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鸳鸯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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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春天是发情的季节,万事万物都开始发情了,当然也包括人,比如我姐姐,她和王开春开始恋爱了。

    运载他们的工具便是父亲的那只船。

    除了母亲以外,那时几乎没有一个人闲着,大家一有时间就往船上跑,都争着操橹、划桨。我争不过哥哥、姐姐,他们学划船是为了谋生,我不是,我纯粹是为了好玩。一争执起来,母亲就总是站在他们一边,很是偏心。

    这天,姐姐摇着橹朝冷水溪划去。我不知姐姐为何总爱往冷水溪里面划。划不多远就到了那面瀑布下。因为不涨水的时候那瀑布也溅不起什么水花,一点不壮观;一旦涨大水了,船又过不去,老远就有水汽迎面扑来,击在人的脸上,就像扇了无数的耳光。但是姐姐划过去了,她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了雾气里,宛如划进了仙境一般。一旦雾散开了,树和山又都裸露出来,明朗朗一片,唯留下一河的倒影。不久我发现,姐姐总是把那船划到离瀑布前方三十来米远的地方,将船静静地停泊在那两块露出水面的石头边,然后一步跳上去,蹲在石头上开始傻想,就像只呆鹅。

    姐姐有了心事。

    一开始,我还以为姐姐是在静静地观赏瀑布呢,心想那瀑布她都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又有什么好看场呢?还不是老样子吗?可是我想错了,后来我发现,姐姐把那两块露出水面的石头叫做“鸳鸯岩”。姐姐也想变成一只鸟鸳鸯。

    虽然鸳鸯鸟我没见过,但听父亲说过。父亲说,明溪里过去就有鸳鸯鸟。有一年,他当兵回家探亲,就曾和战友王哲亮在明溪里见过。那天应该是上午,河雾还没有完全消散,他们拿着鸟枪沿河一路去打水鸟。枪一响,竟将一只鸳鸯鸟误伤了,他们就把那只受伤的鸳鸯带回家来疗伤。不承想,几天后,另一只鸳鸯鸟死了,一路随水漂下来,不巧又被那只受伤的鸳鸯鸟看见,它就展翅飞下去,围着死去的鸳鸯鸟不停地哀鸣,没过两个时辰,它也哀鸣死了。每当想起这件忧伤的往事,父亲的眼睛就总是红红的,噙满了泪水。

    随后我有了个新奇的发现:姐姐摇着船进入冷水溪后就不再出来,我尾随而至。说来也巧,那鸳鸯岩上没了姐姐的影子,河床边没了姐姐的影子,乌篷船里也没了姐姐的影子。姐姐都去了哪了?沿着河岸一路找,一直找到飞虎洞,我才发现了那个惊天大秘密:原来,姐姐领着一个男人躲在飞虎洞里,正把头埋在人家的怀抱里,望着人家笑呢。好不知羞!我一愤怒,老远老远就放开嗓门大声地喊道:“田荷花,你不要脸!你好不要脸!”

    姐姐一个翻身起来,见是我,便笑道:“你晓得个屁!”又没事一般地笑开了。

    “那你们在搞什么鬼?你说!”我质问。

    “我们在谈恋爱!”姐姐狡辩。

    “谈恋爱?那你咋不谈,你拱在人家怀里搞什么卵?”我又发起傻来。

    “这就叫谈恋爱啊!”姐姐好笑起来,说,“等你长大了,你就晓得了!哈宝!”

    “我不谈!”我犟犟地说。那时候,我还不晓得什么是恋爱,更不晓得谈恋爱有什么好处。

    “你不谈,好,那你就跟舅舅一样,一辈子打光棍,当光棍汉!到时候也没人来跟你沤脚、捞痒!”姐姐又吓唬我道。

    我一下子懵了,想不到不谈恋爱居然还会落得如此下场!更想不到的是,那天我不仅没有吓退他们,反倒被他们俘虏了,我竟成了一个可耻的叛徒!因为那个搂着我姐姐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哲亮和江采莲的儿子王开春。王开春居然用糖衣炮弹将我彻底打败了——他见了我就赶紧拿出一包饼干和一个万花筒,一脸讨好地对我说道:“老幺,你莫讲,我几时来都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好不好?”

    想来是我的心太软,见是我姐姐所喜欢的男人,一时便动了恻隐之心,混淆了是非原则。再说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我的话不顶屁用。实际上儿大不由娘,就是父亲那时想管也无法管,早在我们家从明溪搬来两河口之前,姐姐和王开春就好上了。过去他俩接触就多,曾一起读农校、演过革命样板戏。当时公社里有个文艺宣传队,一有任务就把他俩抽去。自然王开春扮演的大多是王大春、杨子荣、李玉和以及洪常青等正面人物,而我姐姐扮演的则是李铁梅、江姐、白毛女、吴琼花等巾帼女英雄。那个时候,他们一起演革命样板戏是出了名的,大家都说他俩金童玉女,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这话传到了父母耳朵里,父亲一听火冒三丈,当即大发雷霆:“这不是反了天了?想往老子脸上抹痰鸡屎(稀而赃臭的鸡屎)吗?哼,你们想得倒美!没门!”

    父亲就想将他们尽早地分开了。

    事实上,对于他们之间的交往父亲也不敢公然反对,他怕自己站出来公然地反对,会让别人揪住反对婚姻自由的辫子,或者扣上打击革命接班人的帽子。那可是上纲上线的事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为王哲亮正在明溪公社当书记,父亲是知道这个人的手段与心肠的,那是跟尚保印一样的蛇蝎心肠……

    父亲自然早就领教过。那一年,父亲去修焦枝铁路,有什么事情就往家里打电话,先是打到公社,然后叫王哲亮给我母亲去传话。王哲亮进了我家门就老是不出来,有时硬是我母亲将他从屋子里给推出来。这就传出了风言风语,说什么我母亲跟王哲亮有一腿。最后,这话传进了我父亲的耳朵里,父亲就从铁路上愤气地回家了——他再一次失去了转正的机会。

    尚保印那时已经高升调到县里某局去当局长,明溪乡依旧是王哲亮一伙人说了算。父亲再不想与那些人为伍,就连大队干部他也不想当,硬是要脱离生产队、自己出来搞副业。父亲是铁了心的。再说,明溪人都知道父亲的犟脾气:倔!他一发起倔脾气来,就是十头牛也拉他不转。

    我发现,父亲搬家的真正意图是为了以绝后患,因为姐姐跟“仇人”王哲亮的儿子已经好上,父亲不想再让这两个年轻人有接触或碰面的机会,以免他们藕断丝连、死灰复燃。因为在我父亲眼里,距离是一剂良药,既可以疗伤,也可以淡漠一切……

    可笑的是,人算不如天算,父亲最终还是失算了,因为这两个年轻人,田荷花和王开春,依然藕断丝连,背地里还在一起,又开始了秘密幽会。按理说,我不该去当这个叛徒,我应该与父亲大人始终保持高度一致,可我毕竟只是一个哈宝,又岂能经受得住糖衣炮弹的攻击与诱惑?最终我当上了叛徒——可耻的叛徒!

    我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父亲大人了。但那时,我只有一个简单而朴素的想法:有奶便是娘。心想这不关我的事,我自然什么事也不用去管。再说我也不知道那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暗地里我便当上了叛徒,成了他们的眼线和联络官。

    这个联络官是姐姐封给我的。每天,姐姐都要我悄悄地去给躲在飞虎洞里的王开春送饭,而她给我的奖赏就是各种玩具和美食。那些日子,姐姐总是哼着小曲围着锅边转,她总是往鼎罐里多下一撮米、往锅子里多炒一些菜,然后人不知鬼不觉地叫我到冷水溪里去放羊。为此,姐姐还为我准备了一个新提篮,好装饭。

    而一见我王开春就总是露出一脸怪诞的笑。那是媚笑,他在给我献媚。而且他每次微笑着献媚的时候,嘴里都会露出一口白牙,几乎没有一点口臭,真真让人羡慕不已。遗憾的是,他长着一颗龅牙,也就是虎牙!也不知为什么,只要一见到他那颗虎牙,我就会想起白虎那咆哮与发怒的样子,就连做梦也都感到害怕。值得欣慰的是,他的话甜而糯,且十分地粘人、诱人。他甚至还说我姐姐的饭菜做得太香了,他下辈子都还想吃。

    我以为王开春说的是真心话。毕竟我还小,不仅喜欢吹毛求疵信口开河,甚至还缺少应有的辨识能力。其实王开春的用意再明白不过,他真实的目的是想讨我姐姐做老婆,好让我姐姐替他传宗接代、生崽生娃。只不过他们用了个好听的词汇,美其名曰“爱情”。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一种掩耳盗铃的说法,就比如公羊日母羊,仅此而已。

    2

    当姐姐和王开春时常在飞虎洞、阳雀坡和冷水溪出没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舅舅穆少叶和江采莲那夭折的爱情,我害怕哪一天我姐姐的爱情也会那样不幸地夭折。

    完全有这种可能。譬如说,他们相会就只敢偷偷摸摸地进行,既见不得人也见不得阳光,就像在搞地下活动,一旦被大人逮住,不死也会脱一层皮。这事在我看来,是迟早都会暴露的。比如说,有天彭梯玛叫我把羊群赶到公羊坪去,说不能再到冷水溪去放羊,要是再到冷水溪去放羊的话,羊儿就会把那里的草根啃没,来年搞不好就不会再长草了。我不听,因为我要去完成姐姐交给我办的光荣任务,我不想去公羊坪,就只想去飞虎洞,我便大嚎起来,最后还放声大骂。

    一开始,大家见我如此反常都很担心,还以为我又开始犯傻。只有姐姐、哥哥与我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但我们谁也不说。意外的是,舅舅穆少叶居然投来了十分狡黠的目光,仿佛早已洞穿了一切。后来我才知道,穆少叶其实早发现了我们的行踪与秘密,只是没去点破而已。特别是在姐姐和王开春的爱情暴露以后,整个家庭除了我父母极力反对外,就只有我舅舅穆少叶一个人鼎力支持,他始终立场不变。

    也不是说我就不支持姐姐,我是因为还没取得那个资格——表决权,但穆少叶取得了他说了也不算。他毕竟只是外人——父亲向来不把他当家人看,穆少叶就总是与我父亲作对,和我父亲抬杠:凡是我父亲支持的他就坚决反对,凡是我父亲反对的他就坚决支持。两个人就像二麻子,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

    母亲就成了横在他们中间的一根磨心,总是让他俩磨来磨去,最后只差磨溶。事实上“娘亲舅大”的提法只是对我们晚辈人讲的,对他们同辈人来说简直不起如何一点作用。

    除此之外,哥哥虽然有了发言权但他却表示弃权——当着父亲的面他一声不吭,甚至连半个响屁也不敢放。原因是,哥哥害怕父亲那鹰鹫般的眼神——只要两人的目光一对视,一碰撞,就总是以我哥哥的失败告终。父亲有时下手还狠毒,碰上什么就拿什么,无论石头、棍棒或刀子。有一次,父亲顺手操起那把砍鱼的剑,居然倏地撵上前来,骇得我哥哥架起豺狗趟子就跑……最后,父亲追不上了还骂:“你狗日的跑吧跑吧,你狗日的跑了就别再死回来!”

    那次我哥哥没再上父亲的卵当,他还真是跑了,父亲最后也没拿哥哥怎么样。这个法子还是我母亲告诉哥哥的。母亲叫我哥哥不要犯傻顶牛,恶蛇抵伴,说能跑就跑,因为顶牛抵伴的结果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挨打挨骂!

    我发现这也只是一种表象或者说假象。在姐姐和王开春相好的这件事上,哥哥也是个帮凶跟叛徒:大多的时候都是他到明溪卖了娃娃鱼后再把王开春用船悄悄捎回两河口的。

    自然这一秘密一开始谁也不知道,哥哥连我都保密就更别屑说对父亲了。父亲那时最拿手的绝活儿就是去大鲵洞捉娃娃鱼,一天到晚他忙乎的是这个,又哪里会想到家里也会出叛徒?也不知为什么,父亲捉了娃娃鱼后从不到明溪去卖,虽然明溪供销社收娃娃鱼的人跟父亲很熟,但他就是不去。谁也猜不透父亲的心思。卖娃娃鱼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哥哥身上,这就为哥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提供了一个大大的方便。

    据我所知,娃娃鱼那时只是用来出口而不是用来吃的。过去我们这里山清水秀,娃娃鱼很多,几乎要多少有多少。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里河流清澈见底,没有受到过任何污染,一切都是绿色的、环保的;再说娃娃鱼还不是什么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仿佛比什么都贱。

    再说父亲不仅强势还很霸道,他也不让我母亲去明溪,哪怕去赶场。母亲撮了鱼虾后,大都是背到卯洞等地去卖,这一来二去要多走好多冤枉路。同样父亲也不让我姐姐去,他怕我姐姐去明溪与那个叫王开春的男人再度勾搭上。但一个人的运气要是痞了,他越是害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那个时候,父亲可以不让我姐姐去明溪,但是他管不了人家王开春来两河口,再加上他的两个儿子是帮凶,这个结果自然也就改变不了。

    后来父亲老是与我哥哥作对、抬杠,无论哥哥想干什么父亲都横加干涉,甚至反对,想来就是因为这件事了。但这不关我的事,我依然是个哈宝,眼不见心不烦。我就只关心我的羊儿,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管。

    3

    自然我也有睁不开眼、出不匀气的时候,因为王开春总是在无人的时候抱起我姐姐亲嘴儿。有一天,父母到卯洞赶场去了,两河口便成了他俩的天堂跟乐园。也不知王开春是啥时候冒出来的,他就像个水鬼,想啥时候冒出来就啥时候冒出来。那是在冷水溪的那面瀑布下,王开春和田荷花在水里游泳、嬉闹,两个人就像两只白鸭子,又像两只恩爱无比的鸟鸳鸯,弄得一河的水花飞溅、一河的鸟语欢畅……真真是让人羡慕煞了。

    那天我正好放羊从河岸边经过,这两个沉浸在爱河中的人居然一点没察觉,依然我行我素、自得其乐。阳光从树梢间透下来,正好落在他们光滑柔嫩的躯体上,一片斑斑驳驳,就像河里有两尾被闹翻的鲤鱼一样翻着白肚,与泛荡的波光一同刺得我眼花缭乱。而那鱼,则如白鹤晒翅、鲤鱼飚滩。

    我不知不觉走近了。我看到那两尾游鱼正忘情地沐浴在银河里,不,是幻化在彩虹上。因为阳光的照射、水汽的蒸腾,河面上、瀑布前早已升起了一道隐隐的彩虹,他们竟是一点儿也没察觉。我看见了,只见他俩又兀自跃上了河中的鸳鸯岩——王开春竟然抱起了我姐姐,或者说我姐姐又把头深深地埋进了王开春的胸口……这两个湿漉漉、水淋淋的男人和女人,就像两个忘魂的水鬼,又开始不停地亲吻起来……我感觉,他俩就像是牛郎织女正在鹊桥相会,水袖长舞,恩爱无比……

    他俩的事就是那天下午给暴露的。

    那天下午,半阳坡有几个光着身子的汉子放排下来了,带头的正是半阳坡的生产队长或者说民兵营长彭二愣,他们一路唱着野野的山歌从上面径直漂下来:

    大河放排屌不干,过了一潭又一滩。

    闯了黑角穿卯洞,前面还有鬼门关!

    当木排从瀑布上径直飚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彭二愣也从瀑布上猛地一头扎下来。但见两个浑身赤裸的男女依偎在鸳鸯岩上,就像白鹤展翅、鲤鱼飚滩,彭二愣的眼睛就忽地亮起来,且发出了绿光。一个个便摇头晃脑地,啧啧几声,不禁大饱眼福。

    姐姐其实早已见惯了这一切,她没有回避。那时她就是想回避只怕也已来不及——那些木排已经漂下瀑布、正从她身旁经过,她只把头稍稍一偏。姐姐不是害羞,她是因为矜持。因为大河的卵无人管,生活在大河边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是从不怕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的水鬼们的。这是大河边的规矩——风俗。再说这河里浪大滩险,水上走的人,尤其是那些放排佬都不习惯穿衣裤,因为一个浪头打下来,就是一身的水,衣裤打湿了反倒行动不便,甚至还有危险。所以水上走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唱几句山歌、喊几声号子,把个卵不当个卵。

    就这样,彭二愣带头开始野野地唱了起来:

    冷水溪中一对岩(ai),好比鸳鸯河中嗨(平声)。

    插根竹篙试深浅,扯出一只王八来。

    他们唱着粗野放荡的山歌一路漂了下去。当一行漂到芦花洲时,正巧碰上我父母从卯洞赶场回来。彭二愣一见田大年就打趣道,你立马就要和公社书记王哲亮成亲家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告诉我一声,也好讨杯喜酒喝哦!

    父亲依然被蒙在鼓里,简直梦寐不知,但见彭二愣如此一说,他脸立马绯红起来,只感觉一阵火辣辣的,仿佛有鸡虱子在爬,可他又不好发火,毕竟人家说得有名有姓、有眉有眼,又不是造谣中伤。最后,父亲哑巴吃黄连,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然而一回家,父亲居然不问青红皂白、二话不说就冲上了转角楼,照准姐姐的脸蛋就是一耳光,“啪”地一声……姐姐就被我父亲扇得嘴角流血、眼冒金星了。

    姐姐正坐在织机上织布,冷不丁感到左边脸颊上一阵火辣辣地痛,这才抬起头来,但见父亲怒目而视、想要吃人的样子,姐姐又将头猛地偏了过去,嘴角依旧冒着一股浓浓的鲜血……简直比熟透的乌泡都还要红。

    “你个化生子,你不要脸老子还要脸!”父亲大骂起来。那骂声就像哭声一样,好不哀婉凄凉。就这样,家里又闹腾起来。

    幸好王开春跑掉了,要是那天没跑掉,按照我父亲的臭脾气就会放了他狗日的脚筋。最后父亲把气一并出在了我姐姐身上,将她狠狠地暴打了一顿,就连我母亲眼睁睁地看着也不敢再吱一声。

    姐姐被打得遍体鳞伤,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身都是梅花斑点,半个月了都还穿不得衣、下不了床。谁来劝说也没有用,父亲是认了死理的,他说即便是打死了她、打残了她,老子也愿意养她一辈子!就是把她养成了老闺女,也不许她嫁王家!还说他王开春想要投胎投什么人家不好啊,为何非要投他王哲亮家?!

    那天,父亲露出了凶相,他兀自张开血盆大口,浑身抽搐,脖子上青筋暴露,那是要吃人的样子,就像一只白虎。最后还做河东狮子吼,那声音竟震得我神经发麻、耳朵发木、眼睛发痛,我都怀疑自己变成了聋子,好几天耳鼓都在嗡嗡作响。

    父亲再不许我姐姐下楼了,他把楼梯抽掉,每次让我送饭时才把木梯子架起来,同时还对着楼上厉声大吼:“哼,就是死,你也得给老子死在这楼上!”

    4

    父亲骂了几天后就不再骂了,家里一下子沉寂下来,似乎比飞虎洞都还要沉寂。这一天,两河口忽然来了一个女人,她径直走过石拱桥,走进了我家门。

    已是六月里,刚刚入夏,大田里的荷叶冒出了水,开始浅浅地漂浮在水面上。我和舅舅、彭梯玛那天正无所事事地坐在凉亭桥上,一边扯淡、一边享受着微风的吹拂。我发现,舅舅见到这个女人时突然忐忑不安起来,他眼神里竟流露出了一丝莫名的惊恐。原来这个腆着便便大腹、很是富态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开春的母亲江采莲。这天上午,江采莲亲自为她儿子上门提亲来了。

    结果可想而知,父亲当场一口断然回绝。这天,我和舅舅、彭梯玛便一同见识了这荒唐甚至可笑的一幕:父亲将江采莲提来的礼信一下子全都扔出来,就像天女散花一般,散落一地;随即父亲又把江采莲那肥胖得近乎臃肿的身体猛地一推,并且指着石拱桥对她大声地说:“你走,我家闺女就是没有人要了,就是嫁不出去,也不会嫁你王家!”

    江采莲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她显然还没有生气,也没有气恼——只见她急匆匆赶过去,一把拽住我母亲的手腕,使劲地摇着,并且讨好地说:“兰芝啊,看在咱姐妹一场的情份上,你就帮我劝劝大年吧!唉,即便是我们大人再有错、再不对,可是孩子们并没有错啊!再说,俗话不是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吗?我们也不该拆散这对鸟鸳鸯啊!可不是吗?”

    “唉,大年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哀叹一声,“只怕是王哲亮亲自来也是白来、亲自讲也是空讲!这事就算了吧!好歹你们家如今也是吃皇粮的公家人,我们一个平头百姓家又哪里敢高攀呢?好了好了,你也不用再讲了,反正现话再讲也是现话,棉花再纺还是棉花,你就别再多费口舌了,还是赶紧走吧。你要是再不走啊,兴许我那闺女就要被她爹打死了!你也不忍心看到这个结果是吧?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母亲就苦口婆心地规劝起来,她都只差给江采莲下跪。江采莲却犯起刁来,她依然不肯走。母亲无法了。当年在明溪,王哲亮就曾提过两家要定娃娃亲,母亲知道田大年不会答应,当即婉言回绝。可是王哲亮依然不死心,他老是纠缠着不放,最后我母亲只好将他从屋子里推出来,这便传出了谣言。更可气的是,江采莲不经调查研究,不问青红皂白,居然还相信了——那段日子,她不仅跟王哲亮大吵大闹,还上门来找我母亲对质、辩理。母亲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最后母亲发怒了,她说:“江采莲,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姓穆的是什么样人家你知道,我可是大土匪穆和平的种!就算改日换天了,也轮不到你来老娘这里撒野!”

    如今,母亲是再也不想提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哪知父亲不待江采莲接话,又冷冷地嚷道:“你少跟她穷屄啰嗦,你让她立马给老子夹卵走!”他居然一点情面不留。

    “不识好歹!”江采莲被激怒了,她终于横眉回敬了一句。随后,即便是她已经走过了石拱桥,已经走到了荷田边,都还在不断地回头骂:“难道除了你王木匠就不装犁了?天下好女人多的是!哼!”不想一脚踩空,踩进了荷田里,弄得脚脚都是稀泥,竟引得大家一阵子哈哈大笑。

    穆少叶却没有笑,他居然鼻子一哼偏过头去,似乎不忍再看。就这样,江采莲一路骂骂咧咧、哀声叹气地走了。从那以后,这一场景就一直悬浮在我的脑海中,再也挥之不去。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我姐姐居然铁了心,她非王家不嫁、非王开春不嫁!就在一年之后,她趁我父母不在家,竟悄悄地逃走了——她逃到明溪跟王开春结婚去了。这简直是晴天霹雳!父亲一听肺都气炸,说非把闺女抢回家来不可,说这是田家的耻辱——奇耻大辱!

    想不到的是,等我们一家慌忙地赶到明溪、赶到公社时,姐姐已经跟着王开春一家坐车走了。他们一早就坐车去了城里,显然我们来迟了,我们再也撵不上姐姐了。

    已是夕阳西下,天空一片赤红,似乎还有一路的灰尘正在天际间久久地弥漫……我满眼里都是血光,那血光就像当初我在两河口时所见到的一样,恰如一片浩荡无边、汹涌翻滚的羊水,再次穿透了我的生命和记忆……可是如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一切皆成定局,我哀伤而又绝望的父亲,只好带着我们懊丧地回家了。

    父亲一进屋就是一个踉跄,险些歪倒在地。但是父亲哈哈一声,又冷冷地说道:“就算我没养这个闺女吧!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她亲爹,她也不再是我亲闺女!她走她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你……你这又是何苦哩!”母亲嗫嚅着,眼眶又情不自禁地涌出了一行泪水。她知道这两个“冤家”如今反目成仇,是再也无法和解了,也罢。

    父亲其实早就铁了心了,他要与我姐姐彻底地断绝父女关系,他再也不肯去认这个闺女!

    那些日子,姐姐再不敢回娘家,有好几次她都到了两河口也不敢进屋,生怕父亲责骂,就躲进了芦苇丛,但见父亲上坡之后她才出来。背地里我和母亲悄悄见过她好几次,每次母亲都是以泪洗面、泣不成声,拉起姐姐的手或者衣袖死死不放。母亲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她就那么隐隐地哽咽着、抽泣着,生怕被我父亲听见,怕到时候家里又闹起不愉快的风波……

    就这样,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或者说下午,姐姐走了,她永远地走了,就像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似乎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更想不到的是,姐姐都嫁过去了好几年,却一直没能怀上孕,最后又与王开春离婚了。事实上是被王开春无情地抛弃了……

    最终,走投无路、无家可归的姐姐又回到了两河口,回到了娘家,这自然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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