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地的沙沙声-亚朋的预言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米鸟部族的孩子就在不远处,围着火塘烤蘑菇呢。那种蘑菇藏语叫“斯下”,只有下过暴雨后才有。他们烤的时候,还要洒上一层米鸟的辣椒。米鸟的辣椒雪多最爱吃。是用石头砸出来的,砸的时候要放大蒜和盐巴,还要加一点酸奶。那时,楚古也在。他一边烤着蘑菇,一边回过头。等蘑菇好了,他先跑过去送雪多一片,然后自己才吃。孩子们有时把家里的黄酒偷着带到山里。楚古喝一口,就回头看雪多一眼。酒是没法给的,他们捧着喝呢!

    雪多远远地看着。突然,身边的草丛动了一下,她大叫起来。楚古扔了酒就朝她这边跑。原来,雪多的小腿已让蛇咬了一口。孩子们有的拿出了雪亮的刀子,让楚古剜掉毒肉,有的让点火狠烧小腿,楚古像大人似地严肃起来,不,这不行。雪多哇哇地叫着,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滚,他放下雪多,跑回家里,悄悄地偷了麝香。说来也怪,爷爷诺布就站在门口,竟没有看见他进来,也没有看见他出去。楚古用麝香水为雪多冲洗了伤口,为了防止毒液扩散,又用一根皮绳拴紧了上部,这时,亚朋来了,亚朋说,楚古,你走吧,雪多不是你的!就算雪多一辈子找不到男人,也不会是你的!

    妈妈!雪多大哭起来,你这是胡说!

    这是预言。

    雪多婚变的前一年,亚朋已有了预感,把雪多叫回了乃伊河边,专门举行了驱鬼仪式。亚朋站在竹席里,从晚上九点,直跳到早晨六点。夜里,雪多迷迷糊糊中,听见母亲的驱鬼歌里发出一个涩音,歌声戛然而止。雪多睁开眼睛,母亲亚朋正从喉咙里掏出一只很大的、像蟑螂一样长着触角和翅膀的褐色虫子。亚朋愤愤地甩在地上,说,楚古,你也想下毒吗?!这回你可毒不成了!把雪多叫起来,让她迈进竹席,这是亚朋的业界,是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啊!亚朋的眼光显得陌生,像是另一个人了。雪多战战兢兢地迈了进去。一会儿亚朋在雪多的头顶抽出一根丝线般的光魂儿。通常,光魂分三种颜色,白色象征平安,红色象征大凶大恶的血光之灾,蓝色像征水灾。

    第二天一早,楚古就派人来接雪多了。

    亚朋和恩普一眨不眨地看着雪多。

    雪多说,爸、妈,吃饭不用等我了。

    过了乃伊河,雪多就闻到了庄稼的气味。如今,米鸟这边比米仁还富。听说都是因为楚古,他种的蘑菇呀、豌豆呀、玉米呀,不知怎么的,东嘎拉山那边的藏人就是喜欢。连印度人也喜欢上了。尤其喜欢楚古种的黄瓜。那是一块通往印度也通往东嘎拉山的田地。土质是黑色的。每到下种的时候,楚古都要说,地神呀,谢谢你,都是你的恩德让达姆(黄瓜)长得这么好,大热天,口渴舌干,吃上一个达姆,就是救人一命!地神呀,谢谢你!楚古把十升大米饭放进竹盆里,又把石锅里的菜盛到木碗中,放在田边,地神呀,请保护我的黄瓜今年长得更好。黄瓜发芽了,见到了暖融融的阳光,楚古及时地来了,拔草松土、搭架拉秧。过路的人都说,楚古族长呀,黄瓜长得这么好,用了什么魔法?

    我天天跟它说话,都成了老朋友啦。

    米仁和米鸟又有了来往。有人说就是从雪多离开村子那天开的头。那时,楚古在乃伊河边看着那辆吉普车把雪多拉走了,对着车子开走的方向,在乃伊河边站了三天三夜,后来,米鸟族长诺布和儿子旺久也出来了。一个为了孙子,一个为了儿子,一个为了迷一样的爱,三代人来到米仁这边的恩普家。一进屋,三个男子都哭了,他们说,还是把雪多接回来吧,雪多是我们家的人啊!没有雪多,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亚朋和恩普是不会叫女儿回来的。尤其现在,更不会叫女儿了。不过,他们想叫女儿,也没法子呀,听说女儿在北京读书,听说北京比拉萨还远呢?听说北京人说话,连拉萨人都听不懂,那可是怎么个说法呢?想到这儿,夫妻俩也惦记起了女儿,落下眼泪。

    从那以后,米鸟族长诺布家杀羊杀牛的时候,亚朋家能得到一半还多呢。

    楚古已经长大了,前额出现了两道皱纹。个儿超过了父亲旺久,也超过了岳父恩普。不过,他还像从前一样,一边烤着蘑菇,一边回头看着雪多。那眼睛,仍然像十几岁的时候,亮亮的。雪多就笑了,蹲在了他的身旁。就像他们从没有分开过。这时,他拽过一个石碗放到雪多的面前,是米鸟人的辣椒——用石头砸出来的,放了大蒜、盐巴,还加了一点酸奶。雪多笑了,眼看着他把辣椒洒在咝咝作响的蘑菇上。他拿起一片,放在了雪多的手上。其实,他很想放在她的嘴里,但是,他还是放在了她的手上。然后,把一块平展展的石板,放在三块凹进去的灶石上,烙起了饼子。平常,这种饼子都是用粗面或玉米面烙的,可是,今天的饼子白白的,一看就是用印度面烙的。雪多一会儿吃蘑菇,一会儿又掀饼子,楚古指指屋里。雪多进去了,啊,做了这么多的菜啊!有豌豆、羊肉、牛肉……

    这会儿,楚古烤完了饼子,又端上鸡爪谷酒。两个人面对面喝了起来。每次回到乃伊河边,四周的部族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来看她。有的提着鸡和鸡蛋,有的背着一大陶罐自酝的黄酒,用皮绳勒在额前,翻过贡萨山……人们一边唱着歌儿,一边端着酒亲热地搂着她的脖子,勾在她的嘴边。雪多每次都要喝醉的。只有喝醉了,她才真的回到了这个生养她的地方,现在,她是这片深山老林的骄傲!

    楚古和雪多一瓢一瓢地喝着。

    你本来是我的!楚古定定地看着雪多。

    雪多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的姐姐已经是你的了!

    楚古低下了头。

    雪多知道,当初,楚古娶姐姐,是为了她呀!姐姐从小身子潺弱,不是一般的潺弱,从十二岁那年起,再也没长个儿。妈妈杀了无数只鸡,鸡肝就是纹路不清。终于没弄清怎么回事。到了姐姐该出嫁的年龄,没有一个求婚的。当然,爸爸妈妈也没指望这个。他们也忘了姐姐的年龄。对他们来说,姐姐永远十二岁。

    但是诺布族长和儿子旺久,赶着一头水牛,提着半只羊来了。给楚古说亲来了。提起楚古,两岸的人没有不夸的。左岸的人夸奖,那是夸自己的主人,右岸的人从什么时候也夸奖起来了呢?已经无法追溯了,反正那一天太阳格外晴朗,人们看见恩普和恩莫两人背着箭筒蹒跚着从山上下来,楚古也侍弄完他的黄瓜地回家,他们在藤笼桥上相遇了,楚古恭敬地摘下熊皮帽子,让出了路。

    世代的冰霜,在楚古谦卑的爱情里融化了吗?

    现在,米鸟人又来求婚了,并且是对姐姐。

    姐姐太潺弱了。一怀孕就病了。亚朋便跳神,说是大女儿被一个叫宁巴的东西抓了一下肚子。被宁巴抓过的孕妇,要么大出血,要么难产死掉。宁巴是珞巴语。是像母鸡一样的红嘴巴的小东西。一般在夜里叫。雪多说,说实话,我是听到过这个东西的叫声的。半夜里没有别的叫嘛。

    楚古一直侍候妻子,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有时,楚古还背着妻子到贡萨山上晒晒太阳。雨后时,还背到田里,让她看看玉米和豌豆,有一回还背着到了黄瓜地,黄瓜长得太好了,水水灵灵的,看一看都能解渴。姐姐还是死了。亚朋说,如果这孩子不是让宁巴抓了肚子,这一辈子呀,有享不尽的福份……

    不,这是楚古在替老子还债呢!倔强的恩普说。

    你应该是我的!楚古又执著起来,是那辆车子把你夺去了!如果你不走……

    事实上雪多走了。

    太阳落下时,族人都来了。大家又在一起喝鸡爪谷酒。男人们围着火塘。火光就是灯光,女人们在男人们的背影里。楚古总是回头,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能照亮雪多,她高耸的双乳,修长的双腿,闪闪发光的头发,还有脚丫,拇指上的大骨节很大,五个脚指头分开,打着一层厚厚的茧子,连刺都扎不进。他觉得那是他们珞巴人的脚,是最美最美的,他真想含在嘴里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