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的尽头等你-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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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食堂前的那片菜地,看到解剖教研室那排东西走向的平房依旧漆黑一片。只有教研室西头入口处的一间办公室亮着灯,像一盏航标灯领着一个沉睡的海,在初冬的夜晚显得那般寂寞和忧郁。

    “真的没人来啊。”班长颇为绝望地嘟囔了一句。不知是冷还是恐惧,她挎着我的胳膊的手又紧了紧。我没吭声,心想:都怨我们自作自受,天天去努力争先进,才落得这样的结果。因为我们很清楚目前的处境。先进班的班长、副班长,早已成为学员队领导架上弓的箭,任其把我们射进解剖室的尸体堆里。为消除大家的恐惧心理,人体解剖学开课前,队领导就三番五次在队里做动员。可开课后,效果仍不理想。大家宁可在宿舍楼前的教室里去背人体解剖学那些生涩的理论,也不愿自由组合,去解剖室里理论联系实际。那点点自由,在恐惧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班长也没去解剖室,但我能感觉到她心里不踏实,仿佛欠了别的人钱,整天担心有人追债。

    晚饭前,她找到我,动员我和她一块去解剖室上自习。

    “躲不掉啊,早晚得去。被人押着去,还不如主动点,咱俩带个头吧。”

    班长和我商量事一贯是把疑问句说成陈述句。

    “七班长都没动静呢,我们是不是再等等?”我心里直打鼓。自从第一次去解剖室见习,那些被肢解的人体零部件就塞满了我的梦。天一黑,我就害怕,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来侵袭我,过了好几天,才慢慢安静下来。

    所以,班长一张口,心里就想着往后撤了。

    “再等等吧。”我说。

    “不等了。队里催过一次,再晚咱就被动了。”班长眨么着小眼睛,用参透一切的目光盯着我。

    我用沉默坚持自己的态度。

    “你是真害怕吧?”她嘴一咧,笑了笑。

    “谁怕呀?”

    “你不怕,昨天中午怎么一块牛肉也没吃?”她低声笑着,捅了我一下。

    “牛肉的纹理和人的太像了,瞅着恶心呗。”

    “炊事班也是,明明知道新学员刚开解剖学课的时候都犯这毛病,也不调整一下伙食。上午刚进了解剖室,中午就红烧牛肉炖土豆。你可以做个红烧带鱼?要么汆丸子汤也行啊。”班长随着我说。这是她说服别人的一贯策略——先顺着来,然后再逆转。

    “你没听教导员说么,这是有意锻炼我们。”她说。

    “可我怎么听副队长说,大徐这回又捞着了呢,说他一连几天都有牛肉吃。”班长神秘地看着我,爆了一个料。大徐是我们队炊事班的班长,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人长得粗短壮实,头大脸黄,脖子还短,整个一大脑袋就端在肩上。一口大小不一的黄牙,错落有致地搭在一块,两米开外就能看到齿间的缝隙。这模样的人,在新兵连还被评为军区级的“学毛选先进分子”呢。

    “他媳妇来啦?”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徐家又来探亲的了。我们这些当兵在外的人,家乡来人看望,别管城市农村的,大家都很抬举给面子的。苏萍刚报到的时候,她姐夫来学校给她送蚊帐。那天食堂刚好吃包子,我们偷偷拿了十多个,让苏萍她姐夫带回家去。为这,班长把里面的衫衣都弄油了,肚皮给烫得通红。

    “没来。再说,他哪有什么媳妇?”班长嫌我反应慢似的晃了晃脑袋。

    “那他弄那么多牛肉干啥!送人?”我觉得这回说到点子上了,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起来,“你是说大徐贪污咱们学员的牛肉送人吗?”

    班长停顿了一下,显然我说得更离谱了。

    “他只是把剩下的回个锅,留着自己吃而已。”班长一字一句地像在纠正小学生识字。

    我没再吭声,心想:大徐吃多少和我有啥关系。他就是拿着队里的牛肉送人,有队长、教导员、副队长、副教导员管着他呢。我可不想像七班长那样,动不动就提意见,弄得大徐下不来台。队里都认可大徐的做法,就是支持他这样做。他们这些人,身经百炼,就是眼前放着坨屎也能谈笑风生地把碗里的饭吃光。我见过大徐和教导员开过这样的玩笑。

    那天我去灶上刷锅,看到教导员端了碗炸酱面蹲在葡萄架下正准备开吃。

    大徐端着饭碗走到教导员面前停下,装着很好奇地瞅了瞅她的碗,惊叫道:“哎哟,你碗里这是什么?怎么像些屎啊似的。”

    教导员起身踢了大徐一脚,大徐躲开了。又要进攻时,见我走过来便收敛了,佯装生气地用筷子敲了敲碗说:“这个大徐!”我装着没看见赶紧退回厨房,心想:大徐和教导员关系一定挺好,否则怎么敢和她开这种玩笑啊。

    “听我的没错,就这么定了。”班长说罢推着我进了食堂。

    食堂里油腻腻饭菜的香味儿,很容易让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有五花肉炒蒜苗,我最喜欢吃的菜。班长为了讨好我,让我和她同去,给我夹了好几筷子五花肉,很有一家之长要分派谁去干什么苦差事,事先犒劳一下的意思。我呢,也心甘情愿地当了俘虏。对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学生兵来说,在清汤寡水的大锅灶上难得遇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连家住市里每个月都能回家的苏萍,都能接受班长啃过肉皮和脂肪的肘子骨头,而答应班长当队里的教歌员。我吃了这么多五花肉算是占便宜了。

    丫头们气归气,也不说什么,都清楚那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班长挺特别。不知道是不是当班长的缘故,还是她骨子里先天就能抵挡诱惑。

    每回为达到目的献出自己的那份时,她总能像面对肉骨头,也能岿然不动的老狗那般神情若定。

    路上很黑,没有路灯,连只游荡觅食的猫都没有。解剖室斜对面是学员五队的一排宿舍和一排室外有棚顶的水房。现在五队的学员都在下面医院实习,那边的黑暗就将四周渲染得更加浓重,好像有个陷阱专等我们掉进去。接近五队侧面的小门时,空气中有了福尔马林药水浸泡尸体后特有的气味。那味儿虽还稀薄,却有如一把把刀锋在划着我们的神经。我紧紧攥着班长挎着我胳膊的那只手,这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我俩都在发抖。

    “早知道把苏萍、小满叫上就好了。”我说。

    “她们也得愿意来啊。你看刚才,我刚把大白褂拿出来,这个要上厕所,那个要洗衣服的,还跟你来呢?”班长说着,用力握了下我的手,像是安慰我似的,说,“咱这是骨干先行。骨干和群众总不能一样啊。”

    我心想:有啥不一样?不就是想讨队里表扬嘛。有时候班长做事流露出来的动机一目了然,傻瓜都能看明白。不过,表扬谁不喜欢?可黑咕隆咚跑到尸体堆里上自习,也太吓人吧。

    “刘楠,你将来真想干医吗?”

    我仍用沉默来对付她,我要让她知道这回我可是上了她的大当啦。

    她好像没觉得我的变化,嘴里仍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突然想到她这是害怕了。

    班长一害怕话就多,这个秘密还是苏萍发现的呢。那是报到后队里第一次搞活动,组织国庆节文艺晚会。我们班排练了小合唱。虽说小合唱不新鲜,可我们唱的是当时最流行的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的插曲。起先,苏萍说唱一首大家都没听过的英国歌《夏日里最后的玫瑰》。

    班长让苏萍先唱一遍听听,可唱到半道,班长让停了:“这可不如《排球女将》听着振奋人心,太软了。就《排球女将》吧。”苏萍不甘,班长非弄了日文让我们唱说:“艺术就是要引人注目。”

    我和班长先天不足,主动站到最后一排。我嗓门低,到了高音上不去,班长嗓门高,可没一句能唱在调儿上,显然我俩都不能离话筒太近。轮到我们上场时,录音机总卡带,副队长就去宿舍拿他自己的录音机,我们就被晾在台上。班长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我的手,嘴里还振振有词:“刘楠,第三句开头怎么唱来着?我忘了。”我看着台下全队的观众,脑子里迅速往第三句开头那儿转,因为是比着葫芦画瓢唱的,我就得从第一句往后顺:“猫恩里尼那啊代,奥尼代酷鲁,酷鲁细腻呀……”我才要告诉她是“酷鲁细腻呀”,她却说:“没事,到时候光张嘴不出声就行了。”

    接着她又担心副队长的录音机也卡带怎么办。这回我接受教训了,没理她,我总觉得下面的人都盯着我们看。那次演出队里请了校政治部的领导,队里多想给校领导留下好印象啊。我们想当先进,队里也想当先进队啊。我悄悄拉拉我左边的苏萍。苏萍竟然在众目睽睽下,非常大方地转过脸,不以为然地说:“没事,她只是害怕。”事后,我怎么琢磨都觉得苏萍说得有道理。可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呢?班长看上去挺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啊,平时都敢和教导员、队长搭肩勾背的,这样的人也有害怕的时候?

    “刘楠,五队啥时候回来啊?我听说今年实习时间比往年短了,说是以后实习时间都改成三个月。不过我觉得还是长点好,可以在下面多玩会儿,总比刚毕业就分到单位正儿八经上班强。”她又碰了碰我的胳膊。

    “现在连解剖室都不敢进,还说实习呢?”我盯着解剖教研室越来越近的大门,心里紧作一团。她却仍叨唠个不停。

    “是啊,是啊。将来工作赶上值班,尤其夜班,遇到死人,还不都是自己一个人处理,往停尸房送啊。我听我们那儿老护士讲,她值夜班的时候,死过一个老头。往停尸房送的时候,外面正电闪雷鸣下大雨。走到半道,老头突然坐起来了,吓得老护士当场倒在地上。醒来后,已经躺在科里,问这是怎么了,医生就把事情经过告诉她。原来是电线落在老头身上了,要是落在她身上,那天晚上她就和老头一起进停尸房了。看吧,哪那么多鬼,都是自己吓自己闹的。”班长说着松开紧挎着我的胳膊,直挺挺地站在解剖室的大门前。大门旁边的墙上挂着解剖教研室的牌子。班长像上战场前要对亲人告白一样,凝望了一会儿,然后猛一转身,推开门走了进去。

    教研室的门是弹簧的,可能弹簧绷得太紧了,我人还没完全跟进去,就被回返的门板给推了进去。陷入绝境的恐怖油然而生,浓重的福尔马林药水味儿像饿了多年的吸血鬼一样朝我扑来。走廊里亮着灯的那间办公室并没人出来,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走。突然,走在前面的班长停下来。我知道她一定是走到走廊中间部位——那个向两边扩出去建成的标本室。此时,她站在入口处,刚好对着那些大大小小的人体标本瓶。

    有的瓶子盛的是脑袋,有的是大腿的一个横切面,有的是一条完整的胳膊。胳膊一侧的皮肤被除掉,露出里面上过色的血管、神经。蓝色的静脉和红色的动脉缠绕在肢体上,很不受看。还有一个一米多高的大瓶子,里面盛着一个十三四岁男孩的半个身子。为了便于安放,底部是从男孩的大腿根儿锯掉的。男孩眼睛微睁着,鼻子抵在瓶壁上有点扁。男孩的头发漂浮在药水中,像一团乌黑的海藻。那个瓶子的位置比其他瓶子的位置都要高,看上去就像他在俯身注视着你。刚进门走廊的两边是办公区,走过中间部位的展览间,东边走廊的两边就是解剖室实验室和自习室。要到东边区域,必须从展台两侧的环形回廊穿过去,好像最初设计成这样,就是要让大家详细看看教研室这些年制作的标本成果。那上面还摆了从教学医院弄来的婴儿、胎儿标本,靠在贴着墙壁的展柜上。正常发育的胎儿只有一个,摆在入口处对面东墙架子的最上层。其他的都是畸形胎。恐惧会让一个人的记忆力超常发挥。我第一次来这儿见习,就记住了这些标本的摆放位置。

    我们83届护士队据说是学校最后一批高干子女队,但是没有谁是被娇生惯养的。我们这批学员中,大的十八岁,小的十六岁。父亲都是战争年代扛枪打仗的老革命,对子女要求十分严格。做子女的呢,也唯恐干得不好丢父辈人的脸。这样的一帮子女聚在一起,争强好胜就在所难免。不过,和死人打交道,远比苦、脏、累要特殊得多。

    我们队来解剖室见习,是教研室范铁进教员给讲解的。他是放射队的任课教员——一个中等身材,长着一脸络腮胡,鼻子两侧有两道通向嘴角深纹的中年男人。他两只眼睛卧在浓眉深处,像躲藏在树后,时刻盯紧猎物,有经验的猎手。他的脸刮得很干净,露出底层铁青的胡根。

    他从我们进来就没露过笑脸。所以,再怕也别指望他会动一丝怜悯心肠。

    苏萍就说:“什么范铁进呀,还不如叫‘范二铁’更贴切。”

    “干吗非得是‘二’铁啊?”班长低声问道。她对组员偶尔发泄的不满,从不在意,甚至还有鼓励之嫌。

    “‘二’在我们这儿有‘傻’的意思。”苏萍用唇形表达给她。

    大家都寸步不离地跟着“范二铁”,鸭子划水暗使劲儿地往人堆儿里扎,唯恐被挤到外圈,与那些标本瓶靠得太近。我光顾着看她俩了,一不留神就被挤到最外面。那些瓶子几乎贴在我背上。尽管我努力掩饰着恐慌,思路还是很快被乱七八糟的想法打乱了。“范二铁”见大家的眼睛并不往他介绍的标本上看,而是紧紧盯着他的脸,就觉出不对劲。他伸手把前面的学员往后一推,大声说:“后面的学员到前面来!”他的声音在沉寂的展室中显得很突兀,吓得一个年龄小的学员尖叫起来。

    “哎哟,就这点胆,还想干医!”“范二铁”为自己吓得学生尖叫有些不好意思,铁青的脸浮现出一点笑意,普通话里也多了些高密方言的腔调。

    “走,到前面去。”苏萍拉了我一下。

    到了“范二铁”跟前,顿时觉得空气都不一样了。这回,我不敢再躲闪,硬着头皮在“范二铁”的指导下,一一记住瓶子里那些让教员们引以为傲的东西。也记住苏萍像弹跳蚤一样,拨开后面学员因为紧张而不停抓搔她后背的手。

    “刘楠。”走在前面的班长突然唤了我一声。

    “我在呢。”

    可她还是回头确认了一下。我赶紧跟了几步,站在她身后。那间亮灯的办公室一直没人出来,好像我俩是常来常往的亲戚,无需兴师动众。

    班长在摸墙上的开关,寂静中我能听到她手摸在墙壁上的声响。日光灯在黑暗中突然爆出惨白的灯光,有些刺眼。

    班长走到实验室门前,才停下来:“刘楠,快点啊?”

    “灯怎么办,关吗?”我站在开关前,犹豫着是不是关上它。勤俭节约对我们那代人来说,已是渗透骨血的道德标准了。我们没有理由让空房子大亮着灯。

    “关你个头啊!后面有人来呢?”班长不愧是班长,她找到让我留着灯的理由。我嘴上称是,心里却想万一有什么事儿,逃跑的时候不至于撞到那些标本瓶上。从展览室到尸体解剖间的房门还有七八米的距离,中间有两个门。有展室的灯光映着,东面走廊里不怎么黑。可推开解剖室的房门,里面又是一片黑暗。

    尸体解剖间门前地上的两块木板是松动的,木板下面是福尔马林药水池,用来泡那些刚处理完的尸体。用“范二铁”的话说是还没有腌好的“菜”。这也是室内气味特别浓,又特别阴冷潮湿的原因。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小心地避开那两块盖着尸体池的活动木板,伸手往墙上摸了摸,啥也没有。我想象着开关的位置应该就在我摸的地方,可那儿除了冰冷湿滑的墙面什么也没有。阴寒的湿气,像池子里的魂魄,顺着我的指尖直往我身体里钻,我本能地叫了一声,一下子抱住班长。她被我猛地一抱,也条件反射地反手抱住我,不停地拿脑袋撞我的头。

    亮灯的办公室仍没有动静,也没人出来。过了一会儿,就听她小声说:“开关在那头啊。”我当然知道她说的那头是哪里,如果开关真的在里面那个门的旁边,我就得从屋内两具尸体旁边绕过去。可这段距离对我来说是多么艰难啊!这时班长已经松开我。我清楚她这个动作是让我往前冲。在她面前,身为副班长,我没有退路,我得听她指挥。我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悄声对她道:“你别跑啊,就在这儿。”我指着门内那块活动的木地板。自从进了这里头,我们的声音好像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控制了,做贼似的小声小调。

    “好。”这回她倒是干脆,身体也往屋里挪了挪,以示自己守信。我顺着那侧的墙壁,开始往里移动。就在我摸到开关,准备回过头告诉她的那一瞬,我看到她的半个身子早已斜到门外,做出时刻逃跑的样子了。

    我“啪”地拍了下开关,以示我的不满。日光灯却不配合,忽暗忽明跳了几下,才大亮起来。在日光灯忽闪的间歇,我一直盯着她。或许她知道理亏,门外那只脚又自觉地撤到屋内我指定的位置。

    “刘楠,刘楠,你没事吧?我还以为灯被他们(尸体)控制了呢?”

    她赶紧打破僵局,伸手招呼我过去。我这才看到我这侧床的那个男尸,不知什么时候往下面移动了,左边的脚离我不到半米远。我像被鬼咬了一样扑向班长。这回她勇敢接住了我,没有后退半步,我的心情又回到她背叛我之前的感觉了。

    “刘楠……”班长才要说什么,我赶紧堵住她的嘴。

    “别叫我!”

    她掐了我一下:“不叫你叫谁?”

    有人说勇敢都是在恐惧中渐渐麻木后才练成的,可我此刻敏感的像惊弓之鸟,离麻木还有十万八千里,心里满是恐惧。我俩夹着教材,紧紧相依地围着那两具尸体转了好几圈,也不敢上前近距离查看那两具解剖得露出脏器、血管神经的尸体。更不敢像张教员说的那样把手伸进去触摸各个器官。我俩离得远远的,围着床一遍遍地转着,说着些与解剖学无关紧要的话。

    “你看,那是肺,那个部位应该是膈肌的位置,膈肌痉挛就会打嗝不止。”我煞有介事地对班长解释。

    “用吓的可以止住。”她立即回答,接着又像个爱思考的学生那样提出疑问,“你说为啥吓能吓住打嗝呢?”

    “可能是心理强迫作用吧。”我胡诌道。

    “刘楠,你看这个人的肺那么黑,肯定是个烟鬼。”

    我推了她一下,提醒道:“告诉你别叫我名字,别叫我名字的!你故意的吧?你这——”我差点把“猪”字骂出来。“你忘苏萍说的,守着死人别说生者的名字啦?!”

    “你听她胡咧咧!她在医院才干了几天啊。”班长不以为然地拍了拍我的背,说,“别怕,有我呢。”

    “反正你别再叫了,万一让他们记住呢?”我不依不饶地看着她。

    “让他们记住我行了吧?”她大度地拍了拍胸膛,继而又趴我耳边,小声安慰我,“没事。咱俩头挨头睡,没准他们还搞不清楚谁是谁呢。”

    我推了她一下,可心里害怕,又赶紧挎住她的胳膊。黑肺男尸邻床的那具尸体是从中间剖开的。左侧胸肋被折到一边,露出里面灰白色的肺。张教员说健康的人死了以后,肺就是这个颜色。张教员说“范二铁”

    为了警示放射队男生少抽烟,只让他们看那个黑肺尸体标本。“看啥也不顶用!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认为吸烟才像个真正的爷儿们。”班长说着重新挽紧我的胳膊,看着那个灰肺男人的尸体。我们站在那儿待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进一步拓展的意思。至于肺叶挡着的心脏,腹腔内的肝脏、肾脏、脾啥的,谁也不想去翻开来看个究竟。

    “你说人体最大的器官是什么?”我晃了一下胳膊问道。我突然想,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题,希望她能被我问住。

    她愣了一会儿,说:“肺?”想了想,又道:“不对,是肠子?”

    “是皮肤。”我说。这回轮到我得意了。

    “记住,没准这是道选择题。”我看了她一眼。

    她怔了一下,说:“刘楠你真行,没准真被你说中呢,我得记住。我怎么一下就没想起来呢?”

    说完,又是沉默。屋子一静下来,那股难闻的味道就越发冲鼻子,就愈发容易胡思乱想。我俩似乎都觉察到这个问题,就又朝黑肺的尸体走过去。黑肺尸体是被枪毙的,有一米八左右,肌肉也很发达,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他的胳臂和大腿都很粗壮,手大脚也大,只是大半个脑袋没有了,只有小半个碗口的颅底露在外面。他身上还有一个器官比那个灰肺男人要粗壮些,但是我俩好像有意忽略了。

    我所说的那个器官就是黑肺男人的生殖器。有人说,像我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整天想的都是腿以下的事儿。我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是怎样的,反正自从看过男尸的那物件,我再见到跟前的活男人,脑子里就会浮现出那堆东西。军体课上男教员摸爬滚打教我们动作,也会让我浮想联翩,心想夹在那儿碍不碍事呢?一定不会好受。所以,那天我俩进了尸体室后,最为关注的东西,我想还是它。

    一个小时过去后,仍没人来。虽说高度紧张,但我俩并不觉得有多累。

    可是我们脚上因为爱美而领的小号鞋,这会儿却钻心般疼。“今晚上看样子就咱俩啦。”班长说罢,走到东墙角,把那儿放着的一张桌子拖到南边的空地上,靠着它坐下来。我没敢坐,心想地板下面就是尸体池,一伸胳膊就能抓到上面的人。班长像是看透我的心思,拍了拍她跟前的地板:“这儿下面肯定没有。”我仍站在原地。

    “你总不能站一晚上吧?快点,咱坐一会儿就回去。”她又劝我。

    我往她跟前靠了靠,可她突然又爬了起来。我以为她害怕了,才想开溜,她叫住我。说坐在那儿还能看到他(尸体)耷拉下来的胳膊,让我帮她把桌子再往南边抬一抬。我们把桌子抬到离南墙根儿不足一米的地方,她便拉着我钻进桌子与南墙之间的缝隙里,盘腿坐下。

    “这样外面进来的人看不到我们,我们也看不到那两个讨厌的东西。”

    她心满意足地说。

    和她窝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有点别扭,她却大大咧咧地晃着身子,喃喃地说:“敢把领导的话当耳旁风,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们。”

    “你不是说骨干先行么,还收拾她们干啥?别的班一个都还没来呢。”

    我对自己的表现早已十分地肯定。

    她想了想:“也是啊。不管怎么说咱班还来了咱俩呢。”

    或许我老想着地板下面有尸体,总觉得屁股越来越冷,像湿了一样,就提议回队里。

    “再待一会儿。好不容易来了,就多待一会儿吧。反正咱们也适应了不是?”她拍了拍我的手。

    “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我想知道确切的时间好有个盼头。

    “九点。”她看了我一眼,表情挺严肃。这回我明白她的意图了,九点是队里开始督促学员熄灯休息的时候,在解剖室学到那个点钟,保准第二天出操前就轰动全队了。

    归队的时间定下来,我心里稍稍踏实些了。静了一会儿,她用肩膀碰了碰我:“刘楠,你说将来……”

    她突然打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看看我。这回我用力在她手上打了一下,对她犯规表示抗议。她嘿嘿笑了几声,讨好地搂紧我:“对不起,对不起,我习惯了,往后再也不叫了。你说,将来想干什么?”

    “咱学的就是这个,将来还能干什么啊?”

    “我是说,”她立起身子,“我是说……”

    “说啥?”我转向她。她那双小眼睛一眨一眨的,有点诡异。

    “你听说过导尿吗?”她悄声问。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你怎么了?干我们这行当然要学导尿啦,你不想学吗?”

    她叹了口气,好像嫌我反应太慢,没理解她的意思:“我是说你知道导尿前要准备什么吗?”

    这回我给问住了。还没学到临床课,我当然不知道导尿前要做哪些准备了。只是她学习成绩比我差那么多,都知道要准备什么,我心里有一丝不快。那一刻,我还琢磨莫非她提前咨询过,可接下来,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导尿前要刮毛。”她说完停了一下,像要看我的反应。我说刮就刮呗。

    她又说是刮那儿,我才明白过来。

    “刮毛的时候有些男的可不要脸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得不集中精力才能听到。“你刚给他消毒,还没刮呢,他就让那东西立起来。”

    她没有用医学术语“备皮”和“勃起”,而是用了老百姓都能听懂的大白话。

    “你见过?”

    “没有。”她的音量又恢复到正常,“你见过?”

    “嗯。”

    “真的?”她侧过身,碰了我一下。

    我把手举起来,朝桌子后面指了指:“那儿,两个。”

    “我是说活的。”她推了我一下,对我装傻的态度很不满。

    “见过小孩的,大人的没见过。”我把她的手从我手上拨拉下去,她的手心有好多汗渍。“我家姊妹五个都是女的。不像你,有三个哥哥。”

    她窃窃一笑。我问她笑什么,她说有哥哥也没用,总不能扒我哥的裤子吧。别看她嘴上说没有,可我从她的表情里猜测她一定看过她哥的小鸡。

    “对了,你说遇到那种不要脸的事儿怎么办?”我提醒她继续说。可她却装着没听见,突然靠到我肩膀上:“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我点点头,尽管我很想快点知道她要说啥,可是为了表示我并不好奇,就没有催她。

    “我看过我二哥的。”她说。

    “多大?”我小声问。

    她有点犹豫不定地伸出手,在我们眼前比画着她二哥那东西的长度。

    其实,她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问他二哥年龄多大的时候。但她既然那么理解了,我也不解释。她的手伸缩了几个距离,最后在十厘米左右的位置上固定下来。

    “噢,那和床上的那个好像差不多。”我说。

    她点了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你不能那么比,他是死的,我哥是活的。没准我二哥的立起来了比他的还长呢。”

    我没吭声,怕她中断内容,思绪又回到那些尸体上,就乖乖地听她继续讲。

    “你知道刮毛的时候,它起来了怎么办么?”

    我摇摇头,但怕她失望,就道:“按着刮。”

    “那可不行,会弄伤的。”她郑重其事地看着我,好像我头一次答错题,“那东西可不是你让它倒下就能倒下的。”

    “那怎么办?”

    她直起身子,让我把手举起来。我把手举在她面前,想象成那个物件,这时,她猛地用手弹了我的手一下:“就这样。”

    我收回被弹疼的手,觉得她有些故弄玄虚,才要反驳,却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从桌子后传过来。

    “这是谁呀?”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顿时让屋里炸了锅,我们像被当场捉奸的一对老鼠,惊声尖叫起来。令人惭愧的是,我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坐到班长腿上。本来我俩是并排坐着的,可惊恐让我顿时长了本事,不知道是平移还是升浮,一下子就跳到班长的腿上,两只胳膊还恬不知耻地紧紧搂住她的脖子。或许这就是我和班长的不同,关键时刻我吓得能跳到她身上。她却没事似的回过头,十分清醒地对来人说:“于教员好。”

    听是解剖室今年刚留校的那个美男子于辉,我的脑子才转过筋儿来。

    来见习时我没见过他。但据见过他的丫头们说,他可是帅呆啦!那惊讶劲儿,不亚于在坟堆里看到一朵盛开的玫瑰。教研室除了严肃起来也像在笑的胖女人张教员外,其他教员都是已婚中年男,长得奇形怪状不说,行踪亦十分诡秘。“范二铁”虽然长得也不算难看,但是离姑娘们心目中的理想型男自然有很大差距。现在,这儿有了这样一位年轻英俊的帅哥,那股腐烂不堪的尸味中就多了些诡异的诱惑和魅力。

    我认为班长也是没见过的,但她能在这种时候分辨出来人是他,不得不让人佩服。我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虽说考了九十八分,可我此刻首先想到的还是鬼。转过筋来的我很快就有种说不出的羞愧感,就像一个女人在钟情的男人面前丢了丑,我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感觉。

    “怕吓着你们,才小声叫的。可是你看,还是吓到你们了。”他隔着桌子,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用了一副观赏什么东西似的表情。

    “没有,没有。”班长羞答答扭着身子站起来,“我们刚才在讨论问题,精力太集中了,也没听到您来。”

    班长说这话时,我臊得脸都快爆掉了。他要是听到我们刚才说的啥,班长还这样说,不成了睁眼说瞎话了!班长起来的有些突然,我被随之而来的力量给推到地板上。这时,我看他飞快地瞅了我一眼。准确地说,是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

    “快熄灯了。”他说这话时,方才温柔和蔼的表情不见了,一种莫名的冰冷从他脸上显现出来。

    “没事,没事。我们队为鼓励大家到这儿来自习,推迟熄灯半小时了。”

    班长和我隔着桌子站在他面前,就像上课调皮被逮到的坏学生。

    他向空荡荡的房子里扫了两眼,嘴角往边上一撇,有点嘲讽地说:“好像效果一般啊。”

    “所以,我们……”班长说到这儿,一定也想到我们方才聊到的事情,就赶紧去拖桌子,要把它恢复到原位。可能心虚,我俩手脚就有些慌乱。

    这时,他突然插到我们中间,一下子把桌子抄起来,放到东边的拐角处。

    他突然爆发出来的动作,真是帅呆了。

    “所以骨干先行啊,我们就来这儿……”班长手刚腾出来,嘴又跟上了,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讲完。

    “来这儿聊天?”他打断班长的话,转过身来。

    “没有,没有。”班长朝他摇晃着两手,又拉了我一下,让我也赶紧表态。可我不知道怎么了,反应特别慢。就像小时候干了坏事被父亲逮到,脑袋里一片空白。

    “刚才我们还在讲,这是肺,肺下面是心脏。”班长走到那个黑肺的男尸跟前,一边指着器官的部位,一边继续跟他狡辩。见他不吭声,班长就转向我,嘴上却仍在对他说:“真的,不信你问刘楠,她可是我们队学习最好的。”

    我没想到班长临危转移视线,更清楚他一语不发,是没解除对我们的怀疑。我几步走到班长站在的那具尸体跟前,俯下身去,下手翻开左侧的肺叶,朝着他的方向说:“你看,这是左侧的两叶肺。”接着,我又翻开右侧的肺叶,像教员讲解一样对他说:“这是右侧的,有三叶肺。胸腔与腹腔之间是膈肌,也就是这个部位。”我用手挑起膈肌,看着班长。

    我不知道因为害羞还是怎么的,一直不敢和他对视。

    “刘楠,你……没戴手套。”

    班长捂着嘴,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瞪着我。她后面的四个字尽管像蚊子哼哼,于我来说却如惊雷一般。我霍地撤回手,条件反射般地去抱班长,她却一下跳到几米开外。这时,一股力量让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他,希望他能像刚才举桌子一样,再帅气一把。可他纹丝不动,倚着桌子,抱着臂看着我,又看看班长。不知道是不是距离拉开的缘故,那张英俊的脸和挺拔的身材,比方才隔着桌子还要吸引人。他已经换下白大褂,上身穿了件淡蓝色的西服,下身仍是军裤,脚上是干部们才有的三节头黑皮鞋。

    关键是他西服里面的白衬衣,开了两个纽扣,留下一块深深的V字形的空缺,露出里面白皙结实的胸肌,让人心里突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怀想。

    看到这样帅气的男人,再看看自己身上满是皱褶的白大褂、肥大的军裤、裤角下那双奇怪的小黑脚,尤其是鞋面上的猪油渍印上还粘了好多灰尘,本想这次来过这里再回去洗的,可现在什么都晚了。就在我下意识地要掩藏脚上那块污渍时,听他说:“去操作室洗洗吧。”

    “没事,没事。我们再学一会儿也行,反正已经沾手了。”班长走到我跟前,轻轻捅了我一下,我才反过神来。接着,班长又说:“于教员,要不您给我们讲讲吧,我们可是好不容易壮着胆儿才来这儿的。”这回,她倒是实话实说了。

    于辉怔了一下,抬起胳膊看了下手腕,说:“不行,一会儿我还有个约会。”

    说出“约会”两个字后,他像是表示歉意,又像找到令他得意的借口,朝我们微微笑了一下。

    我听到班长嘴里咂了两声,像是很无奈,又像是没能把心里的真情实感表达出来有些遗憾。我在操作间洗手的时候,她就在我身边一个劲儿转悠,叮嘱我洗干净。我洗了三遍时,她闻了闻,说:“不行,还得再洗洗。”

    我在洗手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想他一会儿有约会的事儿,那会是什么样的约会呢?尽管那时,我们对这类字眼已经不再敏感过度了。但像他这样大明大放地用于日常,就显得很时髦。等我达到班长的要求,洗完那只脏手时,于辉已经拿着锁站在大门口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心里还在嘀咕在桌子后面说的话,就问班长他会不会听到。她却心在别处,我又问了一次,她才说:“不会,他又不是神仙,哪有那么好的耳朵?”

    “可你看他那样,好像不怎么高兴。他要是真告到队里,说咱俩在实验室聊天,咱可麻烦了。”我心有余悸,“当初下决心到这鬼地方多不容易,结果好事没办好,表扬不指望,可别再挨个批评。”

    班长停下来,抬起头看了看夜空,莫名其妙地来了句:“刘楠,你看今晚的夜空多美啊。”

    我抬头望了望,繁星满天,一点云彩也没有。可我的心里却斑斑点点,心事重重,自然就不能像她那样完全融进这美妙的夜色里。这时,她突然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喃喃地说:“能快点毕业就好了。”

    沉默了一会儿,见我不吭声,她又道:“你不用想那么多,他不敢!”

    这回,她的声音彻底恢复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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