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半阳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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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下雪了,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路也封冻了,一眼就能够望得见野兽的脚迹,这时候正适合赶仗(打猎),闲着无事的人要找一件事做。

    哥哥认识了半阳坡的人,他要去半阳坡找人狩猎,我嚷着也要去。母亲不让我去,父亲却同意了,哥哥就带着我上山了。路的确不好走,越往上雪越深越厚,连鞋子也陷得没有了鼻子和眼。忽然一阵风过,或是一阵雪鸟惊飞,雪粉就会从树上、竹枝上坠下来,飘在脸上,坠进脖子里,冷冷的,凉凉的,好生难受。

    哥哥见我一路磨蹭,只好停下来等我,还不时地挖苦我一句:“你个死卵没用的,叫你莫来你偏来,这点坡你都爬不了,还怎么去赶仗?”

    “关你屁事!”我回嘴。因为我不是去赶仗,我只是去好玩的。

    那一刻我的手脚都冻僵了,哥哥也不管,只说:“要不我背你?”“好!”我信以为真。可等我紧走几步,刚要靠近他时,他却像野兔一样撒开飞腿跑开了,弄得我直跺脚,大骂:“我日你娘啊,你日弄我!”

    哥哥也不回嘴。他晓得我的娘就是他的娘,我骂他就等于是没骂。可他也不肯等我了,他上坡就像走平川,跑得简直比孙猴子还快,一眨眼就不见了。“你个杂种!”我又骂起来。我就陷在了雪地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我好不懊恼。最后,我只得麻着胆子唱着歌,望着雪迹一路继续前行。

    坡很陡,我绕过一道梁、一道弯又一道坡。雪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厚,前面还是不见我哥哥的影子,雪地上只留下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我好生害怕。我又艰难地爬过了两道坡、一道小岭、一条小沟,这就望见了那个隐藏在雪窠里的寨子——半阳坡。

    半阳坡迎面仰卧在一面半坡上,就像一只畏缩在雪窠里的大鸟,隐隐约约的,浑身长满了黑白相间的羽毛。其实,那羽毛也不是真正的羽毛,那只是屋脊上被炊烟熏掉的雪印子残留下来的痕迹。

    在通往彭家寨的大路口还有棵高大的苦楝树,那树分了两道叉,相互依偎着,高耸入云,人称夫妻树。哥哥就靠在那棵树干上抽烟。一见我,他扑哧一声笑了,随即又流露出一副自鸣得意、沾沾自喜的神色。哼,他个狗东西,狡猾得很!

    其实我知道哥哥不会走远,即便他不怕母亲骂也不能不怕父亲打。那时候母亲总是跟我们讲理,父亲却只用拳头专政。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管教方法,让我哥哥无数次地领教过,他当然知道我父亲拳脚的厉害了。哼,只要是跟我过意不去,挨打的就总是他自己。

    冷风这时又吹拂起来,掀动树上的雪粉悠然地飘落而下。“蛇!”哥哥突然冲着草丛中一声大叫。就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你哄鬼啊!”我说,“这么大冷的天,哪里又会来蛇?”

    “你各看撒!”哥哥指着那边的草丛,“还是蛇相晤(交配)哩!”

    这不是屁话嘛!还蛇相晤哩!狗屁!我虽然不相信,但因为好奇,我还是赶紧走了过去。天啦,在那边雪地的草丛中,果真露出两个蛇头来,而且蛇身子缠绕在一起,还在微微地蠕动。阿涅(娘)!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赶紧后退一步。我知道,要是看见蛇相晤就得赶紧指着一个物体,立即转移视线,要不然运气会痞!我便赶紧朝那棵大树指去。我想今后我的运气就不会痞了。可我还是不敢相信,这大冷的冬天又哪里会来蛇呢?我便麻起胆子走过去,仔细一看,这狗日的,分明是两根藤嘛!因为这两根藤缠绕在一起,被雪掩盖后,露出了几段身形,就俨然两条蛇相晤!

    哥哥笑开了,说:“你狗日的就是运气痞,见草绳都是蛇!”

    “你小子骗我!”我横眉。

    “真是蛇相晤,你一来它就变了!”哥哥随口说。

    我不相信。我想一定是哥哥在捣什么鬼。果不其然,他脚轻轻一闪,那“蛇”就微微颤动起来。原来是两根长藤——枯藤,那枯藤一直延伸到这棵古树下,一头被我哥哥用脚踩着。但我知道,见了蛇相晤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据说邓支书的侄儿——也就是被我哥哥打破脑壳的那个臭小子,见了蛇相晤后就大病了一场,老是高烧不退,还天天梦遗,都险些死掉。我哥哥却说是他诅咒的,他不得病才怪。我当然不会相信。那时候,我宁愿相信那个人是见了蛇相晤——因为只有运气痞的人才会见到。所以,当时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毕竟这枯藤就像两条蛇交配,不得不让人生疑。哪知哥哥却没事一般,将那根枯藤猛地一提,哗啦一下,见攀扯不动了就没再扯。而雪从那藤子上落下来,就再也看不出蛇形了。这时一阵风吹来,树上的雪粒纷纷而下,我们赶紧躲开。但我们没有立马进寨,而是朝着古树后面的那个摆手堂径直走去。

    摆手堂是一栋古老的建筑,是毕兹卡人的神堂,也叫鬼堂。如今,这里已是废墟一片,据说是破四旧的时候打掉的。望上去,这神堂就坐落在半阳坡西边的山包上,那是进寨子的必经之地。从这废墟上可以隐约地看出,这是一栋坐北朝南的木石结构,三面都是用青石板筑成的空斗墙。如今,这面墙壁也只剩下半边了。

    我和哥哥一起走进去时,但见神堂正中还设有神龛,只是那些神像都不见了。据说供奉的是彭公爵主、田好汉和向老官人。这三个人,自然都是我们毕兹卡人中的狠人,都是神仙级的人物。

    我发现,神堂前的平坝四周都是石板筑就的围墙,那围墙也都开始斑驳与脱落。正中还开有大门,侧墙还开有耳门,特别是平坝中还长有一棵两合围的杉树,围墙外还长着几棵高大的柏树;大门口还留着一根古树蔸蔸,但无论怎么辨认,上面的年轮再也辨识不清了。因为那树早已经腐烂,边沿上还长有好几朵半干半枯的白菌子。

    后来,彭梯玛告诉我说,那是一棵桂花树蔸蔸。过去一到金秋十月,半阳坡上就丹桂飘香,十里可闻。不幸的是,破四旧的时候却被彭二愣带着基干民兵给砍掉了。当时彭二愣的父亲是大队支书。子不教父之过,彭支书见儿子带人打坏了神像、打烂了神堂,甚至连神堂大门口这棵桂花树也不曾放过,当场气吐了血,气晕死过去。没承想仅仅几个月时间,彭支书就气怄死了。想不到,这人还真是个冤孽啊!

    幸运的是,我们还发现了两块倒在草地上的残碑,残碑上分别嵌刻着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和同治三年(1864年)维修过神堂的人名。只是,神堂于何年何月因何而建再无从稽考。后来彭梯玛告诉我说,从前,每逢新春佳节,也就是农历正月初一到十五期间,彭家人都要来这里祭祖、跳舍巴舞,为的是祈求祖先、保佑子民,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待祭祀过后,大家又在那棵杉树上挂起红灯笼,然后擂响大锣,敲起大鼓,这就歌唱起来、摆起手来。

    2

    我们到半阳坡一住半个月。我们就住在老梯玛彭光明家里。

    据我所知,彭梯玛的儿子彭老幺比我哥哥大不了两岁,过去他俩是同学,最是玩得来,就像一对孪生亲兄弟,仿佛比我都还要亲。事实上他俩除了爱唱山歌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都喜欢进山赶仗——打猎。

    后来我才知道,彭梯玛老爱往两河口跑其实另有原因——他不是去冷水溪钓鱼,而是想与我家攀亲!说白了就是想让我姐姐嫁给他儿子彭老幺,去做他家儿媳。自然我父母也有这个意思,他们都非常地喜欢这个彭老幺,只是碍于乡俗和年纪,那时候谁都没好去捅破这层窗户纸。那自然不关我的事。我自然什么也不用去管,我就知道好玩儿。

    一早他们就上山了。我呢,则躺在彭梯玛家里开始困懒觉、打瞌睡,或者跟着彭梯玛一道学下棋。

    那时候跟彭梯玛一道最好玩了,他总是给我扯寡白、讲鬼故事、摆龙门阵。说是过去一到正月里,半阳坡一寨的人就都聚集在一起,在舍巴堂前围着篝火跳舍巴舞。“舍巴舞”就是摆手舞,也叫“舍巴巴”。舍巴是我们土家话,翻译成汉语就是摆手。

    当然,他们也跳毛古斯舞,就是一群人光着身子,在身子上扎上稻草或者棕叶子,一同开始即兴地表演,就像在表演远古戏剧。而且一个个裆前还绑着一根粗鲁棍,那棍子上还缠着一小块红布头,然后“哟嗬、哟嗬”地一同大声呼喊着,开始一同模拟做阳春、赶仗、接种、渔猎等原始野性的动作,再现远古血食的场面,那场面最是宏大、壮观,说是好玩得很。

    当然也跳铜铃舞,就像野人出山一样,一个个尽情地展现原始、野性、粗犷的美。只是我没有亲见。彭梯玛说,如今不许再搞了,说那也是封建迷信,也在禁止之列。说是哪个敢再搞,政府就抓哪个坐牢去。当然没有谁愿意草窠里捋蛇打,无事找事做。而且他还说,不单是解放前一到正月里他们就开始表演,甚至五十年代他们也曾表演过。乍看起来,他说话的时候神色很沮丧、很落寞,兴许多多少少还带有一丝悲哀与惋惜。

    一开始,我也不太清楚大人们所说的东西到底有啥高深与玄奥之处,譬如说什么讲得搞不得、什么搞得讲不得之类,这些我都不懂,我也从来不去想那么多。我只是问彭梯玛:“那你老表演表演看,我来当观众!”

    彭梯玛摇摇头,苦涩一笑却不肯表演。说是五十年代有人来半阳坡考察时他们表演过,说是来考察武陵山地有没有毕兹卡这个少数民族的。后来,也就是破四旧之前吧,彭支书带着半阳坡的人又到省城去表演过一次,据说这消息还上了省里和中央的报纸呢。再后来,就因为这个半阳坡的神堂才被捣毁。再后来,彭支书就被他儿子给活活气死了。你讲这不是冤孽又是什么呢?

    其实进山赶仗之前还必须举行一个敬神仪式,敬的是猎神。这个仪式必不可少。

    敬神的时候,彭梯玛的神色突然变了,他凛然着脸,舒展着眉,样子十分地虔诚。这是因为我们毕兹卡人信奉猎神、土地神、自然神和家神的缘故。那个时候,连家神也都不许敬了,也被说成是搞封建迷信,也在禁止和铲除之列;还说无产阶级是无神论者,无神论者是不相信鬼神的。

    好笑的是,我们表面上都装着不相信,其实内心里都是相信的,只是谁也不敢当众表白罢了。因而敬神的仪式都是背地里偷偷摸摸地进行。因为寨子里那时也有政府的耳目,无论半阳坡发生了什么事情,公社干部即使远在十里开外也都知道。而我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告密者,用一个词来说就叫叛徒。那种人我可一点也不喜欢。

    彭梯玛说,毕兹卡人敬的猎神叫“梅嫦女神”,梅嫦是个女人,当年白虎为患的时候梅嫦曾跟白虎搏斗过,最后梅嫦战胜了白虎,她就把白虎当成了自己的坐骑。彭梯玛还说,梯玛们做法事的时候挂的“耶皮”也即梯玛神图上的女猎神是赤身裸体的,这说明那时候还是母系氏族社会,还是女人们统治着这个世界。

    多年以后,彭梯玛才让我见识了那张真正神奇的梯玛神图。那神图一共画有一百三十多个神像,其中赤身裸体骑着白虎的女人就是梅嫦女神。

    敬猎神的仪式大多在土地庙里举行,当然也有在进山的山垭或者路口边敬的,要是不敬猎神就打不着猎物了,搞不好还有可能会出事情。这当然是毕兹卡人千百年来传下的规矩。所以,彭梯玛唱着神歌开始敬猎神的时候,样子十分地虔诚,他不容许任何人捣乱、嬉戏和喧闹——自然也包括我——不论你是聪明人还是个哈宝。因为对待猎神要实诚、要恭敬,不然猎神就会生气,一生气打猎的人就将无功而返、空手而归。

    不幸的是,那天仪式刚刚进行到半途的时候,不知生产队长彭二愣怎么知道了,他立马赶过来,不问青红皂白、二话不说,一雪坨就将那堆燃烧的香纸和蜡烛砸灭了。他甚至还木着脸、指着彭梯玛的鼻子大声喝道:“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要是谁敢再搞封建迷信,老子就把他抓起来、押到公社游街批斗!要是今天哪个还不信邪,他就来试一试!”

    那时候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民兵手里也握着有钢枪,彭二愣又是大队民兵营长,对他来说想要抓个人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所以当着他的面谁也不想哪壶不开提哪壶,与他公然地对着干。毕竟,谁也没有愚蠢到那一步。

    自然,挨过整的彭梯玛就更是不敢了,他早被革命闯将们整害怕、整老实了,他才不想重吃二遍苦、重遭二遍罪哩,便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回了家去。我也跟在他屁股后头一同蔫蔫地回到家里。我感觉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窖,温度一下子降到了零下几十度。似乎是要出事的征兆……

    果真就出事了。

    本来大家以为没敬猎神就没有人再敢进山了,谁知我哥哥偏偏不信这个邪。那天夜里他怂恿彭老幺前去偷猎,不想两人一拍即合。第二天一早,他俩就带着几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悄悄地进山了,连彭梯玛也不知道。一切都是暗中秘密地进行。

    半阳坡的冬天冷极了,一天只能晒到半天阳光。但是半阳坡晒到阳光的时候是温暖的,晒不到阳光的时候才会阴冷。而没有阳光的时候只要那山风一刮、一吹,你的皮肤就会起泡——立马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要是春上遭遇了倒春寒,山上就冷得更是出奇,那山风一刮下来,就“啾啾”地响,“呜呜”地叫,有如刮骨一般,刮得人的骨头生痛。所以,大多数人那时都只敢躲在屋里烤火而不愿出门,只有不怕冷和胆子大的人才敢上山赶仗,一个个依旧满山满岭地跑、满山满岭地撵。

    山里一封冻,满世界就是一片皑皑冰雪,什么动物都不爱动,一出来就会留下一串串脚印,一留下脚印就会暴露目标。然而,无论是否暴露目标,那些不会冬眠的野兽就总是耐不住饥寒,危不危险就是另一码事了,得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开始两天哥哥和彭老幺的收获并不大,他们只打了几只山鸡和雪兔,离想象的距离相差实在太远了。甚至连彭梯玛见了这些不用花钱的野物也没加反对,他只是“嗯嗯”几声敷衍几句,就兴高采烈地剖野物去了。想来是怕怠慢了客人吧。

    彭梯玛的手艺自然很是不错,经他烹调出来的东西非常地可口,香不用说,还辣得怪有卵滋味儿,甚至还能让你辣出一身老汗来,什么怪病都能治好。彭梯玛说冬天出点汗其实是有好处的,要是身上的毒一旦排不出来,那么人就要生病。那时候我们生病大都不兴吃西药,只用土办法随便治疗一下就算了,硬是撑不下去的时候才到医院去看医生——那多半是病得不轻,或者下不了床、落不得地的时候。

    那天又有人来请彭梯玛去看病了,说是小孩伤了风寒想请他刮刮痧、打打火罐。彭梯玛二话没说就去了。我没有去。虽然路并不太远,就在同一个寨子里,但我害怕那刮得呜呜叫、叽叽鸣的山风,那山风刮下来,就像是冰刀子在割人,割得人的脸蛋儿生痛。哼!老子才不想再遭那份罪、再受那份苦哩。

    于是吃了早饭,我坐在火坑边又缩着头开始静静地烤火,即便是口水长流我也不管。

    不知不觉间我睡了过去。我梦见自己去了野地里。那是一片白皑皑的雪原,半边山脊都是银白银白的,无论从哪里望过去,几乎都能望得见山垭口被风卷起来的飞雪。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雪是自天而降,那叫自由落体,因为地心有引力,那引力就像一双无形的巨手把个雪片从空中扯下来,一个劲地挥舞着。但是这垭口的雪不是自天而降,而是朝天而舞,就像是朝着天空挥洒着的白练一样,一缕缕地旋转着朝着天上飞。

    这奇观我自然还是第一次亲见,我深感好奇。我静静地落在了雪原上。我发现雪地上留有两串深浅不一、歪歪斜斜的脚印,那脚印凡人肉眼是看不见的——那是阴间人的脚印。也不知为什么我却能够清楚明白地看见,兴许我真是一个梦生子吧。

    在此之前其实并没人特别地关注我,我只是梦见我母亲隔房叔叔二巴子死了。但我没敢告诉父母亲,我还梦到了黑白巫师,他的脸一边白一边黑,看起来很怕人。传说他是个阴阳人。也不知为什么,作为凡人我一点也不怕他,不仅不害怕,我反倒跟他是朋友。哦,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上下级关系。他总说要带我去看热闹。而且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脚不沾地,甚至还可以飞,就像鸟儿生长了翅膀一样,一同飞起来,轻飘飘的。

    有人说那是飘魂。

    飘魂就飘魂吧,我想,老子才不去管呢。因为那时候我不仅可以俯瞰尘寰,还可以上入天堂、下入地狱,甚至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我想要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那天,我又梦见了黑白巫师,他正在那里等我,一直阴冷着脸,就好像我借了他米还了他糠。我就问:“你又来找我干嘛呢?”他说:“彭老幺去打猎,有热闹看了,你跟我去看看!”

    “你……你没有搞错吧?”我一愣,因为彭老幺婆娘都还没讨呢,他的阳寿咋就到了?

    “这事我们可管不了,是阎王老爷要勾他的命,我们只是去看看热闹!”他骗我说。

    你讲这不是屁话吗?可我又不敢不去,无奈之下,我只好跟着他蔫蔫地去了。

    我很不情愿。彭老幺才多大呀,他才十八岁,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当不成我的姐夫了,我又岂能情愿?可我不情愿又能怎样?我只是个跑腿看热闹的。我只得认命!

    “你也不要想不开,阴间可不比阳间,阳间讲人情不讲法,阴间呢恰好相反,只讲法不讲人情,没得什么二话可讲!”见我还在后面故意磨蹭,他又揶揄起来。

    我知道,在阴间违反了法令就要进油锅、上刀山、下火海,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要经受炼狱之苦,那滋味能好受?连灵魂都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就更别屑说什么鬼肉体了。黑白巫师说,当年他只动了一回恻隐之心,看热闹只延误了那么一丁点儿时间,就被阎王爷狠狠责罚了一顿,不仅关禁闭,还挨了四十大棒。他才不想重吃二遍苦、再遭二遍罪。

    翻过一个山垭口,眼前便是一派崭新的景象。那是一出赶仗的热闹而宏大的场面,有几个人隐在雪地里守卡,有几个人带着猎狗在后面紧紧地追赶。放眼而望,狗这时成了这片雪地上的主角。特别是那些狗叫声,在雪地上正在不断地跌宕起伏着,一层层地荡漾开来,就仿佛水波荡起了一层层波浪。那是雪波。那雪波可跟一般的雪崩不一样,那气势不是排山倒海,不是一泄千里,只是那么细细的、柔柔的,有如游丝一样的波纹,那波纹只有阴间的人才能看得见。

    只因我是个梦生子——我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就跟所有的两栖动物一样,既可以在岸上生活,也可以在水里生活。因此,一睁开眼来,我便看见了一黑一白两条猎狗,正朝着前面那头几百斤重的野猪拼命地追赶而去。它们跑得飞快,一眨眼工夫彭老幺就被它们撵上了,随即又被双双落下。

    其实是黑白巫师把那两只猎狗引开了。

    眼看一条猎狗快要追上那头野猪,野猪便躲进了一面悬崖下,试图趴壕。猎狗追了上来,对它不断地“汪汪”大叫。野猪想跑又不敢跑,它怕一冒出头来就会被猎人发现。猎人的枪可不是吃素的。彭老幺正好赶了过来,猎狗见有人壮胆就迅猛地扑了过去。那野猪一惊,就倏地钻出来,完全暴露在彭老幺的枪口之下。说时迟那时快,那野猪慌乱中试图逃跑,彭老幺的枪就抠响了,却没有打中野猪的要害。猎狗又立即扑上前去试图截断野猪的去路,哪知野猪奔跑中反叼一嘴,那猎狗“汪汪”一声就没再呻吟了。

    彭老幺将这一切全都看在了眼里,他一怔,险些从悬崖上掉落下去。黑白巫师就叫我推他一把,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要是把彭老幺推下去,他还不摔死吗?我有些于心不忍。你想这个人与我无冤无仇的,我干嘛非要推他呢?这不是纯粹在作孽吗?

    我踌躇着,一时间犹豫不决。可仔细一想,我一个小小梦生子又岂敢违抗黑白巫师的命令呢?这不是以下犯上吗?无奈之下,我只好朝彭老幺的后背轻轻一推,不想一下就将他推下了几十丈深的悬崖。一开始我怕他摔下去不好找,就想用力将他使劲地提起来,让他高悬在半空中。不料,一阵狂风吹来,又将他倏地吹了出去。前面是个岩坎,当他一冒出头来的时候,那边的枪就响了,“嘭、嘭、嘭”,一连三枪,正中他的胸膛……他几乎都还没来得及叫唤一声,就扑倒在地……一地鲜红。就像一地鲜艳的梅花,静静地绽放开来……

    3

    彭梯玛这时正好回家,他重重地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把我惊醒了。我一惊醒过来,便失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我梦到你儿子中弹了,他怕是要死了。”

    “你个哈宝,你又瞎说什么呢?”彭梯玛立马阴沉了脸,气得连山羊胡子都翘起来。

    “我没有瞎说,”我比划着说,“你儿子真是中枪了!他一连中了三枪!三枪!”我继续强调。

    彭梯玛兀自惊呆了。他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事实证明,我说的完全是真的。这一事实谁也无法改变。然而,此时此刻,他又能拿我一个“哈宝”有什么办法呢?他鼻子一哼便不再理睬我了,就那么一直阴沉着脸,闷声闷气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抽闷烟、喷烟雾,一圈又一圈……

    我好不委屈啊!可我也不知我为何会梦到彭老幺的死。这太荒唐了。可我又无法辩解,我怕我的辩解会使得他进一步误解于我,以至于贼喊捉贼越描越黑,我就不再吭声了。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我仿佛陷入到一片无边的冰窖,倍感寒冷。

    幸好仅仅一袋烟工夫,那些狗吠声骤然响起,寨子里立马传来一片喧哗之声。哥哥一步飞身进屋,“嗵”地一声跪下来。只见他一脸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幺他……他中弹了!”

    “什么!”彭梯玛顿时眼前一花,一个踉跄,长烟杆就掉进了火坑里。他想不到我这个哈宝的梦居然应验了,他便狠狠地盯了我一眼,颓然地赶了出去。

    大家已经将彭老幺抬到了坪坝上,谁都不敢进屋。我偷偷地溜过去,但见彭老幺双目紧闭,一脸苍白,人早已落气。这时所有的人都静默着,不无悲戚。有人便说:“你是梯玛,你赶紧下阴把老幺的魂魄给捞回来吧!你还愣着干吗呀?”

    “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等你到天明!”彭梯玛摇摇头,依旧悲哀地说,“这都是天意!天意啊!”他也无法。

    事实上,即便是彭梯玛可以下阴去捞魂,只怕是也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彭老幺的魂魄已经飘走了一个多时辰,按黑白巫师的说法,都已经飘过了阴阳界。彭梯玛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心想不取也罢!

    这天,对于大家来说无疑是一个无比悲恸而又哀伤的日子。尤其是彭梯玛,他更显苍老了,一夜间竟白去了头发。然而,一阵悲恸之后,第二天他就将儿子草草地葬了,也没开个追悼会。说什么彭老幺是个化生子,他还没有成人,还没有取得开追悼会的资格。说白了就是,老人还健在,他死在了先,即便是已经成人了也算不得成人,顶多只能算一个化生子。这是我们的乡风。这乡风,自然谁也改变不了。何况还是个多事之秋呢?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面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或者说秘密,说什么进山打猎时没有得到民兵营长彭二愣的许可,这才遭到了上天的惩罚和报应。当然更多的人认为,这是因为敬猎神时未果最终才遭到了惩罚和报应的。似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理的似乎永远只是我们。

    因为是我和哥哥惹下了这齐天大祸,我们没脸再去见人,只好躲进了屋子里。想不到的是,彭二愣这时赶来,居然不问青红皂白就将我和哥哥抓了起来,说我们是瘟神给半阳坡带来了灾祸,要将我们送到公社关押起来,等候发落。

    哼!岂有此理!

    这天,父母和姐姐早早地赶来了,他们见我和哥哥被抓,就卑躬屈膝地给彭二愣说起了一大堆好话,说他大人有大量,请他高抬贵手、手下留情。彭二愣可不领情,他鼻子一哼冷冷地道:“难道彭老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讲要不是你的两个儿子惹祸,他又会死吗?这个账不算到你们头上又算到哪个头上?”

    “这……这不就个是意外嘛!”父亲分辩。

    “意外?”彭二愣说,“那我将你儿子一枪打死,看你说不说意外?!”

    见无法通融,母亲忽地跪了下去,姐姐也跟着跪下去。

    彭二愣一脸依旧冷清着,不依不饶地说:“这可不能坏了半阳坡的规矩,你们再跪也都是白跪!”

    “这不能怪他们,”彭梯玛只好站出来正色道,“这都是我家老幺自个儿的命,怪不得人家的。你就不要再为难他们了!”

    “二叔,我这可是在替你老出气啊!”彭二愣说,“你以为我就愿意去当这个恶人?杀人抵命,自古都是这个道理!”

    “我们……我们负责给老幺安葬!”父亲见彭梯玛站出来为我们解围,于是赶紧说。

    “算了!”彭梯玛说,“是谁开的枪都不重要了!怪只怪老幺只有这个命!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

    彭梯玛一锤定音,彭二愣这才放过了我们。可是,我们没脸再在半阳坡待了。

    这天,等安葬好了彭老幺之后,我们一家就与彭梯玛告辞,立即赶下山去。那时候,唯一遗憾的是,我没能亲眼见到半阳坡的跳丧舞,说什么一切都得从简,居然连丧舞也不许跳了,就好像没有一点人情味似的。不说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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