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的尽头等你-幸福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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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开学后听到一条爆炸新闻:五队实习学员和医院男医生谈恋爱搞大了肚子。那个男医生值夜班时,女学员经常到他值班室鬼混。女学员值夜班时,那个男医生也会陪到很晚等等。起初,我们都认为是女方没能控制住感情,把未来的事情提前做了,没等毕业就撞到枪口上,还挺同情他们的,觉得都是学医的也不采取点措施。可后来大家就不发表这类言论了,队里组织班干部开会,才知道并非如此,那个男医生在老家有老婆,属于耍流氓事件。

    女学员受了处分,男医生做复员处理回了老家。学员五队的领导在学校也被点名批评。我们队也借势旁敲侧击,进一步严明纪律,强调在校学习和实习阶段都不允许谈恋爱。队里一再召开骨干会议,让我们这些班干部们先统一思想认识,然后回到班里抓落实,要逐一落实到每个人。那段时间,一到熄灯后,宿舍里就议论这事儿。加上又有过年带回来的好东西,边吃边聊,很有苏萍说的party之感。起先,我们屋的文学青年陈淑芳说名著上贵妇人们的这类谈话,在书中叫作“沙龙”。苏萍说咱们不是贵妇,叫“party”更合适。班长一听,说:“好,咱们叫‘趴踢’。小满你接着说。”

    小满咽下嘴里的炸丸子,又喝了几口水,却说:“陈淑芳你家的丸子也太咸了!”

    “那你也没少吃!快说吧。”陈淑芳白了她一眼。

    “我是说,那个女的也够惨的,你说爱谁不行?偏和个有妇之夫搞到一块,以后找对象都不好找了。谁要啊?这可不是你说没事就能糊弄过去的,洞房夜一验,谁也瞒不住啊。”

    很少参与我们话题的万小桐也参与进来,发表她的见解:“我觉得还是那个女的不好。你说那么多女学员为啥人家偏偏就勾搭上她了呢?说实在的,女的不想干,男的也不敢把你撂到床上硬来。男女交往我不反对,握个手啊,拥个抱啊,就是亲个嘴也没啥……”

    万小桐说到这儿时,小满背过身朝我和苏萍做了个鬼脸,好像万小桐后面这句话太那个了。万小桐没看见,继续展示自己的观点:“关键吧,是你得能把握住自己,别老往那些事儿上想,女的和男的在一起老往那些事儿上想,不中他下怀吗?不出事才怪呢。”说着,飞快地瞄了陈淑芳一眼。

    “懂得不少啊,万小桐。”小满端起杯水喝了口水,“听你一席话,受益匪浅呀。我问你,要是你遇到男人亲你,你能控制住吗?”

    “我懂得多,不等于我做得多啊!”万小桐说。

    “那你可得好好教教我们,在下洗耳恭听。”小满忽然来了兴致,俯在桌子上认真地看着万小桐。万小桐愣愣地看着她,像在确认小满是不是开玩笑。

    “快点小桐,把你的见解跟我们说说呀。”苏萍也催促道。

    万小桐舔了下嘴唇:“如果吧,你发现那男的眼睛直勾勾地老盯着你乳房那儿,像是老想去摸的话,这种男人就不咋样!因为老想摸你乳房的男人,脑子里一定老琢磨着那事……”

    “你胡扯什么啊,万小桐!”班长扔过去一个枕头,打断她的话。我知道她这是护着万小桐,怕她说错了什么,让屋里丫头们抓住她的把柄。

    “真的啊,我没胡说。”万小桐把枕头放下,一脸无辜地看着班长。

    “哎呀,你不用护着她,我们吃不了她呀。”苏萍说着,对万小桐努努嘴,“接着讲,别理她。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

    万小桐朝班长笑笑,意思是行不行。班长站起来,瞪着那双绿豆小眼,指了我们一圈:“谁要把咱屋说的这些话说出去,一律这个!”说着,在脖子上“咔嚓”地比画了一下。

    “那什么样的男人才好呢?”小满问。

    万小桐想了想,说:“那种温柔地看着你的眼睛,温柔地用手抚摸你头发的男的,一般来说比较好。我觉得啊,别老看那种书,就不容易出事。老看书里的那些细节吧,有时候会让你有种错觉,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老想着那些细节里的描写,把心里整得很乱。我觉着有这工夫,不如去接触生活中的男人,与生活中的男人交往,才会有真实的体验和感受。”

    万小桐能说出这番话,确实让我有些诧异。有时候她让我挺琢磨不透的,别看平时她老粘在操场上,看那些帅哥踢球,可到这类事上,她似乎又表现得很厌恶。有天晚上,熄灯好一会儿了,她突然嚷了一句:“干吗呢,开坦克啊?”起初,我还以为她说梦话呢,后来班长告诉我,说我上铺的陈淑芳最近老干那事儿,弄得床老晃。班长的话让我颇为愕然,我就在陈淑芳下铺,可从没发现她有这毛病。

    “你和她上下铺睡了这么久,真没觉得呀?”

    “还能是假啊?我真没觉得呢,以后我注意。”

    班长乐了:“你呀,不是我说你。有时候你太愚钝了。”

    知道陈淑芳老做那种事后,我对她印象不那么好了。平时别看她不吭不哈、挺文静的一个女孩,没想到整天老想着那事,还影响到别人。

    万小桐或许是深受其害,要么是陈淑芳封给她的“那厮”让她深恶痛绝,平时她总是对陈淑芳旁敲侧击。陈淑芳也不回应,默默听着。在五队女学员怀孕的事情上,苏萍出乎意料地与万小桐保持一致:“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母鸡不叫,公鸡都不打鸣儿呢。”

    我觉得苏萍的话有点偏颇。在我看来,母鸡叫不叫和公鸡打鸣儿并没啥特别的关系。公鸡生来就会打鸣,就像猴子天生会逮虱子一样。班长在party很少表态。她寒假带回来好多好吃的东西,都藏在床下的抽屉里,不像以前那样倾囊而出,我猜她可能是留给于辉的。寒假后,一些没有给我们队任课的教员仿佛一下子都失去了音信。班长和我去过几家想拜个晚年,但好多教员都休假回老家过年了,要等过了元宵节才能返校,这里面自然有于辉。张教员说:“他奶奶过九十大寿,回烟台老家过年去了。”

    从张教员家拜年回来的那天晚上,班长又拿出一饭盒的炸带鱼和炸虾,装出情绪不错的样子往桌一放,说:“‘趴踢’吧。”

    “不会坏了吧?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放了这么久啊!要是坏了就可惜啦。”小满一边嚷嚷一边用手捏起只炸虾放进嘴里。

    “吃点黄连素不就得了。”苏萍朝我做了个鬼脸,顺手拿起一只炸虾放进嘴里。

    我知道班长还藏着些好吃的,她在惦着于辉,就像上次她把西红柿都拿给他,谎称别人拿走了一样。这件事我一直没有戳破,我知道她自己也没吃,棉鞋里的西红柿都进了于辉的肚里。

    “你吃啊,刘楠。”班长轻轻碰了我一下,递给我一块炸鱼。我接过炸鱼,看到鱼表面裹着的面糊都已经返潮起泡了。我下意识地闻了闻,班长拍了下我的脑袋:“放心吧,没坏。”

    “班长,你还有啥好吃的,一下都拿出来呗。反正这些东西你也不爱吃。”小满嚷道。

    班长也不反驳,用饭盒盖打了小满一下,好像她有意要让人知道她有秘密似的。

    “好东西不能一下都吃了,得细水长流。”我嘴上替她开脱,心里却在想,如果于辉知道她对他这么好,会不会多爱她一点呢?哪怕是多一点点?可是,我哪里知道,大多数男人,吃归吃,爱归爱。

    “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为啥不喜欢吃啊?”我对班长耳语道,心里又动了一丝怜悯。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从小守着海边,吃够了。”

    因为于辉,她的话我还是半信半疑。这次寒假回来,我发现她有些变化,话明显比以前少了。有时候你觉得她的魂儿根本就不在这儿。有时候,她上床后,就脸朝墙躺着,一躺就是好长时间。有一回,我突然想到她的家好像也在那个地区,就悄悄问她假期见没见到于辉。她愣了一下,有些懊丧地看着我说:“刘楠,整个胶东地区有多大,你知道吗?”

    我没吭声,我清楚这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话题。不过,从她的情绪和口气上我断定她没有看到他。

    新学期又开了许多科目,紧张的学习又占据了生活中的大部分。一天下午,放学回来,队伍刚走到宿舍楼前面的教室,就看到队里的领导都站在楼前,往我们这边看。

    “肯定又出事了。”我听到旁边的七班副对八班副这么说。我大致回顾了一下近期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百分之百不会有事,便放宽心地跟着队伍往前走。到了楼前,见区队长们都冷着个脸,副队长更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就想这事是副队长管辖范围的。值班班长整理完队伍,刚要向他报告,副队就摆摆手,制止了她,径自走到队伍前面,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大家。原来,早上停水后,不知道是谁走前忘记关水龙头,突然来水后,队里干部也没发现,直到水溢出来,淌得满走廊都是,队干部才发现发水了,与洗漱间相邻的仓库和宿舍都进了水。副队长说完,认为大家的心还没有收回来,还在假期里。因为找不到没关水龙头的人,他让负责水房卫生的班长、副班长站到队前来狠狠地批了顿。批完她们,又批了队里出现的散漫现象,点了熄灯后常讲话的几个房间。当副队长一说发大水的时候,我就担心自己的箱子了。当初选择放箱子的位置时,自己发扬风格选了床底下。如果仓库进了水,我的箱子肯定跑不掉。

    副队长讲完后,值班区队长让大家解散后去活动室看看,有没有自己被淹的箱子。班长知道我的箱子在床下面,队伍解散后,她就站在楼门口等我一起去活动室。

    皮箱孤零零地放在乒乓球的案子上。箱子的下半截,有一道明显深色的水渍,我有点心疼。那是我妈妈的陪嫁,我离家时,她好不容易下了狠心把它给我的,也不知道它被那些脏水泡了多久。

    “没事,我去搞点白鞋油,给你擦擦。”班长走过来,也心疼似的咂了咂嘴。

    她和我把箱子弄到宿舍,苏萍她们早就把桌子腾了出来,让我把东西拿出来晾晾,看里面湿没湿。我心里也急,就怕箱子泡坏了,呼啦一下把箱子里的东西扣到桌子上,就检查箱子有没有泡坏的地方。班长帮我一边检查,一边用自己的旧袜子往箱子上抹白鞋油,说这样能保护箱子。我也顾不上那股难闻的味了,心想只要能保护箱子就行。这边,小满和苏萍帮我把衣服一件件摊开,所幸的是衣服一点也没有被水弄湿。

    “呀,这么漂亮的裙子,怎么没见你穿啊?”小满眼尖,发现了那条蓝裙子。她轻轻拎起来,打开来一看,“哟,真漂亮,你在哪儿买的啊?”

    小满这么一嚷,丫头们都盯上了这条裙子。

    “真好看,你干吗不穿啊?”班长往身上抹了下手,摸了摸那裙子,对我说。

    我冷不丁地被她们这么问,倒不知道怎么说了。这时,苏萍接过去,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我说:“这是件演出服吧?裙子上面装饰了这么多亮片和蕾丝,跳舞穿的吧?”

    “哟,你们看,还有头饰呢?”陈淑芳拿起裙子下面压着的一只羽毛发卡,“是孔雀的吗?”

    “是天鹅。”我说。

    “你看吧,我就知道你会跳舞!”班长捶了我一下,“快说,是《天鹅湖》吗?你一定会跳芭蕾舞!对不对?”班长揪着我,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我就把我三姐为我准备的独舞《月亮河》的事情说出来。

    “不是《天鹅湖》,是我三姐用《月亮河》的曲子,芭蕾舞动作的一段舞蹈小品。我三姐让我跳的时候,一定时刻想着天鹅那种高贵的感觉。”

    “什么样的天鹅啊,恋爱中的?”班长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临死前的。”我说,“是只离散的、独自流落到河边、又不为人识的天鹅。临死前,它看到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想起年轻时在天鹅湖边时的美好的生活,禁不住翩翩起舞,为那些嘲讽过它的生灵,展示了自己最后的美丽,是个悲剧。”

    “干吗非要搞得那么悲啊?”班长的声音有些低沉,显然这个故事影响了她的心境。

    “高处才不胜寒么,高贵的生命似乎都是以悲剧结尾的。倒是那些俗气东西,才是喜剧结尾的。”我说。

    屋里静了一会儿,苏萍放下裙子,缓缓地说:“你不应该藏着它,那一晚,你应该跳啊。”

    “以后有机会,我给你们跳。”我故作轻松地笑笑,把那条天鹅的裙子重新叠好,放进箱子里。

    三月的暖风把冬日的痕迹刮得毫无踪迹,春日的勃勃生机也带动了人们,让人们的心情也明朗起来。周日下午,班长开完队务会,一进屋就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扔到我面前:“刘楠,我给你报名参加学校读书演讲比赛了。拿到名次后,你就能代表后勤参加军区的演讲比赛。”她不容我说什么,完全是命令的口气。她又完全恢复到入学时的那个班长了。只是,这段时间我和她之间好像有了距离。

    “谁说我要参加演讲比赛了?我不去。”我有点敏感,觉得她是因为那条蓝裙子,在给我展示的机会。

    “我啊。”班长说。

    我没吭声,以沉默来抵抗她的专制。要照以往,她找我做点什么事儿,只要不是特别麻烦的,我还和以前那样配合她,但我怕她给我出主意。

    或许她察觉到我在回避她,她想改变这种状况,最近就老约我去干这干那。去军事教研室发现王亚南这位矮个英俊男后,动不动就拿王亚南说事,找一些我俩共同的话题。可陈浩明不期而降,让我仿佛看到另辟蹊径的希望,每每夜深人静,或者上课偶尔开个小差,我都在为自己对陈浩明感情升温而努力,想着从心底复苏那份初恋的感觉。我会反复咀嚼我们在一起的短暂时光,想着那晚看完快班班主任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攥住我手腕时我产生的幸福战栗。初陷爱情的少男少女,对爱的表达会给出多么丰富的想象啊,或许这就是初尝爱情的人才会有的感觉。你越是无法亲自去实践,它令你痴迷的程度就越是强烈。爱在想象中同样能带给你说不出的愉悦,让你认识到自己身体的一些奇妙变化。

    我开始把陈浩明作为我的思念对象,可整天搅得万小桐睡不着的陈淑芳,心里又想念着谁呢?不足十平方米的宿舍就我们六个人,可现在,个个的心都像一个世界那么大。有时候,我觉得对班长也有点私心,明明自己也在和异性交往,却对她和于辉的事儿耿耿于怀。也许爱情就是这么自私,谁都不愿意把自己刚刚体验到的那点甜蜜与他人分享。气温回暖的夜晚更是加深了我对陈浩明的怀想,也缓和了我对班长的抵触情绪。

    “反正我不想参加。你再找别人吧。”我口气有些缓和,不想让她难堪。

    “你必须参加!”她的小眼一瞪起来也挺吓人。

    “凭啥啊?又不是我一个人长着嘴巴。你也别把我想得太能了,我真的不是那块料。我哪有那样的本事?当着那么多人站在台上侃侃而谈,恐怕只有你这样优秀的人才做得出吧。”我给她戴了高帽,希望她别太感情用事。

    “先别给我戴高帽。告诉你啊刘楠,就凭它对你有好处,你就必须要去。这事真的没啥可商量的,就算你支持我。”班长说。

    “那谁支持我呢?你嘴上说让我门门考九十分,可实际上这些事情只能拖我后腿。我哪有时间去搞那些个东西?”我也急了,我一想到在黑压压的人群面前,声情并茂地捏着酸溜溜腔调讲话,头就大了。

    “求你了班长,我真的不想参加演讲比赛。”我耍起赖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自己计划得好好的,我想把暑假前的几门课考好,争取都过九十分,回家过个轻松的暑假。如果假期里遇见陈浩明,他还让我到他家做饭的话,我到底去不去?

    班长对我的对抗一向大度。她拍拍我的肩膀,又拍了拍桌上那本书,强调般地看着我,一笑说:“告诉你吧,其实我已经给你报名了。队里也定下来让你代表咱们队参加学校的比赛,我只不过是通知你而已。”

    我的脑袋轰地爆掉了:“你到底想干啥啊?!你是我妈还是我爸,我的事情用得着你这样操心吗?!”我越想越气愤,眼泪都快出来了。可能太急了,我嚷的声音有点吵架的味道。对门下棋的苏萍、小满也受到惊动,跑回来一探究竟。陈淑芳在别的班串门,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但她一进屋就拉着我的胳膊往她身后扯,好像我真的和班长在干仗。我挣开她的手,想到这个昼夜不一的臭丫头,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冷冷地剜了她一眼。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委屈地看着班长。

    “没什么事儿,淑芳。刘楠要代表咱队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班长朝陈淑芳挤挤眼,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平时天塌下来都不怕砸着自己的苏萍,这会儿却故作惊讶地对我说:“好事呀,刘楠。有这才干,干吗不展示展示呀?”

    “真的是好事。要是我,我就去讲。”小满一向爱表层跟风。我瞪了她一眼,她赶紧躲到苏萍身后。

    小满和苏萍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的孤立。我立马想到如果我不去,会在班里是个什么状况。尤其是小满和苏萍这么一说,反倒觉得我小家子气似的。想到苏萍在跨年晚会上被那么多丫头起哄,都面不改色心不跳,就越发觉得自己上不了台面。可想想那三千多字的演讲稿,头皮仍然发麻。我看了眼班长,她仍然笑眯眯地看着我,那发自心底的笑容,让我有些纳闷。她为啥要这样对我呢?难道她也发现我喜欢于辉,这是在补偿我?

    “刘楠,你得拿出学习的劲头来对待这次演讲,你要是能挂上名次,留校的事儿才有可能。”班长一点也不避讳她们,如此露骨地告诫我。她们几个似乎对班长的用心早已明了,也不惊讶,只是静静地看我的反应。

    班长的心真像百慕大海湾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她这么安排是为我着想呢。我没再吭声,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她肯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着我了,让我对她冷淡了那么长时间。我默默地看着对面的空处,班长上铺的万小桐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好像这屋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陈淑芳又不知道跑到哪儿串门去了,她是我们班唯一爱串门子的。苏萍和小满仍站在桌边,谁也不吭一声,只是看着我。我脸上的温度在不断攀升,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刚才强硬的态度,让我一时很不好意思改口。

    班长像是看透我的心思,用力拍了下我的后背,以大人的口气对我说:“你好好准备啊。”

    班长交代完后,就拉着万小桐出去,说要看万小桐踢球。我们都觉得有点意外,她可是很讨厌足球的,上次万小桐去看球,还被她罚了一周的内务卫生值日。如果不是心情特别好,她可不会主动拉着万小桐去看足球。万小桐对班长一向顺从,只要班长拉她做的事,没有一次不给班长面子。不过,很快我就知道班长为何心情如此高涨了。

    周三晚自习的时候,苏萍悄悄告诉我,说五队那个青岛女孩和于辉分手了。我问她怎么知道的。苏萍说她刚去五队看战友回来。我说会不会是因为那个受处分女生的事闹的。苏萍说不是,那个青岛女孩是个独生女,父母坚持要把她留在身边,早就和青岛海军疗养院联系好了。我说:“那只能说明他们的感情还没好到那个分上。如果那个女孩真爱于教员的话,他就是住在深山老林,她也不会在乎的。”

    “那是你吧?”苏萍先知般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拍了拍我的脸,说:“你呀,别太理想主义了。”

    “刘楠说得没错。”班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她看着我俩,认真发表起言论,“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选择跟男方走的。在爱情面前应该无条件服从,有条件就不叫爱情了。”苏萍朝我做了个鬼脸,说:“你俩呀,还是食点儿人间烟火吧,没有那么完美的男人让你去爱。对男人来说,除了欲望,还是欲望。”

    于辉和女朋友分手让班长重新看到希望,现在她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在乎自己的形象了。有一次,我们班帮药理学教研室打扫卫生,那么热的天,她竟然穿了件前胸绣了两朵白玫瑰的紧身黑毛衣。药理教研室在解剖教研室前面一栋楼的二层楼上。那天打扫卫生,班长负责了谁都不愿意干的活计——擦窗玻璃,以往这个活都是我干。有时候小满和夏杰会帮我,班长是什么都干一点,外加指挥。可是那天,她却一直蹲在北面的窗户上,我发现这个秘密时,她已经把药理室北面所有的窗户擦完了。

    “他要是也像她这样就好了。”苏萍在我身后颇为绝望地嘟囔道。

    我知道苏萍话里的第一个“他”是指于辉,我没吭声。我看到药理教研室那位献唱的女教员穿了件鲜艳的红上衣,从实验室门前飘过。心想:这帮年轻的教员真是托了班长的福,要不是她心里老想着于辉,药理教研室哪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一个班的劳动力啊?每个周六下午四点过后,这些教研室就给队里打电话,问我们去不去?这不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不去也得去啊。苏萍就提抗议,因为她有周六党团活动一结束就往澡堂跑的习惯。

    “我可擦够那些瓶瓶罐罐啦,再去的话,我非摔它几个不可!”苏萍尖声叫道。

    班长嘿嘿笑笑,讨着好脸儿说:“别,别的,咱隔一个周去一次也行。”

    班长说着又绕到苏萍的另一侧,觍着脸说:“咱们去的时候带上洗澡的东西,回来直接去澡堂,我给你擦背,我可会擦背了。不信你问刘楠,我擦背一点也不疼。”

    苏萍心就软了。

    班长乘胜追击,说:“其实咱们去也不光打扫卫生啊,你们说药理学多难啊,那些破药名太难记了。你说咱们认识是什么药就行了,还得学那些拉丁文。”

    “就是呀,咱学这些也用不上么。”苏萍这会儿完全转到班长的思路上来。

    “也不能说用不上,最起码我们看得懂才能给病人发药啊。护士检查药品,怎么也得‘三查七对’吧?咱们去药理教研室打扫卫生,主要是和他们融洽一下感情,考试的时候,老师说不定能照顾照顾咱。考五十九分他给个六十,六十九分他给个七十呢。”班长脸上泛着神采,像教员真会给我们多少优惠一样。

    “那也不一定考得那么准啊,个个都带个‘九’字。”小满头一回没随大溜。

    “听我的没错,你们不会吃亏的。”班长手一挥,做了个决定的动作。

    就在班长决定间隔一周去药理教研室学雷锋的那个周六晚上,我从饭堂吃完饭,去大操场散步的路上,碰到了于辉。本来我是想躲过去的,寒假回来,我已经好久没见他了。可是,他好像也看见我了,一直往我这边看。我就硬着头皮往前走。我们彼此礼貌地点了下头,正要相错而行,他突然又把自行车折回来,停到我跟前。

    “刘楠,听说你在你们队学习一直排第一啊。”

    他猛地叫出我名字,让我愣了一下。准确地说,是他主动跟我说话,一时过于地激动,语塞在那儿。

    “学习这么好,将来可以争取优等生嘛。”他说,“你不知道吧?毕业的时候你各科的平均成绩过了九十分,其他的再没啥问题,就可以评为优等生的。这是硬杠杠,平均分一定要在九十分以上。”

    我用力点点头。第一次与他正面接触,我才搞清楚自己究竟几斤几两。我被他的一股气势震慑了。见我不吭气,他又说:“你想当护士?如果不想,你就好好学习,先当上优等生再说。”

    回到学习的话题上,我才活过来,不知不觉就接了他的话。我说:“后面还有内科学、外科学和临床护理几个大科目呢,听说挺难考的。”

    “所以你得继续努力啊。”他笑了,一副学长善意劝说晚辈的样子。

    “我,我努力。”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嗫嚅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

    我站在那儿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就静等他先行。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将自行车又转回刚才行进的方向。只是,他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一只脚撑着地,一只脚踏在脚蹬子上。或许是刚打完篮球,他的脸上汗津津的,身上是一套藏青色、滚着白边的运动服,脚上一双回力白球鞋。与他穿那件淡蓝色的西服截然不一样的风格,显得青春、张扬。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老觉着自己身上的肥军装很难看。

    “你,明天有事吗?”

    他的声音近乎耳语,我甚至能感受到空气中,有一股股热浪,从他强壮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涌过来。我的心都快停止了跳动,我不敢抬头看他一眼。这一句话,经他抑扬顿挫地说出来,仿佛蕴含了许多内容。

    我不知道他干吗这样问我,还没有哪个男人离我这么近,用这种诱人的语气问过我。见我半天没有反应,他的声音又敞亮起来,他紧了一下自行车闸,发出“嘎”的一声,接着他说:“没事的话,明天早上八点到我们教研室帮我做实验怎么样?”

    我像没听懂他的话,“唵”了一声,像甩了一个问号。

    他的头偏到一边,我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往上一翘,又露出那种迷人的微笑。

    “那,那要不要叫上班长啊?”我透了口气,鬼使神差地又追问了一句。

    “不用。”他像教小孩子说话似的瞥了我一眼。

    周日早晨,白大褂还没干透我就穿上了。昨天晚上,我用了小满将近一半的漂白皂,才把它洗出原来的颜色。临走前,我还偷偷抹了一点苏萍的紫罗兰香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我只想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好看一点。我走的时候她们还在水房洗漱。苏萍的香粉就在桌上放着,我实在忍不住才去擦的。我想班长偷偷擦苏萍香粉的时候,一定也是我这种感觉。仿佛只有那样,才能在男人面前施展出魅力,为自己的美丽加分。只是,往脸上擦的时候,却不像苏萍那样悠然自得,高贵雅致。

    苏萍擦香粉很有仪式感。脸洗好后,郑重地坐在桌前,用一个弯弯的黑发卡把头发都拢到脑后,冲着镜子左右照两下,像要检查一下脸上还有脏东西没有。她的镜子和我们的也不一样。我们的都是从军人服务社买的,用薄铁皮包了块镜片的简易品。她的镜子是椭圆形的,黑色橡木框的,后面由一只可收放的象牙腿儿支着。一面是镜片,另一面是玻璃,中间夹着一张她母亲年轻时的老照片。苏萍说是她妈送她的。擦的时候,她是先用粉扑蘸一点香粉,然后弹在盒盖上,待把粉扑上的粉弄匀了,才往脸上一点点地弹。她的粉扑单独放在一个锦缎的小袋子里,我们拿不着,就用手抠一点粉直接往脸上抹。赶上“作案”时匆忙,脸上的水没有干,结果就是一个花脸。不用主动坦白,就一目了然。况且,我和班长还忽略了紫罗兰香粉浓郁的香味儿。但苏萍对此从不说什么,全当没这回事儿。

    急切地往脸上抹香粉的感觉像做贼,又像是早恋的少女瞒着父母去约会,根本不像是去做实验,刺激而又胆战心惊。好在我平时一向起早学习,她们不大怀疑我的举动,但我还是有点做贼心虚。走的时候把早早放在桌上的《药理学》装进挎包,用来掩人耳目。不过匆忙之中,我还是出了点小差错,一不留神把小满刚冲好的一杯麦乳精给弄翻了。甜腻腻的液体弄了一桌子,惹得桌边的丫头们尖叫声四起。

    我才要收拾,班长说:“你走吧,我来弄。”

    班长这样讲,我又心虚了,觉得对不起她。班长要是知道我是去会于教员,她还会这样对我吗?我心里突然间被“良心”这条小虫咬得不得安宁。可等我跑出学员宿舍楼时,纠结的心就被迎面的春风吹散了。

    我要享受爱情,享受快乐,我要享受属于我的青春。我像个蹩脚的诗人那样,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面不停地吟诵。从心里泛起的甜蜜,让我想叫想跳想欢呼。有那么一会儿,我完全忘记自己要去干什么了。

    我的思维暗示我前方有个巨大的幸福陷阱等我去坠落。等解剖教研室青砖灰瓦的房顶进入我的视线时,我心跳得更急了。我听到薄薄的胸壁里正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我用手指压了压眼球,想让自己尽快镇静下来,可收效不是很大。就在这时,一辆黑色小轿车从学校大门那边的路上拐过来。

    小轿车停在学员五队东面侧门的路旁。不一会儿,从门里走出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孩。女孩手里拎着一个黑色行李箱。这时,从车上下来一个男的快步接过那只箱子,放到后备厢里。这期间,女孩一直朝解剖室的方向张望,像是丢了什么。女孩高挑的身材、纤细的四肢和样式新颖的衣裙突显了她的生活背景。我突然想到于教员的女朋友。眼前这个女孩该不会就是那个和于教员相恋的青岛女孩吧?

    我加快了步子,想近处看个究竟,女孩却被那个男人半拥着上了车。

    汽车拐到通往大门的那条路上突然加速,汽车拐弯飞驰而去的那抹弧线,在我心上深深划了一道痕迹。我站在汽车刚才停泊的地方,一丝隐隐的汽油味像幽灵一样钻进我的鼻子。五队东侧的门紧关着,仿佛不曾有人出来过一样。五队的毕业典礼早就开过的,宣布分配命令后,大部分学员都去单位报到了。我和班长、苏萍去送过她们的老乡,那场面轰轰烈烈,有点像上战场。哪像刚才这样寂静的场面,女孩儿走得那么孤独。女孩提着行李箱的情景、女孩张望的神情在我脑海里一遍遍过着。突然,我的目光停在解剖教研室大敞的门口。不知是巧合,还是这里面确实有名堂,在我的记忆里,解剖教研室的弹簧门从没像今天这样,用一根长木棍撑开过。这让我想到自己今天到这儿来的目的。或许这门是为我开的,抑或是为那个青岛女孩开的。我不知道。

    我迎着解剖室那股阴冷的气息走进去。于辉在走廊东侧我从没进去过的一间实验室里。可能听到了我的脚步,他招呼我:“是你吗?刘楠,我在这儿。”

    推开那间屋子的房门时,我心里猛地跳了几下。他在配药水。他一手拿着一个一分半粗细的试管,试管上面放了只漏斗,他正从一个玻璃瓶里取药水往试管里倒。

    “帮我一下。”他示意我扶住漏斗。我按他说的做了,他将一些蓝色的液体倒进试管,然后用一个十毫升的针管把液体抽进针筒内。

    “吃过了吗?”他问。

    我“嗯”了一声。其实,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同时,我觉得他也太健忘了。星期天除了机关食堂,各学员队食堂都是两顿饭。上午那顿九点半,下午四点半。据说这是方便周日外出的同学,也有的说是为了大家能睡个懒觉。

    帮他倒完药水后,他到里面的一间屋子里去了。我站在操作台前,犹豫着是不是随他一起进去。可怕自己太主动,让他小瞧了自己。不进去吧,又担心自己太没眼力见儿,让他觉得自己眼里没活儿。正纠结着呢,就见他抱着一个很大的玻璃瓶从里面走出来。瓶子很高,遮挡住他的上半身。他把瓶子放在操作台的一端,深深地喘了口气。我往后退了几步,凝神看了看那瓶子里的东西,却险些晕过去。他抱出来的竟是几个月前在标本室失踪了的半身男孩。

    “你,帮我铺上垫子。”他指了指放在门口的一摞黑色橡胶垫。

    我把垫子铺在解剖台上,下意识地看了那男孩一眼。男孩仍带着原先那种神秘不屑的神情。男孩被捞到垫子上时,带出来好多福尔马林液体,像是给我的见面礼。我赶紧用准备好的抹布擦干净。男孩被放倒后的身子显得比立着时长很多。他贴着台面的那只眼睛比立着时大一点儿,或许这是重力压迫造成的。不过,我总觉得这是那男孩抗争才导致的结果。他一定很气愤选择他做实验。

    于辉戴上外科手术手套,也给我一副。我戴好手套,像做外科手术操作要求一样,举着两只手走到他跟前。于教员开始用棉纱沾干净男孩身上的福尓马林液体,我也拿起一块纱布照着他的样子做。

    “我要重新做一个血管、神经的人体剖面标本。”他对我笑了笑。轻松淡定的表情与刚才外面那女孩一步三回头的离别场面截然不同。我突然觉得他挺冷酷的,一个刚刚与恋人分手的男人,竟能若无其事地约了别的女孩在这儿和他一起做标本。

    接下来,他让我做的第一步就是帮他剥开半身男孩胸前的皮肤。在解剖案台后面的墙上,有一幅人体剖面解剖图,展示着剥开皮肤的四肢、胸、腹部及里面的血管神经。我想再熟练的教员也会参照这张图去做,否则很容易破坏标本,造成损失。他选了小号手术刀,一点一点剥开男孩左侧胸膛上的皮肤,那声音很像在割一块泡过水的胶布。我更多的是给他当助手。他每划开一刀,我就用棉纱吸那些溢出来的福尔马林液。

    如果这是给活人手术,我手上沾的就是鲜血了。这个被福尔马林泡了快两年的半身男孩,早就被腌透了,触碰他的身体就像触碰一个塑胶人。

    于辉可能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标本,从剥开皮肤的那一瞬,我的精力就全部集中到标本上。他的动作很慢,有时候我觉得完全可以一刀完成的,他却抠来搔去整老半天。我弯着腰俯在他身边帮他擦拭,有时候不得不靠着他的身体去蘸切口流出的东西。或许他很紧张,我觉得他完全可以让一下,让我更靠近一些去做。他总是紧紧地贴着台面,唯恐那个男孩掉下来似的。

    男孩左侧胸腔皮肤全部剥离完的时候,张教员来了。她一进门就在走廊里招呼于教员。于辉应了一声并没停下手里的工作。张教员循声走进门,我就闻到一股鲜美的、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的人间烟火的气息。

    她拎来一纱布袋刚出笼的韭菜包子。

    韭菜的浓香像张教员的性格,顿时让实验室的空气活跃起来。她走近我,赞叹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把目光投到我们进行的实验上:“嗯,不错,不错。”她说着转身打量了我一下。我有点紧张。她该不会发现我擦了粉吧?好在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到实验上。她俯在于教员身边,仔细查看每一处切口,叮嘱他刀锋的角度再倾斜些,注意保护皮肤和肌体组织间的筋膜。接下来,她表扬我人体解剖学考得很好,一看就是完全弄懂了人体解剖学肝代谢过程的意义。她说本来出这道题是不想让学员考一百分的。因为这是要靠学员自己组织的题目,并没有标准答案。她觉得我这个题目组织得不错,还专门跟教务处沟通过,讲明我答题的质量水平,才决定给我一百分。教务处当然同意了这位治学严谨的老教员的意见。这让我在队里又露了回脸。我连忙表示感谢,想到昨天于教员叮嘱我争当优等生留校的事儿,就表态说一定会学好后面的课目。

    “相信你一定能学好!要是留校了,到我们解剖室来怎么样?我们室除了我还从没进过女同志呢。”

    我嘿嘿一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她那么胆小,恐怕不行。”于辉说。

    谢天谢地,他没把我晕血的事情说出来。他摘下手套,要去外面的水池洗手。

    “那也不一定,我刚开始连尸体都不敢看呢。”张教员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自家的女儿,让我觉得很温暖。不过,我的肚子却泄露了天机,门口桌上的韭菜包子让我肚里的馋虫,发出咕噜咕噜的抗议声。张教员耳朵很尖,她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声说:“先吃饭!人是铁饭是钢,这么累的活一定得多吃。”

    于辉洗过手,工作服也脱了。他拎起装包子的毛巾口袋对我说:“到我办公室吃吧,这里味儿太大。”我挺感激他想得这么周到,张教员跟在他身后,又在交代什么。

    我脱下工作服,洗完手后去了于教员的办公室。我这是第一次到他的办公室,以前来这儿学雷锋,都是班长负责他的办公室,我们都没进去过。他的办公室很干净,与门外完全是两个世界。桌子上的东西摆放得整齐有序。桌后的橱子里放着他的书。除了医学类的书外,还有《马恩列全集》和一套《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四大名著的系列藏书。除此之外,还有《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红与黑》等少量的外国名著。桌子北边的窗台上有两盆绿色的石竹。窗台旁边的脸盆架上有条白色的毛巾,显示着主人是个爱清洁的人。

    见我进来,他指指桌上张教员送来的饭。桌上的包子是两人份的,盛西红柿汤的保温桶旁有两只汤碗,张教员一定知道我来这做实验的事,否则她不会带两只碗来。想到来时解剖教研室大敞的弹簧门,我突然想他是不是有意做给张教员看的?表示和我没什么,只是按张教员的意图和我共同完成一个标本实验而已。我顿时有点泄气,心想他太虚伪了,将来就是留校工作,也不来这儿和他共事。

    张教员见我进来,说赶紧吃,韭菜馅的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甩了甩手上的水,捏起一只包子。包子还很烫手呢,张嘴一咬,里面的热气哈得嗓子痒痒的,老想咳嗽。张教员待了一会儿走了。张教员走后,于辉打开桌子后面的书橱,从书橱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盒午餐肉、一瓶苹果罐头和两个面包。

    “不知道张教员会送饭来,总不能让你饿肚子吧?就准备了这些。”

    他像早看透了我心思似的,张教员前脚出门,他就连忙解释道。

    我鼓着一嘴包子朝他笑了笑,心里舒畅多了。不管怎么说,他承认他不知道张教员会来,那么敞开的大门就不是做给张教员看的了。再有,我特别喜欢吃午餐肉,他无意中准备了我喜欢吃的东西,让我很容易自作多情。我没吃早饭,又站了一个上午,肚皮早就贴到脊梁骨了。他扯过一把椅子让我在桌边坐下,把午餐肉和苹果罐头一一打开放在我面前。

    与韭菜包子相比,这些东西似乎更适合一个淑女吃。可是,张教员做的包子太好吃了。我暗暗数过,有十几个包子呢。我这体格在张教员眼里应该能吃五六个的。可我怕他也喜欢包子,我吃了三个以后就犹豫了,拿不准是吃午餐肉,还是继续吃包子。这时,他叉起一块午餐肉伸到我面前,叉肉的不锈钢叉柄亮晃晃地映着我的红脸,让我特别难为情。我有点笨拙地接过叉子,小心把肉放进嘴里,尽量不让叉子碰到我的嘴唇。

    头一回和男人共用一把叉子,让我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拉近了。

    “你想过毕业后分配到哪儿吗?”他接过叉子为自己叉了一块午餐肉送进嘴里。他并没有像我那样小心翼翼,他是蹭着嘴唇将午餐肉撸进口中的。

    “没想过,到时候再说吧。”

    他又给我叉了一块,有点固执地盯着我,说:“有些事你得提前做准备,到时候就晚了。”

    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郑重一些,让他明白我知道他这是为我好。然后,才接过他手里的叉子。在与他手指交错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班长伤了手指,他为她包扎时的那一幕。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如果班长看到我们这样吃午餐肉,会做何感想啊?我小心翼翼地把肉送进嘴里,把叉子递给他。

    “你成绩这么好,真的很有希望留校。你自己好好规划一下,别整天傻乎乎地只知道学,其他事情也得考虑一下。”他又把我拽回到眼前。他拿着叉子的手,自然地垂在两腿之间,为了劝我,他竟忘了去叉肉。

    我回避了他的目光。如果我真的留下来,我和他之间将会是怎样呢?

    “光成绩好也不行吧,也不是你想留就能留下来的。”我低下头,看着脚下从门外映进来的一缕阳光。那时候走后门还不盛行,所以我觉得能不能留校还要看队里。他没接我的话,又叉起一块午餐肉送到我嘴边。

    我没有张嘴,下意识地做了推开的动作。我可不想再吃午餐肉了,这样就不必总盯着那只叉子,也不用担心叉子碰到嘴了。他停了一下,转而把叉子上的肉送进自己嘴里。

    “我哥在军区干部部,需要我帮你做什么,跟我说一声。”他静静地说出那个如雷贯耳的单位。

    他真诚的关心让我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我又咽下嘴里的东西,用力地朝他点了点头。他撇嘴一笑,把西红柿汤递给我。接下来,他叉肉给我时就有点强迫的意味了。他叉起午餐肉后不再递给我,而是直接送进我的嘴里。开始我真不好意思,朝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张开嘴,是很不得劲的。我笑着躲了几次,硬接过叉子自己吃的。可没多久,他讲的笑话就让我放松了警惕,我没想到他还是个幽默风趣的人。他学闽南话唱《战友之歌》,把“战友”说成“酱油”之歌;用山东方言唱《小草》,笑得我肚子疼。如果不是亲耳听他模仿,你很难想象这么滑稽的腔调是从眼前这位绅士的口中发出来的。

    我们吃完了午餐肉、苹果罐头和张教员送来的十几个包子,喝光了一保温桶的西红柿汤。一个漫长的午餐。我们坐了好长时间,笑了好长时间,我们仿佛把上午一直压抑着的心情都放在这个中午释放掉,以致下午离开办公室去实验室时,都有点恋恋不舍。

    我去水池洗了碗和叉子,这期间他一路尾随在我身后陪着,我把洗干净的碗递给他。他接过时嘴角一挑,像是不可思议般地晃了下头,说:“你还挺勤快的。”

    “怎么了?”我能感觉到他话中有话。

    “以前这活都是我干。”他笑了笑。

    “在家?”我鬼使神差地问。

    “那还能在哪儿?”他反应极快地用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下午去实验室时,他让我先进了实验室,自己站在门外抽烟。不知怎的,一看见那个半身男孩,我的心立刻压抑起来,仿佛太高兴了对他是种侮辱。

    我穿上工作服,戴上手套,把要用的棉纱叠好放在台子旁边。我的余光瞥见他正倚着门框在走廊里抽烟呢。我这是头一回看见他抽烟。不知道是不是被烟熏的,他一直眯着眼睛。他懒洋洋地看着我的样子是那么酷、那么吸引我。发现我在偷看他,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来。我赶紧收回目光,极力抵挡那种身不由己的欲望,把注意力重新投放到那个被他解剖的男孩身上。

    那个男孩依旧躺在那儿。在我们离开的两个多小时里,他一直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突然,我冒出另一种感觉:自己并不是在做实验,而是为他玩弄这男孩当帮凶。我情不自禁地看看那男孩的脸,发现男孩微张的眼睛,正用了如指掌的眼神乜斜我。我心虚地拿了块麻布遮住男孩的脸,把上午解剖过的地方又用棉纱蘸了蘸。

    “好啦!我们接着干啦。”他仪式感很强地拍了拍手,走过来,“怎么样,累吗?”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少说话吧。他把手很自然地放在我肩上,认真地打量了我一会儿,说:“那咱们接着干喽。”

    他突然间温柔下来的语气,像一股迷惑人的毒气,顿时让我晕头转向,飘飘然起来。我完全忘了刚才自己一个人时,脑袋里的那些念头,我完全被他填充了。接下来,我都在回味和他吃饭的情景,回味他的一颦一笑。

    我信马由缰地开小差并没有影响到他。整个实验进展得非常顺利,我配合得也不错。他夸了我几次,说我的心很细,是个搞科研的料。皮肤部分剥离结束后,我们清理了几条比较粗的静脉血管,用针管往静脉里注入一些蓝色液体。蓝色液体从他手中的针管慢慢推进男孩的身体。

    很快,那些干瘪的静脉血管就被蓝色的液体充盈起来。蓝色血管穿插在黄白相间的筋膜、肌肉中非常醒目,效果也不错。于辉倍受鼓舞,说下周一定把这个剖面标本做完。他这话与其在说自己的决心,不如说是对我的再次邀请。

    我们主要是清理血管。被福尔马林泡的血管像橡胶管,却没有橡胶管那么有弹性,清理的时候要非常小心,不能弄破血管壁。与上次不同的是,实验室的味道很浓,呛得我总打喷嚏。他说剖开尸体后的味道就是这么冲,因为挥发得快,味道就大。可能我强烈的反应影响到他,他出去给我找了个口罩帮我戴上。他的胳膊绕过我的脖颈时,我突然想到陈浩明信中的那个“吻”字。这些天我曾对陈浩明爱情带来的快感无穷尽地回味,竟是给自己构建了一个虚幻的、根本不存在的感情实体。我的重点原来在这儿呢,陈浩明只不过是一个体验爱情的支撑体而已。爱情原来都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降临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爱上他的,就像我不清楚班长何时被他吸引一样。

    我脑袋一时的转弯让我出了洋相。他给我戴好口罩后,我却一直愣在原地,端着两只手像期待着什么。他的脸离我那么近,他的眼神那么清澈深邃,我完全被他的气息慑住了。这时,他用手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然后俯过身,在我的耳边几近呢喃地叹道:“我的傻姑娘啊。”

    我一下子僵在那儿,眼睛里立马涌出泪水。我真希望他能抱抱我,就是亲我一下,我也不叫,不会反对。我浑身都在轻轻地战栗。我心里想着快点走开吧,可现实中,我却不知先迈哪条腿。

    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身体就慢慢靠过来。我看到他的头向一旁微微侧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温柔潮湿的嘴唇就落在我的额头上。

    “回去吧,今天就干到这儿。”他说。

    那种耳鬓厮磨的感觉相比那个“吻”,完全就是核武器爆炸,差点把我炸成灰。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解剖室。我在外面晃了好长时间,直到傍晚,我才回到宿舍。班长给了我一茶缸裹满糖霜的江米条。她问我一整天到哪去了,也不见人影。我说到西山找地儿复习去了。班长没言语。

    苏萍却白了我一眼说:“到西山复习,你也不怕热呀。”

    晚上点名后,班长找我说要谈一谈。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我总觉得自己像贼,一个偷了班长东西的贼。我忐忑不安地跟着她到了楼前的杨树林。此时,暮色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好在有暮色、树影的遮挡,她可能看不到我脸上尴尬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演讲比赛的事儿你得认真准备。”我“嗯”了一声。班长又道:“本来队里是定七班长参加演讲比赛的,硬是给我争取过来的。你可不能关键时候掉链子。”

    “那七班长肯定很生气,要不让她得了。”我可不愿意她为我去得罪人。

    “她又不生你的气。”班长打断我,一把搂住我的肩膀,“你不能泄气啊!只要你能拿到名次,代表学校去后勤系统演讲,就算对得起我了。”

    “这标准是不是太高了?”

    “不高。”她打断我的话,一把搂住我。她搂着我的胳膊从没像今天这么重,压得我有点透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班长嗫嚅般地问我能不能和她去于辉宿舍。我问她干啥,她说去还他解剖学笔记。我没有马上回答她,是因为我真没想到结课这么长时间了,她竟然还拿着他的笔记本。

    她仍看着我,像是一定要听听我的意见。我心想白天刚和他做了一天实验,晚上再跑过去不大好,就说:“今天是太晚了,换个时间吧?”

    “好吧。”她没再说什么,挽着我在树林里散了会儿步,就回了宿舍。

    夜里,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思绪却像纷纷扬扬的夜蛾子,在屋里不安分地扑腾起来。我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想着在办公室的那顿午餐,想着下午做实验时手臂交叉间散透着的亲近,更想着他耳边呢喃的话语和湿润的亲吻。我比收到陈浩明那封写有“吻”字的信还激动。我又失眠了。我一会儿想着陈浩明,一会儿想着于辉,整个夜晚,我都在回味爱情带来的种种奇妙感觉。这种感觉,让我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念头,我被一股强烈的欲望牵引着,向腿间伸去。当我的手战战兢兢碰到那儿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万小桐骂陈淑芳“开坦克”的事儿。我倏地缩回手,把手放到胸口,用力压着跳动的心脏,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我开始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不知道数到第几只的时候,羊的脸就变成陈浩明和于辉了。接着我又想下周穿什么衣服去解剖室,买什么东西和他一起共进午餐。我甚至想把蓝裙子上的亮片拆下来,穿去赴约。我唯独没有考虑,此时与我头对头睡在另一个床上的班长,也苦苦念想着那个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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