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的尽头等你-疼痛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天不亮我就醒了。屋里全是大蒜的味道。晚饭是白菜包子,晚自习回来饿了我们又吃了偷偷拿回来的包子。班长让我们把包子捂在被子里面,可晚自习回来,还是凉透了。班长怕我们拉肚子,一再强迫要我们吃大蒜,结果就是六个人呼出来的大蒜味儿囤积在密不透风的寝室里,都能点火做饭了。我们屋虽然是北边房间,但比北面其他的宿舍要暖和些。这是万小桐的功劳——她那个放射队足球队男生给她弄了好多电工的黑胶布,我们把窗户里外的缝隙都用它粘得严严实实。坏处就是谁要赶上闹肚子老放屁,或是食堂连着几天吃鸡蛋炒洋葱、猪肉炒洋葱,我们可就惨了,化学武器也不过如此。

    在部队食堂吃了啥,厕所里都能体现出来。这种气味在冬季更要突出些,而且它总是伴着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在黄昏时段向你不断涌来。

    这种感觉是在新兵连时产生的。每当一天的训练结束后,我都会在屋后山头,发一会儿呆。西边血红的残阳被夜幕一点点舔食干净,围墙边的杨树也成了黑黑的剪影。这时,杨树下公共厕所那边就有特殊的臭味,随着寒风一阵阵刮过来,让我觉得自己真的独立了。独立于家庭,一个人游弋在这个世界上了。

    入冬前,大徐储存了一些蔬菜,放在厨房后院的地窖里。有南瓜、地瓜、土豆,还有我们帮他一起做的西红柿罐头、黄豆酱、酱茄子、酱黄瓜、腌蒜薹、腌辣椒,以及我们队菜地所有能腌的菜,大徐的地窖里都有。只是这些菜平时很少吃,只在节假日,或某个科目考试前的周末才会有。有一回,我们去帮厨,班长想了个招儿让大徐做点西红柿汤喝,就悄悄拿了点豆面和煤灰和在一起伪装放到西红柿罐头瓶上,然后拿给大徐看。大徐的表情立马严肃起来,接过去对着窖口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又用鼻子闻了闻,脸上才浮现出一丝识破天机的微笑。

    “六班长想吃西红柿了?”大徐低声问道。

    “没,没有啊。”班长脸涨得通红,赶紧跑到一边干活去了。

    帮完厨要走时,大徐叫住我和班长,让我俩等一会儿帮他起馒头。

    起馒头是个幸福的活儿,馒头出锅时那股浓浓的面香味儿,让你立刻沦陷在一片成熟的麦浪里。我和班长进了饭堂,在餐桌前等馒头出笼。不一会儿,大徐端了热气腾腾的小盆走进来。还没到跟前,我就闻到一股西红柿特有的清香味儿。班长也闻到了,我看到她挺不好意思地朝大徐笑着说:“徐班长,你真是的。”

    大徐也不吭声,露出一嘴歪七扭八的黄牙:“喝吧,馒头自个儿拿去。”

    喝完西红柿汤,班长让我和她去服务社,我说干啥?她说给屋里的丫头们买点吃的。我说用不着吧,不就喝了点汤吗?她看了我一眼:“班长、副班长吃独食儿,不好意思。”

    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和班长这辈子到底是啥缘分。在外人眼里,我们俩的关系牢不可破。不像别的班,班长和副班长闹别扭,相互揭短啥的。这一点,我对她是绝对的信任。

    看着灰暗的天花板,仿佛看到自己的思绪正在那儿信马由缰地跑着。

    又愣了好一会儿神,觉得窗户那儿比方才亮一些了,就欠起身子,瞧了瞧头那面的班长,那儿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想到她昨天晚上把我叫到走廊,告诉我解剖室发生的事情,我突然想于辉会不会受到什么牵连,管理标本毕竟是属于技术员的活。割那东西的人一定是和他有什么过结,要么就是故意让他难堪。可是,我又想,开课的还有放射队啊,他们队是不是也在排查呢?

    我把枕头挪到靠着窗户的那头,想看看外面啥天光了。怕吵到屋里的丫头们,我只是悄悄拉开了窗帘。外面凌晨时分的青黑,让我觉得格外寒冷。只这掀起的一个小小的帘角,就闻到一股凛凛的干净空气,这让屋内混浊的气味更加不堪。我把窗户轻轻开了个缝,立时就有落叶松冰冷的清香涌进来。我打了个哆嗦,赶紧钻进被窝,打开手电看了看手表,才四点一刻。我拱出被子,重新迎向那缕松针的香气。现在去拿工具就真成了“天不亮”了。反正外面也不像深秋时那么多的树叶,打扫起来简单得多。

    纯净的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寒风在空气中横冲直撞。我能感觉到酣睡的夜正被风神揭开,梦中的角色就像棉絮一样,随着晨光的泛起慢慢散去。不知谁的鼻子抽搭了两下,接着又有翻身时床铺吱嘎的响声。

    我赶紧把窗户关上,把窗帘重新掖好。我穿上衣服,把睡前看的人体解剖学塞进大衣口袋。天亮前我不想返回宿舍,想在走廊里再复习一会儿。

    下周二就要考了,平时去解剖室时间少,我得更加努力把损失补回来。

    我清楚自己成绩好,在天赋上并不占多少优势,我只是平时能抓紧点滴时间预习、复习罢了。我起身朝门口走去,黑暗中却被一只手突然抓住,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刘楠。”是班长。她紧紧攥着她受伤的那个手指,呻吟般地对我说:“我真想哭,太疼了。”

    “你没睡啊?”我慢慢靠近她。

    “睡了一小会儿,疼醒了。”疼痛让她的声音听上去格外柔弱,这几个字她几乎是呻吟出来的。可看清我抱着大衣,她立马又警觉起来:“你干吗去?”

    “上厕所啊。”

    “上厕所你还抱着大衣?”她仍存疑虑。

    “我又不叛逃,只是睡不着,想出去看会儿书。”我小声坦白。

    班长轻轻舒了口气,忍着疼痛感叹道:“我真佩服你,刘楠。起这么早,白天你不困吗?我啊,睡一天也困。”

    “不困是假的,可有什么办法,快考试了。”我在她床边坐下来,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就问,“你有止痛药么?”

    她想了一会儿,说:“没有。”

    “要不咱们去医务室看看吧,可别感染了。”我说。

    “不用了吧,深更半夜的。”

    “要不你先陪我上厕所,然后咱出去走走怎么样?”我想带她出去走走,分散一下注意力没准会好些。

    “太冷了吧?”她有些犹豫。

    “穿大衣啊,咱们走走就不冷了。如果还不行,咱们就在走廊待一会儿。等起床号响了,我去拿条把打扫卫生,你再回班里休息。”

    班长没再吭声,开始穿衣服了。我帮她把棉袄扣子和裤带一一系好,又帮她穿上棉鞋系好鞋带。在我为她做这些的时候,她低声自嘲地笑笑:“你看啊,我都像残废人了。”

    我们俩从厕所的窗户爬出去,迎面扑来的冷空气,让我打了几个喷嚏。我们在窗户底下站了一会儿,在确定要往哪个方向走。

    “刘楠,你经常夜里出来吗?”班长用她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挎起我。

    “我又不是猫头鹰,只是今天有点怪,怎么也睡不着。”我说,“以往遇到这样的事儿,都是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是吗?”她像被我的怪异一下子吸引了,接着又问,“为什么呀?”

    “不知道。反正以往像这种突发性的失眠,总会有什么事儿发生。”

    班长看着我,像在琢磨什么事儿。突然,她惊喜地扯了我一下,小声问:“刘楠!你是不是有特异功能?”

    我瞪了她一眼:“没有,只是偶然发生过几件事,都巧合了吧。”

    “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班长追问道。显然,她不想她的疼手了。

    我想了想,发现不大好回答。因为好与不好都是相对的。

    “你举个例子说说。”她又启发我。

    “我小学二年级毕业的那年夏天,有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就跑到门前菜地里摘西红柿吃。结果没几天,我妈就带了三个上中学的姐姐搬到了城里。”说到西红柿的时候我故意看了她一眼,她回避了我的视线。

    我就接着说:“四年级放暑假的时候,我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那时候我和奶奶跟着父亲住在部队大院。一天晚上,也是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早晨,我和谁也没说,从我爸兜里翻了一块八毛五分钱坐长途公共汽车去城里找我妈,发现我妈抱着个一岁多的女孩。我妈让那个女孩叫我四姐。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特别想哭。那天晚上,我睡在我妈在外屋临时给我搭的小床板上,怎么也睡不着。没几天,我爸把我接回郊区部队的营房。一进门,发现屋里坐了位老太太,我爸让我叫老太太奶奶。”

    “真的吗?是不是真赶巧了呀?”班长的胳膊用力夹紧我,对这个话题像是挺感兴趣。

    “还有呢。高考结束后,我整天想着能去南京电子工程大学报到,想象着自己在大学的生活。一天晚上,我们班上学习最好的一个女同学来跟我告别,说她收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晚上,我失眠了,非常担心自己的通知书来不了。第二天上午快十点时,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是我大姐。我很讨厌她这一手,明明自己有钥匙,还非得把人叫起来给她开门。她却激动地一把抱住我,把手里的通知书摇得哗哗响。我当下就想自己失眠肯定有大事发生,接过她手里的纸一看,第一个字就让我差点背过气去,那是一张新兵入伍登记表。”

    “这些事可不算小哇。”班长咂了咂嘴。突然,她停下来,晃了一下我俩挽着的胳膊:“刘楠,你说这事算不算呢?”

    “什么事?”

    她像落枕了那样,活动了下脖颈,说:“于辉有对象了,是五队的。”

    我没想到她这儿还捂着泡屎呢。难怪她昨天晚上那么激动地单独把我叫出来,说解剖室的黑肺男人被人剪了阴茎。会不会那时候就想告诉我于辉有对象的事,怕我怀疑是她剪的没有说啊。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偶尔知道的。我去那儿上自习,想到他办公室问问题时听到的。”她有点沮丧。

    我能想象她在门外听到于辉和他女朋友打电话有多震惊。

    “真的吗?”我仍有点不信。

    她点点头,脸上又露出痛苦的表情,想必觉得手又疼了。

    “会不会是你听错了?他是给家里人或别的什么朋友打的?”

    “不会,他告诉我了。”她说。

    这下该我震惊了。于辉能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她,一是和她的交情很深了,他相信班长不会到校里告发他和学员谈恋爱;二是于辉也想借此让她知难而退。我就觉得于辉这个人真是挺鬼精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没意思。再说,这和你也没关系,不是你的事情。”

    她拉了我一下,继续往前走。

    我没吭声。心想:你又怎么知道和我无关呢?

    “你们家人也是,上大学有多好!我是考不上大学才当兵的。我要是考上了,我爸妈肯定会让我上大学。”

    “可我家除了我,没人接我爸的班啊。我大姐给我新兵入伍通知书的那天上午,我和她干了一仗。我不知道她怎么就认定部队比上大学好,可她是我爹妈的代言人啊。她都把登记表拿回来了,我还能怎么办?当兵走的时候,她去火车站送我,平时连个冰糕都不舍得给我买,在我要上火车时,竟追上来塞给我五块钱。我接了钱,照样没搭理她。火车开走时她冲我挥手,我看都没看她一眼。”

    “你也是,干吗那么小心眼?有个姐姐多好。”班长用她没受伤的手握了握我的手,以示安慰。“我兜里要是有五毛钱,我那些虎豹豺狼的哥哥儿们都惦着怎么抠了去。我不连一块钱都没人给嘛。”班长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楼东头拐弯的地方。楼前的杨树林在夏天里蝉鸣阵阵,此时寂静得仿佛在睡梦中。冬天太阳好的时候,这里背包绳左一条右一条的像渔网,大家争先恐后把棉胎像铁一样的被子拿出来晒它一整天,再赶到太阳落山前,把吸足了阳光的被子抱回宿舍。晚上,盖着被阳光复活的被子,睡得比哪天都香。

    人在自然的环境里,心绪很容易被它牵引,这就难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的诗篇和传奇。可是,人堆里哪里没有点事儿才叫怪。人这一生不就安住在不停的折腾中吗?人在自然中总会感叹自己的渺小,感叹造物主的伟大。可是,当人在自己的群体里,却又觉得自己了不起,处处以自己为中心。人啊,真是很难搞懂的一个物种。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忘了她跟我说的事儿。走出东面的屋山头时,风更大了。我帮她把大衣穿好。班长说还是披着吧,手胀得像要炸开一样,举着比垂下来好受些。

    我替她把大衣下摆的扣子又往上系了几个。突然,她举着受伤的手往旁边一站,说:“你看我这样像不像跳《洗衣舞》的藏族姑娘?”

    “手疼得轻点了?”一看到班长受伤的手指,我的心思又回到先前的境况来。

    “别再提手的事儿,你还怕我忘不了它啊?快看我像不像。”班长继续保持着姿势,等我表态。

    “像,像藏族的漂亮姑娘。”

    “噢嗷。”她立刻装出恶心得要吐的样子。

    “昨天下午你去解剖室了?”我问。

    她点了点头。忽而又停下来:“你不会认为是我割的吧?”

    “怎么会。”我看着她包扎的那个粗手指,心想:她就是想割恐怕也不方便。就觉得不该问她。本来,带她出来散步就是为了分散她注意力,让她忘掉疼痛。如果再往那上头扯,自己也觉得没趣。我很知趣地扯开话题,问她毕业后想干什么。

    她叹了口气:“还能干什么,当护士呗。弄好了能改个医助。”

    我们一入校就知道医助是我们护士职业前景中的一点希望。医助是医生待遇,晚上不用值班。那时在团卫生队就有医助,干久了才有可能改为军医。不过,分到团级单位、师级单位的护士本来就少,能改成医助也是其中很少的几个人。军队院校恢复招生后,分配到部队的军医都是军队医科大学大专班分下来的,就没有护士改医助这一说了。不过这些还算次要的,关键是干我们这行很难找到理想的男朋友。虽说护士队不乏漂亮的姑娘,但一听说是护士队的,那些机关干部,尤其是有点权力的处室干事、参谋就泄气了。因为护士要值夜班,有了孩子照顾不了家。

    所以他们都很现实。入校时,能提干的那点兴奋劲儿还没过,小苏就给我们强调过这一点。

    “你呢,刘楠?你将来想干什么啊?”班长在一棵大杨树下停下来。

    她依着树干,举着她受伤的指头看着我。

    “还能干啥?人在这儿呢。当初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想考到别的军校,可不足一年兵龄的只能考军区的专科学校,多好的成绩也白搭。想那么多也没用,反正人都来了,将来能顺利毕业,找个理想的男人,像别人那样生儿育女,过一辈子得了。”

    “是啊,一毕业,家里催你找对象了,单位也有人介绍,好像咱们女人一过二十就折价了,就不好找了。”

    “可不呗,组织规定的,二十三岁就算晚婚了。”我说。心想:不扯不扯的,又转到爱情话题上来了。“不过也不用着急。就像我妈说的,这女人啊,就像筐里的桃子,挑肥拣瘦各有所爱,到最后一个也不会剩下的。”

    “你妈比喻的也够可以的。为啥偏偏咱们是筐里被别人挑的?”班长说着,嘴角往上一撇。

    “我毕业就二十了,到医院干两年,业务刚刚能拿得起来,就得张罗着结婚生孩子。”

    “那也得有人要啊。你没听苏萍说嘛,她们医院那些护士可不好找对象了。连农村提干的干部宁可找县城的小学老师、工人和职员,也不愿意找咱们这样的护士。也就是一些基层连队的排长啊、副排长啊,连长还得是副的,才肯找我们这样的。”不知道是手疼的缘故,还是于辉有了对象,尽管她努力想让自己轻松起来,但仍掩饰不住内心的郁闷。

    “你将来肯定不用愁,一定能分到你爹的部队。就是分到像卫生所这样的地方,也用不着值夜班。那些男人们担心的问题,在你身上根本不会出现。”我说。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想到当初去省军区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分管我们兵站的孙干事对我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训话。孙干事和我们兵站一位80年兵谈过恋爱。

    那80年女兵也考过我们学校,但没考上。我对孙干事说的早就看好你啊,你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之类的话并不陌生。我只是对他那种干预、掌控下级军人的眼神很不舒服。

    “想什么呢?”班长用胳膊碰了碰我。

    “放心吧,你将来肯定不用给男人导尿了。”我说。

    班长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觉得班长这口气很像是为我而叹的。在队里,有好多像我这样家庭的子女,都面临我所谈到的这些问题。

    “将来我分到哪儿,我爸绝对不会管的。能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他就很知足了,何况我还能提干。”一想到这些,我的情绪也低落下来。

    “我们这一代是有理想,却又没有出路的一代。”班长说,“其实,谁心里都有梦想的,也都能为这梦想去奋斗。可现实中通往此处的途径是封死的。”

    我觉得她说得有点大,平心而论,我连自己喜欢干什么,适合干什么并不清楚。像我们这代人,从小就躲在父母的身后,被告之这个能做那个不能做,这样是错的那样是对的。我们很少去自己分析和判断。等自己有了想法的时候,才发现选择权早早就被自己放弃,交由父母了。

    所以,也怨不得任何人。我们身边的人都是这么过的。这也是我对那些从小就有远大志向的各路伟人,非常敬佩的原因之一。我曾经反复考虑过凡人和伟人之间的差距。比如,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我在想些什么?

    干什么?结果到头来,我发现我那么大的时候什么也没想过。除了上高中,那个叫陈浩明的男生让我产生过许多焦虑,做过许多设想,我妈问我想上哪所大学,我信口说出的脑子里有点印象的南京电子工程学院外,实事求是地讲,我从没考虑过自己将来要干什么。更多的时候,我的思维在大人手中牵引。我只是他们手中的一个风筝,他们希望我飘向哪儿,就会往哪个方向牵扯。

    “想分到你们那儿的医院,你可以向队里申请。我觉得队里会考虑的。到时候听说会发分配征求意见表。”她说。

    “是吗?以前可不这样的。听说命令一下来,全队列队站好,当众宣布分配命令,当天离队,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我说。

    “上次开骨干会的时候,教导员说了一嘴,说我们这届会发征求意见表。”

    “但愿如此。”我嘴上故作庆幸,心里却想,到时候征求意见,我也未必会填家里的那所陆军医院,我不喜欢离家太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过活。

    “不过说真的刘楠,我觉得你并不适合干医。”她用胳膊捅了我一下,“当然了,你学习好,这谁都没得说。不过我觉得你更适合留校当个老师啥的。你这个人吧,沉得住气,说话也不急。平时开会说事也那么有条理。教员课堂上讲那么多遍的问题我都不明白,你给我讲一遍我就明白了。我想你只要门门都过九十分,硬杠杠就过了。平时再表现得积极些,没准就能留校呢。”

    东边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稀薄的晨光里,我仍看得到班长那双绿豆小眼眨着的希望之光,只是我的眼睛里还是烟雾迷茫,水气连天的阴雨旷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门门考过九十分。人体解剖学下周就开考了,尽管我早就赌了周六晚上那口气,非要考好不可,但后面的外科学、内科学、临床医学这些大科目还没开课呢。队里门门在九十以上的有十几人,谁敢保证毕业考试后还能剩下几个。

    “下周好好考解剖吧,我可是比你们去的时间少。”我故意试探她。

    这一点我比较虚伪,即便再有把握的事情,我也会给自己留余地。

    “你,没问题。”她用那副洞察一切的表情看着我,“要不,我帮你去借于辉的学习笔记,听说他解剖学考了九十三分呢。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是我的私人家教啊?这人情可太大了。你自己也得抓紧复习啊,除非他——”我没往下说。

    “他会将考试题透露给我?”她睁着小眼睛,一脸嘲讽的笑意,“不可能的事,他不是那样的人。”她踢起脚下的一块石子,看着它滚到远处。

    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就问:“你说我不适合干医,有证据吗?”

    她就把抢尸体时我昏过去的事儿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这是那次事件后,她头一回提。让我吃惊的是,她讲了我昏过去后发生的一件重要事情——她说是于辉把我抱上吉普车的。班长说于辉也认为我不适合干医,说我晕血。她这样一说,我的思路就跑到于辉是先搬的尸体还是先抱的我。如果他搬完尸体再抱我,那得多脏啊!他的手上还带着搬尸体的塑胶手套,他该不会是戴着手套抱的我吧?我越想越觉得恶心,但又不好意思问班长,向她求证于辉到底是先抱的我,还是先搬的尸体。

    “刘楠,我越想越觉得你留校还是挺有谱儿的,而且肯定不会到解剖教研室那样的单位。怎么样?咱们今天就去借。”说到于辉,她又来了精神。

    “算了吧,队里现在正收集名单查找剪那东西的人,你还往那儿凑!”

    于辉这会儿已经完全占据了我脑海。那个脸色有点苍白的英俊男人,绝不会想到有两个女生,深更半夜在寒风中散步竟是为了他吧。

    “放心,咱班不会有问题,绝不会有人做出那种事来。”她说。

    “也是,搞不好还是放射队的人干的呢。”我说。

    我俩很快达成共识,脚下也轻松起来。想到她试探于辉把手弄破的事,我突然很想知道此刻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她知道他现在有女朋友了,还想去他那儿借学习笔记,难道她一心就想跟定于辉了吗?这样想来,就觉得她比自己更勇敢,在爱情上更有勇气。不像自己,就是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也不敢表露出来,相反,还要装出清高的样子,拿出女人的自尊心挡在前面。只是,有时候静下心来想想,真搞不懂挡在爱情前面的是自尊还是自卑。

    “你觉得于辉这个人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她条件反射地接道,瞪着那双绿豆小眼,装傻充愣地看着我。

    “随便问问。”

    她会心一笑,收起盯着我的目光,举着她那因爱情受伤的手指又朝前走。

    我跟在她身后,离她有两步左右的样子。冰冷干硬的地面,有个线条清晰伸缩不定的影子沉稳地跟着班长,像她体内跑出来玩耍的魂魄,此刻累了想回归原处。抬头看了看夜空,已经不像刚才出来时那么黑了,一抹弯月挂在西边灰暗的天上。

    “刘楠,你觉得他怎么样呢?”班长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细弱。

    “还行,人朴实,心也挺细。”我没说他最吸引人的气质和英俊长相,“只是,这样的男人,是你未来丈夫的标准吗?”

    她一下甩开我的手,像是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露骨。我也没有回避,既然她知道于辉的女朋友在五队,我很想知道她对他到底还抱不抱希望。

    “好怎样,不好又能怎样?他已经有对象了,再过个把月五队实习回来,他们就能见面了。没准要不了多久,他们就结婚了呢。”

    “那也不一定,那女的一定能留在咱校的附属医院吗?”我的语气有些焦躁。她有些惊讶地瞥了我一眼。

    “我是说,他不怕结婚后两地分居呀?”我赶紧调整了情绪,“他五队的对象就是留在咱校的附属医院,还是当护士啊。他家里能同意吗?他们家见过那女孩吗?要是那个女的将来值夜班照顾不了家,他们家肯定不愿意。”我越解释越觉得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尤其是在班长那双绿豆小眼的注视下,心里更是毛乱得不行。

    “你管那么多干吗?将来的事情谁能知道啊?”她又踢起脚下的一块石子。

    “你刚才不是还说他们很快会结婚么?”

    “我就那么一说。”她突然有点不耐烦,拉了我一把,让我和她并排走。

    看来她对于辉还真抱有一线希望呢。

    “可我觉得他对你挺好的呀。”我突然想起于辉为给她处理伤口,两人手指交错时,她那张大白脸上腾起的两团红晕。此刻,那两团红晕像寒风中两块冒着蒸气的烙铁,嵌入我的心壁,让我浑身一阵战栗。

    “是吗,你真这么觉得?”她的语气比刚才有弹性了,挎着我的胳膊又紧了紧,很有鼓励我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大家都觉着他对你挺好的。”我竟添油加醋起来,“你看他和你在一起话总是那么多,这说明什么?有共同语言呗。”我偷偷看了她一眼,想着每次去解剖室学雷锋,于辉见到我,我只是点下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哪像她那么有种,一进门就去黏在他屁股后头。

    “去你的。”她又碰了我一下,语气里多了些得意。

    “真的,大家都这么认为呢。你可得把握好机会。你想啊,他们谈的时间肯定也不长,五队下去都快半年了,他们通信来往,比你一个大活人在他身边肯定不一样啊。如果你觉得他挺好,就该珍惜这个机会。”

    我停下来,有点怂恿地看着她。那一刻,我真希望她能把于辉从五队那女孩手中抢回来,为队里所有喜欢他的丫头们争口气。

    “刘楠,咱们今天就去他那儿好吗?没事的,借来看看,有什么不好?”

    班长厚着脸皮,嘿嘿笑了两声。

    我没吭声,心想借就借。

    “对了,咱们这周六还去那儿吧?”她紧紧地挎着我的胳膊,我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她的激动。我知道她说的那儿是哪里,一股无名火一下子冒上来。“你真该小心点。弄破手,疼的可是你自己!”

    我没头没脑地顶了她一句,转身就往洗漱间的窗户那儿走。我的步子很快,能听到班长在后面一边跑,一边轻声唤我。我没理她,爬进窗户后,想到她受伤的手指,我还是拉了她一把。不过,是冷着脸。回到屋里,我才发现身体都快冻僵了。我没再和她说话,她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脑袋,我也装睡不理她。

    中午吃过饭,她就拉着我去于辉宿舍借笔记。我问她知道他宿舍在哪吗。她嬉皮笑脸地说:“当然知道。于辉的宿舍离我们队一点也不远,就在我们楼后隔着两条马路的单身筒子楼里。”冬天筒子楼里的光线很暗,让我稍稍好受些。或许心里暗藏着那份感情,总觉得像做贼似的,怕碰到其他教员。于辉的宿舍在三层的最西头,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体力不支,班长上楼时一直像牛似的呼呼喘着粗气。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他的宿舍的,也有可能是他告诉她了。

    离于辉宿舍门口还有几步远的时候,班长松开我的手,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朝那儿走过去。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就是多余的。

    班长的手朝着门板庄重地敲了一下,那一下提醒了屋里的人,也警醒了我。我像大梦初醒似的转身朝楼梯走去。这时,班长敲门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看来,她并不在意我的离去。还没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于辉的门开的声音和招呼声。

    “哟,给你。”可能他看到了我的背影,我听到他大声咕哝了一句,“她怎么走了呀?”

    “嘿嘿,是刘楠。”我只听到班长傻呵呵地这么说。接下来说的什么我一概不知,我已经下了楼梯。

    任班长怎么利诱,我都没看于辉的笔记。周二考完试后,班里的丫头们就听到风声了。回到宿舍,苏萍就问班长为啥不早点告诉她,队里排查人的事情。

    “也不跟我们通下气,这下傻眼了吧?那天下午去解剖室的共总六个人,咱班就占了四个。”

    “我也是没想到啊。”班长说。

    “怎么能没想到呢?那天下午人少,你去了,应该知道的呀!”苏萍仍有些不高兴,一个劲埋怨班长。

    “没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断了根鸡巴么!没准是腌得太透了,自己断得也说不定。”班长跃过苏萍的追问,逗得大家笑起来。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她又拍了拍苏萍的肩膀,说,“咱轻松轻松,刚考完试,多累脑细胞啊。我请客,淑芳、你和小满去服务,想吃啥尽管挑。”说着掏出十块钱递给陈淑芳。

    “不是事不事的问题,主要是被当成剪小鸡的嫌疑犯太丢人了。”苏萍说着,自己先乐起来,“你说剪什么不好,偏去剪那东西,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也这么想的。”小满道,“都怪于教员,说他是个强奸犯。既然是强奸犯,剪了就剪了呗,还到队里来排查。”

    “算啦算啦,你俩走吧。”班长把小满和陈淑芳打发走。我对面的万小桐突然从床上爬下来,说要出去转转,透透气。

    “你一个毛孩子哪有什么心事,要透气的?小满她们一会儿就买回来了,到时候,都吃光了可别怨我们不给你留啊。”

    万小桐摸了摸脑袋,真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看了苏萍一眼。

    “看什么呀?该去的时候不去,人家都不去的时候,你倒来了积极性。”

    苏萍白了万小桐一眼,好像羞于同她一起被列为排查对象。

    “算啦,算啦。”班长拍了拍万小桐,“快去快去。”说着,朝苏萍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再说万小桐了。

    万小桐皱着眉头也不辩驳,愣在那儿眨巴着眼睛。班长拍拍她,让她快去快回时,她才回过神来一样,顺从地跟着小满她们出了门。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