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芦花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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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之后,母亲再没有为这个家添丁生宝宝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父亲见到我的傻样儿,不敢让母亲再生了?要不然,母亲就没有理由一直空着个肚子呀。

    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但当我见到我的羊儿老是怀孕的时候,我想母亲不再为我生弟妹了,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并不知道罢了。

    父亲当然还想有个“孩子”,但那个孩子不是人是船。常年在水边走的人,没有船是不行的,毕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父亲经常要到大河上的大鲵洞去钓娃娃鱼,没有船就只好在竹篁、草窠间穿行,那样要多走好多的冤枉路,行动很是不便。由此,父亲便生出了个大胆的想法:想要拥有一条自己的船。

    父亲那时就像盼生儿子一样的盼着那船儿诞生。

    父亲其实早预谋好了。还是去年我家进新屋挂梁的时候,父亲就对他的堂兄、我的大伯说起过此事。大伯会造船,他在白河下游边上的造船厂工作,那地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芦花洲。

    过了几个月时间,父亲心想大伯应该把船造好了,就想去看看自己的“孩子”了。而我也搞不懂,父亲当着我的面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的时候,到底是对我说的呢,还是对那只船儿说的呢?

    芦花洲离两河口十一里地。因为在离两河口十里远的白河左岸有个小码头,是用来泊船的,从那里上岸可以去明溪街上,顺河下去一里才到芦花洲。

    芦花洲就在白河和明溪两条河的交叉口。

    我不明白父亲为何去看船时非要带上我不可,我还要放羊儿,但是父亲的话就是圣旨,不由我分说,总之一句话,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后来我知道了,父亲跟我大伯并没有什么话好可说,那次我家立新屋时我就看出来。那天,父亲带着我去码头上接大伯,大伯从芦花洲独自划船而来。那时候河风很劲,风从水面灌上来,渐次划过大伯高挑的鼻梁和他眼皮上那两抹长长的睫毛,他禁不住闪了几下眼神。说实话,大伯的眼神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贼贼的、勾勾的,就像狼眼,还带着凶光,只瞅了我那么一眼,我就不敢再看了。更想不到的是,这个老土匪一见我就说:“这小子傻乎乎的,哪像我田家的种!”

    “就是,我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哈宝呢!”父亲当即应和。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说我是个野种。母亲一听就骂起来,她说田大年,你诬蔑老娘你不得好死!

    他兄弟俩尿不到一个壶里,实际上不是因为我父亲沉默寡言,也不是因为我大伯说话结巴,而是因为我小姑——为我小姑的事他兄弟俩至今心里都还结有疙瘩呢。

    那桩公案发生在多年前,小姑十四五岁,还没有找婆家。为了躲土匪,小姑和我父亲就随我奶奶住进了乡公所。乡公所就在万寿宫。明溪乡那时共有四座大庙:万寿宫、明德庵、红庙和福寿寺。国民党白狗子来明溪乡剿匪,大多驻扎在明德庵的大庙里,除此之外没有地方可住。我表伯伯杨白鹿当时在乡公所当乡队副,其职务就相当于现如今的镇武装部长,而我奶奶正是杨白鹿的亲幺姨,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家人便住了进去。住不进去的就只好去躲寨堡,有时一住几十天、一躲几个月,生活十分地不便。后来,当白狗子来了以后,我小姑却敢独自一人下河洗菜、洗衣服了。据说我小姑是个狐狸精、小美人儿,十多岁时就像根疯长的竹子,已经抽节发育得快要成熟了,颇有些女人的味道。据说目光都能电得死人哩。

    白狗子见到这么水色的女子就开始耍流氓、调戏我小姑了。一开始,他们朝河里扔石子,总是溅得我小姑一身一脸的水。还说水话,甚至还唱一些风流小调和一些粗野的山歌,比如“十八摸”、“害相思”之类。当然也有即兴发挥的粗痞歌:

    姐的当门一丘田,金瓜丝瓜种两行,

    郎吃丝瓜紧想姐,姐吃丝瓜紧想郎。

    郎想姐来姐想郎,好比蚕儿想嫩桑,

    蚕儿想桑得桑吃,小郎想姐是枉然。

    为郎想姐想得慌,好比瞎子想见光,

    若得和姐成双对,就像瞎子见青天。

    郎儿想姐姐想郎,好比野猫想鸡娘,

    有朝落到郎的手,螃螃箍蛇永不放。

    我小姑虽然惹不起那群白狗子,但是她的嘴巴可以用,也便开始打情骂俏说起了脏话水话。况且小姑过去曾学过汉戏,她也会几句诙谐幽默的风流小调。然而没有过门的女子如此放肆、不知检点、伤风败俗,这在我家族人看来是要不得的。按照族规那是要沉潭、蹲竹笼或者赶出家门的。有人就说我小姑不学好,有损田家颜面。这话便传进了我当土匪的大伯的耳里。田大顺气坏了,当即发下话来,说是要清理门风,不信她还能翻了天了?

    据我所知,我大伯田大顺当初也是被迫为匪的。这自然与他父亲、我的大爷田世海有关。

    大爷年轻时候也是个思想颇为激进的人物,红军在这里建立苏维埃政权时他便当上了红军,跟着共产党开始打土豪、分田地,想要建立无产阶级革命政权。也可以说是想去捞浮财吧。可是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中央红军被迫西征,大爷所在的部队十八师,属于贺龙、任弼时领导的红二、六军团,奉命在湘西一带阻击敌人。

    那次板栗园战斗中,有人说看见过我大爷。当时大爷是十八师担架队的队长,那人是红军某先遣团连长,姓邹。邹连长在战斗中负了伤。按照当时的政策,凡是受伤的红军战士其职务在团级以下,无论是干部还是士兵都得就地安置。每个人都发放了十多块银元。正巧大爷路过这里,见到了邹连长,见还有个空担架在,就让他坐了上去,叫他千万别做声。只因大爷与邹连长曾在一个班里干过,很熟。

    邹连长就这样西征去了。后来邹连长顺利地到达陕北,当上了八路,之后又当了人民解放军。

    碰巧的是,解放大西南时,邹连长——不,应该是邹团长——他带兵这时正好路过明溪,便去寻找自己当年的救命恩人,却一直没有找到我大爷。邹团长就到当地政府讲了这个实情。我想,大伯当初之所以没被镇压,应该多多少少与此事有关。

    事实上红军西征以后,整个红区一夜间又变成了白区,那些土豪劣绅和白狗子们又开始反攻倒算打回老家来了,我大伯一家因为是红军家属也被抓了起来,全都关押在万寿宫里。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或者说子夜,我大伯孤身一人悄悄地逃走,他逃上了白虎山,从此当上了绿林好汉。

    大伯说,这是他当初万万没有想到的,想不到自己居然还有一段为匪的生涯。更可悲的是,祸福相依,大伯虽然悄悄地逃走了,他母亲和弟妹们却未能幸免,一家三口最后全都被白狗子拉出去杀害了。

    幸亏大伯想办法逃掉了,我大爷一家这才没有被白狗子斩草除根、斩尽杀绝,最后得以剩下一根独苗苗。于是,悲伤与绝望之极的大伯,便在这年冬天邀约了一伙乡党,拖起了一支几十号人的队伍,从此与国民党白狗子干上了。

    在红军西征以后,国民党又派来一支围剿部队开始在武陵山区清乡并寨,修筑碉堡,步步为营,试图消灭和瓦解这里的地方武装。土匪自然也不是哈宝、蠢夫,谁都不想束手就擒被一网打尽,于是避实就虚灵活机动地采取了游击战术,不与白狗子正面交锋。

    这期间他们时而呼啸山林,时而全面出击,时而神出鬼没,结果让白狗子越剿越多。当风声紧时,他们化整为零开始趴壕,等待东山再起;当风声一过,他们又倾巢出动、浮出水面,开始打富济贫,重新啸傲山林。

    这一天,关于我小姑的风言风雨便传进了我大伯的耳朵里,田大顺肺都气炸了——他容不得家里有人伤风败俗、败坏门庭、有辱家风!

    按理说,这与我大伯并没有多大的或者说直接的关系,因为我小姑毕竟只是他堂妹,他犯不着去当这个恶人!问题是,我大伯自小就跟我爷爷一起学做木匠活,他是我爷爷从小一手带大的,他当我爷爷比他亲爹还要亲。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大伯当初之所以能够逃过那一劫,是因为我表伯伯杨白鹿暗中相助,那天夜里悄悄放走了他。所以大伯与杨白鹿的关系非同一般,自然非常要好,用江湖话来说,那可是救命之恩啦!后来杨白鹿的婆娘不幸得病死了,他想续弦,希望我小姑去做填房,但见我小姑“不学好”,他就去告状了。我想,大伯当时想要管教我小姑一定与此事有关。

    那天一早,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雾,十步之内不见人影,田大顺独自一人偷偷潜入了乡公所——万寿宫,其实是杨白鹿暗中为他悄悄打开的后门。进门以后,田大顺穿堂而过,径直来到了我奶奶所住的后院。一见我小姑,他就掏出了手枪,指着我小姑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再不学好,再敢丢人现眼,老子一枪就崩了你!不信你就试一试!”

    那个多雾的早上,面对凶神恶煞、一脸铁青的大哥,我小姑再也没敢吱一声,她骇得身子发抖、一脸苍白,一个劲地往后面退,就像一个打倒退的地牯牛,一直退到了墙脚根,最后再也无路可退了。

    这一幕恰好被刚刚起床的田大年目睹。他胀尿了,正好爬起来揉着眼皮一个劲往外走,不想一头撞在了大哥身上。田大年抬起头来,但见大哥拿着手枪指着自己二姐,他一下子惊呆了、吓坏了。“阿涅!”田大年禁不住失声大叫,他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这却是真的——大哥正用手枪指着自己二姐的头哩!

    田大年毕竟还小,他依然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只感到十分突然、万分惊恐,甚至莫明其妙。然而,面对一脸冷漠与冷酷的大哥,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飞身一步上前,张开双臂挡在了二姐面前,然后红着眼睛、大着嗓门冲田大顺喊道:“田大顺,你要打死我姐,除非你先打死我!”

    “哼!你还真以为老子不敢?”田大顺鼻子一哼,忽地抬起枪来,冷不丁一下子指向了田大年,然后用枪抵着他的额头,点了又点。

    “你打呀!”田大年居然挺起胸膛大声嚷道,“你有种的就打呀打呀,你怎么不打?”

    他将自己的衣裳忽地扯开来,指着自己的胸膛又一阵子冷笑,那是一脸的鄙夷。那气势咄咄逼人!

    “嘭——!”田大顺居然开枪了。他竟然扣动了扳机,只听得“嘭”地一声响,惊得梁间的燕子全都“嘎嘎”地飞起来。

    天啦!他居然还敢开枪?这个杀人魔王!

    听见枪声,一院子的人全都涌了出来,但见田大顺用枪指着自己的兄弟,两相对峙着,一个个全都吓傻了。可在田大顺冷冷地逼视之下,一个个又连连不停地往后退缩着。一开始,谁也不曾料到这个突发场面,更想不到这个老土匪居然还会朝自己的兄弟开枪——只是他的枪不是朝人开,而是朝天开的。田大年眼睛便突地一闭,一个踉跄瘫软在地上。一地都是尿水。

    “哼,你这也算有种?”田大顺冷冷一笑,朝着枪口鄙夷地吹了一口气,然后哈哈大笑着,便趾高气扬、耀武扬威地去了……

    田大年吓坏了,不停地哆嗦起来,禁不住羞愧难当……

    2

    据说父亲与我大伯之间的隔阂或者说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父亲把我大伯看成了冷血动物与杀人魔王!至少父亲以为我大伯不该用枪指着自己的同胞——兄弟姐妹。

    最后大伯手下留情放过了我小姑一马,再也没来找过她的麻烦。我想大伯之所以这么做,原本只是想要吓唬吓唬自己的妹子,并非真的想要去清理什么门户。毕竟血要浓于水。

    当时我表伯伯杨白鹿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他告密的目的原本只是不想让别人去说我小姑的闲话,以至于闹得满城风雨,无法收场。毕竟口水也能够淹死人。而要阻止这一流言,唯有一个办法可行,那就是请我大伯出面。他想也只有请我大伯出面,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让我小姑迷途知返。在他们眼里,我小姑就是一只迷途的羔羊。

    遗憾的是,小姑当时并不这样以为。她觉得这是大哥对自己的警告,而这警告无疑是对自己所下的最后通牒!小姑于是不堪忍受这种亲情的冷漠与旁人的误解,一天晚上,她让母亲静静地为自己梳洗了一次,趁着月光便来到了三省交界的卡门。在这里,小姑深情地回望了一眼明溪,便毅然决然地跟随那群调防的白狗子悄悄走了。

    小姑再也没有回头。这一去就是几十年,这一去就是几千里,至今杳无音信。

    后来有人说,在四川秀山曾见到过我小姑,说她跟着国军的一名军医走了,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是父亲带着我去四川找了三次也没有找到,想来是看错了,看走眼了。但这笔账父亲一直都牢记在心里,至今都还耿耿于怀,没有冰释瓦解。

    那天我和父亲是搭顺水船去的芦花洲。明溪的流水与白河的流水在此相交之时,阻止了河水的流速,从而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回流。这回流长年累月、一点一点地将泥沙堆积在一起,也便形成了这个河中小沙洲。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芦花洲。这片沙洲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极为深刻:它土地肥沃,遍生芦苇,一到春天苇丛就开始返青,一到秋天苇丛就开始扬穗,从春到秋,这小沙洲也便成了鸟儿们的天堂。特别是那些白色鸟,只要你拍拍手或者吆喝一声,就会从芦苇荡深处飞起来,在天际间或者你的视野里悠悠地起伏着,嘎嘎而鸣。只要你肯展开想象的翅膀,你想要飞向哪里就能够飞向哪里。就像我一样,只要放飞灵魂的小鸟,便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

    造船厂建在两河之间的一处台地上,有三栋大小不一的房子:一处是造船厂,一处是宿舍,一处是食堂。

    我们下船的时候正是日中,日头高悬在天空中,又破碎在河水里。芦花洲上正有几只白色鸟在苇丛悠悠地起伏着,但我看见了鸟儿扇动的翅膀却没能听见鸟声。我想喊又喊不出声音,因为造船厂的噪声又响起来、大起来。我们于是下船又登岸。一切似乎都是陌生的,一切又似乎都是新鲜好奇的。我那时也长高了,再不用去骑我父亲的马嘟嘟。

    船其实早已造好,大伯正手提油桶猫在那里给船漆最后一道桐油。意外的是,大伯见了我们只是白了我父亲一眼,说了声“来了”就再没理睬我们,又开始埋头自顾自地漆起来,似乎并不想停下手中的活路。

    父亲也不恼,掏出一支拇指般粗大的旱烟,点燃之后,叭地一口,便送到我大伯嘴边。大伯伸长着脖子,像鹭鸶一样将烟头叼住,也叭地一口,悠悠地喷出一口烟雾。那烟雾浓浓的一股,荡着几个烟圈缓缓地散去。接着他又叭地一口,从鼻孔里喷出好大一股浓烟。乍看上去,大伯的烟瘾似乎比我父亲的都还要粗,像个十足的大烟鬼。

    后来,就这事我问过大伯,大伯说,那是当年跟我爷爷在一起闯江湖时学的。大伯说,他跟我爷爷当徒弟的时候,什么卵本事都没学会,仅学会了三样东西:抽烟、喝酒以及沉默寡言。

    从大伯身上,我似乎看见了我爷爷的影子,只不过大伯的影子比我爷爷的更孤傲、更冷漠、更清瘦。自然,这怪不得大伯,年轻时候,大伯一直都在刀尖上过日子——把自己脑壳时刻都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烟消云散呜呼哀哉了。大伯先是做土匪,几经被白狗子追赶、围剿,可谓死里逃生,早已把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后来,解放军挺进大西南时,大伯虽然率众起义投诚,却又赶上了抗美援朝,大伯又被征召入伍当上了自愿军,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到抗美援朝战场打美国鬼子去了。

    据我所知,大伯戎马倥偬大半生,在松骨岭战斗中还险些被打死了。大伯说,当时他们一个连对阵十倍于自己的敌人,采用的是“灌油战术”,就是一个排一个排地上:当一个排打光了再上另一个排,当另一个排打光了再上最后一个排。就这样,他们顶住了敌人飞机、坦克和高射炮的轮番轰炸与进攻。战至当日下午,一个连就只剩下七个人了。最后他们与美军展开了肉搏战、白刃战,最终守住了阵地、等来了增援部队,光荣地完成了阻击任务。

    大伯说,那次他是因为负伤回国治疗才又捡回了一条老命。

    我发现,大伯受伤的地方在肩膀和屁股上。肩膀上的伤是弹片伤,还险些击中了那根动脉血管,仅仅只差了那么一两毫米。据说是飞机屙下来的炸弹击伤的,那弹片就像长有卵眼睛似的,只咬了他那么一口,几乎就要了大伯的老命。

    我最喜欢的却是大伯屁股上那个枪眼。那是贯通伤,子弹从左边屁股打进去,再从前面裤裆里打出来,幸好只击中了一只睾丸。但大伯从不说他只剩下一个睾丸,只说屁股上的那个枪眼是如何如何地圆。

    有天下河洗澡,大伯问起我:“你看看,这个眼眼像哪样?”

    “像眼睛。”我说。

    “怎么像眼睛呢?”他问。

    “怎么就不像眼睛呢?”我说,“它就像一只瞎眼,里面是空的,没得卵眼珠子嘛。”

    大伯笑开了,说:“这个比方打得好,它就像只瞎眼。”

    我说:“幸好那子弹也是一只瞎眼,要不然你的小命就不保。”

    大伯开始摇头叹息,他说以美国鬼子为首的联合国的狗杂种们,仿佛事先早就商量好似的,他们什么地方不打,就专指到老子的裤裆打,而且还留下了一只马王爷的眼!

    由此我相信大伯的命大。但大伯的命大并不等于大伯的命就好,大伯是个孤人命。

    事实上,大伯也不是没有讨老婆,他讨过,而且还是当土匪连长的时候。据说大伯经常沿白河岸边去逛窑子,这一来二去,与一位窑姐好上了,几番云雨,两个人就再分不开了。大伯就想替那个窑姐赎身,那窑姐自然也想离开青楼——从良,就让我大伯给她赎了身子。

    一个无事的秋天,或者说一个落霞的傍晚,田大顺用花轿将这个窑姐抬上了白虎山,这窑姐便成了他的压寨夫人。那场面宏大而热闹,田大顺不仅请来了四山上的土匪,还请来了三省边界的几大豪绅。因为狡兔三窟,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他们为匪的规矩。据说他和窑姐的婚礼办得很风光,还是我外公穆和平亲自为他们主持的婚礼。那窑姐的惊艳,简直让众人大开眼界、大饱眼福。最后,酩酊大醉的大伯许诺说,只要是他管辖的地盘,今后就得约法三章:谁都不许扰民,凡是扰民者,一律就地正法——枪毙。

    那窑姐就这样风光地上了土匪窝——白虎山。她成了我伯娘,她还为我大伯生了五个孩子。那五个孩子其实都成活了。可是那年三省边界闹鸡窝症,明溪乡瘟疫大流行,我伯娘为了躲避白狗子,不敢上街去买药,一家子最后竟死去了三口。后来国军前来白虎山围剿土匪,他们又将我伯娘和两个儿子抓去当人质,想要逼迫我大伯就范。大伯当时并不在家,他被白狗子一路追剿正在四处趴壕,这才躲过了生死一劫。可我伯娘和两个儿子却未能幸免,全都白狗子押到白虎潭给枪毙了。

    自那以后,大伯对生活、对未来完全地失去了信心,他再不想娶女人了,心想自己人一个卵一条,无论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穿,今后也都无所谓了。他感觉一个人活着倒还六根清净一些。大伯就这样得日和尚撞日钟,整日里不是跟自己的船儿打交道,就是跟河水打交道,小日子倒也过得蛮滋润清闲的。

    后来我跟大伯混熟了,大伯特别喜欢我,无论有什么好听的故事或传说他都会对我说。我问大伯:“那你老咋就不再讨个婆娘呢?你冷起来了哪个又来跟你沤脚?”

    “这个嘛你小子就不晓得了,”大伯哈哈一笑,又不无得意地说,“你大伯我又不是个哈宝,我早有走水的方法了!”

    我想大伯之后不再找女人,一定是太想那个窑姐了。其实不然,大伯是另有心事。但是大伯不说,只是一个人一个劲地喝闷酒。有次别人见他在家正跟一个人说话——不断地劝别人喝酒,那人就摸过去偷听。只听我大伯说:“你怎么不喝?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田大顺?你是不是见我田大顺过去当过土匪、娶过窑姐就低人一等?哼,老子告诉你,老子也曾当过志愿军、老子也曾杀过美国鬼子!哼,我们一个连……就……就只剩下七个人……老子……老子就是其中一个!”

    那人走进去一看,禁不住大吃一惊:原来,那盏灯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他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就对着那个影子说起了酒话!这一说就是几十年。这便成了明溪的一大奇闻与笑谈!

    大伯却不管,他照样这样子喝酒,也照样这样子一喝就醉,一醉就开始与自己的鬼影子对话。有时候,大伯一个人喝着喝着,还会哈哈地一个劲地放肆大笑。不过,大伯笑起来的时候似乎有些伤感,他眼角总是挂着几滴苦涩的泪水,也不知大伯还在想些什么。之后我和大伯在一起时,就不再提那些伤感的往事了。我晓得那感觉叫什么——叫心疼。

    后来我知道了大伯的又一个秘密:他与我舅舅穆少叶早就认识——大伯曾是我外公穆和平的兵,他不大不小也是个突击队连长。但解放初期镇压土匪时,政府搞得很过激,不管你是不是起义投诚人员,也不管你是不是罪大恶极,只要你过去当过土匪连长或者连长以上的什么鸟官,就都在镇压之列,没有什么卵二话可讲。究其实,我大伯之所以能够逃过那一劫,还多亏了我大爷当年当过红军——我大伯属于红军家属——况且我大伯也是被迫为匪,这便有情可原。

    这一切似乎都有天数、定数,我想要不是那个姓邹的红军连长——不,他已经是解放军的邹团长了,是他保下了我大伯。邹团长在得知我大伯是他的救命恩人田世海的儿子后,就给我大伯去了一封信,要他看清形势、看清大局,说放下武器便可既往不咎。我大伯就这样率部起义投诚,之后又跟随邹团长去了抗美援朝战场。这便是一个人的命!

    事实上,穆少叶说我大伯最喜欢进青楼、逛窑子,那是因为嫉妒。

    穆少叶说,我大伯年轻的时候最喜欢嫖妓,而且有个响当当的外号:田不满。还说我伯娘是个青楼女子——妓女,说她长是长得乖,就是身子脏,不是过日子的女人。所以在我舅舅看来,有个婆娘倒还不如没有婆娘的好哩!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我不相信,我当然不会相信了。在我看来,这纯粹是穆少叶对我大伯的诬蔑与嫉妒。而他之所以诬蔑与嫉妒我大伯,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对大伯敬重却对他从来不恭,他便产生了逆反甚至是报复的心理。为此他俩还曾打过一场赌,赌注就是看我对谁更为敬重、对谁更为依恋。其实不然,原来是当年我舅舅搞暴动时请我大伯参加,我大伯嗤之以鼻,不肯同流合污,说什么枪杆子也是你这种鸟人能够玩的?你也不屙堆稀狗屎照照?你个老鼠子上秤钩也不秤秤自己几斤几两?还说我舅舅不是我外公的种,要不然怎么就这么没长脑壳?!

    要怪其实也只能怪穆少叶自己,之前他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一团狼藉,完全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但我发现大伯与穆少叶似乎还有着许多共同之处,比如说爱好,他俩都喜欢钓鱼,而且只喜欢钓那种一斤半以上的马口鱼(那种鱼口大,形似马口,故名),俗称桃花鱼。因为这种鱼最喜欢生活在水流清澈、水温较低的水体之中。

    那时候,白河还没有被污染,也没有修电站,沿河都是畅通无阻的,河里有的是这种鱼。在芦花洲,有一回我发现,大伯就曾把那马口鱼套在自己的尘根上,前后左右不停地运动着,随即“啊啊”地大叫一声,猛地一抽,便歪倒在地……那之前,我就曾见穆少叶无数次地这样搞过,只是当时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罢了!

    大伯对我说,那叫走水,消毒!叫我也试试。我因为那家伙太小,即便是套上了这马口鱼,也没得一点儿感觉,倒还不如不试的好。

    3

    又涨桃花水了,河床渐渐丰盈起来,大伯为我父亲造的船就要下水了。但下水之前必须举行一个敬神仪式:敬龙王和河神。为难的是,那时搞这样的仪式也属于封建迷信,也在禁止和铲除之列,所以搞的时候也是暗中悄悄地进行。

    那天,父亲带着我和彭梯玛又来到了芦花洲。那是个有月牙和星光的晚上,四周静悄悄的,一片凄然。当月出东山之时,他们将船悄悄抬上了河中的小沙洲。因为没有举行仪式之前,新船是不能轻易下水的,不然兆头不好,搞不好还会阴沟里翻船。而且大伯还叮嘱我说,无论是下河坐船还是下河打鱼,都有很多禁忌,譬如说番瓜(南瓜)就不能说番瓜,要说青瓜,因为“番”跟“翻”同音,怕翻船,犯忌;同样忌说打,“打烂船”也只能说成是“飞烂船”。

    对这一切,我那时可谓一点不懂、一窍不通,因为我的脑子一向很简单,一点儿不复杂,我不用去想那么多。我觉得想多了会伤脑筋。但搞船下水仪式的时候,他们怕我童言无忌,便没肯带我去。我假装睡着了,等他们走后才悄悄地爬起尾随……

    万籁俱寂,四周一片银白。我随着月牙往前走,月色冷冷地照耀在河滩上,一片波光粼粼。似乎还有萤火,也在河面上闪闪烁烁、时隐时灭,就像一星星鬼火。

    我下水了。那水也是清冷的,只是没有冷水溪的水冷,似乎还有一丝丝极温暖的感觉。渐渐地,水淹没了我的小腿和膝盖骨,我就担心起来。因为越往前走水越深,竟渐渐地淹没了我的肚脐和胸口。月色这时一点一点破碎在河水里,泛荡的水母就像鬼眨眼睛,一圈圈地晃荡着,令人倍生胆寒、不寒而栗。这时,我想喊又不敢喊,我想退又舍不得退,就那么心惊胆颤地站立在水中央,望着那幽暗的河水发愣、出神。

    要是我是一只鸟该多好呀,有了翅膀我就可以飞到芦花洲上去!我居然这么想。遗憾的是,我没有变成小鸟,我只得麻起胆子继续朝前走。走着走着,水就淹到了我的脖子上。

    天啦!我不知这水到底有多深,只感觉到了水的温度与流速,甚至还感觉到了脚下的沙子在走,正随着月光和流水在走。我想,这水是想把我带到月宫里去呢,还是想把我带到龙宫里去?我想不明白。难道我要死了吗?我等待着,等待着死亡的那一刻骤然降临……

    阿弥陀佛!幸运的是我没有死成,因为黑白巫师并没来取我命,我倒是发现,有几个人影从芦花洲上悄悄下来了。我想一定是他们——我大伯、我父亲和彭梯玛。

    可笑的是,他们下来了却没从我过河的地方经过,而是在离我三五十米远的上游,从那个浅滩上悄悄地趟过河去了。相对来说,那里的水流湍急,但是水线很浅,仅仅只淹没到了他们的小腿和膝盖骨。

    我这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我咋就不晓得从那里经过呢?他娘的真晦气!但我不想去惊动他们,我又悄悄地退回来。我走呀走呀走呀,就从他们过河的地方趟了过去。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事实上,那一晚我都没有回去,因为我找到了那只刚刚下水的新船。月色之下,那只新船就像个隐形人,悄然地隐藏在苇荡深处,一片寂然。而沙土之上,似乎还闪烁着一点点星火,火堆里依稀冒着一丝丝青烟。当然,那火其实早已经熄灭,那幽幽的火苗只不过是我想象出来的磷火。我跳进了船仓,船晃荡了一下,这就荡起了一船的叫骂之声。哦,不,那叫骂声不像是从这船上荡起来的,倒像是从河对岸飘过来的。那是回声。

    原来,河对岸正有人打着灯笼火把在高声地叫骂着呢:“你个狗东西死到哪去了?你还不快给老子死出来!你是不是也想去喂娃娃鱼……”

    那是父亲的叫骂声。我听清楚了,便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我想要报复他们,任凭他们怎么叫骂我也不吭声。我气死他们。

    于是,我躺进船仓倒头便睡。我却一直都没睡着,枕着手,我一边微笑着仰望天上的繁星,又一边微笑着聆听一河的风声。四周全都是天籁之音——唧唧、唧唧。那叫骂声便渐渐地小了下去,最后竟变成了一支催眠曲。不知不觉间,我便睡了过去。

    我又开始做梦了。我梦见了天堂,也梦见了海底龙宫,最后还梦见了小葱子。我们正在一起嬉戏、玩耍:荡秋千或者跳木马,或者在芦杆上摘螳螂巢一起烧着吃,当然也吃那些被火烧焦的蚂蚱和幼蝉。我们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我就打起了呼噜和饱嗝,然后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睁开眼来天就亮了。接着露水又开始下大起来,一船的水汽都在氤氲着、蒸腾着。惺忪中只见几个朦胧的人影在我眼前轻轻地晃荡。

    这时,一个人影径直伸出手来,扯着我的耳朵恶狠狠地骂道:“你个狗杂种,你睡得倒挺安稳啊,老子找了你整整一夜,还以为你早就喂娃娃鱼了呢!”是父亲的声音。

    “你还不快夹卵走,船要下水了!”彭梯玛也说。

    这是真的吗?我一个翻身起来,一边掏出小鸡鸡,一边揉着卵眼睛,便朝着船仓撒起了尿。

    大伯说:“好兆头,又涨龙船水了!一路顺风顺水!”

    船就下水了。

    那个有雾的早上,日头出现在东山头,父亲摇着橹、荡着桨,且一改过去的愁容,一路唱着野野的山歌,就这样载着我们静静地朝着白河上游驶去……两岸依旧是隐隐的青山和淡淡的河雾,当然,还有彭梯玛的歌声以及我的梦想。

    这时候,日头又落进了水里,搅碎了一河的倒影。桨声欸乃……我们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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