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长谷-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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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萌芽正在地里锄草,荒草长得半人多高,刺着萌芽的腿,如同把萌芽困在疾风暴雨中一样。荒草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包围住她,她劈开它们,翻出新土,重复地劳作,便是她所作的抵抗和回应。她美吗?那是自然的。一双明媚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是光明淳朴的起始。矿主儿子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把她吓了一跳,他从她手里要过锄头,是要替她锄草还是要做什么,她什么都没有问询,就坚决拒绝了。她认为他对她的殷勤,都是假装的。即便假如他是真心,她既不需要,也不选择,这是一开始就注定的。可能正因为他在萌芽这里,所受到的待遇,是他意想不到的挫折,才使他变得偏执,那也有可能。这就是说,我们记得,萌芽以前在他那里所受到的伤害,到现在看来还没有完全结束。但是萌芽没有泄气,她一下子夺过她的锄头,没好气地把他搡了一把,他没有想到萌芽这么使劲,趔趄了一下,脚跟显然站立不稳了。

    “你快走开!”萌芽说。

    萌芽转过身,继续锄草,再没有理会他。那个人站立着,手里提着几个鲜亮的水果,好像一时发了呆一样。

    萌芽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这一次,站立的人听见了,如梦初醒似的动了一下,片刻以后,对萌芽说:“萌芽,萌芽,以前都是我做得不对。都是我做得不对。你饶了我。”

    萌芽立住锄头,看着他说:“不管你做得对不对,都是你的心事,和我和七子的事情,没有半分相干。你不要再找我来了。就是在羊庄的路上,我也不想碰见你。我不想把我的心情告诉你,有一天七子总会宽谅我的。那是一定的。我对你规规矩矩,从没和你说过一句挑逗还是欺骗的话,我又不认识你。我咋惹下你了?你真黑了心,先头我都没有屈说你,你说是大人们贪你的钱财,你也给了,你也得了你想要的东西。就算了。过错也不是你一个人犯下的。你隐藏在你的名字后面,发了财。你又不缺钱花,啥样有分寸的日子不好过?我一点也没有想你的心思,你差点害了七子,我就不能轻饶你二回了。也不想再听你说一句话,我真不耐烦了!你再不要像世上的冤鬼一样缠住我,叫我生气上火,你快走开。像你这种男人,不是我数说你,长得不傻不呆,没人管束,你可不要一辈子都做个没分寸的赖鬼男人!不要动不动就起糟害旁人的心,不是我耻笑你,那样你可就算是毁尽了!”

    萌芽扭转头,显出她全部的鲁莽和天真,靠她的本心说话过活。用锄头劈开脚边的荒草,最初的惊动和恼怒过后,连望也不再望他一眼,再不想多说半句话了。

    “萌芽……我……”他还在做最后努力,“萌芽,我想告诉你,其实我……”

    “半个字也不要再说。”

    “可是……”

    萌芽背转身去。

    矿主儿子把眼睛低下去,碰了一个硬钉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手里提着那几个新鲜水果,离开地头了。

    萌芽没有看见,在荆棘丛中一闪而过的七子。

    天快黑了,萌芽把荒草收拾到一边,压成草垛,伏上浮土,等待雨水雪水,把它融化湿润,变成肥料。她从坡上下来,扛着锄头,手上拿着一根干酸枣枝儿,上面挂着几个干酸枣,一面走,一面揪下来几个干酸枣,填进嘴里,耐心地嚼着。酸枣皮干透了,嚼进嘴里,味儿却浓郁香醇,酸枣核儿也舍不得吐掉。下坡的时候,天上落起一场大雪,她每经过一个土坡,那里都被冰雪冻结,变成一片泥沼,成了一团黄泥浆,洼地里的雪花积起来,变得柔软细滑,路边的干草丛只露出一个尖尖,一方面使纯净的白雪发出光辉,一方面也使来不及了解它本质天性的人,偶尔陷入泥沼,无端断送大好的时光。

    听说有人去县里实名举报,矿主在羊庄非法开采的事,被停了。七里长谷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二妮跟着矿主的儿子走了。

    羊庄的水质不好,乡里的干部来宣传国家新政策,山区移民搬迁,每户补助一部分钱,剩余不足的部分自己筹集。集中到开阔些的乡镇建城镇化新村。

    迷梦一般的七里长谷,大部分土地要休耕、抛荒、退耕还林。

    堂叔进城为堂哥买了新房子,住到城里了。萌芽成了婶子和婆婆两位老人的主心骨。

    婆婆问萌芽:“咱家搬不搬呀?”

    萌芽说:“哦!要搬的。等七子回来咱们就搬。”

    总之,七子知道要到哪里寻她。她一直停在原地,历久不退。

    萌芽独自迎来第九个初生的新月,七子还没有出现。在这九个月里,她一直在山谷中的田地里忙碌,玉米、小麦、土豆、辣椒籽儿种进土里,又收回来。脸色丰润,像个称职的年轻母亲,孩子在她的身体里面成长,身上多出一种呼吸,使她消瘦的心转为完整。她用勤勉代替思虑,用思虑代替岁月,像一株柔弱的庐草,常常被不期而遇的风雨吹打,却从不曾折断。她话不多,除了偶尔扶着自己逐渐强壮起来的身体微笑,也会和婆婆或是婶子,坐在院子里,大着肚子的身体靠在七子留下的旧摩托车上,抬头仰望天空,仿佛在对那些过往发出心愿,又仿佛那一颗颗星辰后面,都藏匿着一个神秘的七子。一颗星摸索着寻求另一颗星,也许不容易,但是总有某种方法。即便他远走,和梦一样消失,还没有任何消息,也是为了和实际一样,重新回到她身边才走开的。她度日的方法,便是照顾婆婆和婶子两位老人,和田野里慢慢走向成熟的庄稼。她和婆婆喂了一窝小鸡,头一只母鸡就要下蛋了,另一只领头的小公鸡,也开始打鸣。不过报时还不是特别准时,每天天不明,就叫唤起来了,仿佛不仅仅是为了获得女主人们的器重,而是为了彰显它从黑夜中呼叫天明的意义。这个消息一经传开,村子里的其他公鸡,也误了准时,早早地跟着这只莽撞多情的小公鸡,提前打起鸣来,赶走黑影里的伏兵,引领着萌芽,度过那些困难而有用的岁月。

    月亮地里,萌芽生下儿子,取名月亮。一道光辉破门而入,感觉整个小屋都被照亮了。她相信七子也能看见。

    婆婆说:“月亮的眼睛和七子一模一样。”

    婶子也说:“月亮的嘴唇和七子一模一样。”

    是啊!是和从小呆呆地陪伴萌芽的七子,一模一样。

    二妮回来了,穿着打扮明显比以前时髦洋气:脚踝雪地靴,卡祺羊绒帽,公主百褶裙,胳膊上戴了一块圆形手表。精神却不大好。逢人便说:“我要当有钱体面人了。你说有多美呀?你不觉得美吗?你们不觉得美吗?”

    羊庄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回答。二妮像是得了某种怪病,晚上上炕睡觉,身上的穿戴也不脱掉,雪地靴、羊绒帽、公主裙都紧紧裹在身上,仿佛是她唯一的一身行头打扮。夜夜梦游,在山谷中闲走,惊了草丛里生蛋的蟒蛇,也不知道躲避,左脸上被母蛇咬了一口,留下两个浅浅的牙痕。回羊庄住了几个月,吃了几剂世袭村医第二十九代传人开的草药,见好了。恢复了以前的开朗和明快。见了萌芽的儿子,活泼地说:

    “哎呀,萌芽,你生的小孩,长得可真像七子呀!”说着,转过头来,看着萌芽:“萌芽呀,你真没命,放着有钱人的日子不过,非要背转时运,过这种没男人的光景。你是咋啦?条盘端着,你偏往山圪崂里头钻。你这个过时的冤家呀。”

    萌芽笑了,说,“你没有命吗?你为啥不上条盘呀?你为啥不过有钱人的光景呀?”

    “谁知道呀?”二妮说,“不过说真的,你儿子长的可真像七子呀!”接着,又外出打工去了。

    “谁说不是呀!我们七子的小月亮。”萌芽开心、得意地笑了,她双手举起神明一样的儿子,用一个年轻母亲的微笑,看着除开七子以外,与谁的面目都不相同的儿子。“七子,你正在哪里受苦呢?要在什么时候回来呢?总而言之,你要在明天回来,还是今天回来呢?”

    就是这样。这就是萌芽的时间。萌芽的一切。

    时间,并没有像萌芽刚刚证实的那样流逝,而是积存在原地。积存在时间里。时间的秒针,每天从黎明出发驶向大海。使萌芽看见,比自己眼前更为闪亮、深邃的橙色远处。

    夜晚恒久的星辰,恢复如初之源头。

    那些,都并不微小。

    夜色走向黎明或大地,走向七里长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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