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的尽头等你-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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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那个年代,人们把那些不纠缠女孩子,不同女孩子开玩笑的男人称为正派男人。第二天白天,一切正常,没有被告的现象出现。刚留校工作的于辉可能怕大家总把他同年轻女孩子联系起来,没把我们去解剖室上自习的事儿告诉队里,在实验室聊天的事儿就算被他善意地给压下了。但是,晚自习回宿舍不多会儿,区队长就来敲门,让班长赶快通知各个班,说队里要开会。

    “什么事啊,区队长?”班长整理了一下胳膊上的值班班长袖标,她对这位和于辉同年留校的护士队学员,比对教导员和队长还客气。我们都配合地看着区队长。这么晚了,队里突然召集大家开会,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

    区队长犹豫了一下,她扫视了我们一眼,仿佛压低声音就不算透露秘密似的说:“张教员发火了,说实验室开了好几个晚上了,都没几个去那儿上自习的。”

    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张教员是我们队人体解剖学的任课教员。于辉是室里的技术员,是负责辅张教员完成教学任务的。为了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他一定会把我俩在实验室聊天的事情告诉张教员。要照以往,班长绝对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地说昨天晚上和我刚去过,把这桩好事公之于众,可这回她没说,想必心里也没底儿,担心于辉告诉张教员。

    “我们班长和副班长昨天晚上还去那儿上自习呢。”小满嘟囔道。

    区队长耳朵尖,本来是准备走了,又回过头看了我们一眼,停下来:“是吧?那很好啊。说实在的,这门课就得多去那儿才行。你不看光听一点印象都没有,考试很难通过的。”或许有人提醒过她说话要慢,她讲话时总是憋着嘴控制着语速,唇周的那圈浓密的汗毛就特别明显,面颊上的两条梭形肌也会鼓起来,像刚刚拔过毛的皮肤,肿得有些发亮。再加上她人长得黑,就更不好看。

    “一定是特能吃苦,特能干活,特听话,才留下的。”这几个“特”

    字就是苏萍对她的最初评价。

    “快吹哨吧。”区队长低头看了眼表,朝班长使了个眼色。

    队长连夜紧急动员,无非就是把她们都送进解剖实验室。队长又重申了人体解剖学对从事医学领域的人来说有多重要,点名让班干部带头,还把去解剖室上自习作为年终考核学习态度的一个内容。队长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直往我们六班瞟。我和班长都有点不自信,不知道是因为先进被队长盯,还是因为在解剖室聊天被暗示。

    我们班的积极性经常得到队里的肯定,卫生红旗也在其他班对我的诅咒中在我们屋连续挂了十二个星期,弄得我们生怕一觉醒来丢了红旗。

    我们班常受到队领导表扬,班长也成了队里的红人,搞得七班长和她整天乌眼鸡似的。在我们队的班长里面,七班长和我们班长争得最凶,大有一拼到底的气势。不过说实在的,也不怨她恨我们班,恨我们班长。

    我们队好多学员的父亲都比班长父亲级别高、资历老,可班长的父亲是现任警备区司令,不是退居二线的老干部。即便有的班长不比我们班长差,队领导似乎也愿意拿我们班长说事儿。可能觉得树我们班长在这帮高干子女中更具有说服力吧,但凡发现班长哪点做得不错,就立马表扬她。

    班长的父亲是个将军,将军的女儿干活、吃苦自然就与我们这些当副班长的不同,含金量就更高些。但我一点也不讨厌她,相反,我挺喜欢她的,她一点也不造作,平时大大咧咧的,从没那么多事,也没有架子。

    平心而论,她不怎么会干活,可她敢干,敢表现自己,领导来了,扫帚挥得老高,弄得满身尘土;食堂下水道口被腐烂的剩饭菜堵了,她眼睛都不眨一下,下手就去抠。单凭她这股冲劲儿、狠劲儿就让我佩服。星期天一大早,她就把队部门口弄得尘土飞扬,老远就被教导员看在眼里。

    到了周末晚点名(全队集合开会,总结一周情况)的时候,肯定又会受到表扬。“周末谁不想睡个懒觉,可人家六班长就能起那么早。为什么啊?”

    教导员一贯是先提出问题,再铿锵有力地把自己的结论甩出来,“这是种精神,一种牺牲自己、乐于为他人奉献的革命精神!”

    我们这些学员的父亲都是为革命奉献了大半辈子,在“文革”期间被打倒过的一帮人的子女。家家一大堆孩子,还都是放养长大的。经历过战争年代的父亲,看待“糖水”里长大的孩子,却觉得样样不如他战争年代的手下能力强、能吃苦。我爹常骂我“呆鹅”!意思就是脑袋笨,傻的意思,平时在家都懒得理我。我当兵走的时候,他一分钱也没给。

    我妈是群众,我爹说啥她听啥。爹说:“现在部队比过去打仗要好多少倍!裤头、袜子都给发,根本就不需要钱!”我妈不但追随,还会补充:“钱多了容易馋,馋了呢就容易懒,懒了就容易变坏。”你看,像我家这样的红色爹妈,别说走后门找关系,让我大姐给寄包五香花生米,她都立马汇报给爹:“告诉她,她在变!”我姐在信中把我爹说的话用红笔粗粗地画上线,以示警告。所以我发现在学校,你要想体现出比别人优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能吃苦,说白了,就是你得勤快才行。

    教员表扬班长周日起得早,其实我比她起得更早。因为我是副班长,打扫卫生就像副班长的天职一样。到了周日,我们屋除了万小桐,都起得挺早,也都有班长这种革命干劲和精神。因为只有这样努力,我们先进班的红旗才能保住。班长为这事和我商量过几次:“刘楠,咱只有比别人多动点脑子,多干点,干好点,才能万无一失。”

    我觉得班长说的在理。至于万小桐那厮,我也不指望她了。她就是起来也帮你干不了多少活,还给你惹麻烦。有一回,我让她负责倒垃圾,结果她把垃圾倒了个稀里哗啦,让王副队长大会小会点名批了我们班好几次。这且不说,她整天套在身上的那条喇叭裤更是危及“先进”二字的不安全因素。她在我们班个头最矮,可谁也搞不清她的身高究竟是多少。她自己说一米六,可我们觉得她顶多也就一米五五。她掩盖自己身高的方式一点也不复杂,就是把军裤改成瘦瘦的、紧包着她尖屁股的、裤角一直拖到脚面的喇叭裤,脚上是一双三分跟的灯芯绒黑布鞋。这是条令规定的高度和颜色。我们是学员,生活待遇虽然比战士好一些,军贴也长了几块钱,可管理上和战士一样,不允许烫发,不允许留披肩发,更不允许谈恋爱。

    为了拿下万小桐的喇叭裤,我们屋的人群起而攻之,大有非拿下这个堡垒的味道。

    “小桐,你不热呀?穿裙子多凉快。整天捂着个大裤子,捂出妇科病来。”苏萍说。

    万小桐听了,只是微微皱下眉头,过后照样我行我素。

    苏萍也有一条改过的军裤,不是万小桐那种喇叭裤,她改得很讲究。

    不像我改的那条,裁缝连裤线都不拆,直接把肥的地方往里一轧就凑合拉倒。苏萍的裤子是拆开后重新剪裁的,裤角放到刚及脚面,露出后面的三分跟,显得人腿长,而且挺拔。可人家苏萍为了班级荣誉着想,都能忍着,平时很少穿。

    万小桐这条喇叭裤不仅是我们班的不安全因素,也是队领导的眼中钉。为这,班长还被叫到队部谈过话,让她注意班里同学的集体进步,先进班得个个先进才行。不过,万小桐再怎么叛逆,她还是很给班长面子的。比方说,星期天早晨谁也叫不起她,但只要班长发出要叫她的动静,她就能如梦方醒地慢慢爬起来;去食堂帮厨也只有班长能指挥动她;包括去服务社为全屋出趟“公差”,去买冰糕、点心,她也能不打折扣,去就去了。唯独这裤子,不管班长怎么说,她都不愿意脱下来。

    “小桐,不是我说你,是你改得太明显啦!你看咱队谁穿这种裤子?连人家三区队的龚玲玲都不穿这种裤子。不好看,真的。不信你问苏萍她们。屁股那儿特那个,真不好看。”班长急得抓耳搔腮,恨不能替那厮脱下来。万小桐“大姨妈”来了,晚上也没上自习,这会儿要开会,她提了个正要上身的喇叭裤再次遭受批判。

    “发的时候就这样,我没改啊?我真没改。”她厚着脸皮嘟囔道。

    对她这种睁眼说瞎话的做法我们领教过好多次了。苏萍气得直翻白眼,恨不能上去扇她两下子。小满和陈淑芳平时对那厮也有意见,这会儿也跟着起哄。

    “咱们和人家不一样。人家是军需部队专门定做的裤子,从美国定做的,哪像我们的啊,土老帽。”

    “你才是土老帽呢。”苏萍对小满的这一评价立即予以否定。她把手里的帽子往桌上一扔,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刘海。苏萍一向认为自己是引领我们队时尚潮流的人,比三区队的龚玲玲还要超前呢。

    “土老帽有什么不好?这是保持革命本色。别说在学校,就是在家我也不敢穿这种裤子。”小满说。

    “人家那才是真正的高干子女。”陈淑芳说。

    “你们别胡说八道,欺负人家。”班长对万小桐好像总也硬不下心肠。

    或许她的某一点和万小桐有相通之处,万小桐除了裤子的事儿死不悔改,其他的事儿基本上都顺着班长。

    万小桐的父亲是野战军的军长。家里兄弟姊妹五个,两个哥,一个姐,一个妹。不过她妈妈的儿女心似乎比我们屋其他人的要重些。她妈妈隔三岔五就给她寄吃的,而且她妈心眼也够用,生怕这事影响万小桐进步,会寄到校附属医院的东北同乡那儿,让那位医生收到再转给万小桐。这事班里的人都知道,但谁也没去队里告发过她。怕影响班级荣誉给悄悄捂着是一个方面,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到了部队后,艰苦的生活环境磨炼了我们的战友情义,谁都认为小肚鸡肠、四处告状是件很可耻的事情。万小桐从不把她家寄来的东西给我们吃。有一回班长说了几句,才给大家撒了两把榛子。小满咬得心急,大牙给硌掉一块。小满发誓再也不吃她的东西,却从此也绝不放过批评万小桐的任何机会。

    万小桐对小满的挑衅虽说置之不理,尖刀般瘦削的小脸却也愁云密布。她好像知道自己今天难逃这一劫似的,站在那儿等班长发落。班长说:“小桐,要不咱俩换一换吧,我的裤子比你的长,你穿了就不用放裤腿了。”

    班长说着扯过万小桐怀里的裤子。万小桐还没想好换还是不换,就被班长缴了喇叭裤。再不乐意要开会了也没办法,只有套上班长的裤子。她们几个大有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怕她难堪,尽量不表现出来,毕竟是副班长,搞好关系也是应该的。我的日子并不比她好过多少。她是懒得不好过,我是过于勤而被队里的丫头们视为仇敌群起而攻之。因为每到打扫环境卫生的早晨,为了抢到更多的扫把,我都起得比《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还要早,就得了“天不亮”的外号。

    张教员给队里打电话的那天晚上,队里开完动员会,班里的气氛就有点紧张。队领导虽说会上没提我们聊天的事情,可我总寻思是队长给了我们面子,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班长看上去兴致勃勃,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班里的丫头可是知道我俩去过实验室的,积极性是不言而喻的。

    团小组长夏杰就先表态了。当初分房间时,夏杰本来应该和班长一屋,我带另外三个学员住南边宿舍的,可班长说我和她一个屋方便研究工作,就让我和她住北面六个人的宿舍。夏杰就说:“我要搬过来咱们不更方便工作?”“不行,那屋需要你这样的骨干,你得把她们三个管好。”班长又否定了她的诉求。

    身为另一个屋的骨干,夏杰得在那三个学员面前做出表率,就跟班长商量:“班长,你们再去的时候叫上我吧,人多不害怕。”

    “到时候咱们一块去。”我不希望对丫头们厚此薄彼。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谁不害怕啊。

    班长没有理会我的表态,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说:“那可不行。你得自己去体验,才能克服恐惧心理。将来工作的时候,大家还能喊着‘一二一’去啊?不行,不行。”

    班长当着大家的面让夏杰下不来台,她求救的眼神就投向我,眼睛里的泪都在打转儿了。

    “到时候叫你就是了。”我把夏杰拉到另一边,背对着班长。我怕班长再说她什么,我不明白班长哪根筋搭错了,平时她不这样的。这回,不知道是不是给我面子,她没吭声,低头想着什么。

    苏萍慢条斯理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抻了抻她的水蛇腰,说:“要去,就一块去呗。”

    小满也想让班长表态,让她同意我和苏萍的建议,也说:“是啊,是啊,人多了不害怕嘛。再说队里也没要求一定要单个去啊,有效果不就行了,毕竟解剖学是干这行的基础。咱们不如明天晚上就一块去。”

    “听说放射队也开课了。晚自习也是自由安排,可以去解剖室的。”

    万小桐嘟囔了一句。

    “你怎么不早说呀!嘿,我怎么没想起来呢。小桐,你跟他们说,让他们去那儿上自习,我们不就不害怕啦。”苏萍说。

    “是啊,你得利用你的优势,为咱班排忧解难。”陈淑芳偷偷朝班长做了个鬼脸。

    班长“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哪那么多忧和难,散会!”

    其实,我安慰夏杰完全是多余的。第二天,班长就带着夏杰她们去了解剖室。回来还兴奋地跟我显摆,说张教员单独给她们讲了好多内容呢。队里的丫头们也远没我想象的那样胆小,她们像夏杰一样,很快就像去服务社买牙膏肥皂那样,进退自如了。还有一些丫头不仅敢单独去解剖室,还敢把手伸进开膛破肚的尸体里拉来扯去地探究竟。张教员非常满意,笑得满脸都是菊花。

    “就该这样。你们要是常来看看他们(指尸体),和他们说说话,拉拉家常,像走亲戚那样,惦记着他们,将来你们的解剖学肯定能考好。”

    不过,说归说,可还是有个别丫头进步比较慢,我便是其中一个。

    当别人能对照尸体一一找出肌肉、血管、神经、骨骼时,我还停留在转圈观望的水平上。我不知道自己哪儿出了问题,就是不敢用手去碰那些冰冷的、散发着浓重药水味儿的尸体,更不要说把手伸到胸膛、肚子里面。我总觉得他们是有感觉的,你牵拉他的每一下他都知道。他的记忆都会沿着那些布满全身的经络传递到僵硬的肌肉、血管和神经末梢。这些未知的感觉像幽灵一样潜伏在我的大脑皮层,让我每每把手伸向他时,都提醒我将会被记忆,被这些僵硬的、散发着药味儿的尸体所记忆。我的胆怯让屋里的丫头们幸灾乐祸,她们故意大声在我身边交流着触摸尸体的种种感觉,连平时很少参与这类交流的万小桐也在一旁挑衅我。

    “那大腿的肌肉结实啊,真他妈的像五香牛肉。他要是活着的话,踢球保证好!”

    一听她往吃的上头扯,苏萍就有点不高兴地警告道:“别往那上头比好吗?今天是星期三!”

    班长看了我一眼,没吭声。

    小满故意激苏萍:“这样更好啊,别人不敢吃,你可以多吃嘛。”

    苏萍抓起枕头砸过去:“你以为我是你呀!”

    队里的学员大部分都过了“恶心”阶段,不管白天看了什么,摸了什么,食堂改善伙食时都照吃不误。我心里不甘,虽说跟着她们一起去过几次,但效果并不好。我就想到班长,我俩是学习对子,这回我可是需要她了。我打算周六晚上,约她一块去解剖室。即便她解决不了我学习上的难题,至少可以壮我的胆,让我在那儿踏踏实实地多看一会儿。

    早上吃完饭,班长刚好要我和她去后厨倒泔水。我就说周六一起去解剖室的事儿。她怔了一下,说到时候再说。后厨空无一人,我们把炒菜锅刷干净,把涮锅水舀进泔水桶,再把大家吃剩的饭菜倒进去搅和一下,抬到厨房后门外的三轮车上。大徐站在葡萄架下,皱个眉发愣。见我和班长,大眼珠儿往上一瞭,喊了声:“六班长——”他的一只脚踏在水泥桌旁的石凳上,两只油黑的手垂在肚子前面。他叫与他级别相当的学员干部总是拖着个长腔,说是恭敬,却又有点把玩的讽刺意味。

    “到。”班长在大徐面前的新兵姿态一贯很好,大徐对她似乎也高看一眼。这从他给我们桌饭菜的质量就能看出来。为这,开大会的时候,七班长给大徐提过意见。七班长回避了我们桌饭菜的丰盛,她只是说每次周五队里会餐,她们桌的烧鸡总是没有腿和翅膀。大徐眼睛都不抬一下,气匀心定地说:“吃大锅饭得有肚量,俺们给谁都是一样的。人家六班的同学经常帮着炊事班做好事儿,都从没有特殊照顾一回。人家来帮厨也从来不拿炊事班的东西(指吃的东西)。作为军人(‘银’音)就应该宽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能太计较的。”七班长自讨没趣,闷了个大红脸。班长指指脑袋,对我说:“老七这个人有时候就是这儿不够用。”

    “啥事,徐班长?”班长走到大徐跟前。

    “你……你去菜园子摘几个大头菜,中午要用。”他说。

    六班长眨么了下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听错啊!我让你两个去摘菜。今门儿(今天)市集,小王买豆腐还没回来。你们去吧,弄它十来个就够了。”大徐有些尴尬地朝我们笑了笑。前些日子他刚宣布了不让学员去菜地,现在又让去摘菜,就有点不好意思。

    班长看了眼手表,说:“还有半个小时,来得及。咱让苏萍帮咱们把书包先带到教室去。”说着,交代回去的学员转告苏萍,这边就拿上筐,拉着我去了菜地。

    如果不是一会儿还要上课,我们肯定会在那儿玩一阵子的。在散发着干粪臭味儿、泥土腥味儿的菜地里穿行,会很放松,心底那些久违的天真烂漫也会情不自禁地流淌出来。在这里待着,那些军事条例、空洞的说教、死板的规范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会被冻结在大脑皮层最边缘的地方。在大葱、水萝卜、西红柿、黄瓜、豆荚的世界里,你也成了它们中的一个物种。你的脚像根一样,可以朝着泥土的任何一个地方伸延。

    你的脑袋可以像藤蔓、叶子一样,去追逐阳光,随意摆动。不用抬头挺胸,两眼目视前方。不用两臂前后甩动,前臂手腕向内侧弯曲不超过纽扣中线,高度控制在第四、五粒纽扣之间,以七十五公分的步幅行进。教导员第一次参加我们班务会的时候,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那时虽然知道这目标离我们很遥远,但源源不断地灌输,却让我们对传统观念有着压倒性地顺从。可在这儿,你的神经、你的血管、你的思维,会被这些绿的、黄的、红的、紫的、青的蔬菜弥盖了。你想做的就是一株简单的、与泥土相依的生命。

    “今天要是没课就好了。”班长把最后一棵大头菜扔进筐里,眼睛就往西红柿大棚那儿瞄。为了今年吃上新鲜西红柿,队里奖励了炊事班一点钱,大徐就建了个塑料大棚。

    “走吧,一会儿迟到了。”我可不想迟到,上课了还有学员没来,教员肯定不高兴。到时候因为迟到再少给你打几分,多不划算啊。

    “刘楠,你看那边的柿子,都红啦。”班长仍不死心。

    “红的早摘光了。前天刚吃的,你忘啦?”我拖着菜筐就往地头走,她却像被鬼抓了似的朝西红柿地走。

    “你看那儿,这些柿子摘回去捂一捂,要不了几天就红啦。”她的脚已经插进西红柿秧子里。

    “放哪儿捂啊?”我下意识地往食堂那边看了看,催她快点,“要是大徐发现了多不好,人家对咱那么信任。宿舍那点地方,你往哪儿搁?很快会被她们发现的,到时候你怎么解释?”

    “这不用你管,给我看着点人就行。”班长下手了。我听到那些柿子被她从秧子上扯下来的声音。很快,空气里就弥漫了西红柿秧子断裂处散发的特有清香味儿。

    班长把摘下的十一个西红柿全部塞到仓库我俩的军用棉鞋里。我真担心那些西红柿会烂在里面。班长却像只孵过蛋、有经验的老母鸡,有把握地说:“放心吧,保准和自然红的一样好吃。”

    藏好赃物,我基本上就不去仓库了。一来怕被人盯上,二来想那么青的柿子,少说也得捂个五六天才能红吧。只是我很难想象从棉鞋里掏出来的西红柿是个啥味道。我更多的心思还在怎么去解剖室,突破一一辨认人体结构的恐惧心理上。

    周六晚上从食堂回来,苏萍说身上全是福尔马林味儿,换上她那条改过的筒裤,去水房洗衣服。小满和陈淑芳在下跳棋,还下了半斤“蜜三刀”的赌注。万小桐估计又去操场了。校男生足球赛举办前三周,她就嚷嚷着要一场不落地观战了。我找班长去解剖室实现我的一帮一学习计划,我知道班长自己都去过那儿好几趟了。可我找了一圈,也不见她踪影。我去夏杰屋问,夏杰眼睛瞪得老大:“她没跟你说啊?”大有班长背叛我之嫌。我就回屋问小满。小满说:“你俩干什么都一块儿,老不叫我们。你们班干部更要讲五湖四海,不要搞小团体。”我便赶紧打住,撒谎说副队长找班长有事儿。

    我在楼门前转了几圈,又问了几个外班的学员,都说没看见班长,我便作罢,一人去了解剖室。让我意外的是,刚走进解剖室大门,就听到班长的说话声。细听和班长说话的是个年轻的男人,就想到于辉,想到他敞着衬衣领,露出胸膛时的样子。平时,他给人的感觉还是挺温和的一个人,秀气十足的嘴很少大笑,只是细细的弯成一条好看的曲线。

    高挑的身材、俊朗的外表,让他在女生、女干部颇多的医学专科院校里自然被看好。他家和苏萍家一样,都在军区大院,父亲是“三八式”老干部。班长悄没声地先跑过来,让我有点不高兴。周三就跟她打过招呼了,她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就先来了呢?我在办公门口停了一下,正犹豫着是不是敲门叫她,一股与这环境气味完全不同的、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味道正从门缝里面习习飘过来。

    天啊,是西红柿!她竟把偷的西红柿拿到这儿来和他分享了!那十几个柿子里面,也就二三个红些的,恐怕全让她拿这儿来献佛了吧?

    我好像突然间明白了好多事情。细想想,周三跟她打招呼时,她似乎并没有确定下要和我来,恐怕那时她就已经打算好了。偷西红柿绝不是个意外,说白了,她是为他去偷的。我不清楚班长是从什么时候把心思转到他身上的,但不会是我们一起来的那天晚上。我的心突然有种针扎样的刺痛,我想到被于教员“捉奸”时莫名产生的那种羞愧。原来爱在我心里渐渐泛起时,班长那边已经有行动了。

    我径自朝里面走去。我想班长肯定不愿意让我知道她独自来了这儿,看来再好的朋友之间也是有秘密的,也有一道看不见的距离存在,这个距离就是我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有的小秘密,我知道不必去叫她了。

    她在爱上他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站在了他的后面。此刻,她心里只有那个叫于辉的男人。

    被这“秘密”遗弃的第一感,就是突然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孤独。

    刚走到展览室的入口,恐惧就像黑夜般包拢过来。我情不自禁地朝那个半身男孩的方向看了一眼,却险些叫出声来。那个半身男孩的尸体不见了。我的喉咙被突然冒出来的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此时,我满脑子都被那个半身男孩占据着。我鼓足勇气再次转向那个瓶子,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结果瓶子还是空的,只留下大半瓶的福尔马林液体。

    我有点害怕,慢慢退回走廊,不知不觉就靠近了那间办公室的门。我突然很想知道里面除了班长和于教员是不是还有别人。没准我误会她了?

    我真希望里面还有别人啊。

    门虚掩着。顺着门缝朝里瞧瞧,刚好看到倚在桌子一侧的班长。坐在桌后的于辉,正笑吟吟地拿着半个西红柿,边吃边和她聊着些什么。

    他吃得很慢,我看到那红色的嘴唇与西红柿的颜色差不多。享受着爱慕他的人送来的东西,他一定很幸福吧?班长没有吃,她背对着我。不过,从她肩膀一高一低的站姿看,她很放松,也很享受。这种放松说明她和于辉之间的熟稔程度。我琢磨着是进还是退,就听到大门外,有来上自习学员的说话声。我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朝里走。

    周六晚上来解剖室自习的学员并不多,好不容易有一个自由的夜晚,大部分人都待在宿舍。我想班长选择这一天,也是事先计划好的,要不然她就是知道于辉今天晚上在这儿。可是,谁告诉她于辉今晚在这儿呢?

    我在爱情的怀想中,进了那间药水味十足的解剖室。我发现,我一点也不害怕了。我不知道不害怕是不是因为有更好奇的东西占据着我的心。

    那个恐怖的半身男孩也像潮水一样从我的脑海里隐退了。我总是想着办公室里的班长和那个男人,比较着我和她不一样的解剖学意义上的处境。

    此刻,她面对的是一个活色生香的英俊男人,而我面对的是药水刺鼻的黑肺男尸。班长和他眉目传情,情意绵绵,我只能看着他被药水腌得僵紫的尸肉。我以往的恐惧也因为她的突然背离,不知道藏到了哪里。我第一次能如此平静地正视那个黑肺的男尸。我甚至在想,如果他活着,该是个怎么样的男人呢?

    看不出他的年龄,从他身体的外形看他是个成人。他的头颅呈开放状,颅盖骨按解剖学意义锯开,展示里面灰白色的大脑沟回。他的胸腔、腹腔也都是打开的,里面完好地展示着他发育的每一部分肌体组织。他的上肢有一半的皮肤被剥离,露出里面结实的肌肉和缠绕其间的血管、神经。如果他活着,一定是个非常健壮、非常有魅力的,像影星高仓健那样的男人。可眼下,他被药水泡过的肌肉就像腌渍好的熟牛肉。他的手自然地蜷曲着,看不出死时的痛苦和恐惧。他的大腿、小腿也做了解剖学意义上的处理,露出学员需要一一辨认的结构组织。他的右腿膝盖也被剖开了,展示出膝关节内部的半月板、筋膜等结构。他被开膛破肚地躺在这儿,让一波又一波的人们拉来扯去,翻腔捣肺,识别人这种生命体的各种结构。

    站在他跟前,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情愫和仇恨在体内蔓延。我慢慢伸出手。在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并不清楚要把它具体放在何处。我只是情不自禁地想对他表示点什么,我的手落在他半掩着的肚皮上。在手的下方,我清楚地看到那个物件。我发现它今天的方向有所改变,我记得第一次和班长来这儿时,那物件是指向八点的位置,现在却朝右下,指在四点的位置上。看来,除了我和班长,也有人在关注着这个物件呢。

    接下来,我把手伸进他的肺,那个冰冷的黑肺,用手指去慢慢摸索左二右三的肺部叶片结构。我像个冷漠的杀手,又把手一点一点朝深里探去,我摸到了他的心。我停顿了一会儿。我甚至带着一点莫名的渴望,希望能发生点什么,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我的手离开他像大理石一样冰冷的心脏,又朝他的胃、他的肝、他的胆囊、他的每一寸肠子摸去。我冰冷尖细的手指在他的身体里肆意游走,像从上个世纪复苏而来的一条青蛇。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有点失控,发现此时的我竟像个虐待狂一样在侵害一个无辜的人。我把手从他黏糊糊的身体里抽出来再放进去。他不会想到死后还会被人开膛破肚,被那么多陌生的手触摸吧,包括他的生殖器。

    班长敢独自来这儿或许是因为爱情,爱情给了她胆量。她在人体解剖学课上成功地找到了一位鲜活的体验者。对她来说,只要于辉在这儿,福尔马林难闻的气味便如四月里的春风、六月里的玫瑰。她现在不想让我知道她的甜蜜,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那一高一低的得意肩膀展示的是她要独享。四周很静,我突然觉得近在咫尺的班长离我那么远,他们交谈些什么此刻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的不害怕使我不再渴求无谓的依靠和保护。人们害怕是希望得到保护,可一旦这种保护失去后,绝望会让人产生截然相反的一种骨气。我看着那个散发着福尔马林气息的男尸,就像看着自己前世的知心男友,而今生注定要以这样的方式与他相对。那一晚,我记住了一个男人身上所有的物件。

    那个周六晚上,我的手在那个陌生男人身体里的特殊感觉,在我以后的日子里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考试前的一个月,去解剖室自习的丫头们简直达到空前的程度。

    “要是早有这样的学习热情多好啊,快考试又着急了。”队长为此很是感叹,可他哪里知道队里这帮丫头的心思在哪儿啊。

    “刘楠,你知道于教员说什么吗?‘那就是个强奸犯,革命战士还怕这?’看看,他一句话就会让人从根本上铲除恐惧。张教员也是,早就该让他当我们的辅导员了。晚上有他陪着上自习,真是件幸福的事啊!”

    小满把手里的解剖学课本像甩飞盘一样甩到床上。

    “那也不耽搁你学呀?你可以天天去的么,又没人拦着你。”苏萍放下书包,又朝着镜子整了下刘海。

    “我跟刘楠说一下情况。她不是一直没有去,不知道么。你看你,我又哪惹到你了?”

    我没吭声,也不想加入她们对辅导教员的议论。于辉成为辅导员已经快一周了,可这一周我只去过一次。那天,他们围着那具灰肺尸体讲解神经组织。班长见我进来朝我挥了下手。我没理会,径自走到那具黑肺尸体旁,复习自己需要掌握的东西。或许于辉认为我一定也会凑过去听他讲的,我的这种抗拒行为,让他不经意间朝我这边看了几次。当然,我不得不承认他在那儿说话的声音对我是一种折磨。好在那天他讲解的时间不长,就去办公室接电话了。我能感觉到他一走,那伙人的学习劲头就小了很多。班长问我走不走。我说再看一会儿,她们就走了。快下课的时候,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他又走进来。

    “她们呢,都走了?”

    我没吭声,心想:反正你没指名道姓地问我,干吗非得回答啊。

    “这帮家伙。”他又叽咕了一句,走到我跟前,“复习得怎么样了?”

    “还行。”

    “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帮忙就说。”他道。

    “嗯。”这个“嗯”发出来时,我觉得嗓子眼堵得厉害,我真怕自己像只可怜兮兮、受了冷落的丑小鸭,在他面前落下泪来。我把头埋得很低,查看臂部的血管创面和走向。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可我没有勇气抬起头来与那深邃的眼神对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解剖室。

    自从于辉介入我们队解剖学的辅导,屋里的丫头们就对他的辅导有几种声音。一种是以小满为首,班长为后台的热情拥护派;一种是以苏萍为首,我、陈淑芳默认的反对派。

    “我不觉得有多好,靠那些离奇古怪的事情哗众取宠,并不是教学的根本,你得在专业上有所建树。”苏萍说。

    “不管怎么说,效果摆在那儿!他能调动起大家的学习热情。讲得再好,学生不愿意听不白搭嘛。”班长说。

    苏萍鼻子里“哼”了两声:“那也得看是什么热情。”

    还有一派是谁也不属,专和放射队足球队的一个男生泡在一起的万小桐。有人看到她和那个男生一连几个晚上都在解剖室上自习。有天晚上,苏萍忘记打热水了,万小桐竟把自己的热水壶送给她用,让一屋人不得其解。

    “管和谁在一起,总比不学强吧。”班长说。

    “现在都啥时代了?有啥大惊小怪的。他学习可好了,可以辅导我。”

    万小桐往床上一躺,衣服也没脱,就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不是有教员辅导吗?干吗让他辅导呢?于辉肯定比他强?”小满道。

    万小桐爬起来,扫视了一圈,突然乐了:“你也不想想,于辉再好,可哪能轮到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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