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七月,河岸边、山坡上总是会多上一群人,将这个河川、山野也弄得像个村庄似的,升起一缕缕青烟。其实,他们是在祭祖,在给祖先掌灯、上香,我们当地人叫过七月半。
每逢这时节,父亲都要回老家一趟,去明溪给爷爷奶奶点灯上香。我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将爷爷葬在祖屋里呢?有一天,我曾傻傻地问父亲:“既然年年都要来祭,为何当初还要来两河口?”父亲没有回答,瞪了我一眼说:“你个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别啰嗦!”
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三。
当沿岸的芦花又开始飘荡的时候,我和父亲上路了。我又骑在了父亲的肩上,我们管这叫骑马嘟嘟。这样我就显得比父亲更高了。极目远望,我便能望见父亲所不能望见的东西,比如竹呀、树呀、鸟呀、芦苇呀、倒影呀、飞鱼呀、鹭鸶呀。一声吆喝,就会有鸟儿从芦苇荡深处飞起来,白茫茫一片。而我最喜欢的是白鹤和白鹭,一只或几只,一群或几群,一路闪闪亮亮,在天际间轻盈优雅地起伏着,总是给人以无边的遐想。父亲让我数数,可我总也数不过来。因为这群白白的大鸟,在芦苇荡上不停地起伏、上下翻飞,似乎永远也没有落定的时候。
我发现,它们好像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就像我一样,仿佛正在寻找一条归家的路。为此,我把这群鸟儿与我的亲人们联系了起来——我想,即便是他们飞得再高再远,即便远在天涯海角或者世界的另一个尽头,一旦飞累了、飞倦了,说不定哪一天又会像候鸟一样飞回来,飞回那个曾经孵化他们的鸟巢——祖屋里去。
如今,爷爷所在的地方,可谓一个极乐逍遥的世界,那个世界的端点与阳间的起点紧紧相连。我发现,那便是地狱和天堂之门——灵魂的必经之所——毕竟灵魂还要还阳,还要穿越鸿蒙前来享受后人的香火。事实上,每年都是如此。每当清明、七月半和过大年,他们都要从地府走一趟阴阳界,然后再回到那个阴冷的世界里去:有罪的还要赎罪,无罪的则上天堂。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从两河口到明溪仅仅二十五华里,坐船顺水下行十里,再走十五华里旱路,一早就能够赶到。这一路的风景不禁让我想起初来两河口的日子,我把这条河流跟女人们搞混淆了。原因是我把女人们全都想象成芦苇,想象她们也如芦苇一样在这河岸边生根、发芽,然后开花结果。而女人们的岸就是男人。这一过程就好比菖蒲、芦苇、野蒿子等一类湿地植物生长在河岸边一样,一年一度地枯萎与繁荣,又使得这个世界风生水起、生生不息。
每当这时,那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就会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那便是:芦苇和风、岸和家、鸟和云、祖屋和童梦。而我和父亲就像是两只归巢的小鸟,仿佛要去完成一道神圣的仪式或者一个不期的轮回。
但现实的一切离我的想象似乎都甚远,因为它展现出来的大多是灰暗的、低调的色彩,而我的想象里几乎全都是绿色。事实上这也是我最初记忆里的东西,一个沉静世界里的元素,那个世界里的一切似乎都与绿色有关,就像河岸边生生不息的芦苇一样,全都被这绿意深深地包围着。直至我开始思想——当我的灵魂复活以后,我的视野才开始平添了别样的、魔幻般的色彩。
我记得,爷爷去世的时候家里又闹起了一场大大的风波。母亲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将爷爷葬在祖屋里,父亲说,这需要理由吗?母亲说,这咋不需要理由呢?孩子们住到屋里难道不害怕吗?父亲说,那要是搬家我们不住在这屋里呢?母亲嗤天(惊讶而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反问父亲,难道你把爷爷葬在祖屋里为的就是搬家?!父亲似乎不屑于回答。母亲就叫来了哥哥和姐姐,一同据理力争:“哼,这个家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得问问大家!”
“如果你们想要活得像个人样,这个家就非搬不可!”父亲依然霸道十足,一副无须商量的口气。
哥哥自然明白父亲的意思,是不想让我姐姐再跟王家人来往,所以哥哥低着头始终缄默不语。姐姐很委屈,她就反驳起来:“我不和人家来哉(来往)就是,这也犯得着去搬家吗?”
“值不值得老子说了算!”父亲见遭到围攻又霸蛮地道,“到时候你们就晓得了!我们惹不起人家难道还躲不起吗?!”
“我们哪里惹着人家了?”母亲眼含泪花一脸不满地说,“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哼,就你想得天真、想得美!”父亲依然不肯妥协、不为所动,“我们是没惹着人家,可我们没惹着人家并不等于就惹得起人家!”
那时候我自然听不懂这些,但那次风波也让我非常地生气——父亲居然事先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当我不是这个家庭里的成员似的。后来我才知道,有人说公社书记王哲亮过去曾喜欢过我母亲,我想大伯说我是野种是不是指的就是这件事情?!
我跟父亲回祖屋之前,母亲也曾改变过主意,她甚至还建议道:“还是让开明或者荷花去吧,我们还要上坡薅草!”
“难道开明和荷花就不能薅草?他们多大了?过去,都早该成家立业了!”父亲这么诋了母亲一句。
其实,父亲早就看穿了母亲的心思,她是想让我姐姐去一趟明溪,因为姐姐要去见一个她喜欢的人——王哲亮的儿子——王开春!
这显然是枉费心机!而且我也总是站在父亲一边,帮腔:“就是!姐姐去干嘛呢,不就是想去见那个人吗?”这话是母亲昨晚求我父亲时父亲冲我母亲说的,我总是鹦鹉学舌。
话音未落,姐姐就腾地站了起来,说:“田岩宝,你的嘴巴不要多!我去不去不关你屁事,你不要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我就是要管!”我也犯起倔来,“爷爷奶奶只喜欢我,说我是大胚胚(大个子)!”
“你也不许去!”父亲忽然说。
“我就要去!我就要去!”我在地上打起滚来,又一个劲放肆地嚎啕。那时候,我也算得上是家中的小霸王,父亲要去哪,我也非去不可。母亲就只好站出来和稀泥,说:“好好好,你去你去,就让你去!”祖屋最初留给我的印象其实并不美观。甚至可以说,那是一栋破败不堪、老掉牙的窨子屋,斑驳的墙上早已布满了青青苔痕,总给人一种时光不再、流水无情的沧桑之感。我甚至认为,没有它似乎也没什么可遗憾、可惋惜的。然而我错了。这栋并不起眼的窨子屋,它不仅历史悠久、造型美观,而且还是明溪保存得最为完好的一栋古建筑。其实最引人瞩目的还不是古建筑本身,恰是朝门口那对曾经遭遇过无数次打击和破坏的岩狮子。母狮子的一只耳朵被打掉了,雄狮子的下身也被打掉了半截,有的地方破了皮,有的地方脱了壳,有的地方早已爬满了苔痕,那似驴非驴、似马非马、似熊非熊、似麒麟非麒麟的样子,恰似一个四不像。
“这都是谁干的呢?他们怎么连堆石头也不肯放过?”我曾傻傻地问母亲。”母亲搪塞了我一句,说:“可不是么?老早就这样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我只好去问父亲。父亲脸一木,竟然莫名其妙地发起了火:“你的舌根哪这么长呢?不当问的你不要问!有你利巴子屙(饭吃)就是了!”
不过,后来我还是知道了。原来是大队支书何诗光破四旧时带着基干民兵打的,说那是封建迷信,不破不立,非打倒不可!不仅如此,他们还把打掉的半截雄狮子下身挂在大队部的戏楼上,亮相。只要一放电影,大家就像看纪录片一样,一睁眼就能看见那道奇特的风景。为此哥哥还和别人狠狠打了一架。因为那人说我家人同那岩狮子一样没了下身!哥哥简直气疯了,他眼睛一瞪,眉毛一竖,说:“你小子再说一遍看看?看老子到底长没长全乎?”那人偏偏不信邪,仗着自己伯伯是大队支书,又霸蛮道:“你家岩狮子没长那个,连人也没长!怎样?”
“你讲怎样!”话音未落,哥哥一砖头拍过去,“嗵”地一声,那人脑门就开花了,顿时鲜血直冒……
这就惹了大祸,父亲狠狠地揍了我哥哥一顿,说:“那脑门子也是你随便能拍的吗?那可是要拍出人命来的啊!我的个小祖宗呃!”
那天晚上,哥哥被父亲打得连喊带叫。当时哥哥正准备跑,父亲就指着他的背影劈头盖脑地骂:“你跑吧跑吧跑吧。你跑得了和尚难道还跑得脱庙?你要是跑了你就别再死回来!”哥哥就不敢再跑了,他知道父亲的臭脾气,倔,那是说得出也做得出的。
最后,我家赔了人家好多钱,这事才罢了。这样一来,哥哥更是想不通了,他便开始了行动。那是一次秘密地行动。哥哥让我放哨,夜静得出奇,秋虫(蝈蝈)在墙角偷偷地鸣叫,还有夜鸹子的叫声也不时地传来,一声声惊得人毛骨悚然。哥哥于是轻手轻脚,像夜猫子一样悄悄地爬上戏楼,然后人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半截岩狮子下身偷下来,又人不知鬼不觉地将它悄悄扔进了明溪的深潭里……
“简直反了天了!”支书何诗光当即追究下来,开始一个个排查、追问,最后排查追问到了我哥哥头上,哥哥死活不认账,打死他也不认!说自己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最后还指天发誓说,哪个晓得就死在腊月三十夜!无奈之下,何支书只好来问我,我也装懵。最终,那事终因查无实据、无法定案而不了了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中间还有一个更为深沉,或者说更为隐秘的原因——父亲之所以带着一家人搞副业、离开集体搞单干,是因为不屑于与某些人为伍。比如说大队支书何诗光,他就是父亲的灾星、克星,处处都与我父亲作对。当年,父亲当兵一共提了三次干,三次都没提成,其中的政审材料就是何诗光提供的。何诗光说,父亲的社会关系和背景很复杂。那时候是讲究社会关系和背景的。这是我父亲被迫退伍的又一个原因。母亲说,你父亲原本是可以留下的,但是为了你奶奶,他最终选择回家了。
父亲分在了区公所。
2
那时的区公所就设在两河口。母亲说,过去两河口是个水码头,可热闹了,这里交通方便,商业发达,后来人民大公社解体了,大公社分成了小公社,老寨于是一分为二,变成了明溪和老寨;再后来,明溪那边通了公路,集镇扩大了,两河口的人户全都迁走,这里也便开始萧条、冷落。我一直不明白,这与父亲把家搬来两河口又有着什么关系呢?父亲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衷与秘密?母亲说,你父亲是个认死理的人,他搬起犁头不转肩,说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什么狗屁逻辑!
于是我知道了,父亲曾经跌倒过,父亲想要爬起来,父亲还想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做人!然而,我依然不明白的是,这又与父亲把我爷爷葬在祖屋里有着什么关系?母亲说,有人老是给你父亲穿小鞋,不是肉中挑刺,就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你父亲眼不见心不烦。
偏偏冤家路窄。那天,当我们从明溪街上经过时,正好撞上了大队支书何诗光。想不到的是,何支书还主动上前跟我父亲打了声招呼,他说回来了!父亲没吱声,他鼻子一哼,居然调转头去。何诗光嘿嘿一笑,仿佛没事一般,随即摸了摸我的头,一阵干笑。我转身跑开了,生怕他在后面追赶。我觉得自己跟他也仿佛有仇。然后,我便跟着昂首挺胸、迈着大步、竖着雄鸡冠子般高傲无比的父亲径直去了下街,去了祖屋。
祖屋在一个水塘边,祖屋的大门是朝水塘开的。那时,水塘都快干枯了,差不多成了个臭水塘。据说这塘边还长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一到金秋十月就飞花扬絮,十里飘香。我没有亲见。说是上世纪——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砍掉了,被拿去炼钢铁。我深感惋惜。据说那棵桂花树被砍掉后,我家祖屋的神龛上就再也没有泛起一丝丝佛光和涟漪。那佛光正是日照荷塘、水母泛荡而反射的光芒。如今这门已经上锁,那佛光再也照不进来了。
父亲站在大门前这就屏住声息,掏出一把钥匙准备开锁。锁早已生锈,父亲拗了几下没拗开,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那锁砸去。“哐当”一声,锁被砸掉了,父亲将门链一扯,推开门便昂首阔步地走进去。我也跟着走进去。放眼而望,祖屋里已是一片冷冷清清。而一平坝、一阶沿全都是野草——疯长的野草。还有一株薏苡,我们叫它薏米,有时也叫它薏米子,它青幽幽地长在屋檐下,虽然结了果,果子却是青青的,还没有变白、变黑,既做不了车花子,更做不了捻珠子。我还发现,屋里屋外、窗子屋檐,全都结满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蛛网,那蛛网就仿佛捕猎的大网,像是要把我们全都网进去似的,当做最后的美餐。
而最让我喜欢的还是那些已经发毛、刚刚散籽的狗尾巴草,那些野草一丛一丛的,长得实在太过茂密,我跑过去赶紧扯了一把。“好多好多!”我朝父亲高扬起来。父亲以为我在扯杂草,他也弯腰扯起来。我却拿着狗尾巴草乐颠颠地跑到墙角,独自织我的土狗子(蟋蟀)笼子去了。那墙脚根有的是土狗子,当然还有蝈蝈,即便它们不叫我也能够找到。
意外的是,支书何诗光这时在大门外打了下照面,让我父亲看见了。父亲便对我说:“老幺,快去把门关上,免得豺狗子进来!”我就跑过去关门,往外一望,哪里有什么豺狗子呀,只见何支书一个人站在雄狮子旁,正在低头抽旱烟。
“没有豺狗子呀!是何支书!”我说。
“你只管把门关上,啰嗦什么!”父亲吼道。
我没有关门,我还想搞清楚何支书想干什么。
“你个哈宝,还不关门?几时让豺狗子咬了你才晓得祸福厉害!”父亲呵斥道。
“卵,我属蛇,我才不怕什么豺狗子咬呢!”我嘴巴一翘,对父亲道。
“你不怕老子怕!关门!”父亲大吼一声,吓了我一跳。老半天我才回过神来:原来父亲把那个何支书当成了乱咬人的豺狗子了!看来,父亲是真生气了。
“吱嘎”一声,我将大门重重关上,豺狗子不见了,父亲这才安下心来,开始安安心心地给我爷爷掌灯、上香。我放起了鞭炮,这是我的任务。我最喜欢那玩意儿。我于是点上支旱烟,猛地一吸,吹了吹,然后触上去,引信哧哧地冒出了火花,鞭炮便“噼哩叭啦”地炸响起来。一直响个不停。
烟雾中,父亲微驼的背影长长地映在地面上,像一道长长的鬼影,那样子很孤独。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之所以离开明溪来两河口、离开集体搞单干,是因为不屑于与那些爱搞阴谋诡计、爱放卫星(浮夸)的人同朝为官、同流合污!最后,父亲只好选择逃避!乍看上去,父亲不敢面对现实,父亲不敢直面人生,父亲是个懦夫——至少父亲有着软弱与妥协的一面,但这话一家人阴在心里面敢想却不敢说出口。对待外人,父亲还是很和善的,他就像一只老绵羊,嘴角甚至还会不时地挂上讨好的微笑。只是对待何支书是个例外。
每次祭祀时父亲都是一样,他闷声闷气地蹲在那里,像个闷罐子、不倒翁,他先是无声无息地点上一支旱烟,然后重重地吸上一口,再将那烟轻轻地放在我爷爷的坟头上。随即自己也点上一支,叼在嘴上,大口大口地喷着烟雾、吐着烟圈。突然,“噗噗”两声,那香火猛地动了几下。这是咋回事呢?我想一定是爷爷九泉之下有知!可是爷爷九泉之下还想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许父亲知道,可是父亲不说。
也许,父亲是在与我爷爷对话——无论忏悔还是祈祷。我想父亲对我爷爷复杂的情感不仅仅只是孝道,似乎还有着崇拜与敬重的成分——因为我爷爷做木匠的手艺活是我父亲这辈子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爷爷曾是白河边上最最吃香、也最最风光的木匠,他有个响当当的外号:田幺木匠。据说白河边上的木匠都曾以是田幺木匠的嫡传弟子为荣。那是一种无上的荣光。所以,当我爷爷去世以后,大葬那天,他所有的徒弟都到了,甚至连徒子徒孙们也都到了。爷爷死得很风光,至少爷爷的葬礼很风光。但这风光是爷爷的,却不是父亲的——父亲顶多只是见证了我爷爷昔日的风光而已。我常想,父亲与九泉之下的爷爷无声地对话时,是否也在思想这些?
也许,我想错了。爷爷生前与我父亲形同陌路,甚至已经到了水火不相融的地步。大葬那天,就连我父亲十分讨厌、十分憎恨的大队支书何诗光也到了,还是他为我爷爷主持的追悼会。那天,何诗光头戴破军帽,身披军大衣,眼罩一副老花镜,胸前挂着一支象征文化水平的自来水笔,手臂甚至还挽起了半条衣袖,一口气从旧社会说到了新社会,他声情并茂并且高度地概括了我爷爷近乎得平凡的一生。那样子沉痛而饱含激情,甚至眼角都还挂着闪闪发亮的泪光。
这让我感到——何诗光这个人与我爷爷的关系应该非同一般,至少表面上如此。可为何与我爷爷相处得很好的那么一个人,会与我父亲结下如此之深的怨仇呢?原来,父亲逃过一次婚:那女子竟比我父亲大了八九岁,而且是童婚,也就是所谓的童养媳吧。当年,我父亲定婚时只有八九岁。据说那女人一直住在我家祖屋里,直到我父亲在县城读初中为了逃婚而去当兵最后写信回家说要退婚时,那个女人才又离开。后来,那个女人也嫁到明溪街上,就在一个镇子上住着,还生有三男二女,她就是一脸麻子的“麻婆”,一街的人都这么叫她。
就这样,父亲的形象在我眼前渐渐地高大起来——至少父亲敢于离经叛道!至少父亲敢爱敢恨!这便是我们能够来到这个世上唯一的原因和理由。因此我对父亲奇怪的举动,乃至屡遭别人的白眼、冷眼也就不足为怪了。但那时,透过缭绕的烟雾以及闪烁的烛光,即便我能够读懂父亲佝偻如虹的背影,也无法走进父亲那幽深的内心世界中去。
我想父亲与何诗光结下仇怨的原因,自然与我爷爷,也与我父亲当初的逃婚有关。这是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的根源所在,甚至可以说,也是我父亲一生坎坷命运的导火索。因为大队支书何诗光正是那个“麻婆”的亲姑爷。也就是说,这桩只有开始没有结果的婚姻其实早就为我父亲的人生落下了一个败笔,抑或说,早就为我父亲的人生画好了一个不可更改的路线图——无论父亲如何地挣扎、如何地抗争,他似乎永远也逃脱不了别人的魔掌——这是个魔咒。而我父亲,那糊涂而又刚强的父亲,也只能沿着这条人生的轨迹继续走下去。当他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再也无力抗争——他唯有一条出路:逃避!
似乎也逃避不了。就连我爷爷的死也得由别人来盖棺定论,父亲又能逃到哪去呢?这似乎成了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家族香火不旺的又一个原因——命运似乎总是操纵在别人手上。因此,细数下来,我祖辈仅有两兄弟:我大爷田世海,我爷爷田世岳;再往下便是我大伯、我大姑、我父亲、我小姑;再往下便是我姐姐、我哥哥和我了。也不知为什么,据说田家祖上曾经很富有,为何香火就不旺了呢?这是否就是父亲沉默寡言、喜欢离群寡居的又一个原因?
据说爷爷的酒量曾无比地大,临死之前还喝了一杯,而且弥留之际他还对我父亲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或者说要求:“我也不求你什么,到时你只需给我点根烟、敬杯酒就是了!”父亲哽咽着点了点头。
父亲没有食言,每次都是一样,在吐完烟圈之后父亲又开始默默地给我爷爷敬酒。只是这个时候,父亲的背影就像荒原上的一匹苍狼,孤独得似乎永远也没有战胜自己的时候——而那种孤独,或者说恐惧,会不时地从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来,就像一道幽幽的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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