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地的沙沙声-雪多的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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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多看着窗外的药王山,说,作家呀,我太寂寞了。

    那是你太执著了。

    也许吧。这样的时候,我有过一次。那年我去丹麦演出,回来时,前夫劈头就说,咱们做了七年夫妻,可是我看你时你仍然在雾里。离婚吧?那以后,我整整哭了三年。后来,再也不哭了。

    有了男朋友?

    有了许多,但只有一个最重要。他是文人。

    文人最自私。

    不。她笑了,点燃一支红河牌香烟,狠吸了一口,烟雾漫过了她们的视线,她伸出柔软的食指弹了弹烟蒂,又吸了一口。往常德央最不喜欢烟味了,尤其不喜欢吸烟的女人。但是,她拿烟的动作很自然,在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了,像是生来就会吸烟。

    你不喜欢女人吸烟吧?

    德央沉默着。

    我从小就会吸烟了。那时在山上放羊,吸烟可以熏跑蚊子什么的,烟对于我,就像父亲手中的奥约。是生存工具。族人都说我吸烟的动作和妈妈一样。妈妈抽的是竹烟斗。每次回家,我都给她点烟。说着,雪多看了看表。

    还有事吗?

    他该来电话了。

    文人吗?

    雪多笑了,又看看表。

    你太在意他了!德央说,我走了。可是,不要先给他挂电话呀,我了解文人。

    雪多一个人的时候,马上拿起了电话。

    喂,你在哪里?

    我在开会。等会议结束,我给你挂电话。

    雪多就等,电话铃一响,心就咚咚地跳个不停,说“喂”的时候,都颤颤的。可是,不是他,她又蔫了。一盒烟抽完了,还是没有他的电话。她后悔没留下德央,又想到酒巴里喝点酒,随便找个男人亲热一会儿,只要能忘记时间,什么都行。但是,夜深了,只有脱掉衣服躺下。

    她睡不着。那是她哭泣了三年后的第一次到新加坡演出。经过北京时,先给官员们和几位导演演了一场。她自编自演的节目叫《父亲》,说的是弟弟爱上了哥哥的女人,后来女人怀了弟弟的孩子。哥哥知道后,赶出一条巴敏牛顶死了弟弟。但是,孩子出生后,哥哥却奉若明珠,比对自己的孩子还好。孩子也把养父当成了真的父亲。

    应该说这个故事源于楚古——一个暮色初降的时候,楚古和雪多并排坐在贡萨山的野蒿之间,楚古凑近雪多的耳朵,知道么,你的爸爸是恩莫,不是恩普……

    我不信。我最喜欢恩普了,恩莫叔叔总是对我说,女娃呀,不顶用!

    两个孩子笑了起来。

    这是珞巴人的习俗,只要女方同意,兄弟俩就可以换妻子。当然,要悄悄的。不过,有些话是永远不该说出的,有些事是永远不能讲明的,那么,就用舞台来倾泻吧。

    观众对专家们的作品并没有特别的表示。后来,请各位领导们出节目时,掌声倒越来越响了。雪多在内地受过教育,她知道里面的奥妙。她真想上个厕所什么的。她不住地掉过头,想从一条不被人注意的路线出去。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了她的身边。他说,你是雪多么?

    雪多点点头。

    《父亲》是难得的好作品。应该获奖。

    雪多的脸红了,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会散了,男人陪着雪多向宾馆走去。正是盛夏,在石头铺成的老路两边,枫树的叶子簌簌地扇过一阵阵清凉。她走在他的身边,像走在家乡的森林里,又亲切又安全。他的个儿挺高,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进他的臂弯。他挽住了她,我很喜欢你的作品,以前还没人写过这种体裁呢,挺新鲜的。雪多低下了头。他的另一只手臂轻轻地抬了起来,攥住了她长而柔的棕色的手指,也许,将来我们还会见面。

    雪多不吱声。

    不信吗?他低头看着她。

    回到拉萨不久,他还来了电话。他说,喂,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

    我在大连。

    大连好么?

    好是好,就是没有石头路。

    她笑了。

    过些天,我到拉萨开会,一定有机会见面的。

    这时,《父亲》真的获了奖,还得了两千元奖金。

    等待是痛苦而寂寞的。现在,她的心被火灼烤着。她到八廓街的次数多了起来。在这里,她的眼前是各种各样的松石项链、戒指、手镯……磕长头的朝圣者在石板地上发出的响声,经堂里经筒转动的声音,六字真言,欧洲的、美洲的、亚洲的、大洋洲的观光者、香客慢悠悠的脚步声,形成了亮闪闪的世界,而她的期待、焦灼,就显得遥远了,遥远得似有似无了。一天,在一个唐卡画店里,一股热气扑进了她的脖子,就回过头,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又像尼泊尔人又像非州人的英俊小伙子。

    你好!小伙子说,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

    可以。雪多格外爽快。

    到了音乐酒巴,他们一下子要了二十瓶百威啤酒。后来又要了二十瓶。那天,雪多知道了小伙子是尼泊尔人,在八廓街做唐卡生意。那家画店是小伙子的哥哥开的。小伙子说,你不是藏人吧?

    我是珞巴人。

    小伙子眼睛瞪大了:听说珞巴人家家户户门口田头,都插着木制的……男性生殖器,有生殖崇拜的习惯?

    雪多沉默着。

    能带我到你的家乡看看吗?

    雪多重重地摇着头。自从她遇到那位导演以来,再也没想到过乃伊河,尤其在她最难熬的时候,她决不会想到家乡。家乡和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家乡在另一种心境里,那个心境是什么呢?

    那么,我可以到你拉萨的家里么?

    她摇了摇头,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吧。

    那是雨季的第一天,雾霭在大街小巷里慢条斯理地游动着,拉萨出现了难得的湿润气味。雪多洗过澡,一进屋,电话铃响了。他说,我已经到了,就在你的单位门前!

    啊,你不要动,千万不要动,我马上接你!

    她几乎是跑到大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拉起了他的手。一进她的房间,他们就拥在了一起。

    她是那么主动。从前,她的前夫曾尝试着把她举向山顶,让她的温柔覆盖着他们的大地,让她的喜悦和甜蜜成为迎风的旗帜。可是,她拒绝了。当然是温和地拒绝,不过还是拒绝了。现在,她幸福地攀到这座山巅,八面暖风轻拂着她美丽的有一点野性的面容。她俯首,他显得那么快乐,甚至唱了起来。啊,她成了他的主宰!她颤抖着,还想呻吟,但忍住了,她觉得呻吟会显得可笑,显得痴情,她甚至想到了她的脚丫,于是,她把它们放进了被子里,她怕他看见,她怕他嫌弃。她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献给他,她还希望和他永远好下去,永远。

    她说,我想天天看到你,再不分开。

    不,将来,我给你……我给你介绍一个比我好的。

    他对她谈起了他的朋友。一个靠一首歌起家的富商。现在已经有几座楼了。还有一个音像出版公司。他说,将来,他准备和朋友合作,真的,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认识。

    他笑了,这次时间很紧张,明天就得走。

    明天?你为什么不早说!难道就是为了占有我而来吗?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浓眉下面的黑眼仁已被泪水淹没了。

    别难过,还会见面的。

    匆匆地见面,匆匆地分别。她真想忘记他!但是,只要接到他的电话,她就安静了。他的电话成了她生活的空气。开始,她还盼着和他见面,她喜欢和他融为一体的那一刻,并不是说他那个方面做得很好,不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现在,她已经没那份奢望了。她只要定期接到他的电话就满足了。然而,他的电话并不是定期打来,这让她烦躁,烦躁也是一种寂寞吧?

    她这么想他,而他为什么就不太在意她呢?不,不能说不在意。他又一次使她的另一个作品《奥约》获了奖。但是,她看重的不是这些,那么又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把他们连在一起的?

    也许是一种新鲜,一种激情。风暴过去以后,剩下的不过是平静、平淡罢了。她常这样想。她感到难过。人是不能长久地活在理性里的。尤其雪多。她怎么能轻易走出情感的王国呢?在那里,她是一棵散着香味的果玛树啊!

    那天,尼泊尔人打来了电话。她竟然约他到了家里。那种姿势,那种在山巅之上八面临风的感受,再也没有了。将来,也不会在任何男人面前出现了。她怕那种时候,怕想起他,想起他,她就成了一株枯木。可是,有一天,当她和尼泊尔人坐在一起喝甜茶时,响起了敲门声。

    是他!是朝思夜盼的他啊!她兴奋地给他沏茶,还想做酥油糕,想用一种叫孜布的山野菜煮小小的圆土豆,可是,男人说,我只坐一会儿,还要去开会呢?

    他走了,再也没回来,再也没来电话。她就给他打了电话,那一边,总是无可挑剔地回答,即不冷也不热。是的,他太在意他自己,太注重他自己的感受了,是不会想到她的寂寞,也不会理解她的寂寞的源泉。这就是汉族男人吧?

    尼泊尔男人又来了。他说,你和我一起走吧,到尼泊尔做生意。我要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她能离开舞蹈吗?那是她母亲留在她的身上的神秘的生命啊!再说,就是能离开,也不能和他一起走啊!他不过是她生命里的一杯水,解了渴,就该放下了。但是,那位导演又算她生命中的什么呢?她避免想到他,偶尔想起来时,也很清醒地知道,他们的一切结束了。当然并不是因为他曾想把她献给他的朋友,她理解他的心,并不是为了利用她,他才想走近她,那么险恶的人虽然存在,但是不多,实在不多。他对她,是真的有一种情怀,叫欣赏也行,叫新鲜也行,叫激情也行。他的心思是复杂的,但有一点,他希望在他自己好的前提下,她也好。他希望她好。人生多苦,能遇上这么一个人,已算幸事了。但是,这一切都结束了。就算他再来找她,说,我错了,她也决不会再和他有什么了。那种八面临风的感觉已封进了所罗门的瓶子,永远地沉入了海底,并且这片蜿蜒的海岸又没有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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