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的尽头等你-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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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寒假,与从高中时代的初恋彻底告别了。

    我的命运仿佛注定要在这个寒假拐弯,走向另一种生活。那天,在我家东边的屋山头,我们并肩依靠在阳光里,就像一对约会中的恋人,但我心里清楚,这是告别。

    北风从我们身边呼啸穿梭,我们倚着冰冷的墙壁,坦言了彼此对未来的选择。陈浩明说明年实习时就去南方经商。他说下一步南边要比内地有发展。国家要在那儿搞特区,会给很多优惠政策,比内地经商容易些。

    他说这些话时声音很平和,就像在脑海里酝酿过多遍,时机一到就能缓缓流出。不过,说到经商,我浅显的脑袋就想到我们去商场后面胡同里买高跟鞋的事儿。苏萍说那些摊位的东西都是从南方倒过来的。我不知道陈浩明去南方是不是也干这个。反正当他说要去经商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小商小贩。所以,我自以为是地说:“我觉得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有更远大的抱负不是吗?”

    他仰起头,好像不愿意让我看到脸上浮现的轻蔑笑意。他让阳光完全罩在脸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暖和些。怕冷了场,他又不以为然地发出几声哼笑,说:“你和我妈说的一样。”

    我觉得这不是赞美之词,我可不想让人把我和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女人联系在一起,更何况我不喜欢那个人。有一次去开水房打开水遇到过她,那时我和他刚分到快班。她看到我后,用那种审视商品是否合格一样的眼神,细细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打开瓶塞去接开水。现在好了,那个女人再也不会走进我的生活了。

    “你呢?毕业后去哪儿,要留在省城吗?”

    问到我的事儿,我的虚荣心就有点作怪。我们已经听说了参战回来,都会就地安排。要么留校,要么去机关,反正比其他丫头们好分配得多。

    自豪感和优越感就显现在脸上。

    “差不多,一切得看我是否能活着回来。”

    我的腔调里或许藏着难以掩饰的得意,他有些惊讶地侧过身,有点陌生地看看我。“你要上前线?”他问。

    我“嗯”了一声。

    “女的去那儿是不是太危险了?”他的声音里多了些男人对女人特有的那种关怀。

    “我想去,当一回兵,能去前线感受一下战争,接受硝烟和战火的洗礼,应该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再说,我们也做了万全的准备,见识了不少武器,”一说到这些,我那虚荣的一面又暴露无遗,“我的自动手枪可是百发百中。你放心好了,不等敌人冲到我跟前,就让他玩完。”

    他没说什么,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后,头就转过去。我突然觉得他对我说的这些并不感兴趣。他不是我身边那些活在训练、射击、格斗和战争中的人,虽说我们同处一个时代,但他却是和平世界里的一个人。围绕他的是知识、科学、商业、经济和体现人文价值社会里的人,他怎么能理解我要去的世界呢?

    想到这儿,我弯过身,真想看看那个曾经让我心动过的眼睛。完全以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探视,固执地捉到他的目光。他却那么勉强地朝我笑了笑,像是对我执迷不悟的同情和无奈。

    “一定要活着回来!”他说。

    “我不会死!”我说,“我怎么可能死呢,你看着好了,我将来肯定还会活蹦乱跳地站在你面前。你呢,要挣很多很多钱,请我吃顿饭。”

    他鼻子里哼笑了几声,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以示赞同。

    风好像转了向,感觉比先前更冷了。雪后的天空被寒风刮得像冻透的蓝玻璃。前面路上偶尔有过往的行人朝我们这儿看上一眼,又收回视线,盯着脚下冰滑的地面。一个骑车的人刚刚摔了一跤,此时他拍着身上的雪水,骂骂咧咧地瞥了我一眼,才“哐啷”一声把车子扶正,一歪一扭地朝前骑去。

    我们仍沉默着,好像无法继续下面的谈话。不同的选择,让我们失去了共同的语境。我偷偷看看他,他迷茫的眼神正望着远处。我突然想到一个画面,这个画面是我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小人书上看到的。

    男主人公保尔和初恋女友冬妮娅在冬日的马路上劳动相遇的情景。那半张笔记本大的画面上,冬妮娅拄着铁锹与提着镐头的保尔背靠背站着,脸上的神情就像此时的我们。不同的世界观和人生追求的两个人,却因曾经的感情关联着。寒风中,冬妮娅飘动的头巾和保尔的帽带,是那样地印在了我少女的心里。那可是两个相爱的人,在净洁、圣洁的青春期萌生的爱情啊。这样一想,就觉得人长大了一点都不好。

    离开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本以为你会去庐山呢,想在那儿给你的。可你没来——”他突然停下来,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搂紧胸前的衣襟跑开了。

    我没有马上打开信封,回家后才发现竟是一条米色的珍珠项链。我不明白他为啥送我项链。我总觉得这次见面对他而言,也是和我一样意义的告别。我觉得他不该给我这样的东西,我可是连条军裤都没给他弄呢。

    回到家里,立马又陷入乱哄哄的家庭气氛中。二姐刚生了女儿,正在家坐月子。大姐的儿子是个“人来疯”,楼上楼下的跑,不是碰翻了这个就是打碎了那个。我母亲本来因为我要走,脸上总挂着悲戚的表情,可不一会儿,就被婴孩的哭声吸引到奶瓶和尿布上了,要么就是被外孙调皮的举动逗得大笑不止。我的几个姐姐也觉得我的选择是件光荣无比的事儿,都拖家带口回到娘家和我团聚。

    “小四,等你凯旋时,我们一定举行一个隆重的家庭欢迎会。到时候你可得好好给我们讲讲前线那些英雄事迹,讲讲你自己的感受。”我大姐那张脸因为激动,变得油光灿灿。

    “你要不要再学个舞蹈?到了前线,好给那些战士表演一下,像《英雄儿女》的王芳那样鼓舞士气,肯定受欢迎。”我三姐眉飞色舞。她刚谈了男朋友,正在热恋中。

    刚做了母亲的二姐虽说安静些,但是母爱泛滥的她,也经常搞错看我和女儿的眼神。我那经受过战争洗礼的老父亲,也不像以前那么小瞧我了,他时不时从报纸后面朝我探上一眼,指指茶几上的水果和瓜子,示意我吃一点。到了晚上,几个姐夫一回来,客厅里又是烟又是酒,还有男孩的尖叫和女婴的哭声,拥挤嘈杂得就像沙丁鱼罐头。

    在这烟火兴旺的家里,我的心却异常冷漠和孤独。我发现自己和他们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大,离他们的世界越来越远。我是一只已经脱离了母体的生物,我已经历过泰山顶上脱离时的那种阵痛和煎熬,我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无聊的寒假,因为陈浩明的存在,稍显得充实一点。本来,我以为我们不会见面了,可是那条项链,让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车站。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太寒酸,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我穿上三姐的便装,还挑了件黑毛衣,把他送的项链戴在毛衣外面。我想最后这一面,还是扮作他这个世界里的女孩吧。将来无论怎样,至少不会后悔。

    他身边并没有其他女孩,也没有家人和朋友。他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雾霭里,只穿了件单薄的黑呢大衣,显得又高又瘦。他拉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旅行箱,真像是出远门一样。寒风把他的大衣下摆掀起来。他半背对着我,正屈身朝远处烟雾中的铁轨望去,像要确认模糊不清的铁轨会开向哪里,会带他到何处。那一刻,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我发现这样驻足去看他,很像是在看他的命运。一个与自己感情初次发生碰撞,发出过颤音的人的命运。我抄着手站在原地,我想我还是不要过去了。

    此时再去打扰一个已经做出了选择的人,有点不道德。可是,就在我即将转身离去的当口,他突然转过身来。

    那脸上闪现的原来并不是悲哀、孤独和寂寥啊,而是年轻人终于独立、终于挣开控制、即将远行时才有兴奋和得意呢。他发现我后,微微一愣。接着,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我这身打扮显然让他感觉到意外。接着,他颇有意味的目光就注视到我脸上。我朝他走过去,我想让自己显得洒脱些。可是我的脚却不配合,像捆绑了沙袋一样拖着我。我感觉到不好,他的脸在我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停下来,不想让他看到我软弱的一面。可在我停下的那刹那,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拥入他的怀抱。

    他抱得很紧,我有点透不过气。我没料到他的怀里这样温暖,还以为和视线里的寒冬一个温度呢。

    “谢谢你能来。”他贴着我的耳边说。我能感觉到他湿润的唇,不经意中蹭到我的耳郭上。火车隆隆的声响由远而近,撞击着我的心。我紧紧地偎在他怀里,就像上帝从他身上抽来制造我的肋条骨,经历了千辛万苦,游遍了乱世红尘,又重新回到主人身上那样百感交集。那寒冷中的温暖和缠绵,那心灵受到的巨大冲撞,让我甚至犹豫了片刻,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真的正确。我是否真的应该留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而不是闯入战场上的血腥中。在那个片刻里,我想到于辉,想到二哥,想到王亚南,但是,谁都没有此时的这个怀抱让我感觉这么真实、这么贴近生命原本的意义。

    于辉说他有时会身不由己。或许我现在就是这样,此刻我多想永远停在这个男人怀里啊!我紧紧抱着他,唯恐瞬间他像云烟一样从我眼前消失掉。他是我生命遭遇的第一个男人,是我少女身体紧紧贴近着的第一个男人。我在想:未来的某一天,我再站在这里,站在一个四通八达的车站,会不会也像他这样,能有人为我送行。是否有人站在远处,像我看着他一样,去感受那画面带来的一切错综复杂的念头。

    火车进站后,他才慢慢松开我。火车停留的时间很短,他跳上车门后火车就起动了。我没有勇气抬头去看车厢内的那张脸,我怕再从那上面读出一些让自己优柔寡断的碎念。我把泪脸埋在车轮荡起的阵阵白烟里。

    陈浩明走后的那些天,我一度都沉浸在那个浓雾的冬日车站。我常想起我跟说他的说的那句“我不会死”。可是,死神不会因为他而我格外怜悯吧?如果我死了,他会怎么想?英勇、伟大、正义、同情、怜惜、英雄、壮烈,还是铭记?

    一个生命结束后,随之产生的爱欲、道德、良心和尘世挂在它身上的一切负累,就都消失了。它将和这个世界彻底告别。或许,我列出的这些,都不是他需要的。其实,他只需要一个爱他的女人,一个和他相伴走完一生的女人。那我的家人呢?我那几个姐姐,会以我的死感到光荣,感到壮丽,感到死得其所吗?

    我的死或许对母亲而言,只是少了一个女儿,她还有三个,还有那么多能哭能闹的外孙们。或许因为她把我带来这个世界,在她晚年的时候,会想到还有过我这样一个孩子,死在了和平时期的一场战事里。而我那英雄的父亲,再看到茶几上的水果和瓜子,会想起有我这样一个被他骂做“呆鹅”的女儿吗?或许有幸,我可能像他的那些战友一样,被他悄悄收进他那孤寂的心里——那个同他生活了几十年的母亲都没能光顾的一个地方。或许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悄悄打开那里,让我和那些死去的战友们一起出来透透气、说会儿话。从此,我在这个世上的一切痕迹,都被岁月抹掉,我只藏在极个别的几个人的记忆里。

    一个普通生命的逝去,社会是不需要记的,只有伟人才会被人类写进历史。我不是伟人,我们相当多的人都不是伟人。我们对一个国家而言似乎并非有着不可多得的意义。但是,我没有别的可以选择,我必须去那里,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青春岁月必须遭遇的一个历程。就像我的父亲母亲当年卷入的那场宏大的人民战争一样。历史要让你经历的东西,你是躲不掉的,你必须承受。

    喧闹吵嚷的家越来越让我感到寂寞和不安。我不想让他们扫兴,谎称学校还有事,就早早返回学校。走的时候,母亲头一次把我送到院外,她眼神里的哀怨和伤感让我很不适应。我让她回去,她摆摆手,一副不愿意说话的意思。有那么一会儿,我很想跑过去拥抱她一下。我已经想不起上次是什么时候抱过她。可是,这时她有点不耐烦地冲我挥了挥手:“你走吧,我就站一会儿。”

    我转过身,泪水还是落下来。我知道她一定在我身后抹着泪,或许她就是想一人在那儿哭完了再回家。我觉得自己很没用,都没勇气走过去抱一下她。

    队里还没正式开火,我就和大徐他们搭伙吃饭。大徐早就知道我被选中去前线参战,便发牢骚,说炊事人员也应该去前线锻炼锻炼。副队长说你老实待在家里吧,到时候等着给刘楠她们接风就行。副队长现在待我们就像朋友一样,说话也不像以前那么拘束。教导员也经常过来瞅我一眼,问我一个人住队里害不害怕,需要什么东西。自从给我们当过战地救护伤兵后,她对我们比班长在时还要好。她还穿着我们送的高跟鞋来过班里。看班长时跟她说了教导员的事儿,班长说教导员还是偏向咱们班,她要是不同意以小组的形式进行对抗,即便副队长想帮也帮不成。教导员就是这样一个既有心计、又懂方法的人。她知道什么时候激你,什么时候帮你,什么时候晾着你。

    前方战事打得很激烈。时不时有消息传来,说又有哪场战役打得漂亮,哪场战役打得惨重。因为我们知道了苏萍和于辉的关系,更是关注前线的动态。不过,于辉没再给我们写过信,都是从苏萍那儿得到一些问候和前线的动态。新学期开学后,苏萍渐渐从怀孕的阴郁中走出来,脸上也多了以往少见的幸福。因为怀孕,她已经以生病的原因退出了参战小组。她姐夫从总院帮她开了份假证明,这也省得我们再淘汰一名参赛学员。因为队里决定成立两个战斗小组,我们六班五名同学一个组,另外五名同学由其他参赛组选优组成另一组。

    原先,我对苏萍日益膨胀的肚子还有些担心,可寒假后,那些没参选的学员在校只待了一个多月就分到各个医院实习去了。苏萍就以生病为由留在家中休养。苏萍走的那天下午,我去送她。她突然问我要不要跟于辉说一声。我说为啥不能说呢。她说告诉他怕他一分心丢了性命。

    “他可是那种一旦做事,就想搞出点动静的男人,总让人心里不踏实。”

    “那就告诉他。没准他知道自己要为人父了,会珍惜你俩的感情,也会更珍惜自己的命。”我说。

    苏萍眼睛忽闪一亮,像是被我说动了。她转向我,看了眼楼前的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有点不舍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你有空一定多去我那儿看看。”

    我把提包放进车后备厢,她姐夫一脸凝重,似乎对这趟差事有点不情愿。

    “好啦,我走了!”苏萍说着钻进车厢,又从车窗伸出手朝我挥了挥。

    或许知道她怀了孕,我总觉得她的动作有点笨拙。我怎么也没料到,我们班最排斥婚姻、最不愿意嫁给干医的苏萍,偏偏把自己的一生搭在了这类人身上。更没想到像她这样理性的丫头,能做出那样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六月中旬,军区下来检查参战人员集训,基本全是军事科目的训练情况。我们这些准备参战的学员仍住在队里。我们留在学校,主要是加强自身防护、射击、投弹及各种地雷识别的训练,也有一部分时间安排在校附属医院进行临床实习。夏杰也搬到我们屋,她睡在苏萍的床上。

    因为要去前线了,无论是医学专业还是军事科目,丫头们都准备得非常细致,比过去用心多了。

    军区检查的那一天,陆校参战的学员也被集中带到西山训练场。等我做完最后一个卧倒射击,起身回到队列里时,我看到陆校的一个列队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快速匍匐到射击的位置。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原来是二哥。

    初夏的朝阳笼罩着整个西山训练场,清晨的薄雾早已散去,碧蓝的天空与眼前“砰砰”的枪声很不协调。我站在队列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二哥,十发子弹,他竟发发命中靶心。射击结束返回队列时,他侧脸来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显然,他也发现我了。我不敢大意,接下来还有五十米手枪连动射击,我必须调整好情绪应对下面的考核。

    可是,轮到我上枪位时,我还是情不自禁朝他那儿看了一眼。他像我刚才看他一样,也在盯着我。他见我在看他,竟朝我眨了下眼睛,吓得我赶紧收回目光。我的小动作丝毫没逃过军务科科长的眼睛,他严厉地训斥道:“109,集中注意力!”

    “109”是我的参战编号。从我踏上那片血雨腥风的战场后,109就是我的名字了。它和我的血型、年龄和部队番号,一起标在我的每件衣服、帽子、鞋子和袜子上。我赶紧收回心,走向枪位举枪射击。

    训练间歇,各个队都在原地进行短暂的休整,二哥却在众目睽睽下跑到我跟前。他把我拉到一边,从胸前的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我一摸就知道是班长的天使胸针。

    “你去看班长啦?”

    他有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像我说了一句蠢话。

    “为什么不给班长呢?”我又问。

    “她让我给你。”

    我忍不住打开来看,胸针与原先有点不一样,被他别在我扎头发用的黑蝴蝶结上。

    “快收起来,让人看见。”他说着,往一边走了几步,摆出一副随时离开的样子。我觉得他怪怪的,神情总是慌里慌张的,像换了个人。

    我朝周围扫了一眼,那几个丫头正盯着我们这边。陆校那些休息的人群里,也有人不时地往这边瞅,别看他们一个个在那儿抽烟、喝水,摆出一副完全与我们无关的样子,可那些个微妙的眼神,好像早就感觉到什么。我知道眼下并不是说话的时机,可心里却总想让他多待一会儿。

    集合哨吹响时,人们陆续往吹哨的指挥员身边集中。我看到二哥转身走了几步,又停在那儿。我心里猛地跳了一下,心想我得做些什么。

    我解开他系在蝴蝶结上的天使胸针,朝他跟前跑去。

    “二哥——”我喊了一声。

    他回过头,露出坏男孩才有的笑模样。

    “等你回来时再给我吧。”我把蝴蝶结塞进他手里。我心想:或许这只蝴蝶,会让他活下来的念头更强烈些。他张开手,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就猛地收起拳头,将那只蝴蝶牢牢地攥进手心里了。

    二哥走得比我们要早,考核结束后,他就随部队以代职排长的身份去了前线。他走后,我天天盼着有他的消息,却一直没有音讯。六月底,我们要出发的时候,苏萍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让我到她家去一趟。我问于辉来信了没有。电话那边就没声了。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传过来。我以为她收到信又瞎想了,就安慰她:“别着急,前线一定很忙,于辉没时间老给你写信。”

    “他来信了。”她冷不丁地说了句,吓了我一跳。

    “信上就一句话,是他同事转我的。”

    “写的什吗?”

    “如果我挂了,就把我接回来。”苏萍说。

    “哎呀,那是遗书!参战的人都写啦。我们昨天还在写呢。”我安慰她说。

    电话那边就又没动静了。我让她千万别瞎想,好好休息,她却“哇”

    的一声哭起来。

    “他死了,刘楠,于辉死了,他死了——”苏萍哭着说了这几句后,就听到那边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电话里就成忙音了。

    我回屋把跟丫们一说,她们也傻了似的都说不可能。

    “是她自己乱想的吧?于辉不去医院的时候不都在分部机关待着吗?不会那么危险的。”小满说。

    “就是,就是,要是待在猫儿洞,或前沿阵地啥的或许还有这个可能。于辉那么机灵,绝对不会有事。”陈淑芳也安慰我,说没事。

    我知道她们都在往好处想,我也希望是这样。我甚至认为,苏萍得了孕期综合症才这样胡说八道的。可是,没过两个小时,苏萍再次把电话打到队里,说让我陪她一块去趟于辉家,说于辉的骨灰已经运回来了。

    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次我彻底傻了。这怎么可能?!那张骄傲自负的脸、那张脸显现的温柔、那诱惑人的语气、那情不自禁的肢体触碰,都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去年夏天这个时候,我还以他女朋友的身份和他一起去陆校赴宴呢,时隔一年,他怎么就会去了另一个世界?此刻,我脑海中有关于辉的一切,都活灵活现地浮现在我眼前。可那个英俊帅气,一度让我不能自持的男人,真如过眼云烟,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于辉的家人并不欢迎我们的到访。他的父亲一直铁青着脸。他的大哥,也就是那个在干部部门工作的哥哥,见到我们还显现出很吃惊的样子,好像根本不知道于辉的生活中还有我们的存在。谈话间,他都在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忽而看看他父亲,忽而垂下眼,从镜片后偷偷瞄我们。起先,我想得太简单了,觉得苏萍去他家只是想安慰一下于辉的父母,要么是想告诉于辉家,她怀了于辉孩子。可听了不一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看样子,他们已经为这事交涉过,而且还不止一次。

    于辉的母亲一直在楼上“哎哟”,我俩一进门,她就去了楼上,完全不想搭理我们的样子。他们像是知道苏萍怀孕的事儿,还一再动员她把孩子打掉。可苏萍显然不同意拿掉孩子。整个谈话中,于辉的父亲都处在暴躁中。不过,在晚辈面前,能看出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维护自己的涵养和尊严。

    “你的心意我们老于家领了。你别傻了,他已经不在了,你自己弄个孩子怎么过啊?你的路还很长,你还年轻,关键是你们还没结婚嘛!这件事我不会妥协的,你还是回去吧。”于父朝我们摆摆手,示意我们快走。

    我如坐针毡,可想到此时苏萍一定比我还要尴尬百倍,就鼓起勇气揽着苏萍,给她点支撑。

    “我留下这个孩子,并不想要挟谁,也不想找你们的麻烦。我只想让你们承认这个孩子,他毕竟是于辉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肉。”苏萍也在努力调整情绪,想说服于辉的父亲,“我爸不同意是因为生我的气,过一阵就没事了。那天,他说的都是气话,其实他很喜欢于辉,于叔您知道的。”

    “你父亲我不比你了解吗?他这是为你好。你们感情就是再好,也是两个世界的人啦。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呢?你生下孩子,让我们怎么办?我还有两个儿子呢,我老于家不会因为他而断后的。你明天就去医院,把孩子做了吧。”

    “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认可,给我写封信承认这孩子,我好去街道办事处办准生证,将来才能上户口。”苏萍的身子一直在发抖,但她的眼睛却像干涸的河,一动不动盯着茶几对面的墙壁。她的额头、脖颈不停地往外冒着汗珠儿,我真怕她会虚脱。

    “你——”于辉的父亲突然指向我,“你赶紧把她弄走!你们赶紧走!”

    于父下了逐客令,我心里很紧张。我知道这种家务事外人根本没法插嘴。更何况,于家根本就不想认苏萍这个准儿媳。我拉拉苏萍,她却像凝住了似的杵在那里。

    “您不答应我不会走。”苏萍说。

    我看了于辉大哥一眼,心想他怎么也得劝劝他父亲,要么劝劝苏萍。

    在那样一个实权部门工作的人,应该很会做思想工作吧。于辉他大哥或许明白我这一眼的含义,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们先喝点果汁。”他指指茶几上的两杯西瓜汁,对我俩说。

    我点了点头,拿起一杯递给苏萍。苏萍举手一挡,玻璃杯就掉在大理石地上,“哗”的一声摔得粉碎。我吓得赶紧寻摸东西来擦,于辉大哥生气地喊了一嗓子,就见一个年轻的公务员拿着抹布跑出来。

    待那个公务员消失后,于父又踱到我们跟前,他屈下身子对苏萍像喊话一样说道:“姑娘!听明白我们于家的意见了吗?如果你再听不懂,我现在就给苏万山打电话,让他把你领回去,好不好?!”

    苏萍的脸一丝血色都没有,她一言不发地挺在那儿。于父在我们面前又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奔到电话跟前,噼里啪啦拨了一阵后,就听他说:“老苏头,你快到我家把你的宝贝姑娘领回去!”说罢扣下电话,指了指我俩:“你们要是赖着不走,我也没办法。我到楼上休息了。”

    苏萍仍一动不动坐在那儿。于父走到楼梯口,像是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来对苏萍说:“你追悼会不许来啊!免得弄得满城风雨,将来不好做人。”

    我紧紧搀着苏萍的胳膊,真怕她一口气松下来会昏过去。谁想就在这时,她突然站起来,追着于辉父亲的背景大声说道:“于叔,你最近身体不好,我就不多说了。但是,我也明确告诉你,即使你们不同意,我爸不要我这个闺女,我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再有,我还要为于辉刻一个碑,我不想偷偷摸摸的,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他是英雄,我是他爱人,我要把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一起刻在墓碑上。”

    于父听了这话,噔噔噔又从楼梯上走下来,于辉大哥怕他摔着赶紧去扶,被他一手推开:“萍啊!你就听我一句劝吧,你和我们于辉的缘分就到这儿啦。怎么还那么固执呢!你把名字刻上,他就感激你了,就能活过来了吗?于叔这是为你好,你赶紧去把孩子拿掉,将来找个人,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吧!”于父说得声音都哽咽了,像被苏萍逼得山穷水尽了一样:“咱不搞这些形式的东西行不行!咱得让走的人能安息,让活的人更像个人才是!你说对吧,孩子?你还得让我怎么说,才能死心呢!”

    于父说罢,竟求助般地看着我。有那么一会儿,我真被他说服了,可很快又觉得他们那辈人心太狠,不像我们这代人对感情那么执着。其实苏萍这样做,并不仅仅是为了狭义上的爱,她是想让那些牺牲的勇士感到欣慰。

    “于叔,今天我先走了,以后我再来。”苏萍说着看了眼手表,想必她不想让我撞到她父亲,看她被父亲扇耳光。苏萍拉着我走出于辉家。

    于辉大哥追了几步又停下来。他方才追的那几步让我想起于辉,看来于家男人都有不追女人追出门的习惯。

    于家人把于辉埋在市郊的烈士陵园里。那里埋着许多战争年代的老英雄、老革命。苏萍一身黑衣现身在了追悼大会上。之后,她又去了于家,因为烈士陵园的人不同意她另刻一块石碑,让她回来跟于家商量,能不能把名字刻在同一块墓碑上。于父起先坚决不同意,但于辉的母亲却被她对儿子的这份真情打动了。她偷偷给陵园的工作人员打了电话,说于家同意刻上苏萍的名字。苏萍的父亲把她扫地出门,苏萍的姐姐收留了她,把她领到自己家去安顿下来。但是,她这么一折腾,军区机关都知道了这件事,学校这边也听到她怀孕的事情。

    我陪苏萍去于家后不久,小满她们就知道了。问我有没有这回事儿,我说不知道。队里好像没有要处理苏萍的迹象,教导员和队长也没找我问过话,丫头们也没人再提起这件事,仿佛大家都在沉寂中默守着一个约定,暗暗保护苏萍的约定。这种怪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毕业典礼,才让我彻底松了口气。

    毕业典礼结束的那天,教导员把苏萍的毕业证悄悄给了我。

    “见到她,代我问声好吧。”说罢她伸出手来,像友人那样和我握了下手。她过于郑重的态度,像在表示她对这件事的同情和理解。或许察觉到我的讶异,她莞尔一笑,一扫往日脸上的肃穆,歪着脑袋对我说:“怎么,不想和我交朋友啦?那会儿,你俩给我送高跟鞋时,可是口口声声要跟我交朋友呢。”

    我用力点点头,想学班长那样,嬉皮笑脸地朝她笑笑,可眼睛里却模糊了,泪水已经完全占领了那里。征程在即,我却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前线物质紧缺,后方的军列都为战备物质让路。我们出发的日期一再延后,这倒给了我看班长和苏萍的机会。

    夏天在我们的等待中,一天天飞逝而过。接连几天的雨水,让西山脚下烟雨弥漫,把整个校园都笼罩在一团水汽里。我想等天放晴再去医院,可又怕天一放晴,就该走了,便收拾好东西,去医院看班长。

    路上,不知道是因为下雨,还是要走的心情作祟,我觉得这座城市出奇地宁静。这座北临黄河,南依泰山的文明古城,在蒙蒙的细雨中,像睡着了一样。而我,则像穿梭于这睡梦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要去城北郊的医院看望留在那里的一个至亲。

    二哥走后,我就再也没来看过班长。我知道自己还没准备好。我还在梳理哪些事能跟她说,哪些不能。我总觉得我一个健康人和她这样的人对峙,本来就有失公允。于辉向苏萍求爱的事儿我没打算告诉她,班里的丫头们也不希望她知道这件事。但是苏萍刻碑的事情不知道她听到没有,但我绝不想让这件事从我嘴里说出去。我不想再被同一块石头绊两次跟头。有时候,看似的坦诚,却会给人造成更大的伤害。

    我到的时候,病房刚刚开过午饭,有几个病人在走廊里散步。科里的护士对我早已不是年前那样大呼小叫。值班护士朝我瞥了一眼,头就往里摆了摆,示意我可以通过。班长刚吃过饭,屋里一股饭菜的味道。

    看到我来,她高兴地伸着两个胳膊扑过来抱住我。我有点紧张,想挣开她,可她又紧紧搂着我的胳膊说:“没事,我都快好了。”等她觉得抱的可以了,才松开手,把我拉到床头的凳子上让我坐下。

    “我就说你会来。看吧,我说的有多准。”她嘴里一直碎碎念叨着类似的话。骨髓移植手术去年秋天就做完了,她的头发也长出来,虽说稀稀拉拉的,但那完全像个人样了。能看出她仔细梳理过,那些稍长的头发用发卡别到耳朵后面。

    “刘楠,我还以为你们都走了呢。昨天我还跟科里的护士说你们去前线了,就这几天走,可能走前会来看我。她们说不可能,命令一来说走就走,根本不可能到这儿来。”她一边说一边像久别重逢那样端详着我。

    她的脸上一直挂着满足的微笑,但眼睛里却早已泪花闪闪了。

    “有吃的吗?给我点吧,我可是饿死了!”我嬉皮笑脸地朝那双泪眼说。我可不想让她激动起来。她微微一怔,有点讶异地看了看我,就拉抽屉拿好吃的。不一会儿,我床头的小桌上就摆满了点心、果汁、罐头和水果。

    她坐在床头,想尽可能离我近一些。我没心没肺地往嘴里填着食物,心想:无论她说啥令人伤感的事儿,我都得把它变成喜剧演下去。

    “刘楠,于辉有信来吗?前面现在怎么样啊?我这儿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她试探地看看我。

    我嘴里塞得满满的。我冲她摇摇头,继续嚼着嘴里的蛋糕,只是嗓子里很干,被噎得有点透不过气。

    “你先喝点果汁,看你脸都憋红啦。”她把杯子递给我,一只手还托着杯底。

    我接过来,想朝她笑了笑,却掉了一地蛋糕渣。我从兜里掏出手卫生纸,把地上的渣滓捻起来,就去门后找垃圾桶。班长几步走过来抓了过去,从窗户扔到外面。我朝她做了个鬼脸,她却有点异样地瞥了我一眼,说:“刘楠,你好像变了。”

    我也回敬了她一对“卫生球眼”。我咽下嘴里的东西:“狗还改不了吃屎呢,哪那么容易,说变就变。”

    她佯装生气地拍了我一下,又回到床头坐下,问我准备得怎么样了。

    “快别提了,王亚南就差没把我们训练成职业杀手了。他认为我们可能遇到的武器,都教给我们了,连飞镖都教我们怎么投,咱们屋门后现在就放着一个靶子,每天晚上我们都会练一会儿。上周,他还请了省体校的武林高手教我们防身术呢。副队长现在对我们可好了,整天陪我们在队里,有时候他家里做啥好吃的,还把我们叫过去。”

    班长眨巴着那双绿豆小眼一动不动望着我,像是被这些吸引了。突然,她把身子俯到我跟前,低声问:“刘楠,你害怕吗?”

    我抹了把嘴,认真地看着她:“死不怕,但不希望被俘虏。”说着我摆出一副神秘的表情对她说:“不过,我们已经想了好多不当俘虏的办法。”

    我把手伸出来,如数家珍地说:“跳崖、投江、撞车、引爆随身手雷;还有,如果是几个人,可以用压迫颈动脉、静脉注射空气、相互射杀——”我停下来,我看到强烈的愤怒从她眼眸里冒出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肩膀就被她重重地击了一拳。而且,我没有一点抵挡的意思。

    我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朝她挥了挥手,说不讲这些扫兴的事了。

    我问她出院有什么打算。她低下头,好像在平息方才那股愤怒。

    “对了,二哥把胸针给我了,谢谢你啊,我拿它戴着出去臭美,差点就给弄丢了。”我岔开话题。

    她轻轻晃了下头,有点勉强地笑了笑:“苏萍现在怎么样?”

    “很好啊!不过她这次还是被淘汰了,她刚做了阑尾手术。”我立马回道,就像在说刮风下雨,没有一丝的迟疑和犹豫。当班长后,我说谎的能力越来越强。她“噢”了一声,仍微笑地看着我,说出院后就去找苏萍玩。我说:“好啊,不过,到时候她可能去下面医院了也说不定。”

    她就问我她分到哪儿了。我说:“十分部是定了,但哪个医院还不知道。”

    她嘟囔了一句,说:“于辉就在那个分部。”我说:“是,他们在一起。”她就往后靠了靠,把脑袋抵在床头后面的墙上,好像很累了一样。

    “不如躺下算了。”我说。

    她侧过脸来,挺认真地又端详了我一会儿。

    “干吗这么娘娘们们的,像几辈子没见过我。”

    她朝我把手一挥,打断我:“说正经的。”

    “你说。”

    “你知道,我说过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当我的嫂子。可是,如果你要觉得可能,就给我当二嫂吧。”

    我瞪了她一眼。不过她那样好像是认真的,她那种表情让我心里紧绷绷的。我心想:今天无论如何不和她谈感情方面的事儿,否则来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你以为我没人要,收我的编啊?”我瞅了她一眼,“我现在可是抢手货,我寒假回家,我的初恋男友还送我一串珍珠项链呢。不过我现在没时间想这些,等我回来再说吧。”

    “刘楠,你怎么变得没心没肺的!”她假装生气地翻过身去。这时,护士走进来,朝我指了指班长:“该午休了。”

    “这才刚吃完,肚子里的东西还没消化呢。”班长气鼓鼓地回道。

    “现在就让她睡,我不跟她说话。你放心,她睡下我就走。”我对那护士淡定地笑了笑。

    护士仍有点担心,说:“你不要待太久啊,院里有规定的。”随后又叮嘱了班长几句,才离开。护士走后,她就爬起来,从枕头里抽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这个你拿着,见到我二哥,就把这个给他。”

    “要是见不着呢?”我知道是大徐那双鞋垫。

    “我二哥会去找你的。好吧,我就直说了,本来我要这双鞋垫是想送给别人的,现在不需要了。我二哥很喜欢你——当然,你喜不喜欢他,自己看着办。”

    我觉得再拒绝就有点矫情了,就把鞋垫放进挎包。心想:她想送的那个人一定是于辉。难道她知道于辉死了?要么她知道苏萍怀孕了?我突然有点拿不住了,就想不如趁还稳得住的时候赶紧离开,就让她转过身去,说:“从现在起,你别说话了,我坐一会儿真得走了。”我看了眼窗外,雨还在下,我等一会儿还得去苏萍姐姐家。

    我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却像拍在一块硬硬的木板上。天啊,她竟然瘦成这样!我想着那回在公共汽车上在她后背写字时,她身上还挺有肉的。她没察觉到我的变化,乖乖躺在那儿。我想转过去看看她,又怕她在流泪,自己把握不住情绪,就说我写字给你猜吧。她没吭声,晃了下身子,表示同意。我把手在她背上平着推了一下,推平衣服上的皱褶。她一动不动等着我写,我举起手指,犹豫了一会儿,写下“睡”字,她没吭声;写了“觉”字,她仍不吭声,仿佛希望我不停地写下去。我就写了“回来见”三个字。她静静地躺在那儿,还是没有回应。我想我该走了。我悄悄站起来,在她背上又写下“我爱你”三个字,就蹑手蹑脚提着包走出病房。

    去苏萍她姐家之前,我在医院值班室先打了电话,说一会儿过去。

    可是,我打完电话,突然看到角落里报夹的报纸上写着一条黑体字的新闻《永恒的爱——她把爱刻在了烈士的墓碑》。不用看,我就知道这是这座城市近期的新闻,而那新闻的主角就是苏萍。或许,班长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刚才,她和我一样,在演着相同的剧目。

    我到时,苏萍已经站在门口迎我了。老远我就能看出她怀孕的身形。

    她站在那儿好像等了很久了,见我过来,就递给我一条干毛巾,让我擦擦身上的雨水。她姐姐、姐夫还在班上,家里很静,像是住满人的房子,人突然散去时的感觉。我把毕业证交给她,我没打算在这儿待多久。我要出门时,她却突然拉住我,说:“陪我出去走走吧,家里太闷了。”

    我看雨小了一些,心想就陪她走一小会儿。我让她多穿点衣服,她的肚子已经出怀了,举手投足有点笨拙。几次我要帮她一下,都被她推开了。她好像有点害羞,一直垂着脸。我没有和她对视,想让她自在些。

    这些天,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就觉得她真不是以前动不动就“呀”“哇”的那个苏萍了。她能下这样的决心,一定也很艰难。我知道,那个刻有她名字的墓碑立在陵园后,她就成了我们这儿的新闻人物,好多报纸都采访过她。人们都知道在写有“于辉”两个大红字的旁边,用白颜色字写上去的那个名字是他的未亡人。她就这样把她和她的爱,一同锁进了墓地里。

    为了不让她被雨淋,我紧紧拥着她,让她整个人都罩在伞下。我们在她家对面的街边公园走了一会儿。起先,她拉着我的手,一直说着些不疼不痒的事情。我默默听着,尽量让她多说,我知道怀孕的女人需要倾诉,而她恰恰没人可以敞开心扉。

    “刘楠,你知道于辉怎么说你和班长吗?”她停下来。我有点担心,怕说这个会让她伤心,就晃晃她的手:“咱说别的吧。”她叹了口气,晃了下我的手,意思是没事。

    “我知道班长喜欢他,也清楚他爱过你,很认真地爱过。”她说着用力握了下我的手,像让我相信她的话是真的。

    “你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决定放下你的吗?校庆舞会。他说那天你在台上唱歌,他在底下看着你,突然觉得离你那么远。他说你像冬天玻璃上结的冰凌花,只在特殊温度、特殊环境下才展示那华丽的一面,他说你的心很深,他探不到那里。”说到这儿,她拥紧我的胳膊,“我这样说,你别介意啊。这些事我憋在心里好长时间了,今天很想告诉你,也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我低下头,眼泪落到花园的泥土上,很快被雨水抹去。我不想让她发觉我这时候流泪,误会我。那个曾经让我魂牵梦绕的男人,毕竟已在黄土之下了。可她还是察觉到了,一个即将做母亲的女人是敏感的。

    “你别这样,其实我并不爱他。舞会那天晚上,他来找过我,问有没有东西捎回家。那天晚上,他是回学校收拾东西的,我就让他把提包带回去。可他离开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我走了’。当时,前面操场舞会的音乐特别响,他这声‘我走了’让我觉得那么孤单、那么可怜,好像他是被前面那个繁华的世界给抛弃了。后来,他调去分部,我们也没通过信。但是,他出发的那天,突然给我打了电话。我当时心里很乱,脑子里老想着舞会时他说的那句‘我走了’,就想去看看他。”

    “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应该阻止你去。”

    “不,你不让去我也会去的。那天,我匆匆赶去为他送行。到了那儿,却彻底地崩溃了。那些来送行的妻子、未婚妻,恐怕谈恋爱时都没那么大胆过,她们不停地亲吻要走的亲人,紧紧拥抱着他们不愿离去。而他,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一旁。你知道那时候我想起什么吗?”她顿了顿,神秘地看了我一眼,“跨年晚会。我想到那天晚上,他像王子似的被咱们的丫头们包围着。可他走的时候,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他是偷偷去的,他家的人根本不知道他要去前线。”

    “他还是告诉你了。”我说,“看来,再坚强的人也需要有人倾诉。你还记得班长在学校门诊输液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你说,如果遇到喜欢的人,就应该勇于在他面前展示自己,喜欢是你的事情,选择是他的权利。现在看来,他在告诉你的时候,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早已锁定了你。”

    她嗔怪地瞥了我一眼:“哎呀,这里面也有你们的分儿。要不是你们总把我往他身边推,一会儿让我给他递信,一会儿给他送礼物的,或许也不会这样。你们也不想想,那种场面谁看了能受得了啊?你知道我给他笔记本的时候,他说了什么吗?他看了我们的合影,好一会儿才说:‘一切都像是昨天。’哎呀,真是的,那种场面真让人心里不好受,你说我能不安慰他吗?”

    那些回忆让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甜蜜,但是,很快她又陷入沉默。

    我想:她会不会是后悔了。怜悯之情毕竟不是爱情,如果这样,她留着这个孩子以后说不定会更痛苦,因为这个孩子将会改变她的一生。

    “同情不是爱情,既然这样,你干吗还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不,我爱他。我要留住这个孩子。”她的指甲嵌进我的肉里,她的目光紧紧捉住我,仿佛不马上说“我爱他”这句话,就会错过什么。

    “什么时候,决定献给他的那一晚吗?”我把刚从路边摘下的一朵沾了雨水的玫瑰放到她手上。

    “不是,那时候还是同情和怜悯占据着主导。我爱上他,是他死的时候。”说到这儿,她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脸上也浮现出甜美的神色,像要改谈一类与刚才话题截然不同的事情。

    “嘿,刘楠,你知道他怎么说班长的吗?他说班长是向日葵,热烈得让人不敢靠近。”

    我发现一说到于辉,她的心情又好起来。我想:班长爱上于辉那会儿,也是这样,有话没话就找你聊天。如果真像她说的是在于辉死的时候爱上了他,那么此刻,对于刚刚进入恋爱的她,一定很想找人说说心里的感受。就问:“那他怎么说你呢?”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踮起脚尖滑着脚下的雨水:“他说我像玫瑰,娇艳却又刺人,还带着点俗气,是人间烟火里的花卉。”

    我咧了下嘴,表示赞同。心想:说这话的于辉再也回不来了。那个傲慢自负,又多情善良的少年永远埋在黄土深处,与冰冷和孤独融为一体了。我拉起她的手,用力握了握,我不想再说什么。于辉能这样形容我们仨,说明他很认真地对待过这些感情,他是认真思考才做出这样的结论。只是造化弄人,如果苏萍不说,我恐怕到死也不知道他还这样真诚地爱过我。在我被他诱惑得颠三倒四、魂牵梦绕的时候,他也同样在爱情的挣扎中。看来,对年轻的生命而言,无论是男是女,爱情都是一道最难解、最复杂的命题。有时搭上一生,都未必能找到答案。

    沉默又在我俩中间悄然降临。一道冷漠的河流瞬间横在我们中间,将我俩分隔到不同的命运岸边。周围的一切都停止了,她脸上的泪水在阳光下熠熠闪着光亮。我松开她的手,走到属于我的路上来。因为我知道,即便她的泪水流成河,也挡不住我命运的征程,就像几个月前,她与于辉告别一样。

    我们出发的那天,已是夏末,天仍下着小雨。本以为天气会好的时候出发,可接连几天都是阴雨,不免让我本就多愁善感的心有了点幽怨的思绪。我、万小桐、陈淑芳、小满、夏杰如愿以偿。大徐说路途太远,给我们准备了好多好吃的。他还准备了些佐料和咸鱼、咸肉啥的。他说不能让这帮嘴馋的丫头们亏了嘴。

    到了火车站,人们好像都随着夏天蒸发了。只有我们这辆军列孤零零地停靠在月台里。这趟火车只有一节车厢载客,其他车厢的桌椅都拆了,装满了军用物资。我们到时,列车已经在做开车的准备了。

    带队的同志让我们赶紧上车,说还有十分钟的时间。我们上了车后,找到座位安顿好,就看到月台上突然驰来一辆小汽车,像是专门来追这趟车上的人。

    万小桐眼尖,突然叫起来:“是班长!还有苏萍。”

    我们都趴到窗外。果然,那辆车的车窗大开,班长和苏萍探出头,不停地朝我们挥手。苏萍姐夫再一次为我们六班的丫头当了车夫。

    军列好像启动了,我听到车头的方向发出沉闷的声响,脚下已经能隐隐感觉到车板在颤动。这时,汽车已经开到我们窗前的位置,苏萍下了车,奔到车窗前,飞快地把手里的布袋和一包食物扔进来。我打开布袋,里面竟是苏萍的紫罗兰香粉和她母亲送给她的那面镜子。

    “想我们了就照照镜子!”苏萍说罢就捂住嘴,像在平息涌上来的感情。接着,她又松开手,对我们说:“姑娘家有空别忘了打扮打扮。还有,遇到好的,千万别放过啊!”

    苏萍说着又哭了,她的肚子已经完全凸了出来。班长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拥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我望着车下两个深爱着同一男人的女人,心想:有班长在,苏萍以后再也不会感到孤独了。

    “班长!快看,是王亚南。”小满拍了下我的肩膀。车下的班长还以为小满在喊她,也朝那儿望去。就见王亚南穿着白的确良衬衫,站在远处的一根电线杆下。他发现我们朝他那儿望,就朝我们这边腼腆地挥了挥手。我感觉到身边的陈淑芳像窒息似的僵在那儿,才要抬起的手瞬间又放下了。

    “他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走啊?”夏杰嘟囔道。

    万小桐夸张地咳嗽了一声。小满就说:“还用问吗?肯定有人通风报信了呗。对吧,小桐?”

    “王亚南,你架子也太大了,来了就过来啊!”万小桐大声喊着王亚南的名字,让我有种错觉,好像恍然间我们都长大了。

    王亚南朝我们这儿跑了几步,又停下来,我们都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这时,火车提速了,隆隆的声响比刚才急促了。

    “你们——注意身体——保重啊!”王亚南终于张开喉咙,寻着列车轰鸣的间隔空隙喊出来。他迸发呼喊的那一刻,让我突然感悟到生命的力量。那天,在考核场,二哥时刻提醒我的就是“生命”这两个字。他在告诫我珍惜生命,要活着回来。因为我们还有那么多的岁月,还有那么多的美好生活,和那么多没有体验过的一切,等着我们的生命一一去体验和受用。泪水顺着我的脸滑下来,我心里默念着对生命的承诺,看着视线里越来越模糊的班长和苏萍,我想: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军列轰隆隆的声音顷刻间将细雨甩到身后。我们仍趴在窗口,看着越来越远的身影。车轮飞速地转动,听着节奏渐渐匀称的车轮声,我似乎还在期盼着什么。这时,细雨中,我终于听到炎热夏季,久旱无雨天里,蝉一样嘶哑的尖叫。

    那叫声穿过稠密的细丝,荡开氤氲的水雾,断断续续地朝我们追来:“六班的丫头,我等你们回来……”

    2013年12月11日初稿于双井

    2015年元月12日修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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