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翠荷-连小混混都帅得让人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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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夜晚上秦琪还在加班,到家已是圣诞节凌晨,一沾枕头就睡着。可一睡着就做梦,永恒的考试梦,试卷发下来,一堆堆的甲骨文,从头看到尾,又翻了个面,通篇不认识,别人埋头书写沙沙响,她呆坐着扯着头发哭个不停。

    导演救了她,不到中午他就打来电话把她吵醒了:“有约会吗?”

    张乐约过她,但她拒绝了:“没有。”

    “那多没面子,我安排帅哥去接你。”

    “今天周六,我不上班,他捧999朵玫瑰也不能给我涨面子啊。”秦琪笑道,“是谁啊?”

    见面才看到导演将他电影的御用演员都请来了,其中有两名正在北京拍戏,秦琪被服务员领到金鼎轩二楼时,男孩子老远就招手:“来!”

    秦琪一看就烦心,男孩子太貌美,阴郁且慑人的美,像漫画。导演特地安排她坐在他左边,还冲她挤挤眼:“我为人不错吧?”又介绍,“你叫他阿伟吧,演阿川如何?”

    男孩子才二十一,有着让人过目不忘的青葱美色,秦琪说:“连小混混都帅得让人想死,你确定是在拍国计民生吗?”

    吃完饭去唱歌,金鼎轩旁边是糖果KTV,门前人山人海,多亏信宇上周就订了包厢。导演对秦琪关爱有加,点歌时唤过阿伟说:“会唱黄耀明吧?点首《漩涡》,我们阿琪要合唱!”

    秦琪瞪导演,贴着他耳朵说:“你这鬼样子,很像太子丹诶!”

    信宇他们在唱快歌,包厢很吵,导演大声吼道:“谁?”

    “燕太子丹!”秦琪吼回去。

    荆轲赞美了琴师的技艺,不料那双美人手很快就被当成礼物,盛入白瓷盘端给他。秦琪中学时看了就在骂荆轲好傻,士为知己者死,可太子丹一个粗人,他为他去死,真糟心。导演开了一瓶酒说:“你想得美!”

    哦不,她并不想得到他的美。在门外抽烟时,她说:“求你啦,别拉郎配了,当老女人是要讲究尊严的。”

    “你不没男朋友么?”导演抽着烟。

    一张嘴唇怎么能对任何人热吻,秦琪道:“很多年前,荆轲兄也是这样子被人给骗了,后来再也没回来。”

    “哈哈哈!”导演一扫失恋的阴霾,笑声达观得很,“阿琪,我想通了,天下的感情都是荆轲刺秦,死路一条,只管享受成为太子座上宾的时刻就好。”

    “除了个别人,咱们谁都不怕。世界太冷了,有人伸出手,那就抱一抱吧,没啥大不了的。孙大圣,看开点,向来好物不坚牢。”

    “是。”导演说,“我们元月就回香港了,你若随时想去,我随时欢迎。阿琪……我不是拿你当合作伙伴,你也晓得,没有你我也能干成这件事,但我喜欢你这个家伙。我只是想和朋友一起做事,明白吗?”

    秦琪动容,她和导演相识不久,但被他当朋友看待……可她不过是在他失恋的时候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四十多岁了,要在信宇他们面前有权威,陈定邦虽然是多年好友,但浪子是没有心的,他能向谁诉苦呢。秦琪的一席话像兴奋剂,给他注入了动力,歪打正着。

    导演的声音很温婉:“阿琪,不去香港也没事,但在北京,你要想好,别太拼了。女人不外是朵花,总归有凋谢的一天,你也二十六七了,该考虑生儿育女了。嫁个有点钱的男人,管接管送,有自家的房子住,四季衣裳三餐好饭都少不了你。不必挤公交车,也不用受上司的气,被不三不四的男人评头论足,阿琪……”

    秦琪捂住脸,导演留神看了一阵,没有眼泪从指缝间流出。她总是倔强,连哭都不肯,导演抱了抱她说:“我在香港认识很多朋友,你会找到爱护你照顾你的人的。大家都是成年人,对婚姻不会抱有太多幻想,但能友爱相处,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你想一想。”

    阿伟见他们进去,很亲热地说:“阿琪,我点了好几首,一起唱?”

    “我喝酒,你们唱。”人贵有自知之明,秦琪是不唱歌的,吃吃开心果和爆米花,喝点小酒,不亦乐乎。

    年轻人的歌都唱得不坏,连导演唱起陈百强都技惊四座。光影明明灭灭,秦琪端着酒杯轻晃,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阿伟很面熟,一问,他是童星出道,在一部名叫《太极宗师》的电视剧里跑过龙套,露过两次面。他见她连他最早期的作品都看过,拉着她说:“阿琪,你可得跟我唱《英雄谁属》!”

    《英雄谁属》是《太极宗师》的主题曲,她唱得不好,但会唱。江川的大四过得闲逸,和不同人马彻夜逗留在KTV里,她受邀去过几次,总半靠在沙发上看他。他坐高脚凳,唱歌时像年轻时的许冠杰,是很有几分风流意的,她最喜欢他唱《日本娃娃》,听一次笑一次。

    他不大唱黄耀明,他说唱不好,更愿意静切地听,除非去看他的演唱会才会跟着大合唱,而且要买VIP的票,前三排。但那是2002年,黄耀明没在中国内地开过演唱会,他尚未亲临。秦琪说:“哪年他在香港开演唱会,我们去红馆看。”

    “我更期待他来内地,好的音乐要多多流传。”

    “只怕那时你被生活里的破事淹没,想不起去看他。”

    “或许。”他笑了起来,“情怀这样子的事,年轻人做起来才不矫情,中年人心硬,想不起关注他的动向,丢张唱片在车里听听算了。”

    通常混到天光才返校,路旁的早点摊子支起来,占据木头桌吃水饺和面窝,有几回还喝到清澈的井水,那是在虎泉附近。

    唱了一夜仍不倦,从卓刀泉经鲁巷走回学校,沿路仍在唱歌。当天是圣诞节的次日,空气很冷冽。晨光中他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秦琪仔细想半天:“你的名字,我的志向。”

    “嗯?”秦琪是想吓他一吓,但她失败了,他只认真地问,“我的名字?”

    早晨的阳光明净清澈,像他的眼睛,她说:“对啊,你看过《太极宗师》吗,吴京主演的,在重播,我室友追了好几天了。”

    “没,怎么?”

    秦琪悠悠然地笑着唱给他听:“千里江川,任我飞渡,这句够不够酷?”

    “喔,是歌啊。”江川明显放松了,笑得好贼,“大有歧义,我还当你想冠以我姓,跟我的名字并排出现在喜帖上昭告天下。”

    “哇哦,天赐良缘啊。”秦琪跳起来拍他的头。

    她故意肉麻他,他不上当:“毛球,你不会的,你要走遍天下,我要偏安一隅,你才不想跟我走。”

    秦琪讶异于江川竟会计划一毕业就回到小县城,和父母一同生活。她很吃惊:“你就这追求?何苦千辛万苦考大学?”

    “考大学见世面,到时候了就回去建设家乡,不好吗?”他笑得油头滑脑,“我又不是女强人,你想看山山水水,我想要吃吃睡睡。”

    江川的父母都是武汉人,水电方面的专家,客居江西小城万安近三十年了。那座小县城有着壮观的水电站,造福着全省人民,江川在那里出生,长大,随父母回武汉探过几次亲,但他总说,他的家乡是万安。

    高考前填志愿,他征求父母意见,父母说天高地远都随他,可他的目标全是武汉的高校。武汉是他的根,他愿意用四年时光来亲近它,但四年将过,他斩钉截铁地要回万安。

    江川念高二时,父母就能回武汉了,可他们谢绝了领导的好意,二十多年来,习惯了这一城的山水,不想挪窝了。是会记挂亲人啊,但大家生疏太久,居于一城也见不了几回,不如熟识的街邻更热络。人年纪大了,就只想在安适且熟悉的地方待着,万安可比武汉合适多了。

    江川散淡说着从今往后,但秦琪不能理解,她无法理解。温州是地级市,想必比万安县繁华,她仍觉是狭小逼仄的所在,可是江川,江川要回万安。

    “小城是我们的来处,但对我们的专业来说,它缺乏施展拳脚的空间……”她还想说点什么,江川制止了她,“好啦,我是远道而来的上访农民,事儿办妥了就回到乡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是一心想闯娱乐圈宁住京城地下室的小明星,道路不同,互道珍重吧。”

    秦琪没法心平气和,她不理解,她想她永不理解,竟有人如江川,轻率将大好年华虚掷。她急切地跳起来想说服他:“你学的是光电子!你们有全国最高等级的实验室!你回去后,能忍受落后的设施吗?你在万安能做什么?”

    江川厚颜无耻地笑:“饱食终日啊。”他又来拍她的手,被她打开,他再拍,她又打开,一个踉跄,站不稳,干脆自暴自弃地坐在冰凉的地上。她生气,她很生气,她想他一定会后悔,可他犹在狡辩,“毛球,选择无错对,顺应内心吧。”

    他挨着她坐下了,在清晨鲜美的寒气中。

    ……阿伟递给她一只麦,她唱:“历经千辛万苦,只为换你芳心如故。”他配合地接,“热血尽化尘与土,只为博你嫣然一睹。”

    导演和信宇等人都鼓起掌。唱情歌,年轻的人们都在唱情歌,她却像在木质楼梯上走,突然一跤跌到底,从2010年的北京一举穿越回2002年的武汉,惊魂未定地看到那一轮初初升起又大又圆的太阳,打了个寒颤。

    融雪的街道脏,来往的路人诧异地瞧他们许多眼,他的朋友们早走到前头去了,她靠着他坐着,没有话,一直坐到浑身冰透。他拽她起身,天气很冷很冷,连牵手也总隔了手套,她穿了好厚实的棉袄,仍是墨绿色,像发了霉的面包,他将她的拉链往上拉,却半天拉不上。他叹口气,半蹲下来捣鼓着拉链,一气帮她拉到顶,还紧了紧。

    围巾被他系得牢,有些勒,她也不管,一心一意和他吵着架,还凶狠地打他一拳,他不还手,叹了口气:“我怕吃苦,太辛苦的事不要做,又没使命感,活着只图开心自在,麻烦的事都懒得搭理。假想一下,不回万安,我会做什么:毕业去光谷工作,成为科技大军中的一员?或是读研,再读博,留校任教?再不然,远渡重洋求学,为绿卡而奋斗?”

    在秦琪看来,哪一种都比回万安强。可江川问她:“父母呢?我最想要的生活便是跟一家人在一起,你没去过万安,别妖魔化它,它没有武汉光谷,没有气派的实验室,但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是周身环境,而是周身愉快。”

    她木着脸不接腔,地上太冷,他拉她站起来,揉揉她一头毛茸茸的短发,很慢很慢地说:“毛球,我是享乐主义者,别跟我计较。”

    秦琪喉咙哽住,她想骂他,但他的语气太诚恳,又长了好无辜的脸,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好脱掉手套,狠命掐他的胳膊,恶意地想让他疼。掐得她的手都疼了起来,他不躲,任她发泄着。她突地泄气了,他也摘掉手套,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很低地说:“毛球,你很好,我们不要吵架。”

    冰凉的她的脸,冰凉的他的手。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厉害,心里也疼得厉害,她总在榜单上看到他拿了奖学金,老师们也都喜爱他,偶尔还会让他给新生顶几节课。在他的专业的国家级实验室里,他能担任老师的助手——本校最好专业之一的高材生,他悍然放弃了保研资格,巴心巴肝地跟她说,他的梦想是回小县城!

    回小县城庸庸碌碌,哪里开发了新菜式就滚去哪里吃,这就是他从二十二岁起的生涯吗?他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她想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晃醒,把他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赶走,植入新的,可他哀恳她放他一马,她所有的话生生堵在嗓子眼,推开他的手,回寝室。

    十九岁的冬天,秦琪被迫深切地跟残酷的事实相对:那样好的江川,竟是没出息的人,他不上进,随波逐流,她失望透顶。

    男人们的歌都唱得好,一首接一首唱下去,导演见秦琪走神走得厉害,又把她喊出去抽烟,很歉意地说:“我不晓得你不喜欢这种场合。”

    “不啊,我喜欢。”KTV是很神奇的所在,置身其间,似乎连上辈子的事都能想起来。她很轻易就会对唱歌动听的人产生好感,比起许多堂皇的才华,会唱歌很像是不实惠的淘气,但总归是一项迷人的国民才艺。在校园里,她热爱唱歌,跑调也爱唱,总和多来米聚在一起喝酒,提着酒瓶子爬到天台,荒腔走板的这首歌还没唱完,那首歌已起了头,总记不全歌词,笑一笑,一晚上倏然过去。

    导演抽很辛辣的三五,而秦琪在她的故事里,安排阿川抽大前门。他问:“我没抽过,有代表性吗?”

    “顶出名的,我小时候我爸也抽的,还说很香醇的,头三口像在抽中华。你别笑,以为是啥自我安慰,它的广告词说,大人物吸大前门落落大方,我父亲年轻时常抽的,还篡改成大人物大多都抽大前门,很能唬人的。”

    一说到电影,导演就又正经起来:“利用烟来说事,我的同行拍过《半支烟》,看过吗?”

    “看过,很喜欢。”

    “你的思维真的很刚性,能弥补我的不足。”导演猛吸一口烟说,“很难想象,一个不抽烟的女人会为她的主角设计这样的小细节,况且你又不是编剧……阿琪,你和这行有缘分。”

    秦琪敲敲酒瓶子:“这又何难,人心里有了事,手边就想抓样东西。我找着了酒和音乐,有的人找上了烟,麻将,女人,钱……没啥两样。”

    “心里空空落落,手里就得满满当当。”导演一晚上抽光了一包烟,一摸口袋,又拆开一包,“头先我是不抽烟的,十七岁的时候学会了,现在有事无事一坐下来必定是掏出烟。”

    “因为失恋吧?”

    导演又看她:“我对你说过?”

    “你说过。但说不说都很明显啊,你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儿,能有啥不如意的,不外乎是感情问题呗。”

    “你却认为那不是问题。”

    秦琪很费力地想了一下:“我第一个男朋友也这么说。”

    她的第一个男朋友不是江川,是阿米。江川和她是没有谈过恋爱的,平安夜看完《甜蜜蜜》的路上,她说:“讲讲你的阿洁。”她想了想又说,“你以前的阿洁。”

    江川笑了,鼻子皱起来:“我这样的人,总被那样的女孩吸引。可我后来明白了,那不是我的女孩。毛球,很多人因为情投就在一起了,再因为意不合而分开,但是能长治久安的是情投意合,缺一不可。”

    “你抛弃了她,你这个恶人。”

    江川停住了脚步,很艰难但很认真地说:“很想很想一直在一起,不分开。但在一起是没好下场的,可是,怎么舍得搞到血肉模糊的地步,真的,不舍得。”

    没有主语,说不清是在评论从前,抑或在说他和她。秦琪定定地看住他,他也看着他,路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脸上是好看的橙色,像梦中人。他淡静地站着,面孔很俊秀,眼里却仿佛有千山万水的心事。

    秦琪心里很平静,他们继续向前走,雪天里行驶的车不多,每一辆都开了前车灯,灯光好刺眼,她用左手挡了挡,他却说:“你等它过去,向后看。”

    她回望,汽车的尾灯在雪中愈来愈柔和。他很简单的说:“很多时候,迎难而上并不必要。换条路走再回头看,它是另一番景象。”

    秦琪在2010年的圣诞节对导演说起,导演说:“你的男朋友是聪明人。”

    “他没当过我男朋友,他幸存并长存。”秦琪回包厢抓了一大把开心果出来,左边兜装壳,右边兜是饱满的果实,开心果下芝华士,奇特的组合,味道倒还好。

    她和阿米是大三时在一起的,两个人都报考斯坦福大学,成天结伴同行,互通有无。阿米的生日在九月,下午做实验时他说:“二姐,晚上我请大家吃生日饭,要向一个姑娘表白,我心乱如麻。”

    她在观测波形图,头也不抬:“我借你豹子胆。”

    “算了吧,你总不认为感情算是问题。”阿米很沮丧,走过来帮她记录数据。

    “所有事都是能用智力来推算的,经推算,我发觉爱情不是我最想要的东西。”她拍了拍手看着阿米,“爱是会逐步消失的,就像生命。但定律公式一千年后也能套用。”

    阿米呸她:“达尔文的进化论被他自己推翻了。”

    “牛顿的万有引力永垂不朽。”

    “只要人类在繁衍,爱情就永垂不朽。”阿米一反常态,成了哲人,秦琪将仪器摆弄整齐,笑道,“笨蛋阿米,爱情是永垂不朽啊,但爱情的对象要及时更新呀。”

    当晚,阿米在饭桌上被阿多和阿来怂恿着跟她表白,她隔住一支行吟阁啤酒看他,他的脸孔很诚恳,很不安。跟谁谈恋爱都一样,谈就谈吧,她说:“不会有好结果的,笨蛋阿米,我们打个赌。”

    不到两年后,阿米离开她。在最酷烈的武汉苦夏,他穿她最爱看的蓝色T恤来见她,踏着满地狼藉说:“宝宝,将来你会跟什么人在一起?”

    “随时随地跟他有话说的。”

    “你话多,跟谁会没话说?”

    “很难的,你半夜里想到什么了,你叫他,他会说,几点啦?困死了,明天再说吧,你立刻就没兴趣了。有些话,在有些时候,对有些人,你想一想,你就不想说了。找到一个你想跟他说,能跟他说的人,不容易。”

    离别将情意酝酿得动人,秦琪将阿米送的礼物一件一件地码好,装进行李箱里,他在三十九度的气温里死死抱住她,汗水和泪水一并落在她的肩膀上。他呜咽着说:“宝宝,我不管你和谁在一起,都得找我这种爱你更多的人。别和你爱他更多的人在一起,别磨掉了你的棱角和灵性。”

    她笑问:“你认为我会爱谁多过于他爱我吗?”

    阿米松开手说:“江川。”

    她对阿米说过,他是她第一个男朋友,可他不要信,他铁了心认定她和江川是有过首尾的。

    明明两袖清风,可没人信她。在2002年圣诞节后,她和江川甚至疏远了很长时间。青春期的精神洁癖使她对他的不求上进深恶痛绝,数模基地课业繁多,她意气风发空前忙碌,一得闲就去南一楼,手持焊枪如军权在握。多来米见她面具手套工作服全副武装严严实实,生怕燎得一身洞,给她新取了外号叫悍匪,她欣然接受,还答应帮阿米写一次实验报告,以答谢他帮忙打了一个月开水之恩。

    校园太大,她几乎没和江川打过照面,远远瞧见了,就换条路走。她担心一见着他又开骂,她真搞不懂他,拿特等奖学金的人,却像最不学无术的浑蛋,人生志向是当个酒囊饭袋麻坛高手。

    初遇时,阿多知道江川的名字和专业时肃然起敬:“张老师说,近五年来,他教过的学生里,只有江川线性代数、概率论和微积分全是满分,那个变态就是你?”

    秦琪微积分考95分,拿了全系第一,抖得不可一世,但江川很谦逊:“励志嘛肯定是拣好话说,张老师没告诉你们,我政治经济连滚带爬才没挂吧。”

    美人也是偏才啊,初识时的秦琪看江川很顺眼,可这人不领情,对她的谄媚不屑一顾:“课业好是尽学生的本分,我这人胆小怕事,搞定了才敢放心玩。”

    当日认为他在说笑,不料他是实诚人。他当真胆小怕事,早就琢磨好了一毕业就躲回小县城,躲到父母羽翼下。秦琪叼着可爱多在绝望坡上等阿米载她去食堂,想到江川满心郁闷,刚一回头,却见他直直地朝这边走来,她避不开,冷淡地看着他,他没事人一个,塞给她一张唱片:“喏,黯然销魂掌。”

    他们相逢一笑泯恩仇,恢复邦交。他说,你很好,我们不要吵架,她收了他送的小礼物,还喝过他做的鸡汤,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于情于理没脸讨伐他。她讪讪地笑,将唱片日夜携藏,走南闯北,它都在。

    他跟她说过:“毛球,人有了爱好,孤单时就没那么难过。人活一世,孤独感很强烈,但我希望你孤单时能被陪伴。”

    他聪明的,在那么多的孤单时刻,黄耀明在陪她,直将满腹心事唱得百媚横生。有朋友问过秦琪,为何痴迷于他,她找了个别的话头漫应过去。

    要怎样才能将迷醉的美妙向不喜饮酒的人解释清楚呢?一如我们都无法向旁人诉说自己对心爱的人怀有如何的刻骨深情,当得知他和别人在一起是如何的心灰意冷。刻在心底的,宣之于口时,力道总不够。

    年轻人都很能熬夜,快清晨时他们才撤。秦琪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搭了件大衣,是阿伟的。他不抽烟,大衣上是很清淡的香水,牌子也是她中意的巴宝利,清朗的英伦风范,像大四时的江川。

    学生时的江川是不舍得买巴宝利的,他的钱都献给了枝江大曲和行吟阁,但青春就是好,三十块钱的T恤也有本事穿得漂亮,笑脸迎面一晃,如金子般璀璨。秦琪大二下学期,骊歌声起,江川要毕业,每天都在跟不同人吃散伙饭,醉醺醺地来找她。她恨铁不成钢地踢他,他扶住门框呲牙咧嘴威胁她:“这位同学,尊敬师长是美德。”

    秦琪的数字电路老师要回乡奔丧,托他的得意子弟江川代一周课,他第一时间就来示威了,秦琪耸耸肩:“这位老师,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这位同学,别太迷信真理。人类总想对现有现象作出合理解释,于是一代代科学家构筑出最符合它们的猜测,这才形成了这定理那定理。但终极真理是没有的,否则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会冲击到牛顿三大定律,牛顿、达尔文等大佬晚年也不会皈依宗教。”

    “这位老师,就算真理是推论,但它们也无限接近本源了,你行吗?”

    秦琪抬杠是把好手,江川悻悻地走了。阿米却对他好崇拜:“醉鬼跟我说,他毕业设计早就弄完了,归心似箭,度日如年,不喝酒捱不过去。”

    一想到他要回小县城万安,秦琪就烦躁,冲阿米发火:“这么爱他,冲过去表白啊!”

    阿米眨眼:“我表白了,那你怎么办?”

    秦琪怒发冲冠,连名带姓地喊阿米的本名:“陈振云你给我死远点,你以为你表白就能成功啊!”

    阿米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向她友好地伸出手:“二姐的血泪教训给了我很深的启迪,多谢救命之恩。”

    秦琪气极反笑:“陈振云,我以前咋不知道你很二皮脸呢?”

    “二姐谬赞了。”阿米戒骄戒躁,虚心地说,“跟二姐混多了,近朱者赤。”

    多来米三兄弟中,秦琪和阿米走得最近,小小口角无伤大雅,他也没恶意,她不和他一般见识。两人照样说说笑笑推出单车去食堂,江川送的那张唱片里,秦琪学会了最爱的那首歌,骑车时摇头晃脑地大声唱:“灯光里,飞车去,失意的孩子。”

    阿米打击她:“喂,人家是汽车,不是骑车。”

    “我知道啊,要是在开车,我就唱得意的孩子。”唱完歌,导演送秦琪回家,她坐副驾室哼起它,想起远在光阴之外的阿米。

    若她也考去了斯坦福,她和阿米会不会分开呢?2005年夏天,是她一生的转折点。北京美国使馆,她和阿米抱着一堆资料排队。GRE成绩很像样,不会有问题,阿米抚着她的肩,她拽着他的手,还是一手汗。

    秦琪本来是站在阿米前面的,可快到她的时候,她第三次慌了神。她连高考都没慌过,可一进使馆她就快窒息,这是三进宫了,再不容有失。她擦着汗想,得抱住个什么东西才行,想了一圈又一圈,她跟阿米换了位置,从身后搂着他。

    她的英语好烂,要不高考还能考得更好点,她最想去的本来是复旦,旦复旦兮,日月光华。从大二起,她花了两年多时间学英文,学得人人笑她想当居里夫人,但临了在签证官总成闷葫芦,想了好些要辩解的话,可站在窗口看着那个小红戳就是干瞪眼。

    她和阿米挪了个位,结果阿米拿到了签证,她再一次铩羽而归。她后来总是要想,如果她不换位,是否就能拿到签证,那么,将会有怎样的人生?

    导演和信宇他们总以为她讲述的电影里的琪琪是她,可那不过是她的探索。她很想知道,若2001年她没考上大学,她将会有怎样的人生?是不是会远赴他城,成为一个辛苦麻木的按摩妹?

    那之后许久许久,她都见不得Stanford这个单词。阿米出国前,抱住她大哭,他仍劝她再试试,可她失败了三次,她不想了。在武汉光谷的一个小超市门口,她发着抖说:“阿米,我忘了斯坦福,你忘了我。”

    她的第一任男朋友阿米,既江湖气又温情的武汉男生阿米,他定居于加州,娶了洋妞,生了三个混血子女。他和孩子们是讲英语吗?可她总记得从2003年秋天到2005年春天,阿米每天早晨都穿过众人的不耻和白眼,帮她占自习室座位,吵不赢,他一着急冒出了武汉话:“我还冇追到她,您家行行好。”

    我还冇追到Stanford,命运您家行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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