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翠荷-那个下午我在旧居烧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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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九点多,路况还好,不堵,秦琪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和平里。先头她还当导演有了新想法,哪晓得一屋子人都欢欣鼓舞,原来是陈定邦要结婚了。

    花花公子号称从不会为女人耽误工作,但女人是一回事,老婆又是另一回事。他新近交往的这个,肚子里已有三个月大的胎儿,他们下午刚领了证,婚礼订在了平安夜,这意味着香港人有望见识到北京的雪。

    2010年的北京很奇怪,入冬后没下过雪。陈定邦撂了担子,导演仍大度地准许他带新娘子飞到欧洲度蜜月。这时机刚好,早一些她还在妊娠最危险期,晚一些身子又沉重了,不便出行。

    美籍华人信宇在和陈定邦交流心得,他在旧金山长大,跑遍了美洲和欧洲,陈定邦也是玩家,对路线也熟。但他的新婚妻子才23岁,这岁数的年轻人喜好的服饰和珠宝牌子和他的品味不同,信宇比他有发言权。

    秦琪捧杯热可可笑:“我还当你四海列国老少通杀,也有玩不转的时候?”

    “她是我孩子的妈,得隆重对待。”陈定邦笑。

    热可可冲得淡了点,秦琪返身又倒了些,拿根筷子搅拌,又问:“碰到真爱啦?恭喜恭喜。”

    浪子也遇上了终结者,是该道贺还是惋惜?

    陈定邦一味笑:“是时间。”

    “什么?”

    “两年前她碰见我,只会哭着跑开,但我如今决定收手了,她出现了。”这是和秦琪不一样的浪子心声,她碰着玻璃杯,很专心听陈定邦说话,“有的人结婚是恰遇其人,我呢,是恰逢其时。”

    那晚秦琪在陈定邦家留宿,因他第二天就要出发。都是朋友,喝喝酒谈谈天的,半个晚上就过去了,随便往沙发上一倒,床边一缩,再一睁眼就天光。男人都在睡觉,秦琪翻出了没拆封的牙刷,又对着镜子用清水拍了拍脸,气宇轩昂去上班。

    之所以用这个词,实在是气色太差,扮男人倒还简便点,起码气势足、架子能唬人就作数。

    在公交车上,她想起陈定邦的前半生,不由莞尔。她无比庆幸自己打小就立下宏志想当科学家,否则,成长路上若碰着他那样的人,肯定一跤跌下去,鼻青脸肿好多年。

    陈定邦说,将来若生了女儿,一定求神拜佛别遇上文艺男,秦琪大笑,他瞪她一眼:“你躲过一劫,你好命。”

    “有什么不同?情关全都鬼门关,桃花运尽是桃花劫,跟你碰到哪种类型的人没关系,只要你投入了,你就躲不过。”文艺男是一部分女人的命门,但不是秦琪的,她的克星……是别的。

    陈定邦点了点头,略一思索,又说:“不,不一样,文男、艺男里的渣男比例更大些。”

    “包括尊驾?”

    “你得相信《忏悔录》正是文艺男写的。”

    陈定邦家世好,人又爱玩,还生就一张哄人的嘴巴,十几岁就在谈恋爱,夜夜上街冶游,用北京话来说,这叫“刷夜”。十几年来,刷白了夜晚,也刷白了红颜的头发。他曾经为第一个女朋友伤心,学会抽烟喝酒玩堕落,但后来他连她的名字都记不起了。印象里那女孩高高瘦瘦,爱穿白和红,是小太妹,敲敲门钻到他怀里,外头很大的暴雨。

    他的父母那几年被派驻到慕尼黑,之后他陆续又有了她她她她她她,她们都很美丽,但都被他辜负了。人人都爱说缘分,但缘分有时是享艳福的借口,他会玩,又有得玩,愈加玩得猖獗。当然,他也是说爱的,兴致来了还会作诗,诗句都很漂亮多情,其实也不过是为了风月情浓,跟对象是谁没多大关系。

    但那些女孩是不信的,被逼到事实跟前了只会哭,眼泪无声无息淌一脸,也有嚎啕大哭的,拉着他的手说,别让我走,别让我走,我改,你给我时间,我会把自己改造成你想要的模样。可她们都不明白,她们不是不好,只是人世间有姹紫嫣红,一枝独放不是春,他要的是春天。

    海棠美,停下来赏一赏;梨花香,停下来闻一闻;迎春花俏丽,停下来瞧一瞧……这样过春天才尽兴,她们不懂。她们也不懂他的生命里有数不尽的春天,怎能单单为了2002年的第一场桃花雪裹足不前呢。

    一开始都是笑脸,到最后都是眼泪,女人们总只给他这两个表情,太单一了,乏味。渐渐地他看到眼泪很烦,其中有个女孩子,样貌是很英气的,皮肤却像丝缎,他离开的时候,她也流泪,他很吃惊,他没想到她也会有不潇洒的一面。

    然后她走了。在偶然的冬夜,他想起她来,她在半夜里辗转反侧,叹着气,手臂怯怯地搭过来。窗外落着好深的雪,他被她的手臂碰到,觉得冰冷,翻了个身,离得远些,第二夜就没再回去。最后一次见面时,她默默地流泪,若是在他36岁这年,单单为了那双爱意和泪水交织的眼睛,他都会娶她,可他当时只觉厌恶透顶。

    女人很温柔很爱笑,这很美;女人很软弱很爱流泪,太烦了,他想,这太烦人了。那女孩此生再也没出现过,陈定邦说,她很喜爱一个叫《第十一只野天鹅》的童话,她烤的蛋糕很焦香,薄饼又香又脆,她不大爱说话,但跟他在一起,他们两个有那么多话说。

    在那孤寒的冬夜,她的泪水她的心碎她的惨痛,他都漠然视之。

    他任由她一点点地冷了下去。冷了下去。

    天快亮的时候,秦琪说:“给你一把吉他,你张口就能唱首《那些花儿》。”

    陈定邦抽了一晚上的烟,深深吸一口气才讲:“我这浑人,活到36岁才长良心,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欠这么多。这么多眼泪,满地白花花的全变成了珍珠,我老了必定滑一跤摔断脖子。”

    “珍惜你的老婆孩子吧。”秦琪只好说。陈定邦还算多情,绝大多数浪子凉薄无情,到老也不会追悔,他们一生只爱自己,惟我独尊惯了,哪管故人们的死活。

    陈定邦苦笑着:“她让我下定了决心,她说既往不咎,只要我一辈子对她好,但我哪有一辈子给她。”

    秦琪站起来,拍着老浪子的肩说:“那就把有生之年给她吧。”

    陈定邦的故事让她着了凉,在堵堵行行的三环上,她镇静地想,凭什么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呢,凭年轻,凭天性凉薄,凭没有心肝。因爱之名,她浪费了他们;因爱之名,他们容忍了她,迁就了她,姑息了她,原谅了她。

    也都是好人家的儿子,值得被珍惜,却都被她撇下了。秦琪在北京的大风沙里揉了揉眼睛,张乐若再和她说话,她一定不再摔开他的肩膀,还夹枪带棒地挖苦他。

    生而为人,各有各的难处和不容易,不接受也有善意的做法。

    快下班时落了雨,同事们跺着脚怨天尤人,这种天气又会造成交通拥堵,到家指不定多晚。秦琪休了三天年假,积下来的事多,泡杯浓茶干着活,打算饿了随便吃点儿,她还想考个网络规划设计师的资格证,在网上买了一摞书。

    格子间很静,不加班的时候少,大家都抓住时机开溜。手机一响她被吓着,是张乐。电话里他的声音赔着小心,她几乎能看到他把两手插在袖笼里缩头缩脑的样子了:“小秦,我张乐啊!”

    “你说。”她叹口气,决心要待他和颜悦色点。

    “你还在单位吧?你今天不好打车吧,我想过来接你,请你吃个饭赔罪。我不该喝酒乱说话唐突你,我知道你那附近有家杭州菜做得好,你能不能赏个脸?”张乐生怕她拒绝,一股脑儿说完。

    “好,你请我饭,我请你酒。”秦琪俯身从柜子里摸出一瓶酒,她最近发现了一种法国产的起泡酒,口味清甜,瓶子也漂亮。吃杭州菜的话,她点西湖醋鱼和龙井虾仁,正好搭配着喝。

    张乐明显喜出望外:“太好了,那你下楼吧,我在你们单位大门口。”

    好小子,玩先斩后奏啊,秦琪提着酒下楼,恶向胆边生,他哪来的自信,她必会赴约?这感觉太坏。

    早晨发的誓转头就忘,可一看到张乐她就算了,不和他一般见识了,小子冻得哆哆嗦嗦的,鼻尖都红了,搓着手靠着车门等她。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挺诚心,她无可奈何地把酒递给他:“你本地人还这样啊?不早该见多不怪了嘛。”

    “咳,在户外还是你们南方人抗冻!”张乐帮她开车门,“快,上车再说,冷。”

    有晚归的相熟同事好奇地看他们一眼,笑道:“有约会啊?好好玩。”

    张乐会做人,嘴巴也甜:“姐们儿,上车吧,捎你一段。”

    同事挥挥手:“不啦,我到对面吃碗拉面就行,还得加班呢。”

    秦琪发呆,明儿她一定会被问:“最近桃花爆棚啊,接你的人都不重样啊?”

    导演接过她,陈定邦接过她,信宇接过她,如今又多了个张乐。走马观花似,像回到大学校园,那实在是她的流金岁月,多来米轮流帮她打饭,上大课时,还有那么多空位,有男生进来看一圈,目不斜视走到她身旁坐下,连三姐都问:“众星捧月,受用吧?”

    她都不屑装腔作势,干干脆脆地说:“只嫌月朗星稀。”

    张乐发动车子,秦琪很感激,以如此高龄还能重温少女情怀,可喜可贺,可悲可叹,情绪这样复杂,如何能不去买醉。

    当张乐打第三个喷嚏时,秦琪笑:“温室娇娃,刚才怎么不在车里等?”

    “请你吃饭要带着诚意。”小子的车开得稳,顺手将音乐声开得大了些。又是《恋曲1990》,秦琪第一次坐他的车他就在听它,可瞧他的样子呢,又不像是听它的人,这是带给她特别感受的一首歌,又怅惘又温切的回忆。他说这是他父亲爱听的歌,接下来她就又特意坐了几次他的车,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这是留在秦琪最初记忆里的歌,邻居家的姐姐总在唱,每回听见,她都像回到了儿时的夏天,一街热浪和蝉鸣兜头扑来。

    张乐找的这家馆子很对秦琪的胃口,竟有几页温州特色小吃。她无比开心地点了胶冻和蟹生,张乐一尝都快哭了:“你们只吃生的啊?”

    秦琪津津有味:“难道你不觉得很新锐力量吗,年轻人,口味别太重。”

    张乐连鱼羹都喝不惯,苦闷地喝着酒,把秦琪弄得怪羞愧的,只得又要了菜牌,给他点了葱烧鲫鱼。小子这才活过来,热情洋溢地建议:“我喝了酒,不能开车,先扔在这儿,一会儿打车去唱歌怎么样?”

    秦琪笑着看他:“我唱歌跑调,跳舞同手同脚,毫无文艺细胞。”

    张乐不信:“瞎说。”

    “真的,我自卑了好多年,别人上KTV是去唱歌,我是打着唱歌旗号玩骰子喝酒和起哄,他们都笑我是喝花酒的男人。”

    “可你很喜欢听歌啊。”张乐转身从背包里取出一张唱片递给她,“送你的。”

    秦琪一惊,竟是达明一派为人民服务演唱会的DVD。这张她有,但张乐……她看着他,表情很严肃:“你怎么晓得我喜欢?”

    张乐用手摸摸喉咙,很不好意思地说:“有几次听到你家在放音乐。”

    小区很大,秦琪确定她和张乐不在同一单元,更不在同一楼层,那就是说,他刻意去找过她,可他没敲过门。张乐被她的神情吓住,只好招了:“周末见你没下楼,就上去看了看,但想着空着手咋好当客人呢,带点水果去吧,又怕你把我轰出来。”

    “在你心里我竟如此蛮不讲理。”

    “呃。”张乐放下筷子,连腿都不抖了,双手规规矩矩地握着,望着秦琪说,“我吃不准,我……我吃不准,所以……”

    “他们唱的是粤语,你听得懂?”大多北方人是听不懂广东话的,也不大有听粤语歌的习惯。

    张乐笑:“听不懂,但《四季歌》是知道的,《风尘三女侠》嘛。你总在听它,再换几首歌,还是这个声音,我就想啊,哦,她喜欢唱《四季歌》的那个人,这就好办了。”

    他们都是看电视的时候听到这首插曲的,可她的中学六年都献给了功课,同学们讨论热播影视剧,她一概插不上话。青春岁月里,她错失了太多美好,连阿米都对达明一派知晓一二:“他们不算红,好多歌都被埋没了。乐队解散后更惨,刘以达当了喜剧片龙套,黄耀明自己做音乐,还是不红。”

    江川悠悠然:“黄耀明又不是黄飞鸿,用不着大红。他们有些歌存在隐喻,太广为人知可能会给他们惹麻烦,反而不好。小众有小众的温情和默契,跟自家人样的,亲亲热热的,多好。”

    旧时的传奇乐队分散了,哼哈二将各做各的事,但每隔一段必会再聚。像一对儿时好友,分头在人世历练,不定期约着喝喝茶,畅谈收获、苦恼和困惑,彼此之间是很质朴的人情。秦琪拆开张乐送的唱片笑,这张是乐队在出道二十周年的再聚首之作,亲密的搭档总是不会真正分开的。

    “谢谢你。”她说。

    张乐笑容满面,和她干杯:“你不唱歌,也得找地方去玩玩吧。”

    “雪夜闭门读禁书才是人间至乐。”秦琪招手要买单,“累了几天,想看看书就睡。”

    张乐很失望,和她抢着付账,秦琪看他一眼:“我来吧,不合你胃口的菜哪能让你破费?”

    她存心和他撇清,张乐很受挫,低下头不吭声,倒叫秦琪心里直发毛:“小子,你多大?”

    “7月满20了。”

    秦琪哭笑不得,连毛头小子都来招惹她,世风日下啊。

    张乐抬头问:“你呢,你多大?”不等她回答,他急急地说,“哎哟,问女人的年龄不礼貌,可你,小秦,你是上班的人了,比我大一点儿吧,23还是24?”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秦琪笑:“嗯,我老得快能领养老金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她都27了,却被20岁的男孩子追求。莫说她没考虑过他,可她敢考虑他吗,她27了,他的朋友们会笑他疯了,竟饥不择食找老女人。

    老女人,哈哈。她不介意被人评论,被评论就被评论,不使她少赚一毛钱的事,她不会花精力,但那也得看有没有必要。她将最后一点儿酒和他分享:“小子,别打我主意,我这人靠不住。”

    张乐轰然大笑:“小秦你真有意思!你又不是爷们!”他笑得连杯子都端不稳,好像秦琪是赵本山,一出场就在逗乐,“太有趣了!难不成我还要你负责任,跟娘们似的呜呜直哭?”

    “别笑。”秦琪温和地说,“小子,我和你想的不一样。”

    张乐仍止不住笑,问:“你知道我怎样想你的?”

    “怎样?”

    “穿大毛衣,穿大头鞋,背大布包,走路风风火火,钥匙叮当当响,每次见了我都想,那姑娘真特别啊,特像个开坦克的航天英雄。”张乐说得好认真,以至于秦琪不忍挑他的语病,他扬起一道眉毛又笑说,“你觉得我乱说话对不对,可我就是觉得你像是能把坦克开着开着冷不丁开到天上去的那种人,既威风,又调皮。大家都张大了嘴巴,你朝地下一望,笑得鬼头鬼脑的跑了,我真想跳起来跟你一起去历险。”

    “哈,舒克和贝塔的综合体,我真英明神武。”秦琪一言蔽之,可张乐很快乐地说着话,又倔强又热烈地看着她,让她直接觉得时间像是又回去了,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当她才十八九岁的时候,得瑟逍遥着,刚愎自用着,自命不凡着,认为世间但凡她想得到的,都将手到擒来,攻无不克。外面落着苍茫的大雨,店堂无限亮堂,又刚喝了酒,她模模糊糊的惬意得很,差点想说,好,带你玩。

    一层雾蒙在张乐眼睛上,但他仍然很高兴:“我总在想,你每天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每个和你打交道的人一定都跟捡到宝似的,一天到晚笑不停。”

    “多谢小子抬爱,我没少被人甩。”

    “那得是心肠多硬的男人,我不信会有。”张乐说。

    “温柔,温柔是利器。我不温柔,我连饭都不会做。”秦琪想了一下说,“哦,只会弄花蛤,我最爱吃这个,一顿想吃一百只。”

    “不会就不会,不过面条总行吧?”

    “煮不筋道,常常煮得稀巴烂。”

    “饭呢,米饭会蒸吧?”

    “有时煮成粥,有时又太硬。”

    “好吧,只会花蛤,其余全都不行?”

    “会用微波炉,别人做好了放凉了,我叮三分钟。”秦琪说的全是实话,一开始她的男朋友们都当她存心要给他们惊喜,哪天像田螺姑娘一样,贤惠地变出一大桌菜。可最后他们全都目瞪口呆,被迫袖子一挽,把自己逼成了半调子的居家男人。

    她倒好,什么都捡现成的吃,被问急了就说:“我妈做饭都只在沸水里过一过就捞起来,你愿意吃我就做。”

    “那你一个人是咋活下来的?”历任男朋友都很忧伤。

    秦琪拍着口袋说:“爷有钱。”

    有钱就能下馆子,天无绝人之路。从小被父母耳提面命教育着“不能输”的人,时刻都警惕着见势不妙就跑路,哪舍得弄到弹尽粮绝的地步。张乐说她会把坦克开到天上去,根本是在抬举她,她只有在把坦克内部改造成飞船功能,暗中成功试飞过若干次后,才会招摇过市。

    张乐想拉她的手,她端起茶壶,给两人都倒满了茶水:“喝点热的就回去吧。”

    张乐的手僵住,悻然地说:“小秦,我还没说完。”

    男孩子还生涩,非要把话说穿了不可。秦琪大口大口地喝着茶,他说:“他们都说我追不到你,你什么都不怕的样子,我不晓得我能给你什么。”

    她当然有很多害怕的东西,可她为什么要同他说?他才20岁。她放下杯子说:“21岁的时候你不会承认曾经跟我说过这些。”

    “不,不会。”张乐犟起来,“小秦,我是比你小点,我……我读到高二就不想读了,玩了两年,学会了开车,玩惯了的人,看不进去书了,我不晓得会认识你,我……”

    “张乐,我大你七岁,我在学元素周期表时,你还在学加减乘除。”十二月的冬夜天荒地老地落着,他们在街边打车,秦琪撑一把很大的黑伞,张乐看看她,又看看伞,灰心地说,“连你的伞都是我喜欢的。”

    秦琪扑哧笑出声,多年轻,二十岁,满口傻里傻气的胡话,却不惹人厌,像她记忆中的阿米,她的好哥儿阿米。

    出租车上都无话,司机在听路况信息,张乐受了挫,把头靠在车窗上,生怕她会付钱,一上车就把五十块攥在手里。

    一下车,秦琪说了再见就走。她在网上买了一堆书,下午拆了一本塞进包里,晚上得看起来了,考试要紧。可导演的电话如影随形又来了,开门见山说:“阿琪,来帮我吧。”

    导演一行送陈定邦夫妇出游,刚从机场回来,路上一想起《绝望坡》就发愁。北京冷得不像话,他说思维也跟着冻得僵掉,想把秦琪带去香港,等平安夜陈定邦举行婚礼再回来。可秦琪才买了资料准备考试,想也不想就谢绝了:“导演,你别病急乱投医,我帮忙可行,顶梁柱哪够格。”

    不是欲擒故纵,她这人直来直去惯了,遇事学不会转弯,更别提九曲十八弯。她满脑子都在琢磨多拿几个资格证,在IT行还能再混几年。她二十七了,时间不等人,这行技术更新得快,她跟不动就会被淘汰,三十岁以后怎么办?她手上是有一堆证,但还得考,最关键就是这几年,容不得有闪失。

    导演给秦琪许诺了一份比现在像样的薪水,可做生不如做熟,一部电影卖座不卖座会受到各环节的制约,但在她的世界里,代码全是她的兵,说一不二的听她调遣。只要她不出错就是成功,可影视圈看似光鲜,不出彩就是失败。若是失败了,就再磨出一部不能打包票的电影?导演是能给她开薪水,可如果没人请他拍电影呢。她是无趣的理性的工科生,不是感性的浪漫的艺术家。

    投资也好,转行也罢,秦琪是怂货,墨守成规裹足不前。导演拿她没辙,扬言她不帮他,他就不拍它了,找投资方另谈新点子,她一概说好,电影这东西是她的消遣,不是安身立命之本,她不看重。导演急了,恐吓她:“你太固执,我找阿川爆你头!”

    “是很固执啊,你爱玩的和我爱玩的是两码事。”秦琪油盐不进,电影创作是能让她锻炼自己的想象力,但本能依然不大喜欢。她把故事继续编下去也是由于不服输的性子所致,可是怎么说呢,她私心里更关注的是草民们的爱和怕,并不是因劫匪的犯罪而倾斜的命运,这种事只会被少数人碰上,不代表日常生活。

    导演很感喟:“阿琪,信宇他们在写第4稿了,你有空还是来玩吧,他们写他们的,但我很想知道你那些人物的命运。”

    “听故事都想听到结尾的,导演,你放心。”秦琪放下书本,又给他讲了一大节。

    琪琪因资金受阻,没能去成美国加州打工,但她怕母亲担心,谎称已成行,其实她真正的目的地是上海。

    这已是2003年夏天,距离阿川打劫,已过去了一年。一年里他们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阿川学温州人赚钱的方法,将上百万块变成了两套房子,余下的钱换成21根金条孝敬母亲,身边只留少量现金。

    司机刘国强亲眼见证了阿川不费吹灰之力成了有钱人,悔恨莫名。阿川最初是找过他合作的,可他生性懦弱,拒绝了,事后他强烈地后悔,常在走神中度过,终至出了车祸,他被截肢,老婆和他离了婚,带走了心爱的女儿。

    失业后刘国强买了一辆小推车,做点烟酒小买卖,日复一日地想找到琪琪的母亲,和她联手讨回公道。如果没有阿川,他不会精神恍惚出事,她也不会痛哭失声——为了五万块哭成那样,钱对她来说很重要,也许她的生活受到很大影响,刘国强想,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人们都应该联合起来,劫富济贫。

    不找别人,就找阿川,踏破铁鞋翻遍上海也要找到他,让他吐出赃款。皇天不负苦心人,2003年到2005年期间,刘国强做成了两件事,他找到了琪琪,和她成了朋友,同时,他找着了阿川。

    赚钱方面,阿川全方位向温州人学习,在上海炒房子,又去北京炒,还去鄂尔多斯买了矿,他的财富像雪球般越滚越大,丝毫不知道这城市有一男一女都在暗中监视他。他们一个是残疾的小生意人,一个是养生馆的按摩妹,可他们都是被他害惨了的人。

    秦琪讲到这里,坦陈后续还在构思,导演笑哈哈:“说书人的手法。”秦琪佯怒,“我的脑袋里又没安个按钮,在文艺和理论中切换来切换去。”

    “啊,天才美少女,我以为你脑袋里有。”

    道了再见后,秦琪接着看书,后半夜才睡。可第二天还得按时起床,室外寒气逼人,她穿了双雪地靴,一步步走得慢。在楼道口,她又碰到前几天喝醉后痛哭的女孩了,大清早的,她竟又在嚎啕,秦琪看了她好几眼,走开了。

    痛得嚎起来和嚎不出来,女人最痛的痛就是这样了。到底是什么,会让一个人在世界面前哭得这样伤心?可她总像笨拙的男人,不会哄人止泪,周围的朋友哭她也只手足无措地在一旁待着,总觉是在面对一只坏掉的水龙头,手头又没工具,修不好,只得任它滴滴答答淌着。

    到了办公室她还在想这个女孩子,若再碰到她,就塞给她一只猕猴桃吃吧,这是她最爱吃的,每次吃都觉得很甜美。问是不敢问的,怕尴尬。她有太多年没哭过了,很生疏,连别人的眼泪都不习惯。

    小时候倒哭过好几次,第一名落入他人手,拿着试卷边走边哭,父亲见了,给她在试卷上签字,摸摸她的头说:“第二名也很好,下次再来。”

    母亲说:“对,下次一定能拿第一。”

    “不能输。”父母教给她的话牢记在心,一辈子也不敢忘,到头来活成了一个精疲力竭的人,对工作精益求精,未有半分怠慢。成年后她也晓得这样太吃力,可是,她只会这样了。

    连陈定邦都和她说过:“阿琪,你这人很有趣,待人也友善,怎么一到工作中就判若两人,严厉苛刻,吃得消吗?”

    浪子是很敏锐的人,第二次见面就看出了她的问题所在。秦琪很懊恼,工作是她的命根子,别的都能放下,可她只有它,死死都要攥在手里。陈定邦劝她:“有些事不可控,你努力了不见得就能如你所愿,放松些。”

    大学时室友们不爱和她打牌下棋:“你这只鬼太烦人,次次都赢,非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不可,放松点不好吗?”

    在谢院士家,她和晨晨下棋,江川观战,末了也笑:“又不是来真的,游戏嘛,随便玩玩就好。”

    “我没幽默感,手不由主。”她顶他。

    “减点压,得饶人处且饶人。”江川给她倒了杯茶,晨晨看了笑,“我倒喜欢琪琪姐姐,跟高手较量,进步才快。”

    大学毕业后,她再也没有下过棋,也没有打过牌。

    晚上回家时又看到张乐,躲在门卫室里抽烟打牌,一看到她回来就直起身喊她:“小秦!”

    秦琪指着他:“你……”

    零下5度的天气,他竟光着上身,他这才意识到,慌忙捞件大衣一裹,脸都红了:“输惨了,输一次脱一件。”

    他怕冷,鼻子又冻红,牙齿都咯咯咯直响,她挥挥手把他赶回屋:“别胡闹,赌钱的事脱什么衣服。”

    他们向来是赌钱的,张乐笑:“钱不够,就被羞辱了呗,技不如人啊,不然你帮我打一盘?”

    “我不打牌。”秦琪说。

    “斗地主不会?很简单的,我来教你。”张乐把扑克牌往她手里塞,“帮个忙,换下手气吧。”

    她把牌推给他,仍说:“我不打牌。”

    伙计们等着张乐呢,敲着桌子说:“乐子,你聊天去,牌还来!”

    张乐就把牌一扔,冲秦琪道:“小秦,你等我两分钟,我把衣服换好,我有事找你。”

    秦琪摘下手套,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左手,重新戴上手套。她不打牌的,她立誓此生都不打牌。

    张乐一边拉拉链一边往外走,将哄笑声都关在门内。秦琪望着他说:“什么事?”

    小子抓了抓头发说:“我以后不打牌了,我想拿个文凭,想向你请教,你说我读什么好?”

    秦琪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个,张乐又说:“我只读到高中就算了,数理化都不行,语文还可以,小秦,你给点建议吧。”

    “不好说,你读感兴趣的就行了。”秦琪说,“你有啥必要拿文凭,有车有房祖上又是旗人。”

    她又没忍住,刻薄了他。一念于此,赶忙又说:“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我……”

    “你可别对我说对不起。”张乐咧了咧嘴,“一般被人说对不起,那就是没戏。”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就不能装傻了:“真想读书,就读你喜欢的专业,但请和我无关。”

    张乐的面孔一黯,下意识地摸兜,拿烟盒的手有些抖,打了几下才点燃打火机:“小秦,我……”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喝猕猴桃汁吗,我家有。”大家都是痛快人,既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那就在今晚说清楚。秦琪早晨穿少了,在户外站不住,小区楼前的几家西餐厅又关得早,她总得找个安静的去处和张乐说话吧,可也只有她的出租屋了。

    张乐搓着手:“小秦,我……”

    秦琪在小区里租了间一居室和小林同居,分手后她没另找地方住。租金比合租略贵,但无人打扰,独门独户的,清净。再说在北京搬家……尤其是一个女人搬家实在是件凄惨的事,她刚来时搬了好几次家,捆扎杂物,书籍,衣服鞋子被子,统统都打包好,捆进编织袋里,塑料绳子勒得双手红肿还得使劲拖着,一个台阶一蹭。

    最难忘有一年冬天,是元月份,她又得搬家,东西看似不多,但扛起来要了老命。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刚洗过的头发没吹透,一出门就结了冰,冰渣子到了新住处楼下才化。

    她站在肮脏的雪地里,看着手被勒破了皮,竟不觉疼痛。风一刀一刀地吹在脸上,她把大围巾往上扯了扯,掂量着装书的袋子,呼哧呼哧扯上楼去。很旧的老房子,她买贴纸贴住墙壁上斑驳的霉印子,又跑到地下小市场买花布做窗帘,一点点地收拾出来,布置得小而温馨。她总爱在那粉色窗帘下泡一杯奶茶喝,寒冷和凄凉无人可说,经历过天寒地冻的气候里搬家的人都会懂。

    她从不对父母说起这些,他们会心疼她吃了苦头。可在北京,这不过是平常的一桩事罢了,若不被珍惜,就只能死扛。况且,她本可生活在安宁小城,不必如此自讨苦吃。

    张乐一进门就四处望,给了句很不客观的评价:“真舒服,果然是你住的。”

    入目杂乱无章,不像女孩子的香闺,可张乐一叶障目,只会说好话。她把包往沙发上一甩,推出一块地盘示意张乐坐:“你是要猕猴桃汁还是杏仁露?”

    “猕猴桃汁,你爱喝的。”

    “你咋晓得?”

    “你不爱喝,会拿它勾引人吗,那表示你认为它是好东西。”张乐拿过茶几上的一本书一翻,头大如斗,《应用数学与经济管理》。扔一边,再翻,头更大了一圈,《广域网技术》。连书名都看不懂,他说不出话了。等秦琪把猕猴桃汁递给他,他木木地接过,仍不说话。

    “我善用微波炉,叮了叮,热的。”她也捧了一杯喝着,“我是很爱猕猴桃,百吃不腻,常品常新。”

    “还有呢?”张乐直视着她,似乎非要她表态不可。

    她就表态了:“张乐,大家是不同的人,桥归桥,路归路更好。”

    他反问:“桥不也是路吗?”

    “那好吧,张乐,你谈过恋爱吗?”

    张乐看她一眼:“就这次。你呢?”

    秦琪坦白地答:“谈过好些次。”

    是有好些次,寝室的大姐三姐都笑她没节操,但那也是从前的事了,近两年她们联系得少,各顾各的生活,哪晓得她先后又交了几个男朋友。男人嘛,她越是拿得起放得下,在感情中就越游刃有余,空窗期很短,跟小林分手不到两个月,20岁的张乐就号称要追她。

    张乐哪肯信:“小秦,你故意编瞎话!你明明很,很,很……”

    “我甚至都不玩牌,是正派人对吗?”秦琪一进屋就脱下手套,捂了半天热杯子,手才缓过来,白白地往张乐眼皮下一扔,“看我的左手。”

    张乐看了又看,不明所以地赞美:“小小的,又白又嫩,若没趼子就更美了。”

    “不是,看小指头。”

    她的左手小指头第一个指节是歪的,五指并拢时尤为明显,她把别的几根指头弯给张乐看:“只有小指弯不了对吧?被我剁过,后来接上了,但接上了大不如前。”

    打字时小指不可或缺,她是做程序的,花了大半年才做到在电脑上键步如飞。见张乐瞪圆了眼睛,她说:“大学四年级我申请出国,压力太大,就用打牌来减压。我是很能坐得住的,最厉害的时候从下午一点打到第二天晚上。”

    那样的压力一生一世都不再有,可她失败了。她没能出国,Stanford大学向她关闭了门,震耳欲聋的一声响。她在床上躺了两天,夜深人静后,她在宿舍外的走廊前站许久,在她的生命里,为谁风露立中宵说的从来不是具体的人,而是挫折。

    那年夏天总有很好的月光,走廊上有谈恋爱的女孩子抱住电话呢喃或哭泣,梧桐叶子在风里摇曳,极久极久才掉落一片。她一直看一直看,对自己说,要咬紧牙关挺过去。

    可她挺不过去,一遍遍想,如果,我把打牌的时间用在口语练习上,如果,我不打牌,而是在听磁带,如果,如果,如果。

    寒光闪闪的一把瑞士军刀,削苹果很快。她盯住它,断指明志。

    疼,前所未有的疼,她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她在医院,阿米守在她身旁,室友们连夜把她送进了医院,替她留住了手指。

    留下了,却死了。小指第一个指节弯不下去,形同虚设。她抬起手,看了许久许久,笑着说:“你们让我丧失了成为九指神丐的机会。”

    阿米却哭了,他说从不曾见过她会阴测测地笑,像雁门关外万念俱灰的萧远山。秦琪中学时连电视剧都不看,更别提被称为闲书的武侠小说。上大学后,受阿米影响,她看完全套金庸和找得到的古龙。

    她再也没有打过牌,也不下棋。玩物丧志,她早该知道的。散伙饭时多来米都来抱她,说:“你真叫人担心,怎么办?”

    阿米说:“宝宝你悠着点行吗?”

    “行。”

    她被抱起来只一把骨头了,阿米哭着放开她:“我说我留下来看管你,你不让,宝宝,将来,找个好人看住你,看紧点,别让你把自己逼死了,明白吗?”

    “明白。”她1米63,但有双悠长的腿,最瘦就是那时候了,两条腿跟麻杆似,一折就断的岌岌可危。她不是存心的,但失手后她就在瘦,一星期瘦6斤,再跟着一星期又是4斤……一气瘦到了81斤才打住,照镜子看不到全身还有几两肉,脸上瘦得像只剩眼睛。

    但她是不哭的,天天咬紧牙关说要挺下去,但没用。连吃饭都没胃口,又睡不着,抵抗力变得好差,动不动就生病,一感冒就不见好,擤鼻涕擤得鼻子通红,总像在哭过。

    整理行李时,她翻到了她的英语资料们。厚厚的七八本,她翻过来翻过去,看完了前言看封面,看完了封面看封底,然后一把火烧掉。

    风一吹,漆黑的碎屑扑到脸上来,全是飞出她生命的黑蝴蝶。

    她傻笑一声,哼两句《那个下午我在旧居烧信》。这之后她忘记了英语会话,一张口只会说:“Pardon?”

    某日某年,天昏地暗一个炎夏,通宵达旦一个炎夏,终于过去,如此过去。她已不再是那个孤独少年,有一张如红日初升的脸。

    对张乐,她不愿将前尘往事细说分明,但他已悚然动容。他深深地瞧着她,眼珠墨黑墨黑的,水光潋滟得像是要哭,秦琪想,糟,没吓住他啊?张乐已飞快地将她一搂,抱她在怀里,死命地箍住她说:“让我照顾你,小秦,我想照顾你。”

    “不要这样。”秦琪竭力推开他,她说张乐你别这样,张乐不理,发了狠地不松手,她怒了,大声说,“张乐你松手!”

    张乐不松手,他把她往怀里摁,当她是极年幼的小女孩似,摁到怀里躲一阵风,一阵雨。年轻男孩子的气息混杂着烟味,很好闻,让她想起了麦片香,她不说话了,在他怀里逗留了片刻,仍挣脱了他。

    “对不起张乐,我不能答应你。”小子称不上帅,但他有双像在流泪的黑眼睛,她心头生出柔软的情绪,靠在沙发上说,“对我好的人我都心领,但不会领走。”

    “你不是说你谈过好多次恋爱吗,为啥我不可以?”张乐吸了吸鼻子说。

    “小子,你太年轻,你不明白了,跟谁谈恋爱都差不多,差不多就能猫三狗四的谈起来,管他是谁呢。但你不同,你出现的时机不对。好比被关在瓶中的魔鬼,第一个千年他说,谁救了我,我就送他金银珠宝,第二个千年他说,谁救了我,我就赐它长生不死,可两千年了,没人来,他从期望到失望再到绝望,最后说,谁来救我,我就咔嚓拧断他的脖子。”

    在社会上闯荡数年,优等生的骄傲早就消磨殆尽,一个项目做下来,连吃饭时都能睡着。加之对电影班子还有责任,身体和精神都不堪负荷,再不容许有任何的横生枝节。中考前她很忧虑,一整晚都睁着眼,嘴角起了大燎泡,父亲说:“全班第二的人会考不上高中?别急,歇一天吧,明天早点起来看书就行了,早上记性好。”母亲反对,“多背几个单词也是好的,你英语差。”

    秦琪总记得,母亲絮絮叨叨地和父亲说:“她能放心玩?不如看书呢,起码落个心安,脑子散成水果盆了,玩也没意思。”

    脑子散成水果盆,她一着急就这样,东一只苹果,西一挂葡萄的。人笨万事难,如今她要备考,所有的水果都老老实实挂在树上,她只看看,不摘。

    张乐说:“我不怕死。”他反复说,“小秦,我不怕死。”

    真的,每一个走近她的男孩子都这么说。张乐一张脸垮下来,悲伤挂在他的眉梢眼角,眼里汪着泪,秦琪想到又造成了伤害,心中又酸又软,哑着声音说:“我不行,我最看重的不是感情。”

    张乐问:“是事业?”

    “不,我那份糊口的工作哪配称为事业,是生计。往好里说,是功名利禄,它是我余下几十年的立身之本。”

    “嫁给我,你就不愁生计。”

    “这对你不公平,若我要用婚姻改善现状,我不残害忠良。”秦琪拂一拂他的头发,“张乐,回去吧,谢谢你看得起我,但我没办法。”

    如果他不是这样年轻,如果她不是这样老,只想要一颗正果……

    爱因斯坦说,以上第一句话不成立,则整个假设失败。

    若她是那在暗夜和清晨痛哭的女孩,男人缘不会好。反而是她,越不在意别人,就越被人注意。感情是多残忍的事,不爱或不够爱的人才能在情场上轻飘飘地扬起花帜,绝不引火上身。

    张乐告辞后,她摊开书本,安然地为考试做准备。她的大学崇尚成绩是王道,连早读找自习室都是技术活,稍有不慎就人满为患。校园学风好,学习氛围很浓厚,使她一直受用,她看着一行行黑体字,笃定起码有些东西是自己可以好好掌控的,像是做着精密的实验,成竹在胸,步步为营。

    她说:“张乐,你才20岁,不愁没有好姑娘。”

    “不是你。”他难过地说,“不是你。”

    虽千万人吾往矣,她还不至于这般托大,高估在他人心中的地位。但是在她20岁时,的确以为当今社会存在非你不可、至死不渝的感情。美好的二十岁,早就过去了,想起来像是在看遥遥远远的小说,似乎很真切,但跟现况无关。

    秦琪要备考,导演明白她另有看重,一整天都没找她。但信宇可不管是夜里几点,随时想到什么就召唤她:“没警察找阿川的麻烦?”

    “小弟,我们不是在拍官兵捉强盗。”

    “太轻易了吧!一刀一人单挑十七阔佬,这是武侠手笔。”

    秦琪纠正道:“只有十六个,琪琪的母亲不算。再说了,他的得手跟运气有关。”

    “我咋没好运气呢。”小编剧嘀咕着。

    秦琪笑:“你要相信天才的存在,犯罪天才也是天才。”

    若依她的想法,阿川和琪琪用不着相识,他们只是被同一件事推向了不同的命运,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完成命运的安排。正如坐在同一间考场的陌生人,大家也不过是被高考这件相同的事影响着走向各自的前路,终生不复相见。

    可她站在电影的角度来考量,就不得不做些让步了,《绝望坡》需要让他们发生交集,他们就一定得产生关联。虽然团队的人都知道,真实的人生是怄气、难受,打起精神赚钱还债,境况好了就渐渐忘记了;没好就会怀恨在心,一想起来就恶毒地诅咒,无力地诅咒,平静地诅咒。无论是哪一种,她和他都不会相识,更何况复仇。

    琪琪代秦琪之口说过,复仇不是每个人都玩得起的。现实生活中若有这等意志,做什么都成功了,区区五万何足挂齿,早就不会放在心上。但《绝望坡》里,他们终将相遇,恰似爱情中的男女最喜爱的说法“命中注定”,再文艺些就是一句耳熟能详的歌词了:“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经过上次长谈,失恋后的导演状态好了许多,他是成年人,投资方的尚方宝剑又在头顶挥舞着,他分得清孰轻孰重。他说得很明白,他想听秦琪讲完这个故事,但对电影而言他有他自己的把握。所以秦琪很好奇,他会如何安排呢,若是……爱情?她骇笑起来,导演会弄得这么狗血吗?谁知道呢,一开场就是犯罪,本身就狗血,之后再乱泼一通也会在意料当中。

    她非常好奇。可她对《绝望坡》的走向有另外的思路,到了此刻她只能承认,导演是在逗她,他总说思维被她左右,但真相是,她被导演牵着鼻子走,一步步地落入他的布局中,对电影愈发投入。最要命的是,导演拿准了她是好胜心很强的人,刻意让她深入情节,跟他玩一场斗智斗勇的游戏。

    秦琪不怀疑导演会把电影弄成一部扑朔迷离的作品,早先他说对题材把握不好也不算假话,杜甫诗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和陈定邦都是养尊处优的人,不是寒士,空有理论知识,缺乏最真实的血泪人生体验。

    从前她也不太有,她出身清贫,但父母没让她吃过多少苦头,大学四年连家教都没当过。她大多勤工俭学的同学都是给中小学生讲课,按小时收费,她学校牌子硬,武汉人比较买账。可她不行,中学时,她给小区里的孩子做过补习,差点把学生的头都拧下来了,搞得父母还得登门赔不是:“这孩子不是有意的,她就是个急性子,没耐心,刀子嘴豆腐心,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是从那时起,她有意识地控制情绪,母亲说过,她发火时嘴脸很难看,像狮子王。她问,是辛巴小时候吗,那也很可爱呀,父亲瞧着她说:“是谢逊。”

    秦琪气结。

    那年平安夜,她和江川共度。她在一溜文艺片里挑了老电影《甜蜜蜜》,它口碑不错,但她没看过。电影票是晚上七点半的,也没想着烛光晚餐啥的,她和江川不是恋人,最多是绯闻男女,吃点爱吃的就行。江川好打发,提议说:“吃烧烤怎样?粉丝煲和羊肉串。”

    秦琪惋惜地说:“我小气惯了,大方的时候少,你再考虑二十秒。”

    江川笑道:“那去吃澳洲龙虾吧。”

    “行啊。”一入大学秦琪就想好不花父母的钱了,很简单,她研究了奖学金制度,对学生而言还算丰厚。而且学校里各类比赛多,项目也多,多跑几个码头她就不用给人当家教。

    可他们还是坐在大排档里吃东西,江川最爱吃牛肉粉丝煲,她也是。又烫又鲜的粉丝搁在小锅里煮着,加卤牛肉片、香菇丝、黄花菜、豆腐丸子、香菜和葱花,汤汤水水地端上桌,才八块钱。怕冷的人会倒一点点黑胡椒粉,连吃带喝,暖融融的过瘾。此后的岁月里,秦琪喝汤总会加胡椒粉,大热天也加,出一身酣畅的大汗,别提多痛快。

    烧烤也很棒,温州人的口味淡,但秦琪居然很适应武汉油水十足的饮食,最多在老板刷辣椒酱时提醒刷薄点。这一带都是夜市摊,一到傍晚就摆出塑料凳,挂上电灯泡,赤油重酱地招徕生意,连茶水都是粗叶子,很有古龙笔下边陲小镇的意境。他们对坐大吃特吃,聊起古龙跟自家长兄似的,牛肉面,若非古龙兄,谁会有牛肉面情结?附带着连牛肉粉丝煲也一并笑纳了。

    “我喜欢古龙,金庸的书也看得多,我爸说我一生气就成了谢逊。”

    江川将鹌鹑蛋舀给她,又将她不吃的豆腐丸子舀到自己碗里,自然而然地说:“金毛狮王谢逊有啥不好,性情中人,我喜欢。”

    这话秦琪爱听,举起杯子,和他大力一碰:“你站在我这边,真好。”

    “那当然,不然朋友要来干什么。”

    交朋友是为了什么,当然是吃吃喝喝,互相吹捧。那么,恋人呢?秦琪的母亲说,恩爱夫妻不到头,打打杀杀才长长久久。秦琪念初三时,她的三伯离婚,表哥才高二,阴沉着脸进进出出,谁说话都不理,跟平时判若两人。秦琪问母亲:“三伯也会闹离婚?他们感情不是很和睦吗?”

    “你小孩子一个,哪有那么多废话。”母亲说,“越是看起来不错的,散得越快。”

    秦琪很警惕:“那你和我爸呢?”

    母亲哼道:“你刚出生那几年没少吵吵闹闹,现在老了,不折腾了,反而太太平平。”

    “哦,难怪我家就没一只好碗,不是碗沿豁了口,就是碗底有块疤。”秦琪忆起童年被关在厨房的日子,心有余悸。

    母亲被她气得笑了起来:“嗯,成天摔桌子砸碗,碎片拿来刨丝瓜。”

    吃饱喝足就去看电影,在小超市买了一袋零食,瓜子薯片和花生,还捧了在热水里浸了许久的汽水,秦琪爱喝橘子味。

    平安夜的影片只有文艺片,没得选。《甜蜜蜜》不对秦琪的胃口,她只偏爱高智商犯罪的故事,中途数次埋头剥花生吃,窸窸窣窣的。江川比她专注,她剥了一大把花生仁,在暗光里碰碰他:“吃。”

    若换了对她有意的男孩子,或是她入社会后结识的——他们都会俯下身来,在她手心一啄,留下温热濡湿的气息,狎昵,隐秘但充满挑逗,极易衍生后文——她就这么干过,于是成了某个男孩子的女朋友,谈了大半年恋爱。

    可她没能留住那男孩,或者说,是他没留住她。他说她使他觉得自己像是她的妃子,纵然芙蓉帐暖,可边关战事、忠臣直谏、百姓疾苦……任一桩事都会使她披件袍子就夜奔。男孩子是历史爱好者,正职是初入行的菜鸟律师,却沉迷于读史和考据,一打比方就是:“家有明君,后宫苦闷。”

    昏君才有好日子过,秦琪也想杯深酒满,小圃花开的,但奈何她忙,三天两头被夜半电话急召,组长的口头禅是:“线路切割,来加班。”所有的电子邮件都得确认回复,所有的数据都得监控,她是雍正,将活活累死在帝位上。律师离她而去,宣称,“要攀皇亲就动真格,我又不是阿碧,为何要傍个疯了的慕容复?”

    他本是多登对的恋人,和她言语厮杀,很有乐趣。秦琪惘然地将他没带走的物件塞进一只纸箱子里,搬家时成功地忘了它。

    《甜蜜蜜》这样的电影,她决计看不出它的好来,她对电影的取向如同她对待生活,只崇尚力量和自由。但爱情恰恰是最不可控的,让人既丧失力量感,又丧失心灵上的自由,得不偿失。

    散场后,观众们在灯光大作中向外走,哼着主题曲:“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江川也唱,摊开掌心,她剥的花生仁全在,一个个的白胖子端坐他的掌心,他说,“我不吃花生的。”

    “不早说!”她抓过他的手,“还给我。”

    他抬起手掌,直送到她的嘴边,她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圈,吃得干干净净才罢休。

    他好笑起来:“真像小鸟,看电影都吵。”

    “不好看。”

    一对年轻人甜甜蜜蜜地相识于香港,后来分开了,彼此都有些落寞,若干年后,在异乡的街头,他们在邓丽君的歌声中重逢。江川说:“一场分合,一段变迁,结局尤其童话。”

    “是寓言,你看,他们把自己搞得多惨,偏偏要叫《甜蜜蜜》。”

    外头又落了大雪,他们两个搓着手,呵着热气在电影院门口看着雪,江川唇角的笑很淡薄:“毛球,我有礼物送你。”

    “啊!”秦琪拍着脑袋说,“你做人很糟糕,有备而来的,显得我做人很粗糙。”

    “有没有我,你不都这样吗?你这顽固派,别人可左右不了你。”江川失笑,送她的是黄耀明的唱片,“听听看。”

    相处的岁月里,他总送她唱片。他是阴险的,多年后秦琪总想,他真阴险,将他的爱好完整地植入到她的大脑中。当他已消失于她的生活中,音乐仍在,信仰仍在,比任何一厢情愿和两情相悦的恋情都天长地久。

    男孩子们来来去去的,却只有黄耀明的音乐始终如一地陪伴着她。他的确是黯然销魂掌,又销魂,又黯然。

    雪不见停,而天越来越冷,他们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手拉着手回了学校。

    但他的手,她的手,都在手套里。他的黑色皮手套,她的红色毛线手套。在宿舍楼下,江川看她:“毛球,我今天过得很愉快。”

    “嗯,你运气很好,认识了我。”她拿起唱片说,“其实我也有礼物送给你,但得过些时候了,你等着瞧。”

    离得真近,他的气息拂面,一双眼如墨潭,亮极了。好在雪仍在落,落到她脸上,缓慢的镇静住:“我上楼去了。”

    “嗯。”

    说了一晚上的话,最后的对白却很平淡。回寝室后,三姐还没回,大姐和四姐问:“玫瑰呢,玫瑰呢?”

    “什么?”

    “你家江川没送你花啊?搞什么啊。”窗台上搁了一大束红玫瑰,是大姐的追求者送的,她没花瓶,临时摆在三姐的花瓶里。若三姐也抱了大束的玫瑰回,大姐的就得养在水桶里。大一刚入校就有男孩子给三姐送花,夜里没地方买花瓶,她们买来大瓶雪碧,喝光了,拿把大剪刀从中间一剪,灌了点清水养了一晚,第二天三姐就去买了花瓶。

    大一的平安夜,只有三姐收到了礼物,大姐和四姐都气鼓鼓的,秦琪也没有,但她还好,喜欢的人没出现,不喜欢的人送的花她不想要。到了大二,连个性最平实的四姐都有同乡约她吃饭,可她不大开心,一进屋又气鼓鼓,礼物往床上一砸,发起了牢骚:“《简爱》!又是《简爱》!他们什么意思啊?”

    名著里那段著名的话连秦琪都晓得大概:“我矮小、贫穷,不好看,但当我们站在上帝面前,灵魂是平等的。”四姐气不过,抖着书页说,“你们评评理,这种男人我能要嘛?含沙射影地暗示我只具备灵魂美。”

    秦琪被四姐的抱怨逗笑了:“那你希望他送你什么?”

    “什么都行,别是书。是书也行,不是有本《漂亮朋友》嘛!真是。”

    秦琪拍着肩上的雪花,摘了手套,四姐问:“对了,你家江川没表示啊?”

    “他不是我家的。”连拥抱都没有,他是谁家的呢,他曾经交往过如明珠般的女朋友,是明艳的美人儿,爱穿红色大衣。

    大姐撇嘴:“你又嘴硬!”

    “不啊,嘴唇又小又软,要不你试试?”秦琪没脸没皮地凑上去闻玫瑰花,深且静的香味,很沁人心脾。

    他不送玫瑰,也不送八音盒,只送唱片,待她如任何一位知交好友。但是他们在平安夜看《甜蜜蜜》,牵手回校园,在昏沉的路灯光中凝望着彼此……然后在雪地里离去……秦琪打开唱片壳子,意外地发现歌词本里夹着江川写的纸条。

    “他的歌总给我很多启示,年轻时他唱着花色香皆看化,有着少年式的孤独和沧桑。但当他人已中年,真正看化却绝口不提。他安身自足,词能达意,言能由衷,充满温暖和热度,希望你也会喜欢。”

    秦琪的父亲写一笔好字,使她很重视男人的字体。但江川的字却普通,像他的人,很修长,棱角分明,一律是斜的、向上的,如一行白鹭,斜斜地飞,稚拙的孩子气。她将纸条叠好,用透明胶粘在歌词本最后一页,摸出枕头下听英语的CD机,塞进唱片。

    下次再见面时,她同江川说:“《一个人在途上》很好听,你发觉没,末尾那句‘我失去了你,我怀念你’,他竟用唢呐伴唱。”

    唢呐最初兴起于古时军队鼓舞士气,但为今人熟知,却是在乡间的葬礼上。黄耀明动用它来唱红尘,直把磅礴化作了荒味。死历来被称为白喜事,将悲怆唱出喜气,可不正是《一个人在途上》?

    想念不想念之间,一个人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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