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两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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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看见父亲走上凉亭桥,一直朝着西边望着白河的尽头。我想白河是没有尽头的,硬要说有尽头,那就是大海。大海我一直没见过,但我一直想象着大海,它就在我视野的尽头,或者想象的尽头。

    我把一面纸扎的帆船放进了小河里,我想让它漂流到大海去……我只是不明白,父亲望着白河尽头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难道也是想变成一朵浮萍飘向大海吗?我这样问父亲的时候,父亲苦涩一笑,说你也想去大海吗?

    我点头,说:“你也见过大海吗?”

    “见过。”父亲点头。

    “在哪见过?”我问。

    “在青岛!”父亲说。

    “青岛?青岛是在海上吗?”

    “青岛不在海上,青岛在海边。”

    “哦!那你是站在青岛上望见大海的嘛!”我又犯起傻来。

    “也可以这么说吧!”父亲笑着说。

    “是吗?那我母亲也见到过大海吗?”

    “见过!那年我带着你母亲去了,就在我和你母亲结婚那年。我们就是在这里扯的结婚证。你母亲见到大海后,她都不想回来了!她说大海好大好蓝啊。就像天空一样大、一样蓝!”

    我就想去见大海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而每次,当我看见父亲站在白河右岸朝着西方凝望的时候,我想父亲一定不是在望白河的尽头,而是在望那个大海。

    后来我才知道,人生就如河流,他的远方是大海。大海既是一片水的归宿,也是一条河流的归宿。

    那么,我和父亲的归宿呢?我发现两河口就是我和父亲的归宿。但那时,我依然固执地向往着大海——那如天空一样湛蓝的大海啊,就总是高悬在我的天空。

    父亲总是处在人生的两岔河口,似乎永远也找不回自己的大海了。因为这里正是冷水溪与白河的交汇之处,站在这里便可以尽情地想象人生这条河流,那样子就像是我弹弓的木叉,一枝上分了两道岔儿;又像是树叶的脉络,满布在大地之上——这当然要从空中俯瞰。我虽然飞不到空中,但是我的想象可以。我的灵魂依旧在空中飞翔。

    有两叉河自然就有两座桥。横在白河上的是木质的凉亭桥,桥墩是用青岩做的,可以清楚地看见石块间的白石灰;缝隙里还长着稀疏的草,那些草总是随风摇摆着,只是无风的时候才显得异常安静。但我更喜欢冷水溪上的那座石拱桥,它弓在小溪上,倒影在河水里,影子总是破碎的,让人看不真切。

    可惜的是,桥上的石栏杆早已被人打掉,也可能是被洪水冲走了,总之是没有了。母亲说太可惜了,说那些桥栏杆要是还在就好了,上面还雕着花儿。父亲说,雕的全都是兰草花儿。哦,我晓得了,母亲的名字里原本就有一个兰字,我想母亲是在为这个惋惜吧。

    可我那时最喜欢的却是趴在石头上的青苔上,那些青苔一年四季都是碧绿的,摸上去很有质感,就像触摸女人柔嫩光洁的肌肤,总给人以润润滑滑的感觉。

    过去大公社的时候,这里曾是区公所的所在地,可谓这一地界的政治与经济中心。父亲退伍以后,在家没待上几天就来到了这里。那时的两河口很喧哗,很繁荣,也很热闹,有铁匠铺、染坊、牛行,还有鸟市。

    父亲说,过去这里无事之人总爱养鸟,大多养八哥,有的也养画眉和竹鸡,还有一种红嘴翡翠羽毛的相思鸟,谁都想养,可惜谁都养不活,因为那鸟儿性子烈,总爱成双成对地生活在一起,要是一只死了,另一只就会不食而亡。

    那时,我却总爱站在石拱桥上望着那些在芦苇上、竹枝上跳跃、飞翔、歌唱的相思鸟儿,像是在为父母的爱情感动。我想他们就像这峡谷里的一对相思鸟儿,能够生活在这安谧、闲适、幽静的地方,真真是天地的造化与恩赐!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父亲的命运总是不济,仿佛总有一把无形的命运之剑高悬在他头顶,时刻都像要斩下他的头颅似的,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其实母亲生我哥哥的时候,父亲并不在千里之外,他就在这里,父亲却没有回家。也不是父亲不想回家,是因为他工作太忙了回不去。那时父亲虽然是名民政干部,在吃公家饭,但他还没有转正,还不是公家人。事实上,父亲是因为不屑于与公社主任尚保印等同流合污、鱼肉乡民,最终才没有被转正的,仅此而已。

    母亲说,父亲也曾委曲求全过,其实是她要求我父亲这么做的。母亲曾一度含着眼泪对他说:“你成天在外奔忙,把我一个人晾在家里,我们总是两地分居,这还算个什么夫妻?”

    作为男人,父亲的内心自是脆弱的、伤感的,他当然也想给老婆孩子一个好的交代、一个好的归属,但那个时候全世界都乱套了,不是被打成右派就是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坏分子,不运动到自己头上就算不错。可是要对那些五类分子动武,父亲却总是于心不忍,他更不想让别人去坐什么鸟飞机。坐飞机就是将人的手反绑起来吊在树枝上或者挑檐上,让人像荡秋千似的荡来荡去,一次吊下来轻点的手臂会吊烂,重点的骨头会吊折,几个月下来伤都好不了,搞不好还会落下残疾,甚至终身残废。

    而在这群被整的人中,有一个人与我父亲有着比较特殊的关系,他就是我的表伯伯杨白鹿。

    杨白鹿跟我父亲是亲血表,也就是我大姨婆的儿子。由于这层关系,父亲断然拒绝去做一名爪牙、一个打手。

    其实父亲也很矛盾,毕竟他内心里对杨白鹿有气,要不是当年杨白鹿当过什么伪乡政府的鸟官,父亲在部队早就提上干了。

    这当然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当权派要我父亲对坏分子下毒手,要他站稳立场!可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打断骨头连着筋,父亲就总是下不了手!在他看来,不管什么时候做人都要讲良心,不可忘恩负义,更不可落井下石!

    这似乎跟立场和路线无关。

    事实上,尚保印这是在考验我的父亲。在他眼里,这不仅仅只是站稳立场、找准路线的问题,同时也是关乎是否忠于革命、忠于党的问题——而他正是党的代表和化身。最终,尚保印见我父亲孺子不可教、不是个可靠的人,就让公社武装部长王哲亮替代他前来执行无产阶级革命——专政。

    王哲亮正是尚保印豢养的一只鹰犬、一个打手,每次斗争他都冲在了革命的第一线。而王哲亮与我父亲又是老战友,两人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可谓同党。不仅如此,王哲亮的爱人江采莲曾是我母亲最要好的朋友,她俩是拜把子老庚;而且王哲亮与江采莲的结合还是我母亲做的媒。事实上,王哲亮也曾劝过我父亲,叫他不要跟公社主任尚保印作对,不要拿尚主任的话当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父亲不以为然,他说:“这不是我的工作!老子下不得毒手!”

    王哲亮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你个卵人(鸟人)难道不懂?再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胳膊难道还能撬得过大腿吗?请你不要再与尚主任作对好不好?!”

    “我又不是他豢养的狗,他凭什么叫我吃屎我就吃屎?那我还是个人吗?”父亲将鼻子一轰。

    这话谁又听不出来呢?父亲分明是在讥讽挖苦王哲亮是一条狗——一条吃屎的狗!

    王哲亮愤然离去!

    母亲说我父亲想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无疑说的就是这件事了。后来,父亲没能转正、没能吃上皇粮,应该多多少少与此事有关。当然,要是王哲亮肯在公社主任尚保印面前替我父亲美言几句、关照几句,兴许我父亲早就转正端上了这铁饭碗。

    但是历史没有如果也没有假设。父亲的命运总是不济,他的希望就像肥皂泡一样,才刚刚升起又一一破灭。然而,在这静静的流水中,我却能够望见父亲无奈与抗争的身影……在那个残阳如血的秋日,或者说黄昏,父亲在这里工作打拼了几年之后,又毅然决然地回家了。

    父亲是孤独的。

    那天父亲孤独地站在船头上,深情地望了一眼两河口,又深情地望了一眼那白楼。他满眼里都是血啊!最后父亲又深情地回望了一眼那石桥,和被夕阳染红的几缕炊烟,就这么黯然神伤地离去了。父亲一路顺水而下,护送他的是一河两岸浩渺的芦花。芦花沿着河岸一路起伏飞翔,荡向了无垠的高空又坠向了无边的谷地。父亲回家了,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就像一条漂泊已久、迷失航向的木船,再次泊进了母亲温柔的港湾……

    可我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他和我母亲还会离乡背井、故地重游。哦,不,应该说,父亲已经把自己整个的余生全都交给了这条河流、这道峡谷、这座青山,两河口从此成了他生命和信仰的归宿之地。我想这既是父亲的宿命同时也是我的宿命。虽然这里如今只剩下几面断垣残壁,只剩下一些苦涩和并不遥远的记忆,但父亲依然是勤劳的、宽容的、保守的,他要在这片梦幻般的废墟上重建自己的家园。虽然这个家暂时还不像个家——仅仅只有几面断壁残垣,仅仅只遮盖着一层厚厚的茅草,但只要是还有最后一星火种,希望的炊烟就会再度升起……

    2

    这天,当炊烟再度升起时,这里又来了一个矍铄的老头。这个老头是从半阳坡下来的,他就是过去为我下阴取过魂魄驱赶过白虎的彭梯玛。彭梯玛这时款步地走上桥头,一边歇凉,一边吸烟,一边和我父亲拉起了家常。我这才知道,父亲当年之所以不愿去做尚保印的鹰犬和打手,不仅仅因为我表伯伯杨白鹿,同时还因为这个彭梯玛。彭梯玛不是右派,不是反革命,但是他搞封建迷信,也属于坏分子,也在无产阶级革命和专政之列。那时候,公社革委会主任尚保印不容许一点点封建思想和残渣余孽在这片土地上悄然生长,他要捍卫造反派和无产阶级革命的政权,他要将一切毒草扼杀在摇篮或者萌芽状态里。彭梯玛因此在劫难逃。

    那时候,父亲没有亲自动刑,也不去参加游行批斗,但他一直都在冷眼旁观。两河口的地盘不大,不用一袋烟工夫就可以走遍。而公社办公大楼又是一栋灰白色的二层楼房,父亲就总是站在楼上的角落里,嘴里叼着一支旱烟,望着那些被剪了阴阳头、戴着尖帽子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从公社的坪坝里走上石拱桥,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走到白河上的凉亭桥上,就像蚂蚁牵线线,胸前都挂着用纸壳子做成的牌子,牌子上都用黑笔写上了他们的名字,名字上还用红笔画上了大大的卵叉叉。等于是一个个都被判处了“死刑”——无论红与黑。

    这时,大家被一一地集中起来,任凭公社武装部长王哲亮自由地鞭挞与驱使。王哲亮就是一个起早贪黑“咯咯”叫的鸭客,他赶着这群反背着手、头戴尖高帽的坏分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并一路高喊着打倒反动派,或者打倒他们自己!于是,每走过一户人家,里面就会扔出一双破草鞋、一把烂菜叶或者一枚寡鸡蛋。那些东西就像安装了准星,几乎弹无虚发,都能够准确无误地捕捉到目标。有人试图回避、躲闪,但是枉然,那些流弹就会更加密集地飞来,几乎没有人能够幸免。不仅如此,谁家要是不肯配合或者配合不好,王哲亮就会把那家人也一并抓起来,安上“莫须有”的罪名,甚至也打成“反革命”或者“走资派”,一同拉出去游街批斗。几乎没有谁敢以身试法,这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父亲却是个例外。那时候,他满脑子装的依然是茫然的、痛苦的、质疑的东西,甚至脸上还带有某种冷漠与反感的色彩。事实上那之前父亲就与彭梯玛认识了,因为父亲下乡的第一站就是半阳坡,父亲吃的第一餐与老百姓打成一片的饭就在彭梯玛家里,父亲与老百姓促膝谈心安睡的第一晚就在彭梯玛家的那张老床上。

    如今,父亲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些香喷喷的饭菜和令人垂涎的腊肉。父亲说,那腊肉切开来肥肉是金黄的,瘦肉是紫红的,要是再放些嫩大蒜、红辣椒,在铁锅子里一阵爆炒,那香味一里开外都能够闻到。要是再搞上半斤苞谷烧酒下菜,美美地抿上几口,那日子简直快活似神仙了!

    至今父亲回想起来,都还觉得口舌生津、津津有味。你讲这样的好客之人、本分之人,与我父亲都结成了忘年之交、生死之交、莫逆之交,尚保印还想让我父亲去吊他的鸟飞机,父亲又如何下得去手?

    父亲下不了手,王哲亮却下得了手,那时候他把彭梯玛、杨白鹿等“五类分子”一一抓起来,全都拉到街上去游行批斗,甚至还吊他们的鸟飞机,这就让我父亲在公社主任尚保印面前很丢面子。他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父亲说,王哲亮之所以要整彭梯玛,不外乎想替公社主任尚保印出一口卵恶气。有一次,彭梯玛买了一瓶打蛔虫的宝塔糖正准备回家,不巧赶上公社搞突击运动,为了滥竽充数王哲亮竟把彭梯玛也抓起来。彭梯玛只好把药寄放在田大年那里。不巧被尚保印的大儿子小葱子看见了,小葱子便悄悄溜进田大年的房间,东翻西翻竟把那瓶宝塔糖全都翻出来吃了,一粒不剩。只因那药是甜的,小葱子全当糖来吃,他吃多了,吃过量了,也便吃中了毒。待发现时为时已晚,小葱子已经口吐白泡抽起筋来,最终抢救了两天没有抢救过来,死了。

    就这样,尚保印气得七窍生烟,他歇斯底里、丧心病狂地叫嚷着,叫王哲亮将彭梯玛立即抓起来严加审问。慌忙中,彭梯玛躲进了公社的厕所里。王哲亮拿着手枪带领基干民兵便开始四下里寻找,最后找到了田大年的房间,一阵乱翻却没有找到。待天黑之后,田大年才将彭梯玛叫出来藏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承想第二天,发了疯、失去理智的尚保印又叫王哲亮把彭梯玛的家人全都抓起来,并且叫嚷着看他狗日的彭光明到底出来不出来?看他到底还能够藏多久?说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狗日的挖出来!不信他还能升了天了?

    这一招真灵。彭梯玛的小儿子彭老幺就被押上前来。王哲亮想让他去控诉自己父亲的滔天罪行。彭老幺却不肯屈服,对着河对岸他竟然一阵高喊:“爹,儿子没事!儿子又没犯王法!儿子又没犯死罪……”王哲亮哪里肯听呢?他见彭老幺在给自己爹爹报信,就将他一家子全都关押起来并游街示众。最后,为了不再连累田大年和自己家人,彭梯玛只好站出来把担子一肩挑了。一家子这才被放回来。可是,气红了眼、气吐了血的尚保印又岂肯善罢甘休?他硬是要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甚至还想找出那个幕后推手!他于是又恶狠狠地道:“你狗日的不是有能耐、有法力吗?那好,今天老子就成全你!——来人!”

    王哲亮这就找来一根细绳,一脸冷笑地叫彭梯玛将绳子的一端套在尿桶的一只耳子上,另一端套在彭梯玛的裤裆上。尿桶里还装了小半桶尿——美其名曰“拉纤”,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好玩的游戏。等这一切准备就绪后,尚保印就命令彭梯玛将尿桶从房间的这一头拉到另一头。他和王哲亮要一同看一场猴儿把戏!

    彭梯玛知道自己是再也逃不过这两个魔鬼的魔爪了,他只得认命,但他不肯求饶,便牙关一咬,一步一步艰难地拽拉起来,尿桶便一分一毫艰难地移动起来。豆大的汗珠便从他额头上渗出来、滚下去,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溅起无数小小的浪花。而耳旁久久回荡的依旧是尚保印和王哲亮那放肆又淫荡的笑声……

    就这样,彭梯玛拉了一个又一个来回,他脸都拉青了,他再也拉不动了,一下子瘫软在地,心想士可杀不可辱,自己大不了一死——杀头不过碗大个疤,任凭他们处置算了!

    然而老天爷似乎有意垂怜,并没有让彭梯玛立马死去。他原本以为这刑罚应该结束了,自己也该解脱了,不承想尚保印和王哲亮密谋了一晚之后,第二天又将他拉了出来。这一次王哲亮没有让彭梯玛脱裤,而是拿来一根不足一米长的棍子,说是粗鲁棍!说是给他的道具!

    一开始彭梯玛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具,王哲亮就说:“你不是喜欢跳舍巴舞、跳毛古斯舞吗?那好,老子今天就让你跳个够!”他将大锣一敲,“当”地一声,附近的人们就围过来一同看猴儿把戏了。这时,人们一个个全都傻了眼,但见彭梯玛裤裆里长出了一根硬家伙——长长的青木棍,另一头则蒙着一块红布头。一切准备停当,王哲亮便使劲地擂起了大鼓:咚!咚——扁咚—咚扁咚!彭梯玛随着节拍、踩着鼓点便开始跳起来、舞起来——这叫“耍龙”。

    大家定睛而望,但见彭梯玛一时间舞得大地风生水起,一时间又舞得日月暗淡无光……他就这么一个劲地舞着、旋着,旋着、舞着……突然,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四周的笑声也戛然而止。天地间顿时黑暗下来,这时乌云来了,暴风雨来了,人们惊呼着,又一哄而散。

    田大年冲了过来!他再顾不得别人的冷嘲与热讽,就这么径直挤开人群冲进了雨幕之中,将彭梯玛一把扛上肩,然后一步一步艰难地将他背回了囚室……

    幸好彭梯玛自己有治疗跌打损伤的偏方,他将偏方悄声告诉了田大年。田大年冒着滂沱大雨赶紧找来草药,又赶紧用擂钵擂细研制成膏药;再让彭梯玛口里衔上一根棍子,然后将他的裤子轻轻地解开。

    天啦!彭梯玛的下身已经开始肿大,里面还冒出一股股恶臭,直贯田大年的鼻孔与喉咙。但是,田大年没有呕吐也没有反胃,他依旧那么轻轻地替彭梯玛清洗着伤口:将碘酒一点一点地涂抹在那伤口上,将污血一点一点地清洗干净,随即又一点一点地敷上草药……

    而彭梯玛紧咬牙关,竟不知不觉地睡去了,当他醒来时已是两天以后。不承想,两天后他又被王哲亮带出了囚室。

    一开始彭梯玛死活也不肯出去,他知道自己一出去,这两个大魔王——尚保印和王哲亮又要无情地去折磨自己。无奈他不能不出去,因为王哲亮只眨了一下眼睛,几个基干民兵就跑过来将他一把架起,就像提小鸡一样。他便双脚离地、身子悬空,开始扑腾,但他只捣腾了几下就索性不再扑腾了——他开始死牛认剥!

    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彭梯玛又被押到尚保印面前。王哲亮这就走上前来,又是一声吆喝:“跪下!还不赶紧跪下!”

    彭梯玛不跪,他当然不肯跪了。他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自己跪天跪地跪父母,就是不跪歹人和恶人。

    “这还得了!”尚保印越加气愤,他脸一木、眉一横、鼻子一轰,一脚踢过去,正好踢在了彭梯玛的脚弯腿上。彭梯玛趔趄着朝前跪去。但他不想下跪,顺势便扑倒在地。

    “嘢嗨!”尚保印一声冷笑。他将彭梯玛的头发一把死死地揪住,然后高昂起来,朝着他脸颊上猛地一“呸”,竟吐出一口浓浓的鸡屎痰,并且冷冷地道:“好好好!就算你狗日的骨头硬,你的骨头难道还硬得过钢铁吗?啊呸,你还真以为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梯玛啊?那好,就算你狗日的很了不起,就算你狗日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狗日的难道就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了吗?现在,老子就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老子今天就要你狗日的去造魂!我看你狗日的到底还能够造出个什么样的魂来!——来!拿磨子来!”

    彭梯玛一怔:这几个恶魔见折不断自己的骨头,如今又要折磨自己的灵魂了。事实上,每次做法事去为人家招魂时,他都要骑上飞飞马(阴间的马)赶往阴间一趟,在地狱里去为人家炼魂、造魂!那个时候,他先要上香、掌灯、祷告神灵祖先,然后再躺在那家人的堂屋里、神龛前,在肚子上架上一张反扑着的桌子,再在桌子上压上一副一百多斤重的石磨,由主人家推完三升小米或者三升苞谷,这样才能下到阴间去把那飘逝的魂魄造出来、捞回来。

    这一过程有着十分严格的程序与规定,自然一步不能少、一步也不能乱,要不然是会坏场合的。可是尚保印偏偏不信这个邪,他居然反其道而行之——不让上香也不让掌灯,更不让祷告神灵祖先,就这么径直将一百多斤重的石磨压在了彭梯玛的肚皮上,叫几个基干民兵开始推磨。每推一下,王哲亮都要戏问一声:“你不是一半是人一半是鬼吗?那好,老子现在就来问你,你把那些魂魄都造出来了吗?”

    “你想得美!”彭梯玛知道这话自己不能回答,一旦回答了就将遭到他们无情的鞭挞与羞辱。他于是眼一闭,牙一咬,依然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啊哈!想不到你狗日的脊梁骨骨硬,嘴巴骨骨也是这么的硬!”尚保印冷冷一笑,“哼,今天老子就不相信撬不开你狗日的卵嘴!你说,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只要你肯老实地告诉我,老子就会立马饶过你!老子讲话算话,金口玉言,从不食言!”

    “啊呸!”彭梯玛又在心里呸一声,他没有回答,他依然横眉冷眼相对。他知道,尚保印所指的背后之人是谁——他就是田大年。但是彭梯玛不说,他死也不说!王哲亮就说:“雷打起来还晓得往树上指哩,这个道理你狗日的难道不懂?”他在诱骗彭梯玛,“只要你肯说出那个幕后指使,老子今天就会立马放过你!老子讲话算数、决不食言!”

    “啊呸!”彭梯玛才不吃他这一套呢,他还不至于是根软骨头!

    尚保印又开始软硬兼施,冷冷地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见棺材不流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说!”

    “哼!你狗日的想得倒美!”彭梯玛又在心里冷冷地嘀咕起来。他不说,他就是不说!他心想,老子又不是个三岁小孩,又怎么会上你们的卵当呢?他知道,这伙流氓是在使诈、是在诱骗自己!一旦自己承认了,那后果就将不堪设想!所以,他依旧紧咬牙关、闭口不言、凛然自若!

    尚保印不禁恼羞成怒。他没有了耐心又恶狠狠地剜了彭梯玛一眼,说:“彭光明,你狗日的是不是不见棺材不流泪?那好!给老子推!推死他个狗日的,看他还想袒护谁!——推!”

    话音刚落,基干民兵又开始使劲地推起来,磨子又“吱嘎”地响起来。一个叫彭二愣的汉子这就走上前,说:“二叔,你就招了吧,又何必去受这个罪呢?替人家受过又几多不值啊!”

    彭梯玛知道,自己这不是在替人造魂,而是把自己的魂魄送往鬼门关。可彭二愣的话打动不了他,他依旧冷冷一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凭么子要去冤枉别人?”

    “那你就不怕死了?”彭二愣一脸的鄙夷与不屑,他甩了一把鼻涕又恬不知耻地道,“这不是要把你往死里磨吗?这小命可是你自己的,你老可要想好!”

    说客说客!彭梯玛分明知道这是一个说客。他不再吭声。就这样,他被推了三天三夜的磨,最后都快要被折磨死了,幸亏没有死掉。

    父亲说,那天他见到彭梯玛的时候,彭梯玛裤裆里面全都是屎和尿,他都晕死过去好几次。当他醒来已是三天以后。三天后尚保印还想让彭梯玛去坐牢,他甚至还想让彭梯玛担了蓄谋杀人、打击报复革命同志的罪名。

    父亲这就不得不站出来了,他在会议室跟尚保印狠狠吵了一架。最后,当着全公社和大队干部的面,父亲还拿自己的人格和党性担保,他说彭梯玛没有杀人——绝对没有杀人——更不是什么蓄意谋杀!说这纯粹是个意外,一个天大的意外!最终,父亲说了一句大实话,道出了大实情,彭梯玛这才避免了一场牢狱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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