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的尽头等你-初恋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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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想亲我自己一口。人体解剖学考试结果出来了。我在队里放了颗“卫星”,张教员一点也没有吝啬,她给了我一百分。成绩下来的那一刻,我竟觉得这是一次功成名就的复仇。尽管班长有于辉的笔记,可她的成绩照旧落在我排名后一大截子。

    成绩出来的第二天下午,我们上完军体课回来,都在宿舍自由活动。

    班长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她把手里的羽毛球拍往桌上一放,就趴到床下拖出脸盆,拿出叠成豆腐块样的毛巾擦脸。为了保持毛巾的形状不变,她只用下面那一面擦。

    “你呀!脏不脏——”苏萍叫起来,“刘楠,你是副班长,也不管管她,你看她的毛巾都脏成啥样了?也不好好洗洗,只把那干净的那一面摆在上面。下一次再检查卫生,你就把底下那面翻过来,让她们看看。”

    班长探出她的大白脸,朝苏萍歪弄了两下,说:“刘楠才不会背叛我呢!你别急,周六洗澡我和你一起去,让你教我洗毛巾。”接着,拉了我一下,道:“走吧,开会去。解剖室来人了,队里要开个会。”

    苏萍一听要开会,就从床上挺起身子:“是不是要追查‘罪犯’啊?”

    她一脸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班长。

    班长把脸贴到苏萍跟前,一动不动看着苏萍问:“莫非是你?”

    苏萍把她一推,拿眼剜了她一下:“去你的。我是说,队里一定要查出那人吗?抓着这点小事,是不是太过分了?反正又没扔了,断了也是放在那个位置上的,并不影响教学呀。”

    “可不能这么说,这是破坏教具,是对解剖室的态度问题。”班长说。

    “哟,看不出你还是这么左的人啊?‘文化大革命’再晚几年,搞不好你都能整我和刘楠。”苏萍道。

    班长咯咯笑起来,我就问:“室里谁来了?”班长说:“张教员和于教员来了。”在丫头们面前,她一直叫于辉教员。

    苏萍看了我一眼,很有找到她这么高兴的缘由的意思。

    “你自己慢慢琢磨吧,我们开会去了。不过,你的意见我一定会反映上去,帮助队里抓住真凶。”班长说着,拽了我一下。

    我和班长走到楼间门厅的时候,张教员和于辉从外面走进来。与他们一起同来,去楼上放射队召集会议的还有他们的任课教员“范二铁”

    和室主任。班长立马走上前去。我心里对张教员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恩之心,总觉得是靠她的帮助,才完成我如此华丽复仇的,也紧跟了过去,热情地拉着她往队部走。我在拉着张教员往队部走时,发现于辉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会儿。

    会议一看规模和参加人员就知道是临时决定开的。从张教员的话里,能听出是教研室方面主动提出要开这个会的。张教员先是说了这门课结束了,来听听大家的意见。队长就看看大家,让大家说说。各个班班长就七嘴八舌说了几句,接着又陷入沉寂。仿佛大家都心知肚明,明白这只不过是序幕,正剧还没开始。

    从会议一开始,队长就拉着脸,像家长对着做错了事的孩子。这时,门开了,教导员裹着一身寒气走进来,见大家都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忽地乐了:“哟,这么凝重啊?怎么样,抓出罪犯了没有啊?”

    教导员这么一说,屋里顿时有了生气,我心里也像透进一缕阳光,比方才轻松了许多。别看教导员平时看上去比队长要严肃得多,但关键时刻,总觉得她有招儿能解救大家。教导员目光扫射了一圈后,就朝张教员客气地笑笑,伸出手来握住张教员的手,说:“抱歉啊,机关有个会,才结束。”

    张教员脸上不自在地也是一笑,说:“也没什么大事,这门课不是结束了吗?我们想听听大家的意见。看我们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的。”说着,转头对于辉道:“是吧,于教导?”

    于辉在教导员进屋的时候就站起来了,可能是自己刚留校的缘故,他礼貌地朝她点点头后才坐下的。这会儿,见张教员完全以统一战线的口吻让他发表意见,于辉便站起来,把手里的笔记本朝教导员举了举,说:“是啊,昨天室里就开会了,要我们到各个队去收集一下情况。”

    他一说要收集情况,我心里又紧了起来。看来,这回是教研室动真格的要缉拿“真凶”呢。

    教导员这会儿又恢复到平时的表情,于辉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在大家脸上来回逡巡。于辉坐下后,队长又把大家刚才提出的情况简单跟她说了一下。队长对教导员说话的时候,怎么看怎么像那种妻管严的男人。

    “继续吧,大家继续。”教导员说着,看了我们班长一眼。

    班长开会一向是发言的主力,不过今天她几乎没说什么,刚才也就是附和大家点了下头。这会儿,她知道躲不过去了似的,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就像临行前与亲人告别那般。

    她低下头来,我能感觉到她此刻内心激烈地碰撞和挣扎。她在思量,琢磨着怎么说吗?她一定是怕这件事会伤害于辉。如果是学生刻意破坏,于辉身为室技术员,责任是逃不掉的。

    “怎么想,就怎么说。这件事大家到底怎么看,都有些什么议论,作为班长应该把真实情况如实汇报上来。”队长又催道。队长在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八班长。八班长和队长是江苏老乡,平时也是队务会上发言的主力。教导员的眼睛又虚起来,但脸上仍留着方才的微笑,像那种能够控制住局面的人才有的气度和神态。

    八班长看了于辉一眼,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她也是于辉的热拥者。

    “怎么想就怎么说。”教导员抓住时机,督促道。

    八班长又扭了下肚子,把手里的本子卷了卷,才开口道:“我可说真话了?”说着,又是一笑。

    “大家对这事挺反感的,觉得没必要这么查下去。”

    八班长说出这两句话时,我都想替八班长洗一周的衣服。难道是因为她一米七六的高大身躯吗?她可真有种!我轻轻拉下班长的袖子,这会儿,她也回过神来,瞪着她那双绿豆小眼,恢复以往要冲锋战斗时的样子了。

    “反正那东西也在嘛,没准是哪个阶级仇恨上来了,一时冲动也说不定。我们那儿就有个女的,因为她丈夫在外面瞎搞,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时气起,就把她丈夫的剪掉了。”

    八班长说这些的时候,我发现教导员的表情真是千变万化,她半张着嘴,一副好奇的样子,一会儿又是悄然的样子,仿佛这一切都是做给张教员他们看的。

    “这种事弄大了反而不好,大家都觉得没必要查下去。不管是哪个队学员干的,都没有结婚,肯定是一时冲动才这样做的。”八班长说着把手里的本子又卷了卷,以示她讲完了。

    队长看了张教员一眼:“说没必要可不对啊,怎么能说没必要呢?”

    说着,又看了看教导员。教导员微微蹙了下眉,叹了口气。

    “真的,没你们想得那么严重。谁敢去破坏教具啊?”八班长看来真的想为队长老乡挡这一箭,却又找不到特别好的办法,有些着急。

    “我觉得八班长说得有道理。咱且不说是不是阶级仇恨在里面起了作用,万一是谁真的受过什么刺激,做出这样的事,也说不定。这样查下去,可能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我没想到班长能借机转到这上面去,我看了眼教导员,这会儿,她的脸竟完全舒展开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班长,希望她继续讲下去。

    “这次考试,大家都觉得成绩挺不错了,认为张教员和于教导辅导得很到位,对学员真是做到了细心、耐心和贴心。临考的那段日子,队里推迟熄灯。有时候我们在实验室学得很晚了,他们都一直陪着我们。如果因为这事影响了这些,大家都觉得得不偿失。”班长在表扬教研室时,我看到于辉轻轻舒了口气,眼神很复杂地朝我们这儿看了一眼。想必是大家都在场,他不敢把目光单独聚在某个人身上。但我能千真万确地感受到,他在感激班长,感激她够哥儿们义气不说,还把话说得很到位。

    我们班长的话,像给大家打开了一扇门,接下来又有不少班长、副班长按着这条线做了发言。不过,表扬得似乎更多,还有提出要给教研室送锦旗啥的,以至于定下了制作日期。会议结束时,张教员的脸上已经是盛开的一朵菊花了。她说:“回去后一定把大家提的宝贵意见反映给教员们,锦旗就算了。”队长就说:“哪里,哪里,这是必须要送的!这是学员们的一份心意。”其实,在这主宾客气的寒暄往来中,大家都知道回去后,张教员一定会力主不要查下去的,她也足够有这个能力,让室里不要再追查下去。

    散会后我俩刚回屋,门就被推开了,八班长探进头来:“老六,你的,这个!”说着,竖了竖大拇哥,走了。夏杰她们屋的丫头们也跑过来,探听情况,我就把会上班长怎么逆转乾坤的壮举讲给她们听。

    “这样的话,肯定不会再追查了。张教员是室里资格最老的教员。听五队的朋友说,室主任应该是她的,可她不愿干,极力推荐给现在的主任的。”苏萍也像是松了口气。

    “那是再好不过了。”陈淑芳说着搂了班长一下,“不过,后退十步讲,就是查下去咱们也不怕,反正不是咱们班人干的,对不对?”

    班长把手里的本子拍得啪啪响,一副刚打了漂亮仗的豪迈样儿。众丫头们便很是夸了她一气儿,说她临危不惧,大智若愚,还很讲人性等等。

    万小桐更是破天荒,主动从床下的铁皮抽屉里拿出两瓶山楂罐头,让大家分享。小满却撇撇嘴,说:“我们肚里可是清汤寡水,不用山楂来消化的。不过,既然你要请大家,干脆拿点精华出来?班长今天可是立了大功,她最爱吃啥,难道你不知道吗?”

    “啥?我也没啥了啊。”万小桐噘着嘴,瞪着小满。

    “香肠啊。”陈淑芳揶揄道。

    万小桐眉头立马一皱,露出很厌烦的表情。

    “你们别这样。”班长推了陈淑芳一下,很累了似的往床上一躺。

    可是到了周六,她照样又抓了我们去教研室打扫卫生。丫头都不高兴,我觉得也没什么必要。“都已经结课了,还去干吗?要去就换个教研室。”班长不听,拉着我们照例去了解剖教研室。一进门,竟撞见队长带着区队长亲自跑来送锦旗。那锦旗上面的烫金大字,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天啊,我们这下可真是撞到大运了。在学雷锋活动现场与队领导集体碰面,大家顿时干劲倍增。期间,我悄悄瞄了一眼队长,发现他的脸上幸福得就像喝了蜜,我们这回可真给他长脸啦。班长就像打了鸡血,守着一屋子的队领导和教员,只穿了件绒衣蹲在窗户上,呼哧呼哧擦玻璃,一气把三个办公室的窗户全擦了。于辉没像往常那样过来跟我们打招呼,完全一副自忙自的样子。班长擦玻璃时,我发现她不时地追着于辉的身影,那样子让人看了,真是心都碎了。有时候我总觉得班长就像另一个我——一个深藏在内心深处,从不让外人看到的一个我。她对于辉所做的一切,就像那个我在做一样。所以,她在于辉面前的种种表现,让我很抬不起头来,觉得自己像她一样,很下贱、很卑微。在爱情面前能够感觉到自己下贱,是件很痛苦的事。难道爱情就是这样,需要一方对另一方做出无条件的屈从吗?这样的爱情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找一个你爱的人,固然比找一个爱你的人更像爱情。但屈从的一方,在饱尝爱情的苦涩后,会不会同样感到被爱的人的幸福呢?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搞清楚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她只是把承受和屈从混为对爱情的一种膜拜了。我很混乱,精神很崩溃,也很紧张。接下来还有几门课的考试,如果这样下去,我可怎么办啊?我能感受到爱情,却无法抵挡它猛烈地冲击,我有些害怕了。

    擦了那么多玻璃,可能累坏了,周日班长睡了一整天。星期一第一堂课,她还在打瞌睡。我和所有副班长一样,都坐在本班的最后一个位子,她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看在眼里。这会儿,她像秋日午后阳光下的蚂蚱,怎么也抵挡不了热腾腾的暖意对它意志的消解,她的脑袋神经般地晃动着,保持着清醒。到了第四节课,她终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教员几次停下来要点她的名,可到了嘴边又犹豫了。坐在第一排的学员毕竟是班长,是学生中的骨干,怎么也得给留点面子的。可是,突然间,一种奇怪的声音让教员再次停下来。

    天啊,她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打起呼噜来了!

    “嘿,嘿!我说你呢!”教员终于停下来,用黑板擦敲了敲讲桌,“起来喽,起来喽,是六班长吧?”

    班长还趴在桌上,她另一边的八班长可能觉出什么,伸手摸了摸班长的头,惊讶地叫出声来:“她在发烧嗳。”人高马大的八班长说起话来,仍脱不了南方人的嗲气:“教员,你看哪,她在发烧嗳。”

    教员赶紧走下来,摸了摸班长的头,让八班长陪她去卫生所。八班长下意识地回过头朝我这儿看了一眼。其实,她叫唤的时候我就收拾东西了,我是她的搭档,又是好成一个头的朋友,自然是我陪她去门诊。

    八班长很够意思,背着班长陪我一起去的。班长输上液的时候,我让她回去。她看看班长,心情很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八班长虽说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但我一直很敬重她,觉得她人很好。

    我送她出去,走到门口时,她回过头来,说:“你知道吧?那件事室里不再追查了,于辉给了个处分。”

    “真的吗?可是……可周六我们去学雷锋的时候,还碰到咱队长去送锦旗呢。”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以为是大团圆结尾,可还是搭上了于辉。

    “一码是一码。”八班长露出那种姐姐对妹妹才有的神情,“她也是,太认真啦。为这事用不着这样内疚的呀。”她往输液室瞅了一眼。其实,她不看这一眼,我也知道“她”指的是班长。或许知道了这件事,心里很不自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爱他竟然爱得那样深啊?

    爱情有时能唤出心里最善良的天使,也能唤出令人可怕的魔鬼。看着躺在床上的班长,有种说不出的恨意在我心里滋长起来。

    “是不是太慢了?”她有些无力地抬起手,调整了一下输液管上面的控制开关。要照以往,我肯定会上前帮着她弄的。可我只是站在门旁的操作台旁,冷漠地看着。

    “你怎么不说话?”她重新躺下来,看着我问。

    “你不是困么?睡吧。”我说。

    她没吭声,真的闭上眼睛。屋里顿时变得像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在窗外呼呼作响。中午,苏萍来了。她手里面拎着我的书包。苏萍来的时候,班长还在睡。我俩就来了到外面的走廊里。

    “一会儿她们吃过了来换我们。”苏萍说。

    我“嗯”了一声,把书包放在地上,坐在上面。

    “多脏呀!再这样下去,你和她也完全一样啦。”苏萍叫道。

    我没理她,我很累,我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怎么了?”她似乎觉察出不对劲。

    “没什么,站了一上午,有点累。”我没把于辉受处分的事情说出来。

    我认为这样说就足以能解释清我此刻的态度。果然,她的目光又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就去了它处。突然,我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苏萍会不会也知道这件事?可是,她如果知道会告诉我么?我偷偷端详了她几眼,给自己的答复是不会。又想了身边的几个人,发现除了小满、陈淑芳外,万小桐知道了恐怕也不会说。有时候,当你觉得自己已经很成熟,可冷静下来向四周望望,会愕然周围的人都比你有城府。

    “苏萍,如果你遇到喜欢的人,你敢去爱吗?”我释然下来,像苏萍这样一直站在事外看人的丫头,一定是个不错的谈话的对象。

    果然,她一点也没有大惊小怪。她像说“食堂今天吃什么”“你去不去洗澡”那样看了我一眼:“这有什么不敢呀?”

    “如果那人也是你好朋友喜欢的人呢?”我小心地看着她。我在想,如果她转过头来看我,就表明她知道我说的是谁。最起码是哪个范围的事情。但是她没有,她抱臂倚靠着墙壁,望着对面诊室的木门,说:“如果那个人值得你去爱,你大可不必顾虑那么多。你可以大胆地在他面前展示你的优势和才华。不过,我嘛,我会好朋友优先,这样良心上会好过些。至于他选择谁,那是他的事情。”

    苏萍的话音刚落,凝结在脚下冰冷的地面,我就听到心“咔嚓”一声,一股混浊已久让我窒息的东西,从那缝隙中悄然涌出,让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有时候,你会觉得累,其实就是心里藏着的这些东西。那一刻,我很感激苏萍能对我说出这番话。

    没多久,丫头们还是知道了于辉受处分的事情。但是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提,仿佛这仍是一桩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大家都保持缄默,没有人会主动问,也没有人会主动提。丫头们一同保护着这个人人皆知的秘密。这就是集体的力量,有时候它强大得能够保护一个人,也同样能杀死一个人。有时,躺在床上,一静下来,你都能感觉到,那个秘密像秋天荒野上的草,漫无边际地疯长,让你看不到尽头。你会看到,它从你的皮肤下面钻出来,又拱进你的血管、神经和骨头。它无处不在。于辉受到的这个处分,就像替姑娘们在德行上背负的一个罪名,让姑娘们万般内疚,集体陷入因为暗恋而不可救药的自赎之中。

    我开始有意躲着班长了。准确地说是躲避那份强烈的感情。自从苏萍在门诊室走廊跟我说过那番话以后,我就想同班长拉开点距离,省得整天看她爱得死去活来受刺激。因为一听到她的声音,我都能从她语调里想到于辉的表情。我和队里的丫头们一样,陷入另一种疯狂——保护于辉不受伤害的疯狂缄默中。这种情形到了新年来临之际,达到了高潮。

    丫头们要与教研室的教员们搞跨年晚会,这则建议得到队里的大力支持。

    教研室那边也算配合。病理教研室有位刚从上海调来的女教员发话,要是队里有钢琴,她会为学生们自弹献唱。教导员竟发话真要从朋友家借一架钢琴来。后来又听说于辉起先不想来的。这怎么行呢?!丫头们这样准备就是为了他呀!后来,八班长又去了一次,他就同意了,说一定到场。听说于辉要来,各个班都行动起来,发誓要准备精品的节目。这回我们不能再唱小合唱了。班长让苏萍准备个特别点的节目,苏萍说我唱首英国歌吧,就那首《夏日里最后的玫瑰》。见我们不表态,她又说:“用英文唱。”大家才觉得够力度。

    班长定下苏萍的独唱,又问我能不能跳个舞。我心里虽然痒痒,但一想到当着于辉的面,用身体去表达一种情感,就说不行。班长眨巴着眼睛,咂了下嘴说:“刘楠啊,刘楠,你关键时刻怎么老也冲不上去呢?”

    “总共十个节目,教员们出五个,咱们班出一个已经不少了。做游戏的时候,我再积极争取吧。”我说。

    接下来,我们队为跨年晚会准备的热潮,就如歌舞团下部队巡演那么紧张而富有活力。闲暇时,经常有歌声、琴声从我们队飘出去。清晨,楼西面的单双杠旁,也总能看到把腿搭上去压腿的姑娘们。谁都清楚那些准备是为了什么,谁都明白这份心意是要许给谁,但从没谁去捅破这层纸。我很怕自己意志薄弱,会随波逐流。我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不闲下来,我参加各种劳动出公差。每周三次的打扫卫生区我参加了两次,我几乎天天都去卫生区打扫。除了学习,我不给自己想七思八的机会,我真成了“天不亮”了。有时我扫完了全队的卫生区,丫头们才起床呢。

    周末,我会到西山找个暖和点儿的草坡看书,我给自己制订了新的学习计划,提前预习授课内容,把学过的课程提前复习一遍。有时饭前这点时间我都会去炊事班帮忙。吃完饭我也不回宿舍,要么去猪圈喂猪,要么去菜地玩一会儿。我怕听到姑娘们的歌声和琴声。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了班长的变化。

    一天早上,我看到她偷偷擦苏萍的紫罗兰香粉。或许她觉得那种淡粉色的香粉擦在脸上,会像胭脂那样留下红润的效果,结果却是她本就苍白的脸更加苍白。周六党团活动的下午,我去队部阅览室看书,看见她把贴在墙上的红标语撕去一个小角。没几天,我便在跨年晚会上发现了她撕的红纸的用途,那是她当作胭脂、口红的一款便利化妆品。我非常清楚她这样做是想取悦于辉。

    那天晚上,丫头们终于粉墨登场了。教导员借来的钢琴虽然旧,却也像个骄傲的公鸡,挺立在活动室的一角。教员队第一个表演的就是于辉。他唱了一首时下最流行的电视剧《昨夜星辰》的主题曲。这一唱不要紧,就听到丫头们一片“啪嗒”落地的心声。下午刚放学,班长就开始为于辉的到来做准备了。她把自己的保温杯用去污粉刷洗了五遍,泡了满满一杯蜜糖胖大海。蜜糖水凉了又温,温了又凉,就是没机会递到于教员跟前。小满偷偷尝了一口,说太甜啦,能齁死驴。最后,还是苏萍和她一块到于辉跟前打招呼,才将这杯爱情的蜜糖水交到他手里。我就坐在他们的对面,我看到于辉微微怔了一下,有点尴尬地看了看苏萍,又看了看班长:“我带着杯子。”

    “这可是我们班长特意为您泡的胖大海。你刚才不是说嗓子有点哑吗,给你保护嗓子的。”苏萍看了于教员一眼。

    “对对。”班长说。班长的客气,让我有点不祥之感。心想:或许她自己也清楚,于辉对她不是特别那个。

    于辉接过保温杯,脸上的笑容好像也凝固了。

    “哟,这可是礼轻情意重啊。”他旁边的张教员开玩笑地朝她俩笑笑。

    于辉礼貌地朝班长和苏萍点点头,腰身往前微微躬了一下,就面无表情地坐下了。她俩回到我跟前,我发现班长落座时像喝醉了酒一样撞到我身上。那一瞬,我能感觉到她有多开心,心跳有多快。我重重地回顶了她一下,示意她坐正身子。班长有点讶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却装着没事儿似的把目光投向舞台中。这会儿,三区队的龚玲玲正在跳《孔雀舞》。据说她来队里报到时就说自己会舞蹈,这会儿见了庐山真面目,也不过如此。可能队里的伙食太好了,她身上的衣服有点紧,稍稍使劲,就露出一截肚子。或许觉得跳的不甚完美,音乐没停她就不跳了,匆匆鞠了一躬,兜着前胸的衣服,跑出去换衣服了。接下来,场子中央有几个同学开始摆放游戏的椅子。

    于辉在一帮高矮胖瘦的中老年教员中确实太扎眼了。不过,与他间隔不远有位新面孔的年轻女教员,不时拿眼睛往他身上瞟。我想她可能就是那个要弹钢琴献唱的女教员吧。或许,她长得不怎么漂亮,让同性感觉不到威胁。于辉自然赢得了许多丫头们的关照,我们班长才送过去蜂蜜水,紧接其后就有八班长给他剥的橘子、七班长给他递的五香花生。

    就连清高的苏萍,也在他吃完水果的当口过去递给他一块手绢。我看到于辉擦完要还给她时,她却看都不看一眼:“你用完扔了不就得啦。”苏萍说完,手一扬,转身走到录音机旁,准备自己独唱的伴奏带。尽管场面喧哗,但我还是听到她的声音了。于辉也没有像她所说那样扔掉它,而是小心地把那条手绢放进裤兜里。这样看来,班长献的那杯蜂蜜胖大海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根本没引人注意。她因爱情激发起的热情呢,也就让她对我的变化视而不见。

    抢椅子的游戏开始了。三区队长在请教员们参加这个游戏。因为没有抢到椅子的要表演节目,老教员们都有点为难,就都推到于辉身上。

    于辉也愿代劳丫头们对教员们的种种“非难”。这次抢椅子游戏,他又替教我们党史的政治教研室老教员方文轩上场了。本来,这个游戏学员代表有我的。于辉突然加了进来,班长的劲头就来了,径自跑到场上,完全忘了我要参加的事儿。而且,为了抢同一把椅子,她竟毫不羞耻地坐在了于辉的腿上。于辉却没有因为班长的失误惊慌失措,他绅士般地站起来,让班长坐到那把椅子上,自己甘愿受罚。他唱了一首《敖包相会》的草原情歌,又引来一阵热烈的鼓掌。

    八班长唱了评弹《蝶恋花》。八班长人高马大,唱这样一首吴侬软语的南方曲儿,让人很不得劲儿。班长说:“这节目给老八,真让她赚了。当时我就不同意她唱这个。你们看,有几个能听懂的?也就队长能听懂。”

    “那不完了。”万小桐总像三句半那样接人话茬儿。

    八班长唱完了,朝全体教员来了个九十度的深鞠躬,说感谢教员们半年来的辛苦教学,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弄得那些教员也朝她弯腰示意,又引来丫头们一片热烈掌声。

    接着,三区队长又开始报节目,三区队长留校前也是队里的文艺骨干,走路总撅着屁股。她把那位女教员夸得如上海来的一位歌唱界的女王。那位女教员一点也不客气,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裙子。她是晚会唯一穿裙子的,她那条黑色的鱼尾裙,紧紧地缠在发胖的腰际,让我情不自禁想到仓库自己箱子里的那条蓝裙子。那可是学舞蹈专业的三姐专门为我展示才艺准备的呢。

    女教员整理了一下裙子,挺起胸,走向钢琴,坐在琴凳上。自晚会开始以来,丫头们似乎就忘了这儿还有一架钢琴。现在,主人的出现,让它一下子冲进人们的视线,就像接下来就要进入另一个境地,另一种规则里一样。屋里突然静了下来,丫头们这才意识到,有一种威胁,正悄悄朝她们逼过来。

    女教员在钢琴前沉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朝大家微微颔首一笑,说:“唱一首《我心中的玫瑰》。”说着,竟朝于辉那儿深情地看了一眼。这一眼,把丫头们全给弄懵了。其实,有一种女人就是这样,当看着自己本不入眼的男人,突然间在别处熠熠发光,受到恩宠,她绝不会善罢甘休,立刻冲过来争抢。即便到手后再丢弃,也不留给他人。晚会开始不多会儿,她就看出丫头们的心思,敢在她这样一位大上海来的年轻女人面前发声,她哪会容忍呢?便临时改了歌儿,单唱这首爱情独白。

    不过,令丫头们松下一口气的是,她的嗓音实在不敢恭维,甚至说太难听也不为过。期间,更有低低的笑声不时冒出来。女教员也不管,唱到“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时,公然挑衅地又往于辉那儿看了一眼。

    于辉没有太多反应,只是和刚才看节目时一样,笑吟吟地歪着头听着。

    女教员唱完后,三区队长起身带领丫头们鼓掌。丫头们也给面子,鼓得震天响。事情一过了,自然就多了嘲讽的意味。

    女教员走到半道,又折了回去。这一折,把丫头们又给愣住了。

    “哎呀,她也真不知自己的斤两,弹得那样也敢出来混。”苏萍低声嘟囔了一句。

    “你会弹吗?”班长回身一把抓住苏萍,像抓住一线希望。

    我心想:班长你好胜心再强,钢琴也不是谁都会弹的。钢琴在我们那个年代是个稀罕物,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就在我给班长的话下结论时,就听苏萍嗫嚅道:“好久没弹了。”

    这下,我的心里也是一震,条件反射般地抓住她的另一只手:“你一定要弹!”我没想到自己比班长还要恳切,希望她能上去弹一首。

    “哎呀。行,行,行!你们别抓了。”苏萍挣开我,甩了下手,“一会儿唱歌时不用伴奏带,我自己弹着唱就行。”

    班长这下待不住了,立马起身跑到三区队长跟前,通报这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了。我看到三区队长惊讶地朝我们这边看了看,脸上顿时露出惊喜,高兴地朝我们招了招手。

    班长回来时,人就像打了鸡血,她问苏萍为啥不早说,早知道好把节目往前排,让那女的不好意思上来唱。苏萍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我当下想:她没早说,肯定是她没想到女教员弹得不好。要是女教员弹得很好,苏萍肯定不会暴露自己会弹钢琴的。

    三区队长报幕时,想必是怕苏萍万一弹得不好难为情,就留了一手,说:“非常抱歉,录音机坏了。请苏萍同学自己解决伴奏的问题,能不能试着自己也弹着唱?”丫头们不知道其中奥妙,以为有人要滑稽表演,便是一阵哄笑。

    苏萍也不慌张,也不扭捏,自信地朝钢琴走过去。那女教员似乎没想到学员中也有人会弹钢琴,又想可能只是小学水平,便跷着二郎腿,抱着膝盖,同旁边的教员聊起天。下面的丫头们也叽叽喳喳地小声说起话,还有人嗑起瓜子来。

    苏萍坐下后,把手慢慢放到琴键上。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间,她的两手从钢琴的右端迅速滑向左边,一阵轻快的前奏过后,瞬间便是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带着苏萍夏天的玫瑰芬芳,一同涌了过来。她的钢琴竟是专业水准的。

    活动室的人们都被这美妙琴声惊呆了。女教员的二郎腿放了下来,与她聊天的教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籁之音吸引了。丫头们都看苏萍,教员们也都听着优雅的旋律。于辉呢,嘴唇微微开启,像为这突然降临的玫瑰吸引了。

    接下来,苏萍的英文唱词更是把人们带到异国夏日的情调里,人们仿佛看到那朵孤独的玫瑰,在晚风中微微颤动。负责我们文化宣传工作的副教导员,凝神听了一会儿后,朝教导员伸出大拇指。苏萍把全屋的人都带到了那种因为爱情而陷入的忧伤里。

    大家都被冬日里这朵迟来的玫瑰震慑了。苏萍唱完后,屋里静了好一会儿,才响起绵长的掌声。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整个人像要被什么东西撕裂一样。在这股狂热的情绪中,我挪到窗前,贴向窗户。我能感觉到外面的寒冷,那股寒冷像一条小蛇,游进我的身体,虽然有害于我,却有种饮鸩止渴之感。

    原来,我是怕这一展示的,我心里并没有放下那个人,我甚至又想到我那条蓝裙子。我试想:如果我跳三姐为我量身定制的芭蕾范儿的《月亮河》,会是怎样的效果?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是,现在没有如果,当你想如果时,它已经错过了。

    感受到苏萍英伦玫瑰震慑的并非我一人。那个女教员在苏萍唱过之后,非要拉着于辉来了首《夫妻双双把家还》,就把丫头们的逆反的情绪又给戳弄起来。丫头们喊着号子非要苏萍再来一个。丫头们呼唤斗士苏萍,是因为那个胆大妄为的女教员这会儿成了爱情公敌。这会儿,苏萍反倒异常平静,她似乎看透丫头们的用心,很明白自己被摆放在什么位置一样。

    “算啦,还有别的节目呢。”她朝大家笑笑,微弱的声音很快又被丫头们的号子淹没。就连教导员都笑吟吟地看着她,像是鼓励她再来一个。

    “萍儿,算我求你啦!”班长站起来,用力拉着她。

    这会儿,我发现苏萍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从没看到她这么为难的表情。这时,教员座席那边,也传来几嗓子叫好的声音。她就站起来,朝大家点点头致谢过后,不紧不慢走到钢琴前。

    苏萍一落座,屋里就静下来。那一瞬,我突然想到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我仿佛看到苏萍站在中间,周围的丫头们都拿着雪白的馒头,要蘸一点苏萍赐予的血,来解救自己于危难。不过,苏萍的涵养却让人刮目相看。她并没有去戳女教员的痛处,她弹了一首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星空》。浩渺的星空,像从另一个世界专门奔来救火的,瞬间里弥盖了屋内浮躁的气息,让人顿感自己的渺小。

    苏萍也像完全进入了宇宙空间,进入了星空的世界。她带着屋里的人一同畅游,感受人类情感之外的博大和神奇。这时,不知道谁说了一声:“下雪了。”接着,就有人走到窗前朝外探了一眼,赞叹这雪来得及时。

    我好像也终于等到了大赦之时,赶紧把窗帘拉开。青灰色的空中,果然雪花飞舞。苏萍继续弹着钢琴,向人们释放着广阔天宇带来的抚慰。这时,我情不自禁又转向于辉,此时,他正凝神看着自己的脚下,仿佛与这屋里的人隔绝开来。他一定被苏萍的豁达和坦荡震惊了。

    跨年晚会的这种情绪,在一种莫名的缠绵中延续着,直到雪融化得不着一丝痕迹,才慢慢消退。晚会后的第二周,期末考试便拉开序幕。

    我的心思也从那些复杂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想全力应对考试。可让我始料不及的是,我的烦恼才刚刚开始。我收到一封同济大学的来信,让我好不容易转移到学习上的精力,又转了方向。信是高中男同学陈浩明写来的。在信的结尾,我看到从没有人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吻你。”尽管这个“吻”字是书面的,可还是让我热血沸腾,夜不能寐。

    我从没对班里的丫头们提起过他,连班长也不例外。陈浩明是我们市一中排球队的二传手,人长得非常帅。瘦高的个子,小麦色的皮肤。

    由于长期运动,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结实。坦白讲,他是我的初恋。有段时间,我的注意力基本上都在他那儿。上高中时,我俩以不错的成绩都分到了快班。两家都住在地委大院,这为我留意他提供了良好的客观环境。或许处在荷尔蒙主导的青春期,他很快就发现了我的举动。每天晚自习后,他会早早到车棚取车,在那儿等我一起回家。路上,我们并没有说话,他总是在我身后保持一段距离,但给我的感觉很明显,他在充当护花使者。就这样骑了一个学期后,我的成绩明显下降,又滑到了普通班。而之后即使又考到了进快班的成绩,我也没再回到快班。他接到同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来我家了一趟,像是礼节性地拜访。他问我录取通知书来了没有,我说还在等。临行前的一个晚上,他带我去班主任家感谢。说真的,当时如果不是想多和他待一会儿,我是不会陪他去他们快班班主任家的,那个班主任认识我。我是上了一学期快班就被她弄到慢班的唯一学生。看到我们一起进来,她长满雀斑的脸上满是讶异。只是很快她又恢复了常态,说了些大学里的事情,还安慰我录取通知书很快就会到的。我对她的安慰并不领情。这次拜访让我对自己被退回慢班做了一次合理的推测。班主任和他妈妈都是浙江老乡,或许发现了我和他的暧昧关系,才想方设法把我弄回慢班的。

    在班主任家没停留多久,我们就回家了。往家走的时候,我们不谋而合地绕了个弯路。我们从地委大院东侧,一条偏僻的玉米地旁边的土路往大院的北门走。那条土路两边没有房屋,玉米地的尽头是村庄。一条两米多宽的土路两侧没有路灯,也少有行人经过。有一回下晚自习,他突然走在我前面,就把我带到这条路上。

    我有些紧张。我不像班长那样紧张了话就多,我是紧张了就说不出话,胸口憋得要命。他的话一向少,唯一能表达我们此时心情的就是像蜗牛一样挪动的步速。走到玉米地旁边时,我感觉到有一股汩汩的清凉从庄稼地里涌过来,我的心莫名地跳快了。就在我发现自己的变化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当时,那种感觉就像头一次看到“吻你”这两个字,我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他要干吗?我心里猛地想到这四个字。

    电影里不都是这样吗?男主人公一这样的时候,就表示要对女主人公做点什么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期待他能做点什么。可是,等我抬起头来,那种感觉倏地消失了。他抓我是因为前面的土路上有一堆两人多高的麦秸子。

    走过麦垛,他松开我的手腕,我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消下去。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漫过我的心头。如果有路灯,他一定会发现我的红脸和额头上的汗渍。我克制着被他搅乱的神情,小心地调整着呼吸,唯恐他发现我的变化。他知道我要当兵时,说了句很伤人的话。他说:“好男儿不当兵的。”这是他给我的忠告,之后,就没有了音讯。

    这封信是他上大学后我收到的第一封信。信内容大致有三:一是讲了他在大学的情况,讲了他们那儿的干部子弟都穿肥大的军裤,说这是身份的象征,也很时髦,希望我帮他搞一条;二是我们地委大院的人都议论我和他的事情,他妹妹问他和我是不是有那回事儿;三是他想听听我的意见。

    其实他说这些让我并没有太多的反应,更谈不上有班长那种化学反应。不过,他信尾用的那个“吻”字,却是震撼人心,让我险些窒息。

    我是熄灯后看的那封信,这可把我害苦了。我躺在被窝里激动万分,却不敢辗转反侧。唯恐班长她们有感觉,认为我有了思想问题。我像一个刚灌满沸水的暖水瓶,里面热血沸腾,表面还得静若止水。我就这样僵硬地躺了一夜,早上起来浑身酸痛。在初次听到男人要亲吻自己的夜里,我满脑袋都在颠三倒四地想着两个嘴唇亲在一起究竟是啥感觉。会不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晕厥瘫软在他的怀里。这种痴迷的幻想在凌晨的寒气中才渐渐消退。我开始考虑他让我做的一件非常现实的事情:怎么帮他搞一条男军裤。我要跟司务长怎么解释,我可以说是给自己表弟换的。可很快又觉得这样根本行不通,我们队百十号人全是丫头片子,只有队长、副队长、副教导员和炊事班的人是男的。找大徐帮忙呢?他会看穿我的。接下来又想,如果把军装给他领了,我在未来的两年内就不会有新军装穿了,放假回家与同学见面穿什么呀?

    想了一会儿军装;又想了一会儿他要穿军装干什么,又不是当兵的,想给别人感觉是高干?为了吸引别人注意(我特别想到了女孩的注意力),还是单纯的虚荣心在作怪呢?乱想了一气儿,我又有了新发现——他可能变坏了,往资产阶级那方面变了。他上学的时候多朴素啊,一年到头都是蓝裤蓝褂,除了夏天裤子是短的,上衣是短袖的外,我记不得他穿过什么别的衣服。晚上放学,他总是一言不发地等我骑上车才跟在我后面,保持一定距离,充当我的保护者。这样走了两年多,他都没对我说出那种不敬的话,现在竟敢上来就要吻我了。不知道是我情商太低,还是智力有问题,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他不再是那个规规矩矩的大男孩了,他在大学变坏了。这样再想那个“吻”字,就觉得多了点流氓味儿。

    隔天下午,班长突然叫我陪她去军事教研室。我问去那儿干吗。她说军事课要开手枪课了,教研室要了解一下学员情况,想找我们聊聊。

    要照以前,我可能二话不说就陪她去了。可陈浩明的信搞得我心里很烦,我就让她找苏萍去。她眼睛一瞪,佯装生气地盯着我说:“你这家伙不听我调遣了啊?!”

    “不是,我肚子有点疼。”我一急,说了大家惯用的谎话。

    “你好事不是刚来完吗?”班长立马揭穿,她的一只脚“啪啪”地点着水泥地,用揣摩的眼神看着我,“你这丫头最近可是有点可疑啊?哟,哟,看吧,脸都红了!”

    班长大惊小怪地诈哄,我怕班长逼供,搞不好我会交代出陈浩明的事,赶紧举手投降,陪她去了军事教研室。好在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复杂,只有即将给我们上课的王亚南教员接待了我们。王亚南长得很像电影上的外国人,他和于辉的那种帅气不一样,是那种很洋气的英俊。尤其是他刮得铁青的干净下巴和脖子上突起的喉结,显得很阳刚,男人味十足。

    不是我色,专门注意这些地方。对十七八岁的少女来讲,往这些雄性特征的地方看,就像少男下意识去偷瞄女人胸脯,雌孔雀观察雄孔雀有多少漂亮羽毛,选择配偶一样,都是情不自禁。

    或许他听到什么动静,抬起头看了一下,发现是我们,赶紧站起来,伸着手走过来:“欢迎,欢迎!”

    他这一站,让我俩一下都怔在原地。那一米六三四的小个儿,让他的魅力差点折到了零。他比穿了高跟鞋的万小桐高不了多少。

    他似乎觉察到什么,但一点也没表现出来。他很大气地把我们让到桌边坐下来,给我每人倒了杯茉莉花茶,就直奔主题。他先问了学员们的性格和平时表现,又问了些家庭情况,以及个人喜好什么的。班长说都挺好的,对护士专业的态度也很端正。他又问,遵守纪律情况怎么样,自觉性高不高,有没有突出的骨干什么的。班长和他对视了一下,笑笑说:“三长(班长、副班长、团小组长)应该都是骨干吧。我们这批学员,大部分都是部队子女,自己要求都挺严格的。”

    他就说:“下一步军事课要先开手枪课,遵守纪律尤其重要。大家的安全意识一定要强才行。”

    班长一听这个,精神头就来了:“你放心吧,王教员,我们这帮丫头……学员啊,都特别自觉,谁都怕给自家老子丢脸面。这一点你绝对地放心好了。只会比你想象得好,不会比你想象得差。”

    他露齿一笑,一口洁白的牙齿,又让我心里一动。

    “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担心都是高干子女,在家又挺娇气的……”

    “娇气?”班长睁大她的绿豆小眼,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们这些人,从小就被爹老子给训出来了,可没你想得那么弱不禁风。”班长指着我,“就她,参军的时候她爸一分钱都没给她。她姐给她了五块钱,她都没要。”

    我正想他的个儿要是再高一点就好了,真可惜了,就看到班长指着我。我心里一紧,这家伙该不会又胡说八道了吧?我根本没听到她刚才后面说的是什么。我看到她指我时,王教员挺认真地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好像不相信似的,弄得我挺不好意思。

    “我们不娇气的。”我冲他讪讪一笑,琢磨着他们刚才谈到的好像就是关于娇气的话题。

    “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呢。”王教员微笑中透着些许严肃,“你们不知道,我妹妹在家可是什么活都不干。我妈让她去服务社买瓶酱油,她都不乐意。你们说是不是我爸妈太娇惯她了?”

    王教员一说这话,我和班长马上就明白了他也是高干子弟,弄不好家也军区大院住。只是他也不想想,我俩哪敢评判他的爸妈啊?回去找苏萍确认,果不其然,王亚南他爸是军区后勤部的副参谋长。

    晚上熄灯后,班长悄悄拍拍我的头,嘟囔了句:“刘楠,他人挺不错啊。”

    这话,她走出军事教研室就跟我说过。而且,比现在的话还多了一句:“你没发现啊?他看你的眼神可认真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敢公开这样对我说是在表示她敢默认自己和于教员的关系。可我对王教员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没吭声,心想着怎么给陈浩明回信。

    我拖了整整一周,才动笔给陈浩明回信。信写得一点激情都没有,他写给我的那个“吻”的功力也退了不少,一点甜蜜的感觉也找不到了。

    我的信大致意思是人要有崇高的理想,青年人不应该讲究吃穿,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之类。我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并没有和他断绝交往的意思,他在之后的信中也没有不高兴的表现。寒假回家他还到我家看过我,给我带了两盒邓丽君的磁带和一个单响录音机。正是为了这款破录音机,我如获至宝地捂在被子里听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被我妈连骂带捶地说教了一天。

    那天上午,我在阳台上晾衣服,他刚好从路口拐过来。穿了件挺时髦的咖啡色牛津布的喇叭裤,上身披了件藏青色的棉大衣,大衣里宽大的白衬衣扎进裤带里。如果脱下大衣,他那打扮有点像电影《黑色郁金香》里的佐罗。或许我站在高处,往下看他并不觉得他有多帅气。他招呼我到他家去玩,说家里没人,让我到他家和他一起做饭吃。我下意识地看了眼东边的太阳,心想:刚吃完早饭,哪能接着吃呢?再说,他家没人让我去,万一他使坏对我动手动脚怎么办?这么想了,就觉得对面楼上一下子有好多眼睛都在看着我,等我表态。

    不是我自我保护意识强,我家五个丫头没少让我妈费心思,从小我妈就严厉告诫过我们,不到洞房夜,身体那几个地方绝对不准让男人碰。

    这种告诫就像学《毛主席语录》,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十八年讲下来,别说脑子都磨出了硬茧,变得牢不可破,身体那几个重点区域也被罩上了一个隐形盔甲,能抵挡千军万马了。只是俺那亲娘不知道啊,盔甲下那个年少的身体还是会热血沸腾啊。

    我站在阳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心里矛盾极了。他也仰头望着我,静等我的答复。就在这时,我妈走进屋,一看就嚷:“你老开着门,屋里的热乎气儿都出去了!”我便赶紧朝楼下说了句:“不行。”他停下来。其实,我说不行时他已经开始往他家楼洞慢腾腾走了。他一定听到我妈的话了,毕竟我是站在二楼的阳台上。

    “你等一下。”我喊了一声。他停下来,回过头望着我这边。我赶紧跑回屋找绳子。起先他不知道我要干啥,可是,一看我拿绳子系着包录音机和磁带的挎包,脸上刚有的兴奋神色就消失了。他怔怔地看着挎包垂下来,有点笨拙地取下挎包,却看不出垂头丧气的感觉。他运足了勇气,努力保持着骨子里的那点男人自尊,身体一挺一挺地朝楼门口走去。

    那条绳子仍然垂在那儿,在早春的寒风中有点不知所措。我一直注视着他,我看到他在走进门洞的那一刻,才扭过头朝我这边重重地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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