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很贵。一下子拿出五百块钱,她心里会咯噔一下,但不至于舍不得。该走的人情一定得走。不能因为自己被丈夫抛弃了,还是个普通工人,就比别人矮一头。问题的关键是她跟那个同学以前关系并不好,也很多年不来往。她想不明白肖小凤同学费了多大劲淘弄到的号码,怎么会下得了决心给自己打这个电话,不明白现在的人都是怎么想的,尤其肖小凤同学是怎么想的。她记下了婚礼的地址和时间,尽管心里有些犹豫,但最后并没有去。从那以后,偶尔有自称老同学的人打电话找她,她心里第一时间都会想到是不是婚礼邀请。给陈硕和金妍摆婚宴时,她只请了家里最直系的亲属,一个同学、同事都没找。记得当时儿子还几次跟她嘀咕:妈,您就真一个同学、朋友也不找吗?您真的没有朋友?确定?

    一个不找。没必要。她记得自己回答非常坚决。

    尽管她声音不热情,小皮子仍旧滔滔不绝:当然有事啊,这不马上六一儿童节了吗,我们一帮小学同学,准备到北陵公园聚个会,我就是聚会的发起人,正在寻找失联多年的老同学。陈国庆你知道不,为了找到你,我打了三十多个电话,我也真是蛮拼的,哈哈,不容易呀!你是大隐隐于市啊,我一看你这电话号码,你家其实离我家不远,咱们都在皇姑区嘛!我住新乐遗址这边,是不离你不远?原来我以为,你多年不出现,是去哪个外国了呢,现在不都时兴移民嘛。话说咱班同学真有好几个移民的,那谁,你后桌,王红玲,人家现在是加拿大人,我把她都联系上了,说是最近正好回来探亲,也准备要参加呢。

    她身上哪个地方莫名疼了一下。说不好什么地方,也许是心脏吧。她没多想,张嘴就说:净扯,都白头发了,六一儿童节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从小到大,她就是这么个直率的人。老爸说她的这种性格像她妈妈。她妈妈当年就是个说话、做事不会拐弯的人。性子烈。想爱就爱,想说就说。

    想死就死。

    竟然会把自己的命交给一根绳子。

    怎么没有关系?咱们也曾经系着红领巾,是花骨朵,祖国的未来呀!跟你讲陈国庆,算上你老人家,我现在已经联系上十四名同学了,到时候咱们每人系一条红领巾,到北陵公园照相、野餐、唱唱小时候的歌儿、回忆甜蜜的少年时代,怎么样?你一定来哦!你把手机号告诉我,再把我微信加上,我把你拉群里,你跟大家就联系上了。现在的高科技真是太好了,微信真是太好了,你不会用多冤枉,赶紧让你家孩子给你申请一个,我记得你有个儿子是吧?听说还挺出息的?你真是挺了不起呀,把儿子带这么好!你赶紧上微信!跟你讲,现在的人,不论住多远,微信一加,天涯若比邻呀。我们这些经常联系的老同学,现在很活跃的,经常一起活动,吃喝玩洗乐,一条龙,五一劳动节时还集体去新民美国郡那边泡过温泉呢。就差你了,学习委员同学,赶紧的,告诉我手机号!

    在他的催促下,她把手机号码告诉他,刚说完最后那个数字5,就有些后悔。她没想过要跟小学同学联系。事实上,自从丈夫跟她离婚,她不愿意跟任何同学联系,小学的,初中的,包括当年的知青战友。陈硕的爸爸就是她的知青战友,当年的老高三。刚下乡时,她不会干农活、不会做饭。父亲蹲牛棚,母亲离世,上小学的妹妹友好被山东老家来人接走了。别人春节回家,她无家可归,是他主动留下来,陪她过年,教会她用苞米林子烧青年点的大灶,和面、包饺子,让她还有活下去的勇气。他投奔海外的姑姑扎下根狠心不再回国时,如果不是已经有了儿子,也许,她也会像当年的妈妈那样,自行了断人生?是奶味儿未脱、从小就爱笑、大眼睛会说话的小陈硕,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生下陈硕以后,妈妈的某一年忌日,夜半醒来,她曾经责问自己:当年没有成为妈妈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是自己不够可爱吗?作为一个女儿,如果自己更乖巧,更活泼,多干家务,不跟妹妹争强生气,妈妈会不会有勇气活下去?过了那道难坎,她没准儿是一个长寿老太太。姥姥家是满族,有长寿基因的。文化大革命,那么多人受磨难,挺过来的还是多数呀。

    有些事情,不想也罢。想无止境,想了让人心疼。人生怕想。因为你不是哲学家,不是思想家,你终究是个肉身凡胎,一个身高连一米六都不到的小女人,你怎么可能想透人世间的道理?

    而同学也好,知青战友也罢,都会勾起她的回忆。她不愿意回忆。不联系、不见面就减少了回忆的可能。

    所以,她对话筒那边的小皮子冷冰冰的:聚会的事情,再说吧,我要带孩子,不一定有时间。

    自称小皮子的老同学,并不因为她明显的冷淡而消减热情:陈国庆,你一定要抽出时间!就一天时间,实在不行你来半天也行,说好了,不见不散,好吧?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你手机要开机啊!

    放下电话,女人陈国庆调低座机音量,回厨房接着洗奶瓶。

    把奶瓶放进消毒柜,她开始准备下午煲汤的材料。金妍太瘦了,她应该再胖一点。孙子吃母乳的时间越长越好。当年陈硕吃母乳到一岁半,要不然他哪能这么聪明。儿子现在瘦了。经常熬夜写论文,准备评教授呢,听他说评教授必须得有多少多少篇拿得出手、在一定级别刊物上登出来的论文。而且据说在一些刊物上登论文,还要倒交钱,说是叫版面费,那版面费万八千的,比儿子一个月的工资都高。这种事是不是有些不讲理?她不明白现在的这些事情,只知道孩子们都不容易,她要帮他们。聚会的事情,听一听而已。她可不想去。一群老头、老太太,头发白、眼睛花、走路打晃、随身带着速效救心丸、各种降糖药,还要往皱巴巴的脖子上系条红领巾,还要到公园里唱歌,唱小时候唱过的歌,多滑稽,多可笑。这种事情,想一想算了,真去做,让年轻人笑话,让儿媳妇笑话。想一想,小时候唱过什么歌来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小鸟在前面带路》《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红领巾之歌》。我们的旗帜,火一样红,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和平的风,吹动了旗帜,招呼我们走向幸福的人生,我们手牵着手,我们肩并着肩,我们向前,我们向前向前向前向前,勇敢向前向前,勇敢向前。这是第一段歌词吧?后面是什么来着?她惊讶于自己还能想起这么长一大段歌词,不知道歌词记得准不准。是《红领巾之歌》吧?下一段是什么来着?给点时间,她相信自己还能多想起来几句。

    她其实只想了那么一会儿,就强迫自己把这件事情忘掉。就像忘掉她人生经历过的很多不愉快。人活到六十五岁,不愉快的事情多着呢,要是不尽量忘掉,都记着,那是跟自己过不去的节奏啊。

    但是,她发现,有些事情,其实是忘不掉的,只不过被一块刻意遗忘的大石头,压在记忆深处,只要一个契机,那块石头稍微松动一下,过去的那些事情,不是忘不忘掉的问题,是咕嘟咕嘟往外冒,挡都挡不住。

    比如小皮子这个人。他的大名,虽然这么多年已经遗忘,从来没有想起过,一个电话的契机,竟然也让她想起来了。小皮子是同学对他的戏称,他的大名叫皮子雄。没错,就是皮子雄。叫他小皮子,既跟他姓名有关,也跟他的性格特点有关。小皮子当年调皮得很,所有捣蛋使坏的事情,在门框上面放垃圾,开门掉下来砸老师满头满脸,往女生课桌上放蛤蟆、毛毛虫,惹得女生哇啦哇啦大叫,把前排女生的小辫儿系在椅子背上,那个年代经典的恶作剧,哪样都拉不下他。有的是他策划的,有的是他单独作案,并且事后供认不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就是个爱出坏点子的皮小子。如果不是老师忌惮他家里的背景―他爸爸当时好像在政府里当着一个处长,他早就应该被处分,至少是家长约谈。班里同学,家长其实都不是一般人,大部分是与实验小学一路之隔的政府、军区司令部上班的公职干部、现役军官。小皮子的爸,作为一个老八路、分管教育部门的处长,在学校校长和班主任老师眼里,是有地位的人,他们对一个有地位的家长的孩子,是很宽容的。皮子雄其实也是她实验中学时的初中同学。当年,他爸爸也被打倒过,但没下放,听说后来被结合了。皮子雄跟她下乡不在一个青年点。他在乡下待了不到两年,很快去部队当了兵。听说他还带兵去中越边境打过仗。再后来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这么说,他还活着。她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了?见了面估计也认不出来了吧?

    皮子雄之后浮现在她脑海中的,是王红玲。皮子雄说得没错,王红玲是她后桌。当然,也是他后桌。他们上学时,经历过大跃进,然后是连续几年挨饿,大家都很难吃饱,胖孩子少见,王红玲在同学中间,算是身上有肉的。黑瘦黑瘦的陈国庆,每每扭头看见后桌皮肤白哲的王红玲,偶尔心里会升起一丝羡慕。王红玲的妈妈是上海人,据说在饮食方面很讲究,很会做饭,王红玲白和不瘦,跟这个有关吧?陈国庆的妈妈,从小离家当兵打仗,在做饭这件事上,实在马马虎虎。她和妹妹陈友好,从来没赞美过妈妈的厨艺。事实上,妈妈忙于工作,很少有时间给女儿做饭。他们家经常吃食堂。她想起来,王红玲当年也是他们班里穿得最美丽的女生。她好多衣服,头上的小饰品,粉色的头绫子,黑色镶银边的发夹,据说都是从上海寄过来的。那些年,家里有上海亲戚,比有海外亲戚让人羡慕。有海外亲戚的大多心惊胆战啊,就像陈硕他爷家那样,家里的年轻人,考大学、当兵、当警察都不可能,政审就不合格。上海就不一样了,虽然是十里洋场,曾经灯红酒绿,但那是咱们自己的地盘,出过南京路上好八连的。她从来没跟别人说过,王红玲身上的花布拉吉,在她少年的梦中出现过。王红玲也下过乡,但她很快回城当了工人,又在1978年考了大学,听说后来当了大学老师。她什么时候去加拿大了?当年,王红玲跟她竞争过学习委员,因为没当上,还哭过鼻子,有一段时间不愿意搭理陈国庆。她学习成绩没有陈国庆好。她还是当年的白胖模样吗?

    很多年没见过面、没联系过的两个小学同学,她的同桌和后桌,因为一个突兀的电话,出现在她脑海中,拂之不去。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们。她就不愿意想过去的事情。她拖地,摘菜,清洗炉台、油烟机,把汤煲上,很快一身大汗。又穿多了。刚刚五月中旬,不至于这么热吧?她想进卫生间冲个澡,还没进去,一阵嘹亮的哭声响起来―是宝贝儿巴图醒了!她放下手里正准备洗澡的毛巾,冲到孙子的小床边,开始了又一轮大事―把尿、换尿不湿、喂奶、哄抱。这就是她的大事。她发现,只要孙子有事让她忙活,别的事情,现在,她都可以不想。

    这一天跟往常一样,金妍先下班,陈硕下班顺路去幼儿园接回格格。他们是开心、热闹的一家人。全家人吃过丰盛的晚饭,她把东西收拾好,回自己的家。周五晚上了,她愿意回泰山小区的老房子去住。一个人过两天,清静清静。老房子是爸当年走五七回来时分的,后来爸官复原级,分了更大的新房子,坚持把这套房子给他们母子住。爸说,住泰山小区,孩子上实验小学、实验中学更近些。她知道爸是在可怜她。一个被丈夫遗弃、没有花容月貌的女工,独自抚养一个儿子有多不易,她从来没跟爸讲过,但她相信当过领导干部也有过政治波折的老爸明察秋毫,都知道。他心里有数。为这套房子,那个后老伴还闹过几天。后老伴自己也有一个女儿,也缺房子。那时候住房全靠单位分配,还不兴自己买,还没有商品房。泰山小区的老房子,有她和儿子的共同记忆,也有她对去世老爸的怀念。房子虽然已经老旧,但她住习惯了,不想离开。事实上也没有能力离开。这一带的新房子都很贵,尤其通地铁以后,七、八千,上万一平方米,她可买不起。儿子、儿媳住的这套婚房,是亲家两口子出钱买的,她掏的装修钱。这不合常理。通常都是男方家长买房子啊,你家添人进口,娶媳妇嘛。亲家两口子肯掏钱买房,她理解为是老两口对女婿陈硕的一种格外认可。毕竟是北大的博士,才工作几年就评上了副教授。她自己是没有能力给儿子、儿媳妇买这么大房子的。能把儿子的博士供下来,她已经尽全力了,靠着自己不高的工资,还有陈硕十八岁之前,他爸爸每年象征性给的那点抚养费。陈硕爸早就再婚了,听说在那边又有了儿子、女儿,但生活得也并不算富裕。听说哈。听说他一直在唐人街的一家印刷厂,当排版工人,英文水平限制了他的发展。这些都是陈硕偶尔去奶奶家,带回来的信息。自从离婚,她再没进过婆家的门。她有志气。陈硕爸也许是真不富裕,也许是富裕了,但不想再往这个他根本就没见过几面的儿子身上投钱?一切都过去了,无所谓的了,她不愿意多想。在她人生最艰难的时刻,他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和能力,给了她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儿子,他给过她。人要生活在现实中,要认命,要知足。明天早上,又是周末,是亲家两口子过来稀罕孩子的时间。周一早晨,金妍上班之前,她会再过来。她和亲家,他们各有分工,各有各的时间与晚辈相处,互相不打扰。这样挺好。

    她从儿子家往泰山小区走。春天来了,迎春花开过了,丁香正盛,街边的各种树,杨、柳、枫、槐,叶子也都绿了,看上去干干净净,很新、很美。走路是最好、最便宜的锻炼方式,除了费鞋,成本很低的。还可以呼吸一下外面流动的空气。春天虽说风大,也经常有雾霾,外面毕竟跟室内空气不一样,北陵公园附近的空气,相对来说还好些哩。皇帝给自己找的睡觉地方,错不了。北陵公园里树多,夏天比外面温度能低好几度。陈硕小时候,北陵公园不免票,进去要花钱的。现在早晚都免票了,住在附近的人,到公园里锻炼很方便。如果白天非得要进去,也可以办月票、办年票,没几个钱。白天她可没时间。她从北陵公园东门儿子家出发,快步走了两站地,很快到了北陵公园正门,又想起了皮子雄的提议。晚上的北陵公园,嘎嘎冷的冬天都人头攒动,更不要说眼下越来越温暖的春天了。跳舞、踢毽子、暴走、放风筝、玩滑板的,各有各的玩法。从她老房子泰山小区到北陵公园正门,步行七八分钟,但她很少进去,通常只是顺便看一眼。她是大妈,但没炒过黄金,没跳过广场舞,更没出国旅过游。她孤僻,不愿意凑热闹,不愿意进人任何一个吵闹的环境。好不容易可以休息,她愿意一个人在家里静静地待着,干点手工活。岁数大了,干活累了,想想过往,不容易。这个晚上,她从北陵公园正门经过,面对喧响的春天、热闹的人群,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小皮子说要系红领巾聚会,且不说这主意如何,她去还是不去,单说他们上哪儿找红领巾呢?现在的小学生还系红领巾吗?他们小时候是系的,加人少先队,那是大事。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成。儿子小时候也是系的,她还记得陈硕小时候总是系不好红领巾,每次都是她给孩子动手,老师开家长会时还特意提过,说有的家长什么都帮孩子包办,结果孩子连红领巾都不会系,连鞋带都不会系。老师没点名,但她知道老师说的很可能就是她。儿子学习成绩好,动手能力确实差。小时候不会系鞋带、红领巾,到现在领带打不好。她知道自己有责任,她太惯着孩子了,恨不得替孩子做一切,但她忍不住不做。自己受过苦,她不想下一代再去受苦。人生来如果就是为了受苦,那有什么意思呢?又想到红领巾的事情―现在街上走路上学的孩子,她没注意还系不系红领巾啊!借都没地方借吧。她自己小时候的红领巾,肯定早就没影了。家都抄了、没了。儿子小时候的红领巾,哪儿去了?也许还在?自从有了泰山小区的家,她像个守财奴,一根布条都不舍得扔,除了生活垃圾,她很少往外面丢东西。她珍惜这个家的一切。失去过才知道有的宝贵。翻翻箱底,也许,还能找到?

    事实上,这个夜晚,她回到家里,曾经翻箱倒柜,却并不是寻找红领巾。她在找一本书:《毛线编织大全》。格格的个子长得很快,秋天就要上小学了,她要给格格再打一件新毛衣。现在的商场里,小孩子的衣服样式真多,也真是好看,但也真贵啊,经常比大人的衣服还贵呢。她已经买了毛线,准备给格格再织一件图案新颖大方的。金妍不反对她给格格织毛衣,给格格往身上穿,还拍了照片往网上传,儿媳妇说这叫晒,说婆婆织的毛衣有很多人点赞。儿媳妇的肯定,是她的动力。连她的亲家都夸奖过她的手工。亲家是民俗学教授、专家,说她的手工可以送到省里参加展览会,一定得奖,拿到外面能卖大价钱呢,现在手工活最值钱了,会手工织毛衣的人越来越少了。她听了一笑了之。她知道比她织毛衣手艺好的大有人在,很多她这个岁数的女人都会,她这个真不算什么。她把亲家的话当成一种客套。教授、有知识的人,就是有教养,知道怎么夸奖人、安慰人。能找到这样的岳父,儿子也算有福气了。她看得出来,教授亲家对陈硕很赏识,爷俩在一起有话说。陈硕从小没跟爸爸在一起,他的生活是有缺失的。有个好岳父,也算补偿吧。明年是亲家两口子结婚四十年,她听见过金妍在跟陈硕商量怎么庆祝。要不,让他们坐游船去环球旅行?咱爸妈好像说过要去长江坐游轮。出去一回,索性让他们游远点儿。儿子和儿媳商量这种事,一般是背着她的,她只零星听见几句。她心里悄悄算计着,她要给亲家老两口子各织一件大毛衣外套,要织那种底子大红、带抽象福字的。她正在设计图案。等图案想好了,织好了,给他们一个惊喜。老两口子的身材,她心里有数。她有这个本事,前后左右看人一眼,织出来的毛衣肯定就尺寸合适。儿子曾说这是因为她立体几何学得好,她笑说儿子这是儿不嫌母丑。织毛衣的活,她是回城以后跟厂里的女工学的。她跟教授亲家说的不是谦虚话,她在工厂的那些女工同事,很多都会织毛衣,她不是手艺最好的。妈妈不擅做饭、不会织毛衣,这些本事,都是她后来摸索着学会的。你不会做饭,自己就吃不上,儿子也吃不上。你不会织毛衣,儿子就穿不上好看的毛衣。她要让儿子吃饱吃好、穿暖穿好,不比别人家孩子差。儿子曾经是她最大的动力。

    周六、周日两天,格格的毛衣已经有六分之一模样了。周一早晨,她要把针和线都带到儿子家,赶在格格上幼儿园之前给她比量一下肥瘦。毛衣刚开个头,万一肥瘦不合适,需要返工的话,也没多累。

    陈国庆不会想到,找她的电话,会打扰儿子一家的周末。

    客厅电话响起时,陈硕两口子还在睡周末的懒觉。

    响第一声,金妍马上就醒了。她一直睡眠不好,有了巴图以后,尤其不好,雨点打窗户都能把她惊醒,更不用说儿子夜半醒来的动静了。第一感觉是巴图醒了。扭身看一眼大床旁边的小床,儿子睡得正酣。这儿子,真是个宝,自从他出生,熊了多少年的股市噌噌噌往上涨,以致公司同事在微信群里纷纷笑称,金妍的儿子,简直就是个送财童子,自从他出生,咱们公司佣金也噌噌噌往上涨,钱多得像做梦,到了手得赶紧花掉,不花掉让梦收回去了。那段时间,公司里的同事经常在外面下馆子喝酒,开心得不行。谁家里有闺女的,赶紧订娃娃亲啊!儿子不光是个送财童子,还很少哭闹,很省心。大概也知道她这个当妈妈的正困,还没想起床吧,小嘴巴嘟嘟着,睡得香着呢。儿子酣睡,她又以为是手机闹铃响。一般情况下,她都是在闹铃声之前就能醒过来的。产假期满,上班以后,她怕万一早晨起床晚,影响上班,特意设了闹铃的。掏出压在枕头下面的手机看一眼,手机并没有动静。七点多一点了啊。这才想到,今天是周六,她根本没打算早起,也没设今天的闹铃。

    那就是座机了。用脚捅一下身边的男人:接电话!

    困着呢!谁这么早打电话?广告、推销吧。

    这么早,不是你妈,就是你学生。

    不可能。我妈昨晚刚走,她能有什么事?你听说学生有这么早起床的?再说学生也不知道家里电话。该不是你爸你妈吧?

    更不可能。他们这会儿应该在早市。

    电话铃声在他们的猜测中消失了。他们接着睡,但不到十分钟,又响起来了。金妍只好自己爬起来去客厅。万一是爸妈打来的呢?每个周六的早晨,他们去早市买她爱吃的青菜、水果,有时候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家里冰箱还有什么存货,需要补充什么,确实也有打电话来商量的时候。自从儿子出生,金妍把主卧室的座机线拔掉了,怕电话响影响孩子睡觉,但这样一来,接座机电话必须去客厅,也挺麻烦的。

    金妍起床去接电话。她还没十分睡醒,想着接完电话回去继续赖床。拿起话筒,哑着嗓子,说了声:你好。

    电话那端,一个男人在大声说话:陈国庆,大懒虫,这么晚你还不起床?!

    话音未落,金妍的睡意已经消失了。陈国庆是她婆婆,尽管她当面喊妈,从来没说出过婆婆的名字,心里是不止一次这么叫过的。什么人跟婆婆说话这么放肆、亲昵?!从她和陈硕结婚,尤其怀上巴图开始妊娠反应,婆婆经常过来帮忙,她从来没发现还有电话打到家里座机来找婆婆的。她一直以为婆婆是一个跟外界几乎没有什么联系的退休老太太。为此,她还跟丈夫陈硕说过:咱妈这样是不是太孤僻了?现在像她这样的老人太少了,你看外面那些退休老太太,不是炒黄金、跳广场舞,就是国内外旅游,疯着呢。陈硕说,我妈一直就这样,我都习惯了。看来她这个儿媳妇的情报工作还是有死角啊,居然还有男人用这种语气跟她的婆婆说话。会是谁呢?难道婆婆的生活中真有隐藏很深的男人?没想到。不会吧?她清了下睡了一夜还没透亮的嗓子,像在公司接待重要客户:对不起,您找陈国庆吗?她不在。有需要转达的,您可以跟我讲。我是她儿媳。

    啊哈,你是她儿媳啊?那什么,打扰了!我是陈国庆的老同学,打她的手机不接,短信也不回,那就麻烦你转告一下,我周五给她打电话说过的事情,麻烦她回复确认一下,这边都准备好了,就差她没确认了,好吧?谢谢你!

    放下电话,金妍人回床上躺下,觉却是睡不成了。她把手伸进陈硕夹被,摸到男人的腋窝,想把他胳肢精神,陈硕却顺势抓住她手往下边送,她使劲挣脱出来,小声跟他说:找咱妈的电话。一个男的,说是她老同学。

    什么事儿?

    有什么说过的事情让她确认,再具体没说。神神秘秘的。要不你抽空问问,别是传销、卖药什么的。也没听她说跟老同学有什么联系啊。

    知道了。

    要不现在就打电话?为什么手机打不通?平时她不是总开机吗?我怎么心里不踏实呢?

    也许手机没电了?或者她正不愿意接电话?她有时候心情不好就不接别人电话,你知道的。

    这样说着,陈硕还是起床,关了房门,到客厅里打电话去了。

    门一关,客厅小声说话的声音,基本听不见。

    金妍起身看一眼酣睡小床的儿子,重新躺下。陈硕去客厅打电话之前把门关上,是不想惊醒巴图,也是不想让她听见母子对话吧。她这个婆婆,性格有点怪。把自己包得太严实。也太不爱说话了。她跟陈硕谈恋爱时,去家里坐,婆婆那时也经常跟她没话,没有血缘、不熟悉的人在一起,没话说是很尴尬的,金妍只好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她曾经跟爸妈说过自己的苦恼。爸劝她:一个退休工人,你不必要求太高。不跟你多说话,也许是好事。老话讲,沉默是金,碰见一个啰唆的婆婆,你该嫌人家嘴碎了。妈嘲笑她:你不是总嫌我嘴碎爱啰唆吗?找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婆婆,不正称你心吗?你咋又受不了啦?看来我闺女就是个叶公好龙啊!

    不管怎么说,婆婆不爱讲话这条,还是让金妍往心里去。婆婆也不是完全不爱讲话。她只跟一个人讲起来没完,那就是陈硕。母子在一起时,婆婆嘴不闲着,金妍走近了,婆婆又马上闭嘴。金妍曾经跟陈硕开玩笑:咱妈是不是背后讲究儿媳呢?挑儿媳毛病呢吧?要不怎么我一过去就不讲了?陈硕捏她鼻子:婆婆的醋你也吃,你还有出息没?

    是的,在陈硕面前,金妍是个有出息的女人,她不想做跟婆婆一起争男人的那种小女人。婆婆一个人把儿子带大,不容易。但在这个家里,金妍也是有事情要争的。她要争的事情,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跟陈硕讲,也还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婆婆讲合适。但总有一天,她会讲的。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儿,爸妈对她宠爱,几乎她所有的要求,他们都能满足她,但很小的时候,她心里就认定了,爸爸骨子里其实是喜欢男孩的。爸爸从来不肯公开承认,她就是能感觉出来,谁让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呢。爸爸有个关系特别好的大学同学,金妍管他叫李叔。李叔家有个儿子叫李壮,比金妍小一岁。小时候,两家经常一起聚会,每次聚会,爸爸差不多总能把李壮整哭。要么抱起来往天上扔得老高,吓得李壮哇啦哇啦乱叫,要么用言语撩闲刺激,让李壮不开心乃至眼泪汪汪。一开始,回家以后,她还埋怨爸爸有失斯文,不该这么粗暴对待李壮,后来她就不吱声了。有一天,她忽然醒悟,爸爸对李壮的种种行为,看似反常,其实是他太喜爱男孩了,他在对女儿的温柔里,有亲情,埋藏着怜惜,却不是欣赏。爸爸想要个儿子。因为这个发现,金妍心里很长时间都在纠结。可惜你们只能生一个孩子。可惜我不是男孩。可惜。自从结婚,她一直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自己一定要生一个男孩,不光让老爸稀罕,还得跟随老爸一起姓金,要把金家的姓氏传下去。金巴图。这名儿不错啊,叫起来多响亮。她不止一次在心里这么称呼儿子,也试探着在陈硕面前小声喊出来。金巴图真比陈巴图听着顺耳。她知道现在就在户口本上把儿子改叫金巴图,一定很难。婆婆把陈硕的姓从原来的方,改成她自己的陈,说明她对儿子姓什么是十分在意的。对儿子在意,对孙子更得在意。实在不行,退一步,格格随自己姓金也行。金格格。这名字也不错。时机。时机很重要。

    陈硕打电话回来,重新躺回床上:那人是我妈同学。他们六一儿童节要去北陵公园聚会。我妈有点不想去。金妍笑:咱妈真是,不想去就说不去,何必不接电话躲着?

    她就那样,你不用管。让她自己决定好了。

    接着睡。事实上,却是不可能睡着了。金妍有了新的心事。婆婆虽然只是个普通退休女工,她的那些老同学,据陈硕说,很多是颇有社会地位的,一定也还有非常有经济实力的,或者他们的子女非常有实力。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有道理。今年股市红火,是金妍人职以来没见过的阵式,火得发烫,火得让她有些不敢相信。业绩,业绩,业绩!业绩就是钱,是收人,是儿子的奶粉钱,女儿的钢琴费、择校费。没准儿那些人里还有没人市但有可能开户人市的,或者有计划理财买基金的。他们都是潜在的客户。也许。她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跟这些人认识认识、联系联系。多个关系多条路。业绩跟人脉有关,是点点滴滴积累的,时刻都要努力。牛市来一次不易,说千年等一回有点夸张,七八年等一回是有的。上一次牛市她没赶上,这次她算见过世面了。能赚到手的钱,不能放过。也许,她应该动员婆婆去参加活动?她打开手机上的日历查看,发现六月一号那天是周一。周一是她开始忙碌的一天,婆婆如果不在家带孩子,她可就不能上班了。现在的市场形势这么好,不上班是不可能的。除非病得爬不起来。要不让妈妈请一天假过来带孩子?妈妈从来没单独带过巴图,说心里话,把巴图交妈妈手,还真不如婆婆带让她放心。

    一个有心事的女人,是睡不成懒觉的。

    何况,一个光着脚片的小丫头,已经噔噔噔从另外一间卧室跑过来,推门而进,跳上他们的大床,把大床当蹦床了。是女儿格格过来疯了。

    期待了一周的周末早觉,到此结束。

    放下陈硕的电话,陈国庆生气了。生皮子雄的气。电话没人接,打不通,说明我不想跟你联系,你再别打就完了,这么死缠烂打啥意思?你以为是你当年在中越边境带兵打仗啊?还把儿媳、儿子的早觉搅没了,这不好。儿子、儿媳都不容易,在社会上打拼,养活两个孩子,周末了,早晨想晚起一会儿,可以理解。人老了没觉,年轻人可是缺觉的,正是贪睡的年龄。六十多岁往七十奔的人了,多少年不联系、没见过面,张罗什么聚会,有意思?纯粹是没事闲的。我不接电话,就是根本不想去。

    想过把电话关机了事,又怕万一儿子、儿媳打电话找她。找不到该着急了。家里的座机,几年前拆掉了。有了手机,再留着座机,浪费。儿媳给她办了套餐,手机是免费接听,不花钱。她一个人,有手机随身带着足够了。人在哪儿家在哪儿。不能让小辈人为咱担惊受怕。

    翻看过家里的万年历。六月一号那天是星期一。那就更不可能了。金妍说过,周一股市开盘,是一周冲锋陷阵的开始,她最忙的一天。让儿媳妇找不到人带孩子,或者把孙子巴图交给她不放心的人带,自己跑到北陵公园去玩乐、去疯一整天,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她的心得多大啊。

    不想去跟同学聚会,其实也是有些人她不想见。比如曾经邀请她参加女儿婚礼的初中女同学。跟皮子雄一样,那个女同学,也是她小学同学。都是政府大院的孩子。虽然毕业以后基本没有联系,她的名字,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肖小凤。肖小凤是他们班里少有的非干部子女。一个小业主的女儿,怎么会成为实验学校的学生?听说她爸爸以前在中街开理发店,头发剪得好,烫一手好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调到政府大院后勤部门,给首长剪头,也很受苏联专家女眷的欢迎。肖小凤的头发,总是熨熨帖帖,一丝不乱,像是烫过,你又不能肯定人家就是烫过。肖小凤总是随身带着一面小镜子。她的身上好像总有一股子桂花油的香味,从同学身边走过时,若隐若现,暗香涌动,撩拨着一帮小男生心神不定,甚至有男生为她动手打架。这样的女生,在当时的校园里是异类,很惹人注目。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娇小姐!肖小凤是她小学同学里最后一个系上红领巾的,也是她初中学校唯一被剪过阴阳头的女生。一帮女同学出手剪的。陈国庆发誓自己没有动过剪刀,但也没有阻拦。当妈妈自缢的消息传来,她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画面,竟然是肖小凤被剪头发时的表情。绝望。没错。绝望。还有怯懦。还有她永远说不明白的内容。那种眼神、目光,她永远不想再见。妈妈下决心离开时的表情,也是那样吗?她没看见,不知道。不敢想。她没看见妈妈的最后时刻,只见过一个简易骨灰盒。如果遗忘能够治愈创伤,她愿意遗忘。妈妈即使活着,也已经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也许她根本就活不到这个岁数。虽然人终有一死,但不应该自行结束。上苍自有安排!人要坚强!妈妈!肖小凤就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还敢邀请同学参加她女儿的婚礼。那些剪过她头发或者在一边看热闹没有阻拦的同学。她为什么就那么坚强呢?

    星期一一大早,走路半个小时,陈国庆出现在儿子家门口。她要赶在儿子、格格出门之前出现。抱格格亲了几口,给儿子神了神衣襟。这孩子,从小到大,就不知道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冬天穿羽绒服,拉链划上就行,拉链外面的粘贴永远支棱着,扣不紧;夏天的T恤衫,上趟厕所出来,衣襟经常一半皮带里一半皮带外。她曾经反思,儿子动手能力差,确实可能是自己惯的。习惯了为他系鞋带、理衣襟,让他忘记也有注意自己形象的义务。除了读书、教课,他好像别的方面都不太行。所以,她更得多为他做点什么,这样,他在媳妇面前,才能抬起腰杆,更有发言权,不至于受气。

    儿子经常给她找事情做。有大事,也有小事。学问上的事情,她帮不上忙。能帮上忙的,也未必是小事。

    昨天早晨,儿子给她打电话,说了皮子雄打电话的事情,顺便布置了一项新任务,极有挑战性,让她哭笑不得。

    新任务是,把一本他刚做完的新教案做旧。

    教案是前段时间儿子熬夜费劲新做出来的,电脑打印,装订得规规矩矩。上个星期,她在儿子家看过这本印出来的教案。儿子当时说,学校在搞学科建设考评,上面来检查,院长委托他要把教案做好。她在电话里说,你教案做得挺好,做什么旧呢。儿子说,我把教案拿学校去了,院长说:你这教案看上去太新了,不像几年前做的。咱们学科建设考评,人家要的是证明咱们几年前就搞了这个学科,就有完整的教案,教案是用来做证据的。所以,为了稳妥起见,要把整理出来的教案做旧,做出是几年前写成的样子。院长听历史系的人讲,可以用古董做旧的方法,具体怎么做旧,人家不肯多说。院长让我回家琢磨琢磨。

    儿子在电话里,把琢磨琢磨的事情交给她了。也就是说,新的一周,她不但要给宝贝孙子冲奶粉、洗奶瓶,还要给儿子的教案做旧。是得琢磨琢磨!这活儿真的很有挑战性。把新东西做旧,这不就是做假吗?当一个大学老师这么费劲吗?她是一个不愿意做假的人,但学校的院长这样要求儿子,说明这是领导认可的。现在的大学都这样,她这个老太婆跟不上形势了?非得动手,她当然相信自己一定做得比儿子更好。如果皮子雄再打电话来,她就更有理由回绝他了。她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她不会编。儿子的指派,虽然她并不理解,做起来牵强,但既然是儿子的事,她就不能不做,虽然是一件让她费心的事,她不接手让儿子咋办?试一试吧。

    为了完成任务,昨天下午,她特意跑了一趟鲁园古物市场。古物市场在三好街,鲁迅美术学院对面,她以前曾经从门口走,没进去过。从北陵公园正门坐265路公交车,鲁迅美术学院门口有一站。古物市场就在公交车站右边,下车就能看到。她进市场,东走西看,不知道怎么张嘴跟人打听。后来,在一个卖杂项的柜台,她站下了。她看见柜台里摆了一些毛主席像章,还有一些过去的各种旧纪念章。军功章,劳模章,世界反法西斯大会纪念章,第27中学校徽,第120中学校徽,沈阳师范学院校徽,写有北陵公园、千山旅游字样的纪念章。她想起来自己家里好像还有一些像章,她记得还有陶瓷的毛主席像章呢。这么说,她也是个收藏专家啦。她知道怎么跟人开口搭汕了。在那个柜台前,她问老板:旧的毛主席像章多少钱?老板是个年纪跟陈硕差不多少的年轻人,一直拨拉着手机玩,不知道在干什么,她问话之前,根本就没抬头看她。听了她的问话,年轻人抬起头来,笑答:阿姨,毛主席像章价钱有高有低,年代、材质、品相,讲究多着呢,十块八块的有,几百上千的也有,您得拿来,让我看看,我才敢给您说价钱。看样子,您手里有是吧?

    是的,我手里有。她想告诉这个年轻人,她手里不但有毛主席像章,应该还有当年的红卫兵袖标呢。估计这个也是有人收集的。她甚至还有一枚解放军长江渡江纪念章。抄家的人,当年对这类小东西好像不当回事情,他们摔花瓶、找发报机。不知道爸爸是怎么保存下来的,还是后来战友送他的?他自己收集的?这枚小章,是老爸去世以后,她在爸爸的遗物中找到的。房子、存款,都归后妈了,剩下些后妈不屑的一堆小零碎,她只在里面翻拣出了这枚纪念章,还有一支已经快磨秃了的派克笔。她真想把这些跟年轻人讲一讲,但她像以往一样,在陌生人面前,把嘴巴牢牢闭上了。

    那您哪天拿来让我瞅瞅?或者您告诉我个地址,改天我上门去看看?

    好,没问题。我先请教一个问题。譬如新印出来的小册子,怎么才能做旧?做得像是几年前打印出来的?

    年轻人笑:阿姨,您把我问住了,我还真不做这个,但我可以帮您打电话问问。您把电话给我留一下?我可以上门,去看看您家里的像章吗?

    当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年轻人居然真给她往手机上回了电话。给她支出的招法,让她似信非信:阿姨,您可以把小册子放到蒸锅上,烧上水,熏一熏,然后再拿出来晾干,听说这样纸张就会发黄、显旧。我只是建议啊,灵不灵不知道,您自己试试!那什么,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上门去看看您家里的像章?还有别的吗?好的,等您电话啊。

    她是个不爱打电话的人。她没把自己打听来的方法马上告诉儿子。反正是她自己动手,告诉不告诉儿子都行。万一这招不灵呢?她得摸索着来。

    睡了一宿觉,今天早晨,往儿子家走时,她的心非常急迫。她突然想马上告诉儿子,自己找到做旧的办法了。

    至少可以一试。

    她没给皮子雄回电话。同学聚会的事情,就忘了吧。就当没这回事。她忙得很。

    皮子雄也没再给她打电话。一连三天,她手机一声都没响,也没有短信留言。连垃圾广告都没有。很好,这说明皮子雄终于成熟了。他压根儿就不该张罗这种没谱的事儿。不同的年龄,就应该做不同的事情。你没有儿孙让你忙,你去北陵公园打拳、甩鞭子也行,去老干部活动中心上老年大学也行,画画水墨,写写书法,甚至写写回忆录,像她老爸晚年那样。做你应该做的事情。聚会?多可笑的想法!

    电话铃终于又响起来时,她正在客厅阳台上给教案翻篇儿。被水汽熏过的纸张,必须马上翻开,千万别粘连到一起。做旧的最高境界,当然是看不出来做旧,看出来就失败了。巴图正呼呼大睡,她有时间摆弄教案。电话声吓了她一跳。看来电显示。还好,不是皮子雄的号码。她拿起话筒,电话筒那端传过来的,是个女声:陈国庆,是吗?你猜猜我是谁!

    又来了!她不猜。一个活过六十多年,到今年十月一号就整整六十五周岁的人,认识的人数不过来,怎么能凭着电话里的声音,说猜就猜出来一个人?如果硬猜,那就得往能够直呼她姓名的人身上猜了。单位的人喊她老陈,陈师傅。只有过去的同学、青年点的战友,才大大咧咧喊她陈国庆。不会是肖小凤。头几年肖小凤给她打过电话,她忘不了她的声音。而且肖小凤一直喊她国庆姐。那会是谁呢?电话那端,一阵笑声:你猜不出来?哈哈,我告诉你,我是王红玲!

    王红玲啊?咱多少年没见了?我听小皮子说,你去加拿大了?你现在回来了?

    因为是王红玲,她的声调高起来。王红玲能给她打电话,确实出乎她意料。那可是个骄傲的人呢。

    是啊,他给我打电话,说同学聚会的事情,我就动心思了。我不是特意回来的,要不然我也想最近回来一次。办点事情。跟你说了吧,你猜怎么着?头几年我炒股票你不知道吧?我后来套住了,赔了挺多钱。也不能说赔,就是套住了吧,你不卖掉就不能说赔,叫账面亏损是吧?我女儿在多伦多生孩子,怕我上火,跟我说妈你别炒股了,你赶紧过来帮我带孩子吧。这么着我退休就去加拿大那边了。对,那边华人很多的。头几天跟那边的华人朋友聊天,说国内这一阵子股票很火,我才想起来我当年的股票。我上网查了一下,我当年买的宝钢股份,还有一些当年买的基金,已经快解套了。我打电话问当年的证券公司,那个公司已经被别的公司兼并了,说我的账户多年不动,身份信息都不全了,算是僵尸账户,得本人回来,拿证件激活。这不事情就凑到一起了吗?我就这么回来了。

    那是小皮子给的你我电话?

    是啊,我跟他闲唠,听他说你有点不愿意参加,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也是想你了呢呀,想说说话。你得来呀,我还给你带深海鱼油了呢,软化血管的。你一定得来。再说,我偷偷告诉你,见了面,你可别当面问皮子雄一他快不行了!

    什么?!

    他得了胰腺癌!听说这病很快的,说走就走。

    他本人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我跟他媳妇联系比较多。他媳妇你认识吧?也是咱们实验学校的,比咱们低两届。她家里也是上海那边过来的,解放的时候,她爸爸和我爸爸都是专家,支援东北建设来的,所以我们两家熟悉。他媳妇说他知道,但不让她跟外面人讲。所以我说,要是可能,你还是参加吧。好歹同学要见见面哎。咱们这个岁数的人,可是见一面少一面喽,真的,我这么说不是悲观,我很唯物的,就是这样子的。

    她想了一下,告诉多年没见的老同学:那好吧,我尽量参加。不过我得跟儿子、媳妇商量一下,让他们谁请个假。我媳妇生了二胎,刚上班没几天,我在这边帮着带孩子呢。现在一共多少人了?还有小皮子没联系上的,咱们也打打电话?我就知道肖小凤的电话。我记在家里电话本上了,应该能找到。等我找到告诉你。要不然我给她打?我告诉她?

    你不要讲肖小凤了,怪吓人的。她前年已经没了。你不知道?

    什么?怎么没的?!

    听说也是癌。乳腺吧?还是子宫?我不是很清楚。咱见面再说。

    好的,见面再说。

    放下王红玲的电话,陈国庆发现自己身上一层冷汗。肖小凤没了?肖小凤没了?!又一个她认识的人,说没就没了?!

    聚会的事情,儿媳好像比她还积极。

    王红玲的电话,金妍是从婆婆那儿要来的。晚饭桌上,婆婆跟她讲了六一儿童节老同学要聚会,讲王红玲炒股票被套,肖小凤去世,皮子雄得了胰腺癌。她一句句听婆婆讲话,忽然想到,原来婆婆也是很能讲话的人呢。看来婆婆跟自己没有话讲,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讲什么。她想了一下,跟婆婆说:妈,儿童节聚会,我看您还是参加吧。巴图我们自己想办法。妈,您把那个王红玲电话告诉我吧。

    干什么?

    我想帮她一下,给她处置股票提点建议。像她这种多少年不炒股的老人,又是从国外回来的,对盘面的感觉已经很差了,信息也不灵,我可以找时间跟她唠唠。

    她记下了王红玲的电话,第二天就找时间给她打了过去。她不但跟王红玲唠了股票,还跟她讲了自己支持他们聚会。她给王红玲提议,这个提议是她头一天晚上半夜醒来时想到的:阿姨,我有个建议啊,不如你们聚会改在周日呢。对,就是六一儿童节的前一天。儿童节那天是周一,周一开市啊,这样不耽误您到证券公司办事情,您把原来的关系办完,然后把手里的股票转到我们公司来就可以了,有什么信息,我可以及时告诉您。对,如果您想买基金,我可以给您推荐,您看看介绍,买不买自己决定。您可能经常出去在外面,没有时间在家里盯看电脑,再说天天看电脑确实对眼睛也不好,尤其对老年人不好。您可以买基金。基金投资有各种方向,也有偏股票型的,其实就是替散户炒股么。对,专业的事情,让专家团队来做。没问题,您和我婆婆是老同学,能帮忙的事情,我尽力办啦。

    她从王红玲那儿要来了皮子雄的电话。打通电话,她喊他皮叔:皮叔,我是陈国庆的儿媳妇,我叫金妍。对,那天早晨我接过您电话。作为儿媳,我非常支持你们老同学聚会,也支持我婆婆参加,就是有个建议,你们聚会时间可不可以改成周日呢?就提前一天啦,意义不变的。我婆婆年纪大了,她去聚会的话,在外面待上一天,我们也不太放心。改成周日就简单多了,你们照样聚会,我们小辈的也可以带孩子去北陵啊,住的都不远么,大家也见见面,认识一下多好啊,然后你们聚你们的,我们自己随意,这样多好。还有呢,我听说你们那天要系红领巾是吧?还没准备好红领巾是吧?才找到两条?那这事包我身上了,一共多少位叔叔阿姨?我负责,没问题,保证不耽误你们事情。不客气,这是我们晚辈应该做的。

    聚会的事情,就这么改成了星期日,六一儿童节的前一天。

    她上淘宝,搜索红领巾。十条包邮,最便宜的只要五毛钱一条。她一下子订了三十条。万一去的人多呢。或者万一有哪个晚辈也愿意系红领巾呢。她是不愿意系红领巾的,小时候,学校搞活动,每当要系红领巾的时候,她都要嘟囔几句。她嫌红领巾勒脖子。为此,每有大的活动,她都愿意想办法请假逃避,为此妈妈批评过她无数次,而爸爸却无条件支持她,替她撒谎请假。这个老爸,只要她想做的事情,他简直就是无原则地支持啊,这个老爸,他对她是真好。

    晚饭桌上,她把和皮子雄、王红玲沟通的结果告诉了婆婆。她看见婆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她心里很得意。吃过晚饭,她去自己卧室,拿出在网上淘来的套装。那是她专门为婆婆同学聚会买的。快递很给力,她昨天晚上下单,今天下班之前就送到单位了。她估摸着婆婆能穿。如果号码不合适,还可以退换。时间来得及。就这么简单。

    她看着婆婆把套装穿上。豆青色,很适合婆婆的皮肤。她想象着,再系上一条红领巾,两个搭在一起很跳的颜色,婆婆会显得更年轻。其实婆婆本来也不老。她希望婆婆不老,身体一直棒棒的。如果你是个孩子妈妈,你就会知道,家里有一个能够帮你看家、看孩子的健康婆婆,你的心会多么踏实。何况她的婆婆还是一个不多言不多语的婆婆。老爸说了,能摊上这样的婆婆,这是她修来的。

    天气很好,没有风。她早早就到了北陵公园正门。儿媳妇金妍开车,带她和陈硕、格格、巴图一起来的。他们买了那么多好东西,把后备厢塞满了。野餐的面包、水果,还带了野餐垫、吊床。

    她穿着豆青色的套装,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她的手里还握着一把红领巾。她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金妍曾动员她去楼下理发店染头发,说这样显得年轻。她拒绝了。白就是白了,又不是年轻人,不必了。她看见有人拿手机给她拍照。她笑容满面,扬着脸配合人家。儿子说过,妈妈是笑起来最好看的人。说这话时,儿子十岁,她也还年轻。

    她看见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头发同样白的男人,远远地冲她招着手,她赶紧也招手,想迎上前去,看看是她哪个同学。有的同学已经好几十年没见了,可别认错了人,那就闹笑话啦。她迈步往前走,腿太沉了,怎么也抬不起来。着急呀。平时太缺乏锻炼了。人一着急,就爱出汗。她发现自己又出汗了。冷汗打湿了衣裳!她睁开眼睛,原来自己是在床上躺着。难道是在做梦吗?那么清晰,跟真的一样。北陵公园跟她天天走过的北陵公园一模一样。她不相信自己是在做梦。她大声喊了一声:陈硕!

    她的声音那么响,儿子为什么还不理她?她真想自己坐起来。马上。新衣服都买好了,红领巾都买好了,可别去晚了。

    她在努力。一定要坐起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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