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似乎早就料到什么,闷声不响地低着头蜷在那儿。我走过去看了看,心里也是一惊。小满竟然没有屁眼,那个地方有一颗颗像葡萄样大小的白瘤子。我一时不敢确认是不是痔疮,就把苏萍拉过来。苏萍一看,狠狠地瞥了我一眼:“还干医呢!这点事就大惊小怪的。”说罢,又安慰小满:“没什么,是痔疮。”正说着,万小桐却到别的屋把护理学辅导教员找了来,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还引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丫头。
“出去,出去!没见过痔疮吗?回去问你爸你妈去!”苏萍把她们推出去,把门关好。辅导教员朝苏萍皱了下眉,嗔怪地说:“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说话那么难听!”苏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躲到一边。最近,她确实脾气挺大,动不动就爱发火。辅导教员看了看小满的屁股,眉头又皱起来:“这么大了,还是去医院做了吧。”
“我怕疼,先这样吧。”小满提起裤子,坐在床上。我看到她脸上还留着半干的泪痕。
“那你平时可得注意了,要多吃蔬菜、多喝水,一便秘就容易出血。要是出血频繁了可不好,我觉得你还是尽快做掉吧。”辅导教员说。
知道小满有严重的外痔,我们屋都按痔疮病人的临床护理照顾起她来,比如不让她负重,遇到好吃的粗纤维蔬菜都让给她,就倒垃圾的活陈淑芳也替她了,弄得小满很不好意思。周末,刚好轮我在外科实习,就劝她还是做了。
“下一步的学习和训练还会更紧张,不如做了,我在科里还能照顾你。”
“你以为我不想做吗?每次训练回来,那儿都湿乎乎的。有时候痔疮出血像来例假一样,搞得我都分不出来。可万一做了,一时半时又好不了咋办?”
“万一你被选中呢?”我知道她怕影响参战选拔,就故意激她,“你痔疮这么厉害,到前线光吃辣椒这一项就不行。”小满这才下决心去医院做外痔摘除术。
小满做手术的那些天,我连着陪了她几天。夜里,她疼得要命,我就和她聊天,分散她注意力。我给她讲笑话,我把我从娘胎里出来知道的所有笑话都讲给了她听。但是,一聊去前线的话题,她就含含糊糊的,好像不愿意多跟我说什么了。
周六晚上,我上小夜班,整理完当天的病历和第二天的医嘱,去输液的几个病人房间查了一下液体量,就进了小满的军人病房。她的邻床下午刚出院,屋里就她一个人。术后第五天,她的疼痛才有点好转。见我进来,先问带没带好吃的。我说只有煮玉米,还是万小桐从放射队伙房要的。她脸就挂下来,一副很失落的样子。
“你们就是舍不得给我吃点好的啊。”
“吃什么拉出来还不一样?”我堵了她一句。对这种肠胃手术的病人,当护士的绝不能心软。术后整天躺在床上,肠蠕动就慢,再大鱼大肉引起便秘岂不前功尽弃?
小满鼓了个嘴开始啃玉米。
“只能吃一半啊,吃多了胀肚子。”我见她气呼呼地在那儿大口啃,心又软了。别看她吃过一会儿就喊饿,住了几天院并没见胖,反倒瘦了很多,可能是疼得整天不能睡觉吧。这样想了,手就不由自主地往衣兜那儿摸,来时我把饼干桶里最后一块桃酥带了来,想着夜班饿了再吃,可见她这样,就把桃酥掏出来给了她。
小满眼睛一亮,把手里的玉米往桌上一放:“嘿嘿,这不有好东西吗?还藏着不给我。还有吗,班头?”
我摇摇头,让她小声点。她像饿死鬼似的又问小夜班一般都有什么夜班饭,我说可能是馄饨,她就让我给她留一点。
“你再这样我走了啊!老想着吃,你啥时候能恢复啊,你不想去前线了?你再这样,我晚上不过来了!”
她一听“前线”二字,脸上闪过一丝忧虑。我把她的床头灯一关,抬起屁股朝病房门口走。她急了,光着脚跳下地来追我:“班头,班头,你晚上一定得来啊!我不要吃的了,咱们就聊会儿天。”小满像尾巴似的嘟嘟囔囔地跟在我身后。我让她回床躺着,又去窗前把窗帘拉上一半,留了半米宽的缝隙。我想万一夜里她睡不着的话,可以看看窗外的夜色,听听风声。当然,我这样做要是被护士长发现了会挨骂的,所以我每天早晨查房前即使再忙,都得抽空赶到小满病房把窗帘重新拉上。我可不想让护士长在实习评语上给我留下什么违反规定的记录。医院对我们这些准护士特别注重理性培养,那些铁面无私的老护士尤其讨厌我们这些爱感情用事的新人。上周我和陈淑芳值班时就赶上给一位肝腹水老人上特护。上一班护士跟我们交班时说:“好好照顾老人,最好能让他见到从西藏当兵回来看他最后一眼的二儿子。老人已经三年没见儿子了。”
当天晚上,我们接班后出了几次特殊状况,搞得我俩手忙脚乱的,带班老护士却稳坐值班室,就是不肯过来帮把手。我知道她在逼我们。
这种能放手让新人做事的老护士,特别会带实习生。她们心里很有底,总是想方设法激发你的最大潜能。
“班头,要不要叫陈护士过来一下?我跟他们说,好点了……”陈淑芳从治疗室取回大液体瓶,被特护室外的老人家属围堵了半天,心里就慌了,竟跟人家说“好点了,好点了”。其实,老人随时都会死,只是我俩都不愿意面对现实,和病人家属的心理一样,觉得到医院来治疗,就必须得有好转的结果。如果病人不能好转,就像是我们的责任一样。因为这种心理,我们经常把自己搞得很被动。
我瞪了她一眼,悄声道:“万一,他……我们咋办?”
我省略的部分用了特殊声音表示了“死了”。她也不敢反抗,赶紧给病人换上液体。这时,老人的喉咙里又呼啦啦作响,脸上憋得立马像死猪肝一样。一定是被痰液堵了喉咙,从接班后已经这样好几次了。怕老人死在我俩班上,我和陈淑芳发誓一定让老人活到下班护士接班。我拖过吸痰器给老人吸痰。这种频繁的吸痰对口腔黏膜会造成一定损伤,可是为了让老人能见他二儿子最后一面,也只能这样了。我俯身站在老人身边正吸着,老人头部忽然条件反射地喷出一口血性物,溅了我一身。
陈淑芳吓得赶紧拿洁尔灭给我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消毒。这种肝硬化晚期腹水病人的血液和呕吐物都有很强的传染性。她给我擦眼睛周围时,药水浸进我的眼睛里,弄得我立时泪眼涟涟。我用胳膊挡开她,让她到一边去,因为我手里的吸管还在老人嘴里。
“快拿开口器来。”我感觉到老人紧紧嘬住吸管,这样很容易造成窒息。
陈淑芳脸色都变了,趴在抢救车上噼里啪啦地找了一气,竟在眼皮底下发现了它。我固定好老人的头,示意她把开口器插进老人嘴里。
她拿着器械在那儿手舞足蹈地比画了一气儿,又沮丧地递给我,说忘了怎么插了。我让她帮我扳住老人的下巴,小心地把开口器插进老人的嘴里,用胶布固定好,然后把他嘴里的残留液吸干净,一切又暂恢复到控制状态。
“陈护士心也太大了!从接班到现在,一次也不过来看,万一有点啥事,算谁的?!”陈淑芳嘟囔着把刚才的一片狼藉收拾到位。
我们忙活了一夜,凌晨五点多的时候,老人的二儿子终于来了。他进了屋,就扑到那个浑身插满管子的老人床前。这时候,奇迹发生了。
那个自从进了特护病房就没睁过眼的老人,这时候朝着那个远方的人竟抬了下手。他这一抬手,把我和陈淑芳都吓坏了,直觉让我想到这是回光返照。我瞥了一眼监护仪,那上面显示的生命指标却没有丝毫变化。
“爹,来晚了,对不住啊。”老人的二儿子趴在床前失声哭道。他家里的人也凑过来围在床前,哭成一片。陈淑芳慌了,一把拉住我:“不行啊,班头,这是特护病房,得让他们赶紧出去。”
我也有点紧张,可一看到那个来自远方的儿子,我就怎么也狠不下心来撵他们了。从西藏到山东,这一路,他心里不知道有多担惊受怕呢。
我扶起他,这才看清他身上穿的竟是件布满尘土的军大衣。我稳住心神,对他说:“你留在这儿再待一小会儿,让他们先出去吧。这会影响我们治疗的。”
他木呆呆地转向我,看我了一眼,这才说:“谢谢你们了。”
我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用谢。他又愣愣地看看我,又看看陈淑芳。
我俩身上脸上全是老人刚才吐出来的东西,那样子一定很吓人。
“你得有心理准备。”我轻声说。他身上的军大衣,让我觉得应该告诉他实话。
他点了点头,很理解似的又说了句:“谢谢你们。”第二天早晨,我们刚交过班不久,老人就死了。可是,我俩却忧心忡忡地过了好几天。
陈淑芳疑神疑鬼,问我会不会染上肝炎。屋里的人看我俩好像也和以前不一样。吃东西竟和我俩分着吃,在饭桌上只要我俩筷子碰过的菜她们碰都不碰。被她们这样折磨,我俩简直是痛不欲生。我拉着陈淑芳去化验科抽血化验,看到底有没有传染上肝炎。等待结果的那段时间,简直像进了地狱一样,暗无天日。好在最终老天爷还是眷顾了我俩,让我们与肝病病菌擦肩而过了。
小满知道我没事后,立马叫我去陪床。说想我了,有事要跟我说。
这些天,都是苏萍她们来陪她,我也想看看她恢复得怎么样了。只是,这回和以往有点不一样,小满突然变得很客气。
“班头,毕业了你想去哪儿啊?”她有些讨好地看着我,把她们以前带来的几个橘子推到我跟前。
“当然去前线啊!”我说。
她轻轻“哦”了一声,又道:“我觉得差不多,你只要努力,准能选上。”
我觉得我一进门,她就像有什么事要说,就说:“你不也想去前线吗?到时候,咱们一块去!”
“那敢情好,不过,我觉得要是我们六班这会儿是先进班的话,你去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啊,你们得帮我。”
“帮倒是没问题,但你也得考虑考虑我们啊。你不觉得队里这次选拔去前线的方式有点那个吗?其实,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办法。要是一个建制班能去前线,效果是不是更好呀?”
我立马明白她要表达什么意思了。只是以建制班去能成行的话,我们六班就必须在各个方面都得有出色表现,首先先进班就必须重新夺回来。
“班头,我们一直想说的,又怕你为难,因为我们拖了你的后腿。”
她又试探地看了我一眼。
“那你们是信不过我呗。只要合理,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小满主语用的是“我们”,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想必她们商量过这事儿,怕我为难,才没有告诉我的。
“看来,我在你们眼里只是个外人。”
“哎呀班头,你别这样,我说,我说。”小满一下从床头蹭到床尾,看来她恢复得不错。
她拉着我的手,一副装亲生的样子:“你知道吗?咱班的丫头们都想去前线。以一个建制班去还是夏杰组织科的老乡给出的主意呢。如果一个完整的建制班不行,咱们可以争取一个组。总比去了分开,撒到各个医院好。一个班组发挥的力量更大,也便于总结和积累团队作战经验。”
一听她后面这话,就是人家组织科干部的语言。我没料到丫头们能这么想,更没想到夏杰的老乡也掺和进来。或许她们觉得跟我说了,我也不敢去跟教导员建议,才迟迟没说的。她们一定对我很失望,我毕竟不是那个可以和队干部勾肩搭背的老班长。
以建制班去前线参战真是一个好主意。如果班长在,她肯定会向队里鼓弄的。想想班长单为我个人进步就不知找过队里多少次,我为啥不能像她那样,为班里积极要求进步的丫头们争取机会啊?
“班头,你别多想了。你不去说也没什么,我们自己积极争取就是了。”
小满用她肉乎乎的手,重重地在我手上拍了一下。
“我一定会积极为你们争取的。不,为咱们班争取的。”我说。我知道这次去队里请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开始琢磨怎么跟队里交涉,如果是教导员的话,我怎么说;跟队长讲又要注意什么。结果,小满出院了我还没想出办法,这让她们几个非常扫兴。
小满出院第一天去食堂吃饭就和大徐干了一仗。小满把万小桐端回来的一盆回锅肉又原封不动端到灶房间,说把菜炒得那么辣,别人怎么吃啊!
大徐眼珠子一瞪:“嫌辣就不吃啊。”
“你这是什么话?”小满也杠上了。
“没话!”大徐仍是那副恶狠狠的样儿。
小满也不吭声,把一盆菜忽地扣进大锅里,拎了个空盆回到桌前。“有本事以后你也别吃!”大徐骂骂咧咧地从灶房里跟出来,他的目光一直追着小满。我心想:小满这是以另一种方式在激将我。
我还没想出怎么跟队领导建议,就因为小满抗议炊事班饭菜的事,被副队长提溜了去。副队长说:“到了这火候,你们班还出这种事儿,会影响到参战选拔的。”他又说:“一会儿开会,你姿态高一点。”副队长就召集全队的生活委员开会,商讨伙食问题。我和苏萍作为事件班的班长、副班长也出席了会议。大家对炊事班最近的伙食提了很多意见,说菜式比过去差了许多,主食的花样也少了。上周三的花卷和周五晚上的包子都没按菜谱儿做。龚玲玲还尖着嗓子说:“周一早上的菜汤里还有只苍蝇。”大徐脸上就挂不住了,说:“大冬天的哪来的苍蝇,肯定是你眼睛看花了!”我没想到龚玲玲能提这种问题,吃大锅饭本来就容易出现这样的事情。即便是遇到了,一般也不会在这种场合提出来。
“你不能这样说,既然学员提出来了,你就得认真改正。”副队长看了大徐一眼,很有点安抚的意味。
“大家都在为选拔努力做准备,训练强度和专业学习任务很繁重,希望吃得好一点、卫生一些,队里都理解。不过,解决矛盾的态度要好,都是革命军人,不能运不动就吵起来,更不能因为这个闹情绪。这里呢,我也对大家道个歉,下一步炊事班也要有所改进。你俩回去后要做好满静同学的工作,有意见提意见,不要耍情绪。”
我赶紧点头:“这次事情主要责任在我们。炊事班工作也很辛苦,大锅饭本来就是众口难调,徐班长他们能把伙食搞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在这里,我代表我们班,先向炊事班表示真诚地感谢。”说到这儿,我偷偷睨了副队长一眼,效果好像还不错。他脸上的表情明显比刚才要疏朗些。或许我心里真的很想夸一下大徐他们,说起话来就有点护短的意味,丫头们的目光就全聚集到我身上,好像我站错了队。大徐却美滋滋地转着两只大眼珠儿,滴溜滴溜地瞅着我,露出很得意的神色。
“我同意班长说的,这次事件确实是满静挑起的,我们回去也找她谈了。她特别让我俩代她向徐班长致歉。刚才,听有的同学说,这周五没有按菜谱吃包子,但周三训练后,晚上加了肉丁大米饭,也算是做了弥补。冬天做饭本身就很辛苦,我们也得体谅一下炊事班的同志。”苏萍又放出些话来,就替我抵挡了一些视线。我俩都不希望和大徐搞僵。我们六班和炊事班永远是文明共建单位,这是班长在时就订下的规矩。
副队长对我俩的表态很满意,散会往外走的时候,先出去的大徐候在门外,见我走出来,嘴就咧开了:“啊呀,还是六班长啊。”大徐用手里的笔记本拍了下我的肩膀,朝我挤了下眼睛。
“和炊事班作对,不找死吗?”我低声回道。
大徐苦笑了一下,像是我言重了,又像是有什么难言之处。我突然想好久没过问他的恋爱了,他和那个妇女主任到底处得咋样了。我追上大徐,问他啥时结婚。他嘴一咧:“结什么婚啊,人家早就不同意了。”
“为啥?”
“哎呀,没你的事,你赶快走吧!”大徐推了我后背一下,“整天学习就够受的了,现在天天还训练,快好好着忙你们的吧。俺的事用不着你管了,俺自个儿会看着办。”
晚饭后,我跟苏萍说了大徐的事儿,苏萍说那没办法,志愿兵又不能在驻地找对象。我问苏萍能不能给大徐从军区大院找个同乡的保姆或临时工啥的。苏萍杏眼一竖:“他能愿意呀?”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只要他们自己觉着好,职业有那么重要吗?”
苏萍把头探到我脸前,认真地看着我:“刘楠,我发现你这点和班长真像!你们可真是不识人间烟火呀!你可别小看那些志愿兵,眼光都高着呢。他们在村里,可是吃皇粮的人,哪是什么人都看得上的。再说了,找个外面的,家里的活一点也帮不上,他家人肯定不会同意。”
“试试不行吗?你看他现在这样。”
“那也不能拿女人哄他呀,没准他天生就这命呢。”苏萍说完想起什么,又问:“要不,咱带小满去给他道个歉?”
“那样更假,还不如给他买两瓶酒。”
苏萍一听,歪着嘴吹了下额上的刘海:“上次班长和大徐喝酒的事就捅到队里了,你还敢去呀?”
“这回咱不喝。”我说。我觉得班长对男人的判断是正确的。遇到这样的事情,男人得给他一个排泄的途径,让他发泄一把。就像出水痘,你得让它全冒出来,否则,那些疙瘩就真留在身体里,让他整日不得安宁。苏萍最终还是和我去了服务社。那个一头发卷的东北阿姨见我要买酒,立马把眼睛挤成一道缝,问:“长那个样儿的女孩咋没来呢?”
我说她住院了。她就撇了撇嘴,说:“一看那样儿就像有病。”
“为啥?”因为她这句话,我觉得她今天特别讨厌。
“你看她那脸白的正常啊?一看就不是健康人。”她用那种料事如神的眼神看了看我,“她得的什么病啊?”
“没什么病,就是感冒。”我说。
她像是清楚我撒了谎,白了我一眼,转身去取酒了。
苏萍又买了两瓶汽水,说万一走不了,咱俩就喝这个。谁想,到了大徐那儿,话还没过三旬,她就像待在深闺里的寂寞女子,突然觅到可以倾诉的知己,抓着酒瓶子不放手了。
“要喝就喝酒,汽水哪是哥儿们喝的,那是漱口的!”我当下就给搞懵了,苏萍被鬼附身了吗?那个温文尔雅、用粉饼儿一点一点往脸上扑粉的苏萍去哪啦?这且不算,苏萍还真提了军区大院的保姆和职工。她说出这个提议时,我看到大徐的眼珠儿都快掉出来啦。
“那敢情好,那就让六班副操心了。”大徐嘿嘿一笑。
我怕苏萍说了大话万一兑现不了,又补充说,有合适的一定给他牵线。大徐就不高兴了:“刘楠你这就见外了。你这个人吧,就是太谨慎,想得太多。你放一百个心,俺大徐不是那样的人。六班副说的这个事吧,能行就行,出了门忘了,俺也没意见。我看重的是你们的心意。”
为了表示诚意,大徐还亲自去厨房给我俩调了两个小菜。回去的时候,还给了我们一包五香花生米,又让小王拿了好多西红柿和黄瓜给我们。看到小王拿来的那些又大又红的西柿子,我问他从哪儿弄的。小王腼腆一笑,看了大徐一眼,说:“不能告诉你。”
“怕我们偷吃吗?我们现在是哥儿们啦。”苏萍冷不丁叫了一嗓子,把小王吓了一跳。
“怕什么啊,种了就是为了吃的。”大徐笑笑,“不过,好东西不能一撮儿都吃了,得留着点不是?要是你们突然想吃这口了,俺得能变出来不是?”大徐给我的感觉,特别像班长。他们都属于那种特别会计划事的人,一旦心里定下的事,一般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履行。
往回走的时候,我特别想班长,想和她一起做的那些事儿。那时候去菜地是件多美的差事儿啊。可现在,我宁可在灶房洗笼屉刷锅,也不愿去菜地了。我怕一切与班长相关联的事情。我偶尔还会去五队的洗漱间洗衣服。我一般都在星期天的清晨去,那会儿大部分人还在睡懒觉。
我一人在空空荡荡的水房里洗衣服,听着自来水哗哗流淌的声响,就感觉心里淤积的一些东西也慢慢冲掉了。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晾衣场的水泥台上发呆。我看着朝阳从洗净的湿衣服背面透过来,像冬日寒夜里那些忽闪的微弱灯火。有时候,我甚至会去看那个报箱,好像那儿还放着我的旧球鞋。
“想什么呢?”苏萍用胳膊碰碰我。
我说:“没想到你还挺能喝的。”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以示知道我又说谎。我也觉得现在自己说起谎话,眼皮都不待眨一下的。
“没想到徐班长这人真好。早知这样,上次和你们一块来。”
我心想:上回你还不是副班长,也轮不到你来。走到主路后,看到宿舍楼那儿的灯光,我突然想到还得去趟服务社。苏萍问还去那儿干吗?
我说给姑娘们买点好吃的。
“这些还不够吗?”
“那些是人家大徐给的,不是咱俩给她们带的。”
“为啥一定得咱俩带啊?”
“规矩。以前,我和班长每回在外面吃了好东西,回去时都得给你们再带一份。”我的鼻子像突然让辣椒呛着了,风一吹,眼里顿时涌出好多泪来。
苏萍停了一下,接着搂了搂衣领,弯下身子往前走。我偷偷看看她,发现她脸上也留着一行潮湿的泪痕,在冬夜的月光下,显得那么悲凉和无助。她这种样子,让我突然觉得她心里有许多心事。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和陈淑芳去灶上抬泔水桶。副队长叫住我,说有事要和我说说。我有点紧张,想会不会他知道我们和大徐喝酒了,就佯装镇静喊来小满,让她和陈淑芳把泔水桶送到猪圈。小满看看我,又瞄了眼副队长,悄悄使了个眼色。我有点发懵,不知道她是啥意思,正琢磨着呢,看到教导员捏着一只包子边吃边从厨房走出来,就明白她想让我干啥了。副队长在葡萄架下坐下,我在他对面站着,他指了指石凳让我也坐下来。我瞅了眼光秃秃的水泥凳,心想:大冬天的也在这儿吃,多冷啊。
副队长从屁股底下抽出一个薄垫子,往我跟前一扔,我便坐下来。
“听说你们昨天喝酒了?”副队长开门见山,一点也不含糊。
“我们喝的汽水。”我看着地面,硬着头皮准备死杠。
他“嗯”了一声,道:“又是做人家思想工作?”
他的口气有点讽刺的味道,让我挺不好意思。我说:“我们和徐班长坐的主要目的,是向他真诚道歉,以便更好地和炊事班搞好关系。班长在的时候,就常告诫我们,让我们注意和炊事班打成一片,要关心他们,爱护他们,像队里其他人一样平等对待。他们遇到什么事儿,只要我们能帮的,就尽量帮。”我一股脑地说开去。
“我知道你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不过以后不过节、不会餐的时候,还是少喝点酒。最近你们班势头不错,本来就是老先进,只要努力,迎头赶上去也不难。你们要继续努力。”副队长说着看了眼旁边的教导员。我俩说话的时候,她一直闷不吭声地坐在最东头的木凳上吃包子。副队长刚才看她那一眼,让我一下子想到陈淑芳说的舞会上,他在教导员跟前跳舞的情景。副队长是负责我们战前训练的指挥官,他的认可是攻下队里的第一步。
“我们一直在琢磨怎么把先进班重新夺回来。”我提高声音说道。我的余光察觉到教导员已经注意我们的谈话了。
“这次参战选拔,大家都很努力。无论是专业学习,还是军事训练,大家都给自己定了很高的目标,希望能被选上。前些天,满静做手术的时候,还专为这事找我谈过,觉得我不像老班长那样有魄力,不敢把她们的心声如实转达给队里。我也想了很久,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
说到这儿,我发现教导员的头已经完全转到我们这边了。她一定在想到底是什么事让我如此难言。
我装着没有察觉到,继续说道:“我们队虽说有十个名额,但这十个人如果到了前线,被分散到各个医院,就成了大海里的沙子。如果我们以一个战斗班组去参战,既便于总结参战经验,也有利于宣传。假如我们班不能全去,哪怕去一个战斗小组,也比单枪匹马好。”
“可这十个人照样可以成为一个战斗集体啊?”副队长说。
“不一样,临时组成的和一个长期的战斗班绝对不一样。我们班的学员都希望以战斗小组的形式进行选拔,这样更能培养和锻炼大家的团结精神。希望副队长能把我的意见正式转达给队领导。这是我们班全体学员的心声,也是我身为班长的奋斗目标,希望队里能考虑。”接下来,我又从学校的角度讲了班组参战的好处,什么便于管理啊、宣传角度新颖、好把握啊等等,直说得他两眼放光,像是真被我说活了。
“好是好,可是名额有限啊,再说上面也没这个要求。”副队长说。
“副队长,您组织训练这些天,大家都说特别好,像真打仗一样。”
我趁热打铁。尽管我有拍马屁之嫌,可想到班里的丫头们都眼巴巴地瞅着我,以前班长“装亲生”的惯用手法,就被我生搬硬套抓过来用了。
副队长一听这话,有点愕然地看着我,像我突然间由人变成鬼了。
“刘楠,你没事吧?还拍我的马屁。跟你班长学点好的不成吗!”副队长嘴上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很受用。他看了教导员一眼,又道:“这样吧,下个月就要举行战地救护对抗赛了,队里可以按战斗小组进行,如果你们班选的小组获得第一的话,也不是不能考虑。但是,如果你们班没被选上,你可就丧失了去的资格了。这一点,你可要想明白。”
我点点头。其实,这一点我已经想过了。
“鸭子划水——都是暗使劲儿。你们先好好准备,别乱嚷嚷。”副队长说着又看了看教导员,见她仍没有反对的迹象,就冲我扬了下下巴,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把队里说通了。只是,要在全队十二个班里夺得第一,谈何容易。这样想了,就觉得班长那会儿领着我们,在全队夺到红旗真不容易。而且,还被我们班保持了近一年的时间。当天晚上,我把副队长提出的条件告诉了大家。起先大家也是一片欢呼,可静下来想想,就觉得副队长给的条件太高了。
周五晚上,队里把战地救护对抗赛的通知和参赛内容正式下发到各个班。队里竟然真的采取了我的建议,丫头们对我也另眼相看了。
“刘楠,你不愧是接班长衣钵的人。”陈淑芳说。
“啥衣钵?你是现代人,别整天像个老古董行不行?”万小桐像个刺猬,最近逮谁刺谁。
“你个白丁,跟你说也是白说。”陈淑芳也不生气,谁都知道万小桐还沉浸在爱情的痛苦中。
“如果一个整班,咱们班倒是比较整齐。要是挑人的话,三区队的八班、一区队的三班、咱们区队的七班,都和我们不相上下。”苏萍说,“咱们不能蛮干,得智中取胜。”
“那就先把人定下来吧,咱屋不可能全上吧?这回得挑身体好的,刚做手术的,夜里睡不好的就别参加了。”万小桐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纸,要列名单。
“你这是啥意思?”小满一下跳起来,“告诉你万小桐,这次我参加定了。如果说表现,得从入校时算起,你根本比不上我。单从参加集体活动这一项,你就不够格。你以前可是一有空就往操场上跑,不管班里大小事的神仙呢。”
“那你还不准我进步了啊?”万小桐也不让步,“这次是公平竞赛,是参战选拔,谁都有接受挑选的权利。你参加活动有屁用?我单单体能这一项就比你强老了。那里可是亚热带气候,平时又潮又热,山地早晚温差很大,还多雨。爱出汗的人特别容易烂脚烂裆,还会长手癣。可我小时候就在云南待过五年,对那儿的气候特别适应。这一点,你又比不过吧?还有,打起仗来,很难洗回澡。我不怕热,耐力强。你怕热,爱出汗,皮肤就比我容易感染。再有,我酸甜苦辣都能吃,平常爱运动。你喜欢静,又刚做过手术,忌口的东西特别多。到了那边,你光吃饭这一项就是个问题。”
万小桐呼呼啦啦说了这么多,把我们都弄愣住了。我们谁都没见过她这样长篇大论过,更没想到她对作战了解的事情那么多。平心而论,她刚才说的有些情况,我都没有考虑过。如果说仅仅是在那儿生活过五年,也不一定会知道这么多。想必她私底下,早就开始做准备了。
“小桐说得很在理,是不是真准备走了呀?”苏萍下巴微微一翘,冷冷地看着她,好像她俩也是对手。万小桐嘴里“唔”了一声,像为刚才猛烈回击了小满表示歉疚。
“既然谁都有权利去,咱们就比试比试,看谁的力气大!”小满说着走到万小桐跟前。
“比试啥啊?”万小桐见身宽体阔的小满马上要来抓她的气势,有点不知所措。
“摔跤!”
“咱们上前线又不是和敌人拼刺刀,咱们是去救护伤员啊。”万小桐显然不想和她摔跤。
“那可不一定,万一碰到敌人呢?肉搏战或许也少不了啊。”陈淑芳煽风点火,对万小桐刚才说的“睡不好的人”也不能去的言论予以回击。
“那我就自杀。”万小桐坦然笑了笑,“和那帮人你还肉搏?他们整天在山上跑,像猎人都逮不住的山兔子。咱们女的遇到这种情况,最好就是赶紧自杀,决不能当俘虏。”
“你这是啥话啊?《日内瓦条约》有明文规定,要善待俘虏。”陈淑芳说。
“还日内瓦,谁跟你日内瓦啊!战场上杀急了眼,谁都不想还有啥日内瓦!再说了,与敌同尽,不和《英雄儿女》里的王成一样嘛,都是英雄。”万小桐白了陈淑芳一眼。
“小桐,你爸是不是上去了?他们军好像有动作。”苏萍把小满拉到一边,走过来朝万小桐拍了一下。
万小桐有点厌恶地往边上闪了闪,低头“嗯”了一声。万小桐低调的这声“嗯”,彻底改变了她在我们班的地位,让她瞬间成为我们参战准备的专家。
周六党小组活动完后,各个班把选出的小组人员名单交到队里。我们班参赛的六名学员中,只有团小组长夏杰是另一个屋的。交上名单后,我有点担心,问苏萍这样会不会有小团体之嫌。苏萍说:“这就是小团体作战呀,当然是找自己最熟悉的人,配合才默契嘛。”
因为战地救护对抗赛中,有一项泥泞道路行进的内容,我怀疑这上面考官会做文章,就找到大徐,问他会不会搓绳子。大徐说会是会,就是需要很多草。我说草的问题我来解决。大徐就告诉我准备多少,拔哪种草搓出的绳子结实。另外,我让他一定保密。大徐就说:“事关你们前途的事儿,俺不会说的。”
冬天的西山,天高云淡。春天里那些翠绿的庄稼,秋天时金黄色的玉米,此时被一片荒凉的薄雪覆盖了。一有风过,那些橘黄的草丛里就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些裸露着身子的树木就在摇曳。怕泄露秘密,我们班没有全部出动,夏杰带着不参加对抗赛的几个学员去食堂帮厨。我们几个就去了西山。
“这天要在泥水里爬行可受不了喔。”小满说。
“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万小桐得意地舞动着手里的镰刀,有点笑话小满的意味。小满狠狠剜了她一眼,没理她。万小桐又凑到我跟前,朝我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说:“班头,你得让‘坦克’去打探打探消息。有现成的内线不用白不用啊。”
我生怕陈淑芳听到“坦克”二字,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这种事儿哪能公然说出来,让她听到多没面子啊。万小桐却一脸坏笑,朝陈淑芳喊:“嘿,我说,你过来一下,班长有事要和你商量。”
陈淑芳愣了一下,像是怀疑万小桐话的真假。我就朝她招了下手,她才跑过来,往割好的草堆上一坐,问我啥事。我说能不能打听一下对抗赛都有什么具体的内容。
“内容队里不给了吗,我还能打听出啥啊?”陈淑芳斜了万小桐一眼,像是明白是她搞的鬼。
“队里给的太笼统了,难道你不想参战了啊?”万小桐说着走到她跟前,和她面对面蹲着。
“这跟参战有什么关系?”陈淑芳把镰刀往旁边一插,站起来。
“你以为第一那么好拿啊?为班里做这点事你都不愿意,还谈啥集体荣誉啊?”万小桐也不退让,严肃的神情让我觉得有点陌生。
“嗨,能行就行,不行拉倒,别有什么负担。”我想缓和一下氛围,陈淑芳就不高兴了。
“班头,只要我能办的,我肯定去办。可是我怎么打听啊?总不能说王教员您告诉我对抗赛的详细内容吧。再说了,就是我厚着脸皮问,他说不说还另外一码事呢。怎么就说我没有集体荣誉感了呀!”
“那这样,我陪你去行不行?”万小桐把住陈淑芳的肩膀,煞有介事地看着她。
陈淑芳推掉她的手,把脸扭到一边。
苏萍她们听到我们这边嚷嚷,都跑过来看究竟。见是这事,就劝陈淑芳为了大家上前线,怎么也得去试一试。陈淑芳的脸就挂不住了。
“你们别这样,我怎么觉着跟《羊脂球》似的。大家都是他教过的学员,干吗非得让我去啊?”
“他喜欢你啊。”万小桐一笑,“就这么简单。他要是喜欢我,我立马就去,你信不?”
“那也不能让我一个人去啊。”陈淑芳哭腔都有了。
苏萍指指陈淑芳,又指了指我们几个,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现在你们知道难了吧?当初你们怎么鼓捣我去于辉那儿,为你们传递这个,传送那个,弄得他家里人真以为我俩谈恋爱呢。他妈现在动不动就到我家去问于辉有没有信来,有信了告诉一声啥的。搞得我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那就不洗。”万小桐咕哝道。
万小桐接话很像说三句半,逗得大家都笑起来。小满就趁此打圆场:“万小桐说的也不错,你和于辉确实挺般配的。”苏萍朝我撇了下嘴,拿手在自己脖子上比画了一下。于辉走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起他。让我有种久违的亲切感。细琢磨一下,于辉真要成了苏萍的男朋友,对她这种淡漠婚姻的人来说,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苏萍的现身说法,攻破了陈淑芳的最后一道防线,她答应去王亚南那儿当卧底。为了配合陈淑芳行动,我们故伎重演,周六党团活动后就去军事教研室学雷锋。当我们硬着头皮从药理教研室门口经过时,龚玲玲的暧昧男友朱辉就半开玩笑地恭维王亚南:“亚南兄,你可得小心哦,要走桃花运喽。”陈淑芳心里有鬼,就特容易心惊,一个劲儿问我是不是让他看出来了。我嘴上说不会,心里也没底。不过,在军事教研室折腾了一阵子,虽说没啥重大突破,却也得到一些有益的提示和帮助。陈淑芳得到的最有价值的消息,就是对抗赛中要用到石灰粉、门板和树枝。
门板和树枝我们知道是骨外伤病人用的,石灰粉就想不到会用在哪儿了。
让陈淑芳再给王亚男打电话,他说再讲就违反比赛规则了,让我们靠实力取胜,别总想着走歪门邪道。陈淑芳的压力就大了,担心王亚南对她印象不好了。其实,参赛的各个小组都在打探对抗比赛的消息。比赛的那天早晨,好多班都让那些不参加比赛的同学去西山现场侦察,半道都被队值班员堵回来了。
九点十分,战地救护对抗赛准时开始。学校领导和没有临床科目的教研室教员都在南面的山坡上观看。还有一些生面孔,是山那边陆军学校的教官和参战学员。他们中的一些人负责军事动作部分的评判和打分。
尽管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可到了现场,一看那架势,心里还是有点儿紧张。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摆在那儿,也不知道是干啥用的。值班区队长向副队长报告完毕,副队长又向到场的最高军事领导秦校长报告。等一系列程序走完,我们这些参赛小组就被带到一片纱布编织的灌木丛前。
灌木丛大约有一百来米的样子。我正琢磨着这是考核啥项目,一阵北风吹来,那些纱布有的地方便有好多白色粉末飘出来。石灰粉!我脑子里猛地闪过王亚男提醒我们的石灰粉。这时候,副队长开始讲比赛规则了。
“穿越灌木丛时大家要注意,以防撞到挂雷。时间是四十秒,先通过的小组,可以进行接下来的百米匍匐前进,和后面的相关项目。我说开始前各小组有十秒钟的准备,然后各自展开比赛。”
副队长的话音刚落,我就小声通报给她们我的发现:“纱布上的石灰粉就是所谓的挂雷。”丫头们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穿越那些狭窄的地方时必须格外小心。结果我们组第一个安全通过灌木丛。第二组和第三组虽然比我们六组快很多,但都有组员“撞”了挂雷,当场被罚出比赛。
第七组雷雅杰她们被罚下一个。八班就剩下龚玲玲一个人,副队长让她下去,她哭着死活不肯,硬是钻进接下来的一百米泥地铁丝网,匍匐前进,引来一阵鼓励的掌声。
进入铁丝网泥泞地匍匐前进环节,当别的组员在五十公分高的铁丝网里泥鳅一般打滑时,大徐帮我们搓的草绳派上了用场。我们进铁丝网前就把草绳套在脚上。这一举动不仅让亲自督战的副队长哑然,连陆校观摩队里也爆发出阵阵掌声。我们很快就在所有组中处于领先地位。当我第一个从铁丝网钻出来时,副队长没头没脑地赞叹了句:“行啊,刘楠。”
三百米跨越障碍我们平时没少练,但我强调不要冒险还是以安全为重,否则会影响下面的项目,尤其是救护和担架运送环节。这两个环节得要人力和速度保障。三百米跨越仍是徒手,要为下面争取时间,这个环节既要快,还不能出错。我翻越第一道土墙往下跳时,看到雷雅杰刚从铁丝网里钻出来。我又翻越了几道障碍,就到了一片水洼地,还没到跟前,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儿。
天啊!这是哪个损人想出来的啊?!我心里骂着跳进水里。原以为很浅的水竟没到膝盖。我看到苏萍杏眼倒竖,厌恶地耸起鼻子,拎起裤脚也跳进水里。我督促大家加快速度,前面还有一道三米高的土墙需要翻越。这时,我听到身后噼里啪啦又有人跳进水里,便头也不回地喊了声“快啊”,就往前跑。我觉得此刻什么都不如往前冲更让我感到踏实。
翻越最后一道三米高墙时,我们组的劣势表现出来。那些身高占优势的小组翻得很快。个高的只需一个人配合就能完成。我们组除了我和陈淑芳有一米六五外,其他都在一米六〇左右。万小桐恐怕就更矮些。
我让陈淑芳先翻过去接应。我在这边当垫儿,让她们踩着我翻越。一连被几个人踩踏,我体力有点不支,小满踩到我肩上时,我“扑通”一下趴到地上,弄得满嘴都是泥。
万小桐赶紧扶起我,让我和小满踩着她翻过去。这让我有点犹豫:“我俩都过去了,你怎么办?”
万小桐在我跟前一蹲,嬉笑地朝我眨了眨眼,说:“放心吧,我有绝招!”
我马上明白她什么意思了。在我和小满翻过土墙的那一瞬,一条长长的帆布腰带也甩了过来。几乎同时,观摩的人们为万小桐关键时刻甩出的这条长腰带喝起彩来。只是,那鼓舞人心的掌声很快就变成稀稀拉拉的余声,因为万小桐扔过来的腰带离我的手还差半米多的距离。
“快拉我啊!”她在墙那边叫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带,很快又停在那儿。我腰围一尺八九,腰带扣眼都改过。她们几个除了小满,其他人我都不看好。
“小满,快点把你的腰带解下来。”我说。
小满吓得赶紧捂着肚子,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
“干吗呢你们?快点啊!”万小桐嚷嚷起来。
“小满,我的腰带不够长。”我说。
小满一脸苦相,用唇语悄声对我说:“我衬裤松紧带坏了。”
我赶紧解自己的腰带,同时让夏杰也解下来。幸亏夏杰用的是军用腰带,陈淑芳蹲下让苏萍踩着她的肩膀,把帆布腰带系在夏杰的军用腰带扣上。这当口,我赶紧把腰带系好,瞥了眼对手的进度。第三组最后一名队员也在墙那边。我们赶紧拉腰带,万小桐就像个猴子似的从墙那边翻过来。
三百米障碍跨越展开时,我们组只稍稍超前第三组,处在第二的位置。到了救护环节,我们必须超过她们,否则,我们的所有努力将前功尽弃。我没等丫头们跟上来,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三区队长跟前,抄起担架就往前跑,生怕迟疑片刻就会被人追上来。可这一环节让我们谁也没料到的问题出现了。万小桐在躲炮弹落点时,刚好卧倒在一块大石头上,把门牙磕掉了,弄得一嘴血。起先我不知道她到底伤到哪儿了,吓得够呛。我看到副队长也飞快地跑过来,我心想这回真完了。
我们刚躲过炸弹的袭击,录音机里下一波次的炮弹呼啸又开始了。
我们只能感觉炮弹在空中飞的时候向目标点冲锋。这也是训练时教员一再强调的,要会听炮弹落点远近的声响。
“快跑!我没事。”万小桐爬起来,擦下嘴后,朝我摆摆手。可我看她满嘴是血,还是有点不放心,就把担架交给陈淑芳,赶在又一发炮弹落地前和她一起滚到了土坑里。我用纱布给她擦了擦,心里却是暗暗的一惊。我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她,擦去血污,没想到那张脸原来那么好看啊。
副队长也赶到了,他站在土坑上看着我们。万小桐抬起头,用手在脖子上一横,意思是他站在那儿应该嗝屁了。副队长笑了笑,问她有没有事,不行可以随时下来。此时的副队长话语里充满了柔和的关切之情,与万小桐和那男生被他堵在屋里时截然不同。
“没事。”万小桐说完拉着我就跑。我们冲到指定地点搬运伤员时,又傻了眼,给我们当伤兵的竟是教导员。我们都愣在那儿,不知道从哪下手。教导员却闭着眼睛躺在那儿,丝毫不知她的出现给我们带来多少额外的负担。炮弹声还在呼啸,第三组已经开始搬运伤员了。为了参战,我再也顾不得想那么多,把担架往教导员身边一横,朝苏萍使了个眼色。
她立马明白我的意思,蹲下来和我一起检查教导员身上的伤处。那一刻,我告诫自己一定不要慌,首先搞清楚伤员的伤到底在何处。丫头们似乎也意识到这位特殊的伤员让我们组将面临怎样的考验。把教导员这样的伤员运送到目的地,一路上她的舒适程度无疑是对我们最苛刻的评判。
教导员身上显示的受伤部位是骨盆和大腿。这个部位的伤员要特别注意固定和止血。我先用急救绷带将她的受伤部位固定好。我在包扎时稍微犹豫了片刻,小满想必知道我要什么,很快找来几根用来固定的粗树枝。我们将树枝截断,用纱布捆扎成一个排板,放到教导员腰下固定好。因为这个部位受伤的话,我必须预见到她万一伤到腰部的处理。之后我又为她在大腿根部扎了两条止血带,防止失血过量。然后大家蹲成一排,伸出手臂插进她的身下,将她平躺着翻到担架上。这种方式能最大限度地保护骨折伤员,不会因为搬运而受到二次创伤。在最后的四百米运送途中,还有一段匍匐前进。为了让伤员得到最温柔的呵护,我让苏萍她们将担架固定在我和陈淑芳身上,我们俩一起往前爬行,才稳稳当当地穿过了那段路。我们的举动再次赢得场上的掌声。因为我们前面的第三组就是在这个环节出了问题,让伤员从担架上滚落下来,丢掉了第一。第二组,因为光想着速度,漏掉伤员脚踝处的伤而被淘汰。
负责善后的苏萍说那天教导员整个途中自始至终都没睁开过眼睛。
可是,当她从担架上下来时,没有马上回到场外。她走到我们跟前,紧紧拥抱了一身泥污臭水的我们。教导员走向我时,像初次见面一样,认真地看我一眼。待她将我搂进她陌生的怀抱时,我的身体完全僵住了,只觉得后背肩胛骨的地方钻心似的疼。因为负重匍匐前进,那儿被担架磨掉一层皮。
教导员以伤兵的名义拥抱我们,对我们表示感谢呢。
我们获得对抗赛的第一名。准备庆祝的那天晚上,教导员交给苏萍一封信,说是军区转来的。我们都猜出信是于辉写的。之前,他到云南后给我们寄来一张摄有木棉花图案的卡片。那会儿可能刚到云南,还来不及写信,卡片上只写了句祝福的吉祥话。祝我们学习进步,顺利毕业。
这回从信的厚度看,可能是封信件。苏萍刚要拆信,小满就抢过去,说她来读。苏萍也不急,有意露出自己无所谓的样子,但我仍能感觉到她好像在有意掩饰什么。
“听好啦,我可要念啦。”小满小心地打开信,自从于辉上前线后,他就由那个英俊傲慢的解剖室技术员,变为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了。
“六班的姑娘们,你们好!首先我要向你们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请你们为我见证——”
“你胡说什么啊,”苏萍拉住小满,“哪有这样写信的?”
小满把信一摊:“他就是这么写的啊!”苏萍抢过信来,才要看,又被小满夺过去:“今天由我来读,下次你念。”说着,又接着读:“我要请你们做我的见证人,今天,我要请苏萍女士做我的女朋友——”
小满读到这儿,苏萍就冲过来抢信,小满就爬到上铺,陈淑芳就把苏萍拉开到一边,让小满接着读。苏萍的脸羞得通红,我从没见她有过这种表情,看来,她和于辉这一来二去的交往,竟真擦出火花来了。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就向她求婚,请她做我的新娘。”
小满读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我觉得我们必须真诚地给苏萍这个祝福,这是她应该得到。我带头鼓起掌来。
“我说怎么的?你俩果真成了吧!”万小桐朝苏萍咧嘴一笑,“命里有啊,谁也拦不住,这是没办法的。”
“小满,快接着读。”陈淑芳说。
今天看到笔记本上的照片,觉得应该给你们好好写封信。
可这里通信是件奢侈的事情。只能让回去的人捎到云南,再寄到内地。到这后,整天都在奔波中,几乎天天都要去下面的点巡视。时间久了,猛地看到笔记本上的照片,就觉得和你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苏萍上次代表你们写给我的信,我今天才收到。它在途中整整走了两个多月。看到信封上你们所在城市的邮戳,就觉得相隔好远。听说,你们正在积极准备参加选拔,想来前线参战。你们的精神我很敬佩,但我认为还是应该把我心里真正的想法告诉你们。前天,我们又到下面医院检查救治情况。去202号时,遇到一件让我非常撼动的事,让我反复考虑了你们要来前线的这件事。我觉得你们还是慎重考虑一下为好。说真的,这里并不像我最初想象的那样,战争真是充满了变数,尽管枪炮密集硝烟弥漫,但里面的人倍感孤独。有时牺牲成了生命痛快的一种解脱,但是它对人灵魂的折磨,却是伴随一生的。202号的一个女护士就是因为无法承受良心的折磨疯掉了。听她的同事说,原先她是很开朗的,也是咱们学校毕业的,比你们高两届。为了来前线,她把婚期都推了。前些日子,她看护的一个战士因为受了她的鼓动,病还没有痊愈就去了战场,结果当天就挂了。那战士被抬回来的时候,肠子全出来了,但眼睛在转,人还活着,见到那个护士还能认出她来。可是,没撑过半小时就死了。那护士受了刺激,说他的死是她的责任。每天见到人就是这句话。我们去检查的时候,上面已经准备让她撤回后方医院去治疗。我问院长她将来会怎样,院长说战争的后遗症很难痊愈,会伴她一生的。那天我们去的时候遇到三次炮击,幸运的是我们都躲过来了,才有机会给你们写下这封信。假如哪天你们再也听不到我的音讯,那就说明我挂了。到时候记得到我的坟上去烧炷香啊!
哈哈,是不是太悲观了?其实我是想把丑话说到前头,光说好听的,怕你们又说我哄你们。收到你们的信真是件美好的事!它让我能短暂地回到过去的生活中。我不知道你们谁在读这封信,如果是你本人,请把第二页留下来,那是我专门写给你的,如果不是,请读信姑娘转给苏萍同学——
小满读到这儿,看看我,好像还想读,我抢过来交给苏萍。
“你要好好读啊,我们去那屋。”我把小满从上铺拽下来,拥着她们去了夏杰的房间。万小桐出了门后,又转回来。她把头探进门里,嬉皮笑脸地朝她做着鬼脸,说:“班副,不许哭啊!”
于辉写给苏萍的那页纸,我们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但是,从那天起,苏萍就像多了许多心事,动不动就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或许,她从于辉像她求爱的那一刻,才真正把他的生死与她紧紧联系在一起。看来,以后于辉不会再给我们写信了,他已经把想说的都告诉了我们。不得不承认,对那场战争,他说了实话。他并没有鼓动我们,而是让我们冷静地思考,参战将会带来的一切问题。有时候,一个生命的失去,不仅仅是一个生命体的终结,他还影响了活着的人。于辉的信像一盆迎头泼来的冷水,让我看到那盆冷水浇过后,我们热血沸腾的身上腾起的白色水蒸气。
窗外,冬天弥盖了天穹。时间虽然过去不过几个月,可夏日舞会那些个躁动不安的日子好像已经离我很远了。我好像忘记班长住院后的那些个寂静正午,我独自坐在楼前树林里,听着知了单调的尖叫,像个傻瓜一样浮想联翩了。此刻,我满脑子都是“我要走”三个字。我知道人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我要去那个让生命充满变数,不知哪天是死、哪天是活的地方。我要和我的过去彻底告别。
冬至快到的时候,我们的外训基本结束了。从饭堂回来时,想起陈淑芳让我给她带点辣椒秧子泡脚。大徐说茄秧子对冻伤更好,我就去菜地弄茄秧子。当我钻进那些快干枯的茄子地时,一股植物枯竭后散发出的草本香味,让我灵机一动,我想要是把这些民间土方和所学的护理知识结合起来,编一本《恶劣环境防护知识100问》该有多好。回去与丫头们一商量,都觉得非常实用。又把书分得细一些,有春夏秋冬不同季节的个人卫生防护、战场环境的防护、战场心理的防护、常见胃肠道疾病的防护等。最后,小满非得加上女性经期常见病的防护。对抗赛后,先进与否似乎并不能满足大家了。因为参战,大家更在乎那些对参战部队有意义的事儿。
编辑《恶劣环境防护知识100问》的议题得到了队里的支持。我们利用业余时间四处收集防护“偏方”和医学认可的“正方”。教导员还为我们的书当了校对,争取到了校方的支持。校长给我们的书题了书名,校印刷厂印刷了我们编写的《恶劣环境防护知识100问》。可能我那段时间的主要精力在毕业考试和编辑整理各种方子上,没注意到苏萍近来几乎完全沉默了。
周三下午,我把书稿交给教导员后回到房间,就见苏萍一人俯在桌前,两只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她微微侧着身子,我只能看到她一侧脸的小部分。可就那一小部分,却分明显现出她心里的痛苦和悲哀。
“苏萍?”我走过去,轻轻拍拍她的肩。她没有回头,仍望着窗外那片灰秃秃的天空。良久,她才嗫嚅般地说:“刘楠,我怀孕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