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卯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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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父亲说,没有闯过卯洞的男人算不得一名真正的水手。我也想成为一名真正的水手,我就想去闯卯洞了。那时候姐姐跟着别人走了,我心里憋屈得慌。

    正好我家又新添了一丁——一只船——那是哥哥的船。哥哥与父亲也闹生分了,因为父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王开春是我哥哥首先用船带来两河口的。

    我的事情也暴露了,也被父亲罚跪、狠狠地扯了回耳朵。父亲都只差把我的耳朵扯出血来。我记得,那还是父亲第一次当死地揍我,他一边揍还一边骂:“真是气死老子了!老子拿好吃的喂你们,拿好看的穿你们,你们不但不知恩图报,还联起手来欺负老子造老子的反,老子真是瞎了眼,白白养活了你们这群白眼狼!”

    那几日父亲也成了个泼妇,一骂就是老半天。可等我姐姐真正跟着别人走了以后,父亲就不再骂了,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有时候就像被掐死了一样,一直抽着闷烟,蹲在桥头连半个响屁也不放。

    哥哥就叫大伯为他造了一只船,哥哥也做起了水手。

    我也想长一长见识,就想去闯卯洞。母亲首先反对,父亲却很支持,也不知为什么。只是我不想让父亲带着我去,因为我懒得看父亲的那张苦瓜脸——那张脸简直比死了亲爹亲娘都难看。

    最后,大家统一的意见是,让彭梯玛带着我去。意见一公布,彭梯玛简直高兴坏了,他忙说:“要得!要得!我带老幺去,保管万无一失!”

    正好哥哥要去卯洞赶场,我们就搭乘了哥哥的船。

    那时节,又涨桃花水了,河床上的白印子已经没剩下多少,河床又渐渐地丰盈起来,一如我姐姐渐渐丰盈饱满的身子。那时候,也幸好那些白印子还没有完全淹没掉,要是河水淹在了最高线上,这河里就再也行不得船、放不得排了。这时节水不深不浅,正是坐船去看卯洞的最好时候。

    这天一早,我们就从两河口上船,一路唱着歌去:

    太阳出来照白岩,白岩照姐梳妆台。

    我从船上打一望,姐姐问我从哪来。

    姐姐问我从哪来,我从东海龙宫来;

    我问姐姐等哪位,姐姐说等水老二!

    几乎不需要摇什么橹荡什么浆,船就可以自行地游走,很是自由自在。只是那样子走速度太缓慢,哥哥就一边唱歌一边使劲地荡起了桨。桨声欸乃,一声一声,搅碎了一河的倒影。慢慢的,峡谷越来越宽,河床也越来越宽,天空也更加高远,我便没有了身处两河口的那种窒息跟幽闭之感。

    自那以后,我的视野渐渐开阔了起来,而且我老是想到更远的地方去,至少也要走到白河的源头或者尽头去。

    这是我最初的梦想或者说想象。正如我的想象有多大,这个世界就仿佛有多大一样。甚至有时候,我的想象还可以到达我目光所不能达及之处,甚至比天空更高远,比海洋更幽深,那应该是我想象之外的一种想象。

    眼前,这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水湾,岸上依稀还有一个寨子。那寨子不大不小,百十来户人家,彭梯玛说那叫普舍寨。那个寨子我听说过,传说是因一棵普舍树而得名的。相传,毕兹卡先人从里涅特洞流出来以后,搭乘一棵普舍树顺流而下来到了这里:这里水流不急、平坝宽阔,渐渐形成了一个大水湾,那树就搁浅在这河湾里。毕兹卡先人见这里有山有水有田园,于是定居下来,开始结网渔猎、繁衍生息。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一年,天地有灵,枯木逢春,那棵普舍木居然又复活过来,一年四季竟开出了百十种花,先人们便在树下翩翩起舞,哟嗬哟嗬,歌唱起来。这舞便是舍巴舞,这歌便是舍巴歌。

    可惜的是,一路上我都没有发现那棵开过百十种花的普舍树,倒是发现了一棵倒在深潭里的沉潭木。那木粗大无比,竟有三四合围大,怕有几千岁了吧。我想,有可能这就是普舍树吧。彭梯玛说,这就是普舍树。

    就这样我们顺流而下,过了漫水又来到了南河。我想这条河就应该是毕兹卡人的母亲河。但我却无法想象一条河流是怎么穿透一座大山的?这条穿透大山的河流便是白河。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在想象,却想象不出一个结果来。而船下行不到一个钟头,两岸便渐渐狭窄幽闭起来,哥哥说:“卯洞到了。”其实还没到,当然也可以说到了。此时,船已经进入卯洞峡谷,两岸夹山,天空高远,悬崖开始迎面扑来,就像要关门似的,仿佛一下就进入了鬼门关;哪知转了一弯又一弯,那门总也关不上。对于我来说,这自是一种全新的感觉,简直扑朔迷离,莫名其妙。我便一阵“哦嗬”,一群白白的大鸟便嘎嘎地飞舞起来。

    事实上,我对白河的认识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彭梯玛说,这里的岩有飞得的、跑得的,还有吃得的和用得的,那便是磨鹰岩、老虎岩、跳鱼岩、燕子岩、金鞭岩,等等,等等。当然他说起来的时候很轻松,我看起来就相当地吃力了,我眼睛差不多都看起了顶顶花,还是没看出啥名堂来。而那些像鸟兽虫鱼的岩石我大都没有找到,但我总是说看到了看到了。想不到我也开始学会了撒谎。我觉得自己变了,也变得深沉狡猾起来。

    船,又来到了一个绿茵茵的深潭,彭梯玛说:“落印潭到了。”果真就到了。

    那潭看上去深不见底,简直比夏天的树叶子和绿宝石都还要绿。那是一潭墨绿。乍看上去,那些落入水中的倒影也绿得深沉、绿得沉重,都像要沉入水底似的;仔细一看,还有一壁石墩的倒影呢,那是石桥的墩。

    “过去这里有桥!”我又大叫起来。

    彭梯玛便摸了摸他的山羊胡子,裂着娃娃鱼似的嘴巴得意洋洋地道:“好眼力,这回算你蒙(猜)对了!”

    “我不是在蒙,我是看见了!”我争辩道。

    “好好好!就算你看见了!”彭梯玛说,“那你知道过去这里叫啥地方吗?”

    我摇头。

    “老司城!”哥哥说,“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你还想去当什么卵水手?!”

    我没有反驳。我觉得哥哥说得很对,因为那之前我对于这条河流真是一无所知、一窍不通,但我可以学。

    彭梯玛又轻轻摸了一把山羊胡子,笑道:“这桥是土司修的,这上面过去是老司城。”

    “老司城?哦,你老去过吗?”我问。

    “我当然去过,”彭梯玛说,“这里还有个传奇故事呢!”

    彭梯玛就给我讲了起来——

    传说早年间,这里有个姓向的土司,他的弟弟也想做土司,因为做土司至少有一大好处,就是可以享受初夜权,也就是去开黄花闺女的苞。自然,只要是男人就没有谁不想去做这个活路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或者说黎明,土司之弟悄悄偷走了他哥哥的土王大印,不巧被土司发现,土司就带着亲兵一路追来。当时天快亮了,又在下雾,四处都是牛角号以及呐喊声,土司之弟好不容易突出重围,杀出老司城,可等他骑马跑到石拱桥上时,土司冲他的背影“嗖”地一箭,裹着印的包袱便呼啸而去,“嗵”地一声,坠入深潭。望着那幽深的河水,土司之弟不禁大吃一惊。这时,但见追兵将至,为了活命,他竟然连印玺也不要了,骑着快马、夹着尾巴便逃之夭夭。这潭从此就叫落印潭。

    从落印潭往下,水流开始渐渐缓和下来,河水越来越幽深,两岸越来越狭窄,悬崖就显得更为笔直、更为陡峭、更为高耸,似乎连猿猴也攀援不上,只有鸟儿才能够飞得上去。这时放眼而望,天空果真有鸟,那是一群燕子。那里还有一个洞,也叫燕子洞,燕子就是从那洞里飞出来的。

    哥哥说:“我几时带你去摘燕窝,好不好?”

    “你敢吗?”我鄙笑。

    “我咋不敢了?老子就敢!”

    我晓得燕窝补人,我想等我长大了自己也要去做一个爬岩人,也好掏燕窝给母亲吃。自从姐姐走后,母亲一下子苍老许多,仿佛一夜间额头上就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而且母亲还不时地咳嗽,一咳起来就像破响篙似的停不下来。甚至还喘,母亲一喘起来,那样子就像个虾公,总是呼吸不上来。看来,母亲是该好好补一补了。但这话我一直都没有说出口,只是阴在心里面想,因为我怕哥哥到时候抢我头功。我想羊儿都晓得跪乳、乌鸦都晓得反哺,我难道还比不上一只羊儿、一只乌鸦吗?我好歹也是个人啊!

    船绕了个大水湾,前面隐隐约约又传来了一片声响。那是什么声响?是水声!千真万确,绝对是水声!哥哥说:“卯洞到了!”果真就到了。这时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我们仿佛进入了海底龙宫。不想船又兀自转了个大水湾,一面高耸的悬崖顿时迎面扑来,就像要倒将下来似的,一直朝着河面倾斜着、倒下去……我吓坏了,便连声惊叫起来:“那山要倒了!那山要倒了!”

    “屁,那山不会倒,永远也不会倒!”哥哥又鄙夷地瞪了我一眼。

    是啊,那山怎么会倒呢?那山永远不会倒!仔细一看,那要倒的不是山,而是水中的倒影。那倒影便一一呈现开来,云、山、树、鸟,以及悬崖和绝壁,都被水波一点一点地揉碎了,就像要倒将下来似的。还真是想不到,在这水天一色的地方,我居然连天和地、天和水也都分不清了。

    船就这样缓缓地驶进了撮箕口。

    我发现,那迎面倒下来的不仅有山还有树,那飞下来的不仅有鸟还有云。船就仿佛在云端里飞翔一般,一时之间,让我再也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天上还是在水中。我的感觉全乱了。因为我看见鸟影却没听见鸟声,那鸟声好像已被流水声完全淹没掉。

    先前我从未有过这般奇特或者说超然的感觉,竟不知自己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仙境还是地狱?仔细一想,这地方又似曾相识,我仿佛早就来过,只是一时记不起来罢了,想来是在梦中。

    那水声也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一时仿佛洪钟,响彻耳鼓,直贯长虹。渐渐地,那跌宕而起的水雾越来越密、越来越浓,船就像在迷雾中穿行一般。

    已是日中,阳光直直地照射而下,雾气渐渐地散开了,前面的景致就完全暴露出来。隐约中,但见两道彩虹在洞口隐隐地升起,就像两道刚刚完工的七彩虹桥,在悬崖上慢慢地呈现开来……

    “啊啊,那个洞口上面还有一个洞!”我再次惊呼起来。

    “那是仙人洞!”彭梯玛说。

    “仙人洞?难道那上面还住得有仙人吗?”我好奇,仔细一望,“天啦,那洞口前还有一具棺木呢!”

    “那叫悬棺!”彭梯玛说。

    “悬棺?那……那上面难道还能爬得上去人吗?”我不相信,我当然不会相信了。

    “咋不能呢?”哥哥说,“总有一天,老子也要爬上去,去见那个仙人!”

    “卵!你吹牛!你小子就吹牛!”我揶揄一声,“哼,那悬崖,连孙猴子都爬不上去,你难道还能够爬得上去?除非你长了翅膀,变成一只小鸟!飞!”我立马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

    “哼,老子就是不长翅膀,到时也飞得进去!”哥哥居然夸起了海口。他好不要脸!

    “哼,你就是飞进去了那神仙也不会见你!”我说。

    “你放屁!”

    “你放屁!”

    那时候我总是爱跟哥哥抬杠,但是哥哥从来不嫉恨我——他不但不嫉恨我,反倒越发地喜欢我。因为我是个哈宝,对他来说我构不成一点点威胁,所以他从不把我当人看,只当个傻瓜看。这个鸟人!

    2

    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哥哥并没放屁,他真是敢爬进那个洞去的,只是当时我们并没把他的话当真罢了。那时候我已被卯洞的奇观完全震慑住了,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人间天堂,至少也来到了海底龙宫。这时,哥哥把我们送上岸,将船泊在岸边,又像孙猴子一样,几蹦几跳、几个起伏就来到了卯洞口前。哥哥要从那里下河,再上竹排穿卯洞而过,然后到镇上去赶场。

    从这洞口下去十余华里就是卯洞镇,我没有去过。这洞深有三五里,黑洞洞的,完全是一片幽冥死寂的世界,一般人是不敢轻易走进去的。尤其是放排佬,要是没得到师傅的真传,或者没有足够的胆量,无论是谁也不敢独自冒险去闯!要是白河涨了大水,洞口就只剩下那么一丁点,甚至还会车起一个个巨大的漩涡,那漩涡就像根巨大的吸管,仿佛把什么东西都能够吸进去,哪怕一栋高大的房子也不够它塞下牙缝。

    也难怪,父亲说,一个人要是没有闯过卯洞,那他娘的就算不得一个真正的水手!我想做个真正的水手,我就想去闯卯洞了,这是个机缘。我只是不明白,这水又是怎么穿透这座撮箕形的大山的?难道说这河水也长得有獠牙吗?乍看起来,这水是那么柔软、那么温顺、那么弱小,其实它比什么都厉害、它比什么都刚强,一座大山它都咬得通、咬得穿!

    彭梯玛笑了,他说:“这里还有个传说哩,你想不想知道?”

    我咋不想知道呢?我便双手托腮、竖起耳朵,赶紧做出一副虔诚状。可是流水声实在太响了,我们说话的时候只得放开喉咙放肆地吼,那样子就像在吵架,要不然对方就听不见。

    彭梯玛说早在远古时候,天地间涨了齐天大水,世界汪洋一片。那时候人种快没了。有一天,祖师梯玛来到了这里,恰好佛祖爷也来到了这里,两人便一同站在白河岸边,望着洪水久久浩叹。可祖师梯玛只重视生,佛祖爷只重视死,两人因师法不同、观点相左,也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了。

    眼见洪水滚滚、越来越大,不仅淹没了田园,还淹没了村庄,祖师梯玛这就将草鞋脱下立马化作一只铁船,吹起牛角号开始抢救落水的人种;佛祖爷则立马把念珠变成了一座庙宇,敲着钟鼓开始超度人的亡灵。两人都想看谁抢救的人多,这就斗起了法来。最后,因无法分出胜负,两个人便打起了赌:要是佛祖爷能在鸡鸣之前于上游佛潭的红崖上将庙里所有的菩萨都雕好,那么祖师梯玛就给他当徒弟,专司打钟;反之,要是祖师梯玛能在鸡鸣之前用铁船撞通大山,让洪水顺利地通过,那么佛祖爷就去给他当徒弟,专司吹牛角。

    这一天,正好昴宿星官从白河岸边路过,但见两个仙人打这样的赌有违天理,便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不料,祖师梯玛和佛祖爷互不相让,昴宿星官不想再管闲事,便准备走人;这时,但见泛滥的洪水恣意倾泻,发白的尸体和散落的屋架正随洪水滚滚而来,他又只好改变初衷,重新回来。他可不想佛祖将来灭了梯玛这一行,也不想祖师梯玛将来灭了佛教这一行,就想从中做个和事佬了。

    昴宿星官于是飞进仙人洞,一番苦思冥想之后,也便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谓一个万全之策:叫司晨公鸡提前一个时辰打鸣。寅去卯来,雄鸡开始打鸣了,天就快亮了,这时佛祖雕的菩萨才刚刚雕好一半,祖师梯玛才刚刚打通大半座山。眼见都不能按时完工,两个仙人就悄悄地溜走了,连个照面也没敢打。之后洪水咬通了卯洞,一泻千里,田园和村庄又露了出来,梯玛和菩萨这才得以在白河岸边流传下来。

    我不相信,我感觉很好笑。彭梯玛就说:“我几时带你到上游的佛潭去,你就相信了。”

    佛潭,我哥哥、我父母、我姐姐都曾去过,那里离两河口并不太远,坐船上溯一两天就能到,而我依然不敢相信有这么一个传说。

    彭梯玛说,无论真假,我们暂且都不去管它,但民间里却有这样一个传说——传说卯洞没打通,佛潭没圆功,佛爷没来吹牛角,梯玛也没去打钟!那时正值卯时,所以这个洞就叫卯洞了。

    我不置可否,因为这洞机关重重、深不可测。那时,我的思想依然在飞,灵魂也在飞,也不知为什么,我忽然间开窍了。

    彭梯玛说:“哈哈,你终于开了天眼了!”

    “开了天眼?开什么天眼啊?”我依然懵懂地问。

    “天机不可泄漏!”彭梯玛捻须而笑。

    “你老要是不说,我就不和你嗨了!”我又傻气地说道。

    “那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你要是说出来了,那就不灵了。”他又严正地道。

    我点了点头。

    他说:“将来啊,你一定是这白河边上最最了不起的梯玛!”

    “梯玛?”我摸了摸后脑壳,简直莫名其妙,“现在不是不许有梯玛了嘛!”我深表怀疑。

    “将来会有的!”他说。

    3

    说来也怪,那天我居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生出了一对翅膀,我飞呀飞呀,就飞到了卯洞。正好,黑白巫师在仙人洞口等我,他又准备带我去看热闹。毕竟他是巫师,谁也不敢招惹,我们这些梦生子只得老老实实地奉命行事。而一见到他,我第一句话就问:“这大白天的,你又要带我去看什么热闹了?”

    “随你的便!你喜欢看什么热闹就去看什么热闹!”

    你讲有这可能吗?可我傻乎乎地居然相信了。我说:“那好,我们就去看彭二愣的热闹!”因为彭二愣老是侮辱我、威胁我,甚至还出卖过我姐!哼,他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呢!有次他惹恼了我,我就曾警告他说:“彭二愣,你不要再喊我哈宝儿、哈宝卵,你要是再敢这么喊我,招呼老子几时要了你的狗命!不信你就试试看!”

    “好啊!你狗日的还真以为你是个梦生子啊,想看老子的热闹?呸!”彭二愣居然还呸我道,“就算你真是个梦生子,你又有什么了不起?老子现在就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老子连阎王老子都不怕,难道还会怕你个哈宝卵?你连个鸟毛都还没长齐呢,就敢跟老子讲狠?好,叫你爹来!”

    那天,真是气死我了,羞得我简直无地自容,我就想去复仇了!想不到这机会说来就来了。那天,我和黑白巫师等在卯洞上空,就等彭二愣一行放的木排随水漂来,我好去看他的热闹。

    那天,白河涨了大水,刚好能够放大排。这大排还是彭二愣亲自来掌舵的,一有困难他就以身作则、亲自带头,他不愧为一个好队长。但是,他这人也有个致命的弱点或者说毛病,就是爱打小报告,老爱告别人的黑状,这种人我可一点不喜欢。

    然而,不待我深想,彭二愣驾着木排就冲了下来。老远老远,只见他一时立在排头,一时立在排尾,就这么随水颠簸着、上下起伏着、左右摇摆着,似乎一点也不畏惧、胆怯,就仿佛一个胆大包天、无孔不入的水鬼,敞开喉咙还在放声地吼唱:

    为姐扎起一扇排,顺着白河漂下来;

    要穿卯洞不怕死,要恋姐姐不怕骇!

    刚唱完,他们就开始飚滩了。一入卯洞,下面就是乱岩窠,不熟悉水道的人就会走错下水道,一旦走错那么他放的木排就会被打烂。那个时候,木排不是扎进水底的乱石窠卡住了出不来;要不就是一头飚下去撞到悬崖上,撞得排毁人亡。但是这几关他们都顺利地通过了,虽然洞里依旧漆黑如墨,然而航行的水道却没有一点改变,因此不用照明只听流水声或者仅凭感觉就可以对准下水道。事实上只要通过了这道鬼门关,就等于闯过了最危险的地段,前面就是一马平川。

    这天明溪那边却下起了一场特大暴雨,卯洞的出口又正好对准明溪的出口,因此两河交汇之处就更是惊涛骇浪、恶浪滔天,而且洞口之下还车起了一个个巨大的漩涡。这漩涡就跟漏斗一般,一个连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一下子就把他们的大排给车了进去。

    天啦!倏地一下,那个大排就闯进了大水里。几个汉子惊叫着赶紧跳水,只有彭二愣还想挽救木排,依然没有跳。

    好!见时机已到,突然一只大手伸过去,顺势就将彭二愣的头往水底下使劲地按,一直按着不让他出来……我也没有提醒他,我只想看他的热闹。最后到了下游离卯洞十余里的镇子边,他的头又才浮出水面。

    他早就断气了,已是一脸苍白如纸。可我望着他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毕竟他与我无冤无仇,他只是不招人待见、不招人喜欢罢了。我便让他随水多漂流了一会儿,一直漂到了下游的笔架山,才想起去报信。

    最后,半阳坡的人在浦石的一处回水湾找到了他——他被埋进河沙里,待水一缩、一消,这才露出一条苍白的腿来。

    这自然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当时,我醒过来后就对着彭梯玛大声叫喊:“不好了!不好了!我梦见彭二愣死了!彭二愣被大水冲走了!”

    “这……这是真的吗?”彭梯玛一听居然吓了一跳。

    我说:“我骗哪个也不会骗你老呀!”

    彭梯玛便连羊也不放了,立即赶回半阳坡去报信。

    半个月后,半阳坡又开了个追悼会,我父母和我哥哥都去参加了,我没有去,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梦见彭二愣死的事了。

    我是个梦生子的消息于是不胫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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