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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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年关到了,李幺妹把她父亲李运诚从乌宿渡也接到了两河口。其实是我亲自去接的。李运诚这时已不再摆渡了,让位给了他儿子。

    李幺妹接她父亲来的理由是吃刨膛,这其实借口,她的真实目的是想让她父亲也来两河口长住,因为这里已经成了老人们的乐园。让我为难的是,李运诚是我真正的岳父,我却不能够叫他岳父,想起来心里都觉得难受。

    吃刨膛是杀年猪的时候祭祖团族,请的大都是家族里德高望重的人和最重要的亲戚,也叫血食,为的是让家神们一起来“舔血”,有着远古遗风。在过去,不管谁家杀年猪都只叫杀神猪。杀了神猪以后,第一要祭八部大神,第二要祭家先,当然有的也敬灶神、敬土地神、敬梅嫦女神的,各取所需而已。

    每年,我家至少都要养两头猪,有时候也养三四头、五六头,其中两头留下来做腊肉自己吃,另外的卖掉换作油盐钱,或者盘小孩子去读书。我只是不明白,我们土家人过年为何总要比汉人提早一天?

    彭梯玛说,这颇有讲究。传说“年”是一种凶猛的动物,每到岁末就会出来害人。有一年,正值腊月二十三,八部大神带领族人去赶仗,打了一只小年,大家都围拢来吃,就叫过小年;除夕前一天,又打得一只大年,大家又围拢来吃,就叫过大年;不想正月十四那天,又打了一只,大家又围拢来吃,就叫过尾巴年。我们土家人过年总是比汉人早一天,就是这么个道理。

    我还是不明白,如果真如彭梯玛所言,“年”是一种凶猛的动物,会出来害人,那我父亲为何又叫“田大年”呢?况且小孩子们年年最盼的就是过年,这难道不蹊跷吗?

    话音未落,穆少叶和李运诚就立马站起来反对。李运诚说,那是因为明朝嘉靖年间,倭寇犯我东南海疆,皇帝下诏,要求土兵定期到达,协剿倭寇,误期当斩。时值年关,为了不耽误战期,能让土兵们过上最后一个团圆年,也便提早一天过年。后来,土兵将士奋勇杀敌,一连打了几个大胜仗,建了“东南战功第一”,从此改变了整个东南战局,清除了倭寇。为了纪念这个伟大胜利,毕兹卡人便提早一天过年。

    除了杀年猪、吃刨膛外,事实上腊月里还要推豆腐、做团馓、打阳尘、写家龛,一个腊月都忙忙碌碌的,不得清闲。写家龛还是汉文化传入以后的事,因为土家族有语言无文字,全靠各自的记忆和梯玛来传承。在这几个老人中,除了我父亲之外就只有我舅舅识点文墨。纸笔我都买来了,写家龛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我舅舅穆少叶身上。先前都是我父亲来写,现在穆少叶无事可做成了闲人,也就把这活儿揽了下来。

    穆少叶说,过去写的家龛都是“天地君亲师位”,推翻了皇帝以后就改成了“天地国亲师位”,而且牌位两边还要写上自家姓氏的堂号。比如说,我们田姓人的堂号叫做“紫荆堂”,写的就是“紫荆堂上历代祖先、是吾宗支普同供养”,有的还写上九天司命、太乙府君,等等,似乎与各自的家族有关。

    舅舅说写家龛也颇有讲究,里面还有着比较严格的程序与规定呢。具体来说,一是天字的天平不能偏西,第一横要平直,表示上天对人是公平的,而且天字的一撇不能比捺长,偏西就是偏向了死人的极乐世界。

    这是真的吗?我不禁摇起头来。我想不明白,为啥有的人当官有的人就不能当官?为啥有的人早死有的人就不早死?难道不都是生灵、不都是人吗?为何就有贵贱之分与长寿之别呢?

    穆少叶似乎也搞不懂,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的,就摸起了后脑壳,说这都是命,半点不由人的!

    “那你的命呢?”我杵了他一句。

    “我的命?”穆少叶苦涩一笑,“我就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命!”

    见舅舅神色哀然、语调低沉,我就不好再追问了,免得他到时候又来骂我。毕竟,我所学的汉字大都是舅舅教给我的。

    在这几个老人中,最会玩绝活的当数李幺妹的父亲李运诚,他会“草剽羊”。那时候吃的羊肉腥臊味重,一般去不掉羊臊味,吃起来很腻人。李运诚说,这个容易。便将那只公羊牵到河边的卵石滩上,叫我先准备好一堆干稻草、一口锅。但见他寒光一闪,一刀就劈开了公羊的脚叉,然后让羊儿负痛在鹅卵石上一路奔走,直至血尽倒地为止。

    接着,李运诚就像玩杂耍一样的点燃稻草,把那羊叉起放在火上面烤。他一边烤一边来回不停地翻滚着,直到把羊的毛褪尽、皮烤黄为止,就像烤狗肉一样。然后又将羊拖到水边开膛破肚,去掉血块后,几刀就把那羊剁了开来,随即丢进锅里开始煮。他还在锅里放一把辣椒和柑子叶,这样做出来的羊肉没有一点儿羊臊味。

    先前我只要一听见羊儿“咩咩咩”的叫声,心就禁不住会痛。我觉得人真是太贪婪、太恶毒、太凶残,难怪祖先会噬血成性魂化白虎,其实这都是有道理和根源的。但是要过年了,羊肉是一道美味,人当然要去吃了。这天我便吃到了平生以来最好吃的一次山羊肉。也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居然不怕宰羊了,也不再去为宰羊而落泪。我觉得羊就是这个命,它生下来就是被别个吃的,这个命运似乎谁也改变不了。

    然而,过小年的前一天,亲家爷李运诚却想改变他闺女李幺妹的命运了。那天他酒喝高了,话就多起来,酒糟鼻上还冒出了一层热汗。他木着脸说:“云英啊,你和开明还是把婚离了吧,要想跟老幺过日子,就得一起好好地过,不要一脚踏两船!也得给自己正个名分不是?”

    “爹,您喝您的酒,您老舌根哪这么长呢?我的事您少管!”李幺妹抱着孩子一脸不屑地说。

    李运诚说:“你是我闺女!我闺女的事难道我当老子的能不管?要不是你娘死得早,老子才懒得管!”

    “可您老管又能起啥作用?”李幺妹依旧不以为然地说,“等开明出来了,我把话挑开了跟他讲,他要是不想要我,说离我就离!”

    这话也太伤我的心了。可当时有老人们在场,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很喜欢李幺妹,但是李幺妹喜欢的却是我哥,这一点我早知道。而为了田家的血脉和香火,李幺妹却把自己豁出去了。我没有那么纯粹高尚,我只想找一个女人好好地过日子,其他的事我一概不想。

    为难的是,李幺妹为我生下娃儿以后,我就不再想其他女人了。偏偏这时候亲家爷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说到时候开明回来了咋办?一旦想不开了还不搞坏场合吗?说既然你不想离,那你就得给老幺找个婆娘,让他自己去过自己的日子!

    “不行!”他话音未落,我就将酒碗猛地掷在了桌子上,一声大吼。我的声音奇大,就像在打雷,把大家都吓坏了。先前,我从没这么失态过,我想我是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我再也不是个哈宝了!

    “你小子又发什么羊癫疯了?”父亲横了我一眼,也将酒碗一掷,“你有话就讲、有屁就放,也值得这么大声吗?打炸雷啊?你当老子们都是聋子?”

    眼见着我们争吵了起来,母亲不甘落后,也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和意见:“这样也好,既然把话挑明了,老幺,你和云英就当着大家的面,给个痛快话!”

    “打死我,我也不找!”我说。

    “你不找可以,”母亲说,“可要是你哥回来了又咋办?”

    “在他!”

    我说的是气话,当时我气糊涂了,啥也不管了。一时间,大家再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一个个木着脸、沉默着,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

    其实最关键的地方不在我这里,还在李幺妹那里。那时候李幺妹依然不想和我哥哥离婚,可她又总是把我当她的吹火桶、灭火器,火要灭了她就让我吹一吹,火要旺了她就叫我灭一灭。更可笑的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角色,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这件事也便没有一下子解决掉,因为我正在气头上,谁的话我也不听。我想,就算我不在气头上,其结果也是一样。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再找了,我说:“只要哥哥没回来,嫂子就由我负责!”我一锤定音。

    那时候我叫李云英从来不叫李幺妹,一出口就是嫂子嫂子的。我说嫂子,我要去看“卯洞”了,李幺妹就说,我晓得了晓得了。那些日子我过的怪卵有滋味,心儿痒痒的舒坦得很。

    但是李幺妹却哭开了,她年饭都没吃完就一骨碌地冲了出去,害得我一夜好找。

    那个年没过好其实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那时候,像我父亲一样被辞退的人都陆陆续续恢复了工作和待遇,母亲就想让我父亲上城去活动活动,看能不能也解决解决这历史遗留问题。想不到父亲一听就火了,竟将碗一摔,喝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老子不会去求人,永远也不会!”

    “哼,你一辈子不求人又咋样?还不是照样修地球成天找气受?”母亲得理不饶人,竟然回敬起来,“这几十年我们跟你受的闲气还少吗?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死脑筋一根?现在连土匪都有补贴,你居然连个土匪都不如!”

    话音未落,大伯和李运诚的脸就兀自沉了下去。母亲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过分了,于是沉默下来。

    父亲这就挂不住脸了,又开始大发雷霆:“老子就是修地球成天找气受,也不去求人!老子就是不想再去找气受!你不要说什么土匪不土匪,你爹的历史也不光荣,要说土匪他才是最大的土匪!”

    “吃饭就吃饭,还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吗?”大伯也发起脾气来,他的嗓门奇高,说,“你们两口子的事不要扯到我们头上!我们就是当过土匪又咋的?国民党过去不是叫红军赤匪?共产党过去不是叫国军白匪?成者为王败则寇,这天下是哪个的,哪个就不是匪!”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嘛!”彭梯玛就当起了和事佬,“像我这样的人过去几多受尊重,但是改朝换代破了四旧,还不是照样被打倒吗?再说,连上神龛的孔老二都能打倒,我们又算老几?匪不匪的,大家都得过年吃饭不是?来来来,喝酒喝酒!”

    我知道,父亲也不是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只是害怕再去提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无疑是去揭他心灵上那块厚厚的伤疤。父亲其实是不想与尚保印、王哲亮等人再打照面,他总以为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是过得再寒酸、再清贫,自己这辈子也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做人!父亲从来就没昧过良心坏过人格!仅凭这一点,父亲就觉得自己活得自在、舒坦——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后悔可言——人生不就如一台戏,上台唱罢就该退场吗?父亲是不想老是站在台上唱大花脸——他再也丢不起那个人、现不起那个眼!

    再说人不求人一般高,父亲就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和原则去行事,他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去求别人。那时候挂在父亲嘴上的一句口头禅就是:“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我只是不明白,那些作孽的人为何如今都还好好地活着呢?难道说老天爷真是青光眼?还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我想有时候人不能活得太混沌、太糊涂,更不能活得太较真了。

    不料舅舅穆少叶竟然不解风情地站出来帮腔道:“大年不去我替他去!”

    “你少管卵闲事!”父亲又是霹雳一声,“你先管好你自己的鸟事!你不多嘴哪个不会当你是哑巴!”

    屋子里的空气又倏地一下凝重起来……

    2

    舅舅穆少叶最终还是瞒着我父亲上城了,他是带着我母亲的嘱托去的。那天我也去了,但我和舅舅走的不是同一条道——他走他的阳间道,我过我的阴间桥。也就是说,我又做起了梦。

    已是腊月底了,天上飘起了雪花,大地一片银白。回县城的路封冻了,有一辆班车快到县城时,不敢下坡,就停在了半山坡上。眼见天快黑尽,想要立马回家的人就鼓动司机开车,说什么轮胎上了链子就不怕打滑了。

    那天已是腊月二十四,哪个不想早一点回家去过一个团圆年呢?可是黑白巫师要我这个梦生子去看热闹,我不能不去,这是我的职责,我不能失职,不然我也得挨罚。而且我第一次遇到了其他梦生子,我也深感好奇。那时候我们围在一起,见那辆班车一下滚下了百十米高的深沟,几个筋斗将一车人都颠簸出来,无不感到惊异。因为这一车人死的死、伤的伤,一共死伤了三十九个。有的被压扁了,就像一张烙饼,薄薄地贴在地面上。

    真是惨不忍睹!

    事实上这些人被抬出来时还发现有一名女军官,她正是尚保印的大女儿。尚保印闻讯赶来了,他看上去一下苍老了许多。当时他的局长职务刚被撤掉,因为心情不佳就把大女儿叫了回来。

    我一直都在猜想,要是尚保印不叫大女儿回家,兴许就不会出这场车祸了。他这是咎由自取——完全是他自己造的孽,全然怪不得别人。

    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那个做了营级干部的女军人此时已是一脸苍白,她的头被压破了,脸也被压变了形,但从那满是血污的军装上,尚保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女儿。

    “我的儿呀!我的儿呀!”尚保印大叫一声,他一个踉跄栽倒在地,顿时人事不省。当他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家里,他女儿早已裹上了缠尸布,家里也早已搭起了灵堂,哀乐正在不断地回响,哀伤的气氛顿时笼罩了整个山城……

    我发现,舅舅穆少叶就是这时候出现在灵堂上的,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是不是也想来看热闹?看那情形显然不是,因为他一脸的坏笑,分明是在幸灾乐祸。

    我想,舅舅是不是还在记恨当年他被尚保印抓去坐牢的仇呢?果不其然,第三天,当尚保印把女儿下葬以后,穆少叶便开始实施他疯狂的报复计划了。

    那天夜里,穆少叶带着一把锄头悄然来到了墓地。我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想喊又喊不出声,因为我们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我想穆少叶一定是去掘人家的坟——我当然不希望他这样做,因为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

    然而,让我为难的是,我的灵魂看得见他,我却无法阻止他的行动。为了复仇他已经丧失理智,我只得紧紧地跟随……这时,雾渐渐大起来,迅速地凝结成了冰珠,凝固在那些枯黄的草叶上,一粒一粒,晶晶莹莹。大地一片悲凉,穆少叶挥舞着锄头,伴着夜色和星光,便开始挥洒新坟上的泥土。夜寂静得怕人,仿佛只有这沙沙的声响寒蝉一般震颤着我的耳鼓。我无法想象,此时此刻穆少叶的心情是否也如他当初在雪洞里挥洒雪白的硝粉时一样?我想他可能挖上几锄头象征象征、意思意思也就罢了,没承想他居然一直挖了下去……

    他终于看到了那具身穿绿色军装的尸体。那身军装穿戴得很整齐,脸也整过容的,不见一点伤痕。想不到的是,丧心病狂的穆少叶居然淫荡地笑起来,那笑声在夜空里久久地回荡,简直比猫头鹰的鸣叫声都要凄厉、恐怖。那声音就仿佛穿越浩渺的夜空而来,连阴界都能够听见……我想那个灵魂如果还没有走远,她一定知道自己遭到了无情的蹂躏与践踏。可是现在她什么也不知道!或者说,她不知道这个丧心病狂的人为何要这般作孽?虽然我知道,我却不能告诉她,因为她已经被黑白巫师带走,再也不归我管,我也无法帮她……

    我不忍再看,我想喊又喊不出声响,我便不停地颤抖着、痉挛着,我的天空就快要爆炸了。我想穆少叶的耳朵差不多已经聋了,他居然连那些“呜呜”叫的风声也听不见了。此时我的灵魂仿佛也被他在夜色中不停地蹂躏着、践踏着,浑身上下都是伤痕——那无形又有形的伤痕啊!

    最终,我还是醒了。一醒过来我就大叫大喊起来:“不得了了!不得了了!穆少叶在……”

    我的声音奇大,两河口的人全都听见了,可是谁也不肯说话,一个个依旧木然地发着呆,无动于衷。只有母亲气冲冲地走过来,恼恨地对我说:“你又在瞎说什么呢?你舅舅会是那样的人吗?”

    “他咋不是!他就是!就是!”我犟犟地说。

    母亲就举起手来,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我脸上,我就哭开了,因为那是母亲第一次那么当死地揍我,我都快认不出母亲来了。可是,大家依旧不肯来帮我。但见彭梯玛和我父亲轻轻地哀叹了一声,好像在说:“报应啊!报应啊!”之后便是长久地沉默,只是嘴里叼着旱烟,又不停地喷着烟雾、吐着烟圈……

    我知道,彭梯玛和我父亲内心里其实早已不再平静了,但他俩依旧装出一副平静无比的样子。也许他们的内心真的已经平静如水,因为他们早已过了而立与不惑之年,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们似乎早把这人世间的一切都看开了、看淡了。但那时,在我看来上天应该是公平的,天老爷应该是长得有眼睛的。只是天老爷不再言语,它依旧沉默着,不时地飘下一些雪花,轻盈地覆盖着人世间的脚迹……我知道,这雪花无论深浅、无论厚薄,只要它从天空飘落而下,就能够覆盖整个人间……

    这天,穆少叶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只是谁也没去理睬他,都觉得他肮脏,肮脏死了!这时河风一吹,就将他身上的僵尸味道吹了出来。更可笑的是,他依旧在那里兴高采烈地、大言不惭地说道:“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尚保印他遭报应了……”

    大家低着头依然没去理睬他,大伯和李运诚已走进里屋去,只有我父亲和彭梯玛依然蹲在那里一个劲地抽闷烟,就像两尊孤独的雕像。我说:“他们啥都晓得了!不用你说!你去死吧!”

    穆少叶愣住了。这时,父亲将烟蒂一摔,走过来又冷冷地对他说道:“你还是去自首吧!你不该再作孽了,你自会遭报应的!因为……天老爷长有眼睛!”

    穆少叶再也抬不起头来,他脸色开始变青、变赤、变白,一时间也如僵尸一般毫无血色。他禁不住颤抖起来,脚就像生了根似的,伫立在那一动不动。

    父亲依旧木着脸对他说:“老幺是个梦生子,他已经让尚保印遭到了报应!那都是天意……毕竟天意不可违!可是你呢?你不同,你不该去那么做,你已经没有了人性!因为‘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你还是去自首吧,我们谁也保不住你了!”

    那个黄昏,千山如火、残阳如血,穆少叶就这样走了,但是他没有去自首。他是沿着白河走的,只是他究竟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3

    那个年可谓是我过的最不开心的一个年了。舅舅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我想,过年不就是为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聚在一起吗?再说麻雀都还有个三十夜呢!

    可是到了年关,阎王为何还要我们梦生子去看热闹?我真是不想再做什么卵梦生子了,我都打了好几次口头报告,黑白巫师就是不肯批准。他不但不批准,还一个劲地批评我道:“告诉你个哈宝,这个地球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们只有看着他们的灵魂化为灰烟,这个世界才能够正常运转,因为天道有序,要不然阳间就要爆炸了!”

    哼!我依旧不依不饶地说:“要是把人都收去了阴间,那阴间又装得下那么多鬼魂吗?阴间难道就不会爆炸了吗?”

    “这个也用得着你管吗?”黑白巫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不无鄙夷地道,“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一个小小梦生子,又算老几?”

    是啊,见他这么一说,我羞愧难当,再也无话可说。

    不说也罢!

    事实上我们这一家子,如今老的老、小的小,大家依然还在担心田家的香火,都希望李幺妹能够为田家再多生几个小孩,多添一点人丁。他们都想好好地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对于他们来说,这无疑是一份无上的快乐。

    可是我呢?过年的时候依然没有人来给我沤脚,我只得去守年火。因而,每年的除夕之夜,我都跟着几位老人坐在火塘边一起守夜,然后一边喝酒一边唱歌……

    夜总是那么短暂又那么漫长,我们唱着歌,唱着唱着我就睡了过去。老人们依然不敢动我,怕我又随黑白巫师去看热闹了。是的,只要一进入梦乡,我的灵魂就会轻盈地飘走——黑白巫师那时都还在阴阳界等着我呢。只是他又开始埋怨起我,说我来迟了,我很恼火。

    说实话,我早就不想跟他去了,我不喜欢做梦生子,因为它好坏不分、是非不明,有时还黑白颠倒。我开始牢骚,黑白巫师就睁大了眼睛说:“好啊,只要你跟我走一遭,就可以不用再做梦生子,你敢吗?”

    “你说的可是真的?”我说。

    “我说的不是蒸的难道还是煮的不成?”黑白巫师一声冷笑,“不过,我也得实话告诉你,跟我走一遭,你不死也会脱一层皮!这个你可要想清楚,免得你到时后悔也来不及!你知道,这世上可没什么后悔药吃!”

    我哑然,因为我晓得这个祸福厉害,只得赶紧讨好:“那我不做梦生子,只做个梯玛,难道不成吗?那样,我不也照样可以周游阴阳两界吗?”

    “哼,你想做个梯玛难道不简单?”黑白巫师一脸讪笑,“只要你看看你师傅的热闹,就可以了!你敢吗?”

    我不敢!我想这也许就是一个人的命,谁又能抗拒得了?

    到目前为止,我已记不清楚自己看了多少人的热闹,我也不再为梦境成真而伤心。我想,这也许只是天地间的一个轮回、一出循环往复而已,这世上的灵魂原本就只有那么多,所以所有的原罪都得有人去承担——灵魂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罢了。但我想不通阎王为何总是勾错人呢?那些作恶多端的人他为何不去勾,偏偏还让他们逍逍遥遥、快快活活地生活在这个世上?难道阎王也有喝醉酒、犯起糊涂的时候?

    那些混沌的夜晚或者说子夜,我甚至还在怀疑,玉帝老儿是不是故意让阎王喝醉酒又去乱点鸳鸯谱?因为他在天上太冷清、太寂寞、太无聊,不让人间闹出点动静来,就觉得这世界没一点儿味道?我想应该是这样的,捉鬼放鬼的都是他!

    我正这么想的时候,我的魂魄已经悠然地飘到了白虎溪,我又望见了那只白虎。没承想,我一飘下去,白虎一口就将我的魂魄叼走了,连黑白巫师都没来得及拉我一把。这时,有人将我猛地摇醒了,说:“你还在打什么瞌睡?赶快起来守年!”

    这是父亲的声音,我感觉到了。但父亲不知道我已入梦,我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幸好彭梯玛在场,他立即为我做起了法事,骑着飞马赶往了阴间。只见他一路撒着纸钱,一路高声喊道:“白虎你要往哪里走?还不快快停下来,还我人间正义的灵魂!”

    那天我是啥时候醒来的,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我哥哥刚出狱的日子。正赶上过大年,我哥哥坐在火塘边,他傻傻地望着火苗,一阵发懵,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久之后,我们就知道了,哥哥还在想他藏的那几笔宝藏。有天他去雪洞和婆婆洞把宝藏取了出来,又悄悄带去了省城。哥哥还想一夜间暴富、成为亿万富翁。岂料哥哥的运气还是那么痞,他在省城的古玩街又一次被公安人员逮个正着,他又被判了刑。

    这自然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一个结果。只因哥哥有前科,属于重犯,这次的刑判得更重,竟判了他十五年。消息传来,父亲颓然一声长叹,他似乎已经不再指望我这个哥哥了。那一天,父亲当着我的面,又语重声长地对李幺妹说:“幺妹啊,你还是把婚离了吧,看来开明是想蹲一辈子大牢了……”

    李幺妹没有回话。

    那天我上城去看望我哥哥的时候,李幺妹也陪同我一道去了。看上去,李幺妹并没有多大忧伤,她的内心似乎早已平静了,只是我不知道,她会对我哥哥说些什么。是不是关于与我哥哥离婚的事情呢?不料,还不等我和李幺妹开口,哥哥却先开口了,他说:“你们还真当我也是傻瓜吗?我会故意傻到让公安的人也知道?卵!我是觉得生活在外面没啥意思,我只是想在里面再好好地多活几年,这里面可比外面清净多了……”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呢!一开始我自然想不通了,但是后来我想通了。也许哥哥这么做,是想让我在外面替他好好地照看李幺妹吧,因为他的心还在滴血,他不敢再去面对这个残酷而又无情的现实!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去看望我哥哥了,只是过年的时候,我会在桌子上多摆一双碗筷、一杯白酒,这是为我哥哥准备的。每当小孩子问起或者提及时,我总是哽咽地说:“我们过年你大伯也得过年啊!”每次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泪都会情不自禁地涌出来……只是那泪珠儿悬着,却怎么也不肯掉落下来……我就知道,我的心也开始变得硬了……

    而今,我站在白河岸边,望着这一河浩淼的苇荡,又想起了小时候的苇岸以及我拜寄过的石头,当然还有那些飞鸟和鸣蝉,蝴蝶和蜻蜓,以及流萤和蛙鸣。因为这些记忆或者说记忆里的东西,全都铭刻在我灵魂的最深处,就仿佛这浩淼的白河水一样,总是这么浩浩荡荡地流淌、奔腾在这条大峡谷间,一直勇往直前,永不停息……

    事实上,从那时起,我的灵魂就开始在这条河流上漂泊、在这条河岸边流浪了……我发现,自己就像一朵浅浅的浮萍,在这苇丛中小栖一会儿之后,又将随流水远去,似乎永远也没有靠岸的时候。

    我想,我的归宿也许就是大海……

    然而,更多的时候我在想象——我想象女人们也是一条河流,这条河流的源头就是母亲子宫里的羊水,男人们是一辈子也泅渡不过的。因为那片恣肆汪洋的羊水,已经把男人们彻底地淹没,也许只有当他们皈依苇丛,或是重返家园的时候,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河流、什么是真正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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