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冷水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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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溪水倒影着岸边的影子。母亲把一背笼魔芋倒进了冷水溪,一切都破碎开来。即便是夏天,母亲也不会赤脚走进这条溪去。她只是用一根棍棒不停地搅拌着,将水搅浑了一片,过一阵那水又清了。

    我也怕这条冷冷的溪水。有天我问母亲,这水咋就这么冷呢?“傻瓜”,母亲说,“你没看见,这水是从大山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嘛!”哦,我晓得了,这水从大山的肚子钻出来后,在两岸竹簧的一路掩映中流淌,一直很少见到阳光。于是,人们形象地给它取了个名字——冷水溪。

    冷水溪是白河的一条支流,一年四季不见温热,也不见浑浊,只这么一路静静地流淌着,使得这条峡谷四季恒温不变,几乎看不出季节的变化来。但是,我却能够感受到心灵的四季变化,因为我父母的爱情就诞生在这条冷冷的溪边。

    而他们爱情的结晶有四个,却只成活了三个:我大哥一生下来就是个闷生子,大人们将家里的坛坛罐罐全都摔烂了、砸碎了,也没能让他立马醒过来,说是遭到了白虎劫。母亲说,当初你父亲要是在家,家里要是有个人搭帮手,那个孩子也不会夭折了。我想大哥的灵魂是不会死的,至少附着在了我的身上。

    事实上,让我真正喜欢上这条溪流的原因,不独因为它与我父母的爱情有关,更因为它一路上景色迷人,秀色可餐。如果从两河口沿小溪而上,你会发现,值得你留恋驻足并且观望的有好几处景观,这便是:小溪口前的那座小石拱桥,以及再上百十米,那个跌宕而下落差十余米的小瀑布,还有再上三华里,那个大炼钢铁时住过万余人、立了五六个土炉子的飞虎洞,以及离飞虎洞口二里地的纸厂和离纸厂仅仅五华里的那个冒水洞。这冷冷的溪水就是从那个洞里冒出来的。

    那个洞叫里涅特洞。洞口酷似女阴,翻译成汉语就叫婆婆洞,这是先前为我驱赶白虎,尔后又为我取回魂魄的那个彭梯玛后来告诉我的。彭梯玛就住在河东岸悬崖上那个叫半阳坡的寨子里,那个寨子居住的全都是彭姓人家。每年腊月、清明或是七月半,彭梯玛都会来这洞里祭奠毕兹卡人(土家族人的自称)的祖先。

    我第一次进洞是跟我哥哥一起去的。那天日中,峡谷里洒满了斑驳陆离的阳光。沿着河边小路我们一直向前,河水倒映着青山、树木和竹簧,水波一路在荡漾,秋虫一路在欢唱,只是那空旷无物的地方,蜻蜓和蝴蝶,以及闪烁的水母全都爬上了树枝、竹簧与河岸,一路掩映着我的眼,令我不禁眼花缭乱。当然,还有鸟声、蛙声也不时地从空中和田畴里一声声传来,跌宕在水面上,随着波光荡漾开来又破碎开去。这时隔河而望,最打眼的便是那个奇怪的洞口了。那洞口高约数丈,苔痕密布,满是褶皱。哥哥就停下来,阴阳怪气地问我:“老幺,你讲,那个洞口像哪样?”

    “像蚌壳!”我说。

    哥哥笑开了。我莫名其妙,说:“你笑什么?你讲这不像蚌壳又像哪样?”

    “你再仔细想想!”哥哥居然卖起了关子,不肯揭底。

    “我想不出来!”我老实地说。

    “想不出来也得想!”说完,哥哥便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摇头晃脑地去了。

    仔细一看,我这才看清,那个洞口原来像阴户,水淋淋的,满是褶皱。清清的流水就是从那些褶皱里淌出来的,一路淙淙而鸣,随即又在嶙峋的乱石间激起一丝丝、一缕缕水雾,像是在冒烟。这时,哥哥叫我回头看,又问对面的山头像哪样?我回头一望,便“哇”地一声,惊叫开来,那不就像座高塔吗?巍巍然,耸立在绝壁之上,就像在镇邪。

    “看出来了吗?它到底像哪样?”哥哥站在洞口边,又老远地问。

    “不像塔,就像那个!”我偏着脑袋,几乎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

    “啊哈!”哥哥一阵大笑,“这回算你小子蒙对了,就像那东西!”接着,他说那山上还有一洞,那洞叫做里涅日洞,也就是公公洞。

    “你哄鬼吧!”我说。

    “要不信,你自己爬上去看看!”哥哥一脸自信。

    这洞深不知几许,洞里一片漆黑。我和哥哥打着手电爬进去后,沿着流水声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前面的水流不见了,只隐隐地听见流水声。冷不丁,前面又忽地冒出个大厅来,差不多有三个篮球场那么宽、那么大,回音很好。我“哦嗬”一声,回音立马荡漾开来,仿佛余音绕梁,经久不绝。

    “住嘴!你是想招来鬼魂是吧?”哥哥朝我一声大吼,我就不敢再叫了。我举着手电又开始东摇西晃、小心翼翼地朝前摸去。前面依旧是一片深深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一团白光在对面的悬崖上倏地一闪,反射开来。

    “哇,镜子!”我猛然一声大叫。

    “卵!那不是镜子,是崖壁!”哥哥说。

    走近一看,那反光的果真不是镜子,是崖壁,白色的,好大一面。“哇!这是什么呢?”只见那面白色的崖壁上,依稀现出了许许多多奇怪的东西。是动物吗?我想。可那么多的动物又是谁画上去的呢?我不知道。哥哥就讲开了。我说,这不就是白虎吗?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不就是白鹿、白蛇、白熊、白龟和白鹤吗?天啦!这里咋会有这么多的画像?就像一些人像!这人像不仅有手有脚,还有鼻子有嘴有眼呢,而且全都是一些裸体画像。一个个全都一丝不挂,仿佛一点也不知羞!嗨,仔细一看,那样子有的像在跳舞,有的像在狩猎,有的像在撒网,有的像在喂奶,有的像在歌唱,有的像捧着日月星辰在点灯,有的又像拿着木叉在撑天……啊啊,这真真是太奇妙、太奇妙了!

    哥哥说:“这叫岩画!岩画你懂么?”

    岩画我不懂,但是我知道这些形状怪异的东西,有的就跟这洞口的形状酷似,有的又跟对面的山头酷似。后来我知道了,这叫“生殖崇拜”,全都是原始人的杰作(是他们追求幸福,希望兴旺发达的表示)。而这一切,自然都是彭梯玛后来告诉我的。彭梯玛说,这不是神话,也并非传说,这是历史!特别是那一组红白相间的岩画,有几十米见方,最是打眼,把人兽杂乱地描绘在一起,就像人兽在一同表演。那场面最是雄伟、壮观。后来彭梯玛又告诉我说,那些像女人的画像就是傩神娘娘,那些像男人的画像就是傩神公公,这些全都是毕兹卡人的祖先!

    我只是不明白,这画像上的人脸为何都是红色的而不是白色的呢?

    彭梯玛说,这些岩画描绘的都是远古时代的事情,那时候人间涨了齐天大水,大地汪洋一片,人差不多都快淹死了,百鸟百兽于是苦口婆心地规劝傩公傩母兄妹俩赶紧成亲,说要是再不成亲,这人种就要断了,说是这人种断了,这天地间就不再热闹了。

    那天,我带着母亲也来到了这里。望着这一壁栩栩如生的岩画,母亲惊喜不已、连连惊叹。母亲说,毕兹卡人的祖先就是从这个洞里冒出来的。

    我一怔:“那人不都是些罡宝宝(蝌蚪)吗?”我表示怀疑。

    母亲说:“你说呢?”她笑了。

    “那……我不也是从这个洞里冒出来的吗?”我又发起傻来。

    “可不是么?”母亲说,“那年我和你爹不巧从这里路过,看见你坐在荷叶上随水漂着,我们就下河把你捞上岸来,你就这样做了我们的儿子!”

    是吗是吗?后来我才知道,母亲骗了我,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他们从什么水上捞上来的,我原本就是他们的儿子!

    2

    我父母的爱情事实上就诞生在这条冷冷的溪边,或者说就诞生在这个叫纸厂的地方。

    那时候,父亲并非现在这个样子。父亲一脸的青春稚气,稚气之上还带有几分高傲的神色,几乎目中无人。因此父亲自谓自己是个帅气的小伙,肚子里有点文墨,可谓百里挑一的角色。事实上,父亲的确是全公社读书最狠的一个,同学们都为他感到骄傲和自豪,甚至嫉妒。然而,父亲并不理睬这些,他依旧还在无边无际地憧憬着自己美好的幸福与未来。但在同学面前,父亲也有尴尬甚至抬不起头来的时候,比如有人说他讨了个婆娘,而且是个“麻婆”!这让父亲很丢面子。父亲为此非常地生气,他于是发狠说,那都是父母包办,算不得数!说如今都什么时代了?都新社会了,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要退婚!父亲这就不想回家了。

    有一天,爷爷突然捎来了口信,说我奶奶病重,让父亲赶紧回家。父亲懵然不知,只好连夜匆匆往家里赶。一进屋才知上了我爷爷的卵大当——爷爷是想骗他回家立马完婚!

    可想而知,那天晚上父子俩发生了怎样的争吵,竟气得我爷爷一夜都没有归屋。也是这天晚上,父亲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最最重大的决定——逃婚!那时候,几近绝望的田大年突然跪在他母亲面前失声痛哭:“娘!儿子不孝!儿子要走了!”“孩子,你走吧,娘不怪你!你走得越远越好!”奶奶抱着我父亲的头也是一阵哽咽。父亲就给我奶奶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然后趁着月色连夜赶回县城。县城正在招兵,父亲于是报名参军去了。一切都是偶然地发生,事先居然没有一点儿征兆。最后,父亲到了部队才又给家里写信,说自己当兵了,自己要退婚!

    母亲说,当时那个招兵的营长看上了你父亲,当他得知这事后也主张你父亲立马退婚,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现在都新社会了还搞婚姻包办?这是逆历史潮流!退婚!你父亲就退婚了。

    那天,父亲上城读书路过纸厂到溪边洗手时,正巧望见了一个袅娜的身影,倒映水中。父亲故意咳嗽了一声,那姑娘立马抬起头来,但见一个白面书生正傻傻地望着自己,她的脸倏地绯红起来,乍看上去,有几分腼腆,也有几分娇羞。父亲斜眼望去,一眼便看清了眼前这个腼腆如荷的姑娘:一张瓜子脸,两弯柳叶眉,一对丹凤眼,背上搭拉着两条长辫子,额前还留着一绺浅浅的刘海;特别是那张瓜子脸,只那么微微浅浅地一笑,便绽出了两个甜甜的、圆圆的酒窝。啧啧,真真是个美人胚子!这在父亲看来,恰似一汪深不见底的秋湖!父亲一见钟情。当时父亲的感觉是,这是一个值得自己守护一生、关爱一生的女人!但父亲那时依然是懵懂的、腼腆的、羞涩的,他依然不敢坦然地去面对、去正视眼前这个戏水的姑娘。如今看来,也许动了真情的年轻人都是如此吧,当他面对自己心仪的人儿时,生怕一不小心便伤及了自己心灵中那根最脆弱的弦。

    那时,父亲自然还不知道穆兰芝的家境,更不知道这个美丽如荷的姑娘就是起义投诚的大土匪头子穆和平的幺女。这一切的一切,对于田大年来说都还是个亟待解开的谜底。当时,他唯一的感觉是,这个姑娘长得很美,很水色,她一定是这个厂里的女工。那时候进厂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对于某些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因为无论招工还是招干,各项指标和要求都十分严格,只要政审不过关,你就休想出得了大门,更别屑说去当什么国家干部了。涉世未深的田大年当时还没有完全清楚地意识到,他只是咧嘴浅浅一笑,脸就胀红得像个关公了。就这样,父亲蹲在那条冷冷的溪边,一直呆呆地望着水中的倒影出神,同时心儿还在“怦怦”地乱跳。那是一种心仪的感觉,父亲知道。

    母亲说,那天他们相互其实并没有搭话,彼此间只是那么默默地、呆呆地望着水中的倒影出神。水波一层一层地荡漾开来,又一层一层地破碎开去,就仿佛彼此心灵的电波,涟漪层层……但是,那一刻似乎谁也没敢抬头去正视对方,哪怕一眼,就更别屑说与对方搭话了。事实上,母亲当时只知道父亲是一位帅气的秀才,父亲只知道母亲是一个漂亮的女工。但那一刻,彼此都已经牢牢地记住对方了。最终,父亲还是想方设法知道了这个美丽女工的名字——穆兰芝。

    我想,那便是父亲日夜思念冷水溪的一个最最重要的原因或理由。只是田大年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因为那次退婚而酿成终生的苦果。本来他要被提干的,可是公社和大队所提供的材料却说他的社会关系和背景很复杂:他的亲血表杨白鹿过去曾当过明溪伪乡政府的鸟官——乡队副,其职务就相当于现如今的镇武装部长。提干的事由此泡汤。

    然而,田大年毕竟是个人才,他不仅识文断字、聪明勤快、机敏潇洒,还被领导唤做“田小鬼”。所以看好他的领导自然舍不得放弃这棵好苗子,就要求地方上进一步去核实、去调查。可核实调查的结果依然是:田大年有着复杂的社会关系和背景!不仅如此,最后材料上还补充了三点:一说给他发蒙的先生是他家二叔,那人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一说他姐夫过去是个二流子、鸦片鬼,专搞偷鸡摸狗之事;一说他堂兄过去当过土匪,虽然最后起义投诚了,也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美国鬼子、保过家卫过国,但其历史终究有污点。

    岂有此理!这让部队领导感到啼笑皆非。但他们依然不想这么轻易放弃这棵好苗子。那天,田大年通过老乡关系看到了地方上所提供的材料。一看便傻了眼,这才知道组织说要继续考验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无疑晴天霹雳!田大年哑然了,但他依然扪心自问,不断地反省拷问自己: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最终,田大年想明白了。想明白之后他便孤注一掷。那天,他不得不向组织汇报公社和大队整自己黑材料的原因和动机,说这全都是何诗光一伙人所为,他们是在搞阴谋诡计!是在打击报复革命同志!因为何诗光过去是贫农协会主席,现如今又是大队支书,就因为是“麻婆”的亲姑爷,所以处处刁难与自己作对。

    这话部队领导自是相信的、明白的,即便他们闭上眼睛也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要提拔一个革命干部,不光看你在部队的表现如何,无论你过去获得过多少张奖状、立过多少次战功也不行,非得地方上提供的材料不可,要不然,就不符合组织程序与提拔规范。这一点田大年懂——他想真金不怕火炼——自己能够接受组织的再考验,于是请求组织再派人到地方上去核实、去调查。组织上再度考虑了田大年的请求。遗憾的是,当部队来人赶到两河口时,正巧碰上老寨公社搞反革命暴动,那人最终没能取得最新的材料,就带着老材料回部队去了。

    母亲后来对我说:“其实你父亲要求退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是因为你奶奶。”

    据我所知,当初我奶奶得知这件事情后,就跑到公社找何诗光评理去了。一见面,奶奶就质问何诗光为何要打击报复革命群众,说不就是我儿子没有娶你亲侄女吗,也犯得着这么赶尽杀绝诬陷好人?

    那天,大队干部正在公社开大会,我奶奶当众揭露了何诗光的丑行,搞得何诗光很丢面子。丢了面子的何诗光顿时恼羞成怒,他依仗手中的权势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我奶奶,说我奶奶是疯子——疯婆子!说我奶奶是在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最后还把我奶奶抓起来压在打谷机里,三天三夜不让吃喝。

    这事最后让我家族人知道了,一族人便起了哄,全都带着家伙一窝蜂赶到公社去评理——奶奶这才被放出来。放出来以后,奶奶气疯了,几乎每天她都要跑到街上去叫骂、去喊冤,也不管刮风下雨、飞雪飘霜,依然吐着唾沫照骂不误。没过两年,我身心疲惫、疯疯癫癫、歇斯底里的奶奶一不小心便跌进明溪的深潭了……

    奶奶被淹死了。有人甚至怀疑说,极有可能是何诗光一伙人所为——说完全有这可能!

    这话不久就传到了我父亲耳朵里。父亲一听肺都气炸了!父亲想要报仇,他便退伍还乡了。

    其实,这并非什么明智之举——父亲是在赌气,他跟自己赌气,也跟命运赌气。但命运对于田大年来说似乎并不薄,部队当即来函特地要求地方上给予他一个最妥善的安排。父亲其实也可以不回来,部队首长想让他留在部队上继续好好干,说总有拨开乌云见天日的时候。可惜田大年一门心思只想报仇,他已经被仇恨完全冲昏了头脑,甚至还写信骂人家,没有给自己再留一点退缩与回旋的余地。同时,他还麻起胆子给穆兰芝写了一封信。

    很快,穆兰芝回信了,说我配不上你,说你要安下心来继续好好地干——自己的前程要紧!

    事实上,那天穆兰芝收到信后心都快跳出来了。她知道那个叫田大年的男人是谁,他就是当年在冷水溪边只见过她一面的那个白面书生!意外的是,那个书生居然为了逃婚当兵去了,而今为了前程又一直苦恼着,而且还想找一个人静静地听他倾诉……

    母亲说,她其实是不想连累我父亲的,说这都是缘分,就是想躲也躲不掉!

    母亲说的是实话、大实话。那时候没了出路的田大年只好再度给穆兰芝写信。在信中,田大年一边叙说着自己的相思之苦,又一边叙说着自己没能提干的原因和痛苦。最后他说自己想退伍,不知穆兰芝又有着怎样的看法?

    这话问得很含蓄也很委婉,表面上是在询问征求对方的建议或意见,实际上是怕遭到对方的进一步拒绝而深感难堪。穆兰芝猜想的不错。但她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家境,这一切都将无法改变——她可不想委屈了自己的心上人,也只得鼓励田大年留在部队上继续好好干。她说了违心话,她其实是期盼着对方尽快回音的。可大半年过去了,穆兰芝依然没有等来回音,她都以为自己没得一点希望了。然而,就在她心灰意懒、焦灼不安之际,田大年居然悄然地出现在她面前!

    那是一天上午,河雾开始笼罩着大峡谷,远近都是一片朦胧。穆兰芝正在捞纸浆。她腰上扎了个天蓝色围兜,身子正一弓一倾地起伏着;同时流水润耳的滴答声正透过漏筛漫扬开来,悠然地充盈着整个房间,也充盈着田大年那骚动不安的耳鼓和心田。

    田大年其实早已站立了很久很久,他不想立马惊动这个令自己心仪已久、爱慕不已的女人,他就那么久久地望着她的背影和劳作时所带来的美丽英姿出神,观望并且享受着这个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动人场景。

    那个时候,翠竹般芬芳的气息就仿佛晨雾般萦绕着、氤氲着并且洋溢开来。田大年很想立马冲上前去,去拥抱那个曾经给自己带来过无边梦想和无限希冀的女人!但是他不敢。那时候正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悄然地盯着他们呢。

    穆兰芝似乎梦寐不知,她依然那么悠然自得地重复着那些简单、机械而又熟练的动作,忘情而又愉快地工作着。就在这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忽地传来,恰如山泉般叮咚作响。穆兰芝居然没有察觉,她依然还在轻轻地哼唱着那支动人的歌谣——《纺车娘》:

    纺车娘,尾巴长,挑水挑水嫁姑娘;

    姑娘嫁,我也嫁,我给姑娘送手帕;

    姑娘把我打几下,我跑到沿沟种冬瓜,

    瓜生籽,我也生,我跟瓜籽打老庚。

    那是一支儿歌,一支摇篮曲。此时,穆兰芝正想象着自己相夫教子的动人场景……她刚刚叠完一张纸浆,慵懒地伸了下懒腰,突然间,她发现浆池里有个影子正在轻盈地晃荡、并且漂浮起来,就仿佛梦影似的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定睛一看,她竟一下子惊呆了,她日思夜想的男人就在眼前:“你……你真的退伍了?”她嗫嚅着,手上的浆盘“当”地一声掉落地上。她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依然还在喃喃地、傻傻地问。她还当自己是在做梦!

    “我回来了!”田大年忽地打了个立正,给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3

    爷爷反对我父母的结合从他们的爱情公开之后就开始了,因为我母亲不可更改的家庭背景让我爷爷不无担忧,甚至心生恐惧。

    那天,爷爷来到冷水溪,来到纸厂,他径直找到了那个名叫穆兰芝的女人。一见面,爷爷就给穆兰芝下跪了。之前爷爷从未给人下过跪,即便在旧社会也如此。但爷爷那天却给这个名叫穆兰芝的女人下跪了,央求她开开恩、高抬贵手放过自己的儿子!

    母亲吓坏了。当爷爷佝偻的背影倒映在冷水溪中,随着波光一点一点的破碎开来,她的心也一点一点的破碎开来。

    母亲说,那时无论旁人如何地规劝,那个名叫田幺木匠的人就是不肯起来,就像一尊地佛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后,穆兰芝只得扶起这个泪眼模糊、伤心欲绝的老人,一阵呜咽:“我答应你!只要你儿子不来找我,我是决不会去找你儿子的!”

    母亲的理由是:世上只有藤缠树,哪里见过树缠藤?一个女人又怎么会无端地去纠缠一个自己心爱的男人呢?爱,就应该是给予,而不应该是索取啊!

    爷爷倒是相信了这个女人——他相信这个女人能够一言九鼎,能够说到做到!

    然而,父亲死不改悔!这一年,他与我爷爷彻底地闹僵。这便是我爷爷无法原谅与容忍我父亲的地方。爷爷不得不动用家法,以正视听:他将我父亲绑在那个岩狮子上,一边抽一边呸一边骂:“你个挖孔雀(喜鹊)!你长大了你翅膀骨骨硬了你就想反天是吧?你把你娘害死了不上算还想害死你老子是吧?你个化生子(未成年而亡的人)啊,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天日的白眼狼啊!”

    那天,爷爷将我父亲抽得遍体鳞伤、鲜血直流,父亲咬牙切齿、横眉冷对,却始终不言不语。一街的人都说我父亲有种,是条汉子,硬汉子。最后,还是大队支书何诗光亲自出面当了和事佬、做了一回好人,我爷爷这才放过我的父亲。何支书说强扭的瓜不甜,那事就算了吧。那事才又算了。

    奇怪的是,获得自由与解放的田大年似乎并不领情,他反倒越发地痛恨起这个何支书了。

    母亲说,你父亲不仅长了根傲骨,他还长了一根反骨!这话其实是我爷爷生前说我父亲的,如今又被我母亲引用过来说我父亲了。

    我只是不明白,父母在结婚生活了几十年以后,为何还总是念念不忘那些已经过往的陈年往事呢?这到底是为什么?而且母亲每每对我说及时,都仿佛身临其境、当场说教,就好像那些陈年往事都才刚刚发生过一样,依然历历在目。或许母亲已经把我当成了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叫做田大年的男人了吧。

    如此说来,父亲当初执意要来两河口而母亲不加反对,是否也与此事有关呢?这是否也是父亲喜欢独自为伍、逃避现实的又一个最最隐秘的动机与原因?

    我似乎一直都没有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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