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的尽头等你-我当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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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行后仅剩的两周假期让我觉得特别漫长。从泰山回来后,我总觉得纸条上最后那句话多余。班长是谁?当全队风传我和她抢于辉时,就对我说过,爱是每个人的权力和自由,不存在让不让的问题。既是这样,她肯定也做好了接受爱情结局的准备,就觉得不如明确告诉她,自己了断了对于辉的这份念想,就给她写了封信。当然,我并没指望她能给我回信,我知道她手懒,但我心里还是希望尽快看到她。所以,我提前三天就返校了。

    我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就等着她们回来好好庆贺一番。我这次带了好多吃的:有班长爱吃的江米条、苏萍爱吃的粘满糖霜的黄金果,还有小满爱吃的五香花生、陈淑芳爱吃的姜糖和万小桐吃不够的香肠。

    小满第一个回来了,她说:“刘楠你不够意思,偷偷摸摸一个人跑了,害得我们也没玩成。”我早就做好挨批的准备,就任她挖苦。

    “你挣的钱呢?!(她翻了下桌上的东西)噢,买了这么多啊。”小满看来还比较满意。我问为啥没玩成,她的脸就耷拉下来。

    “还不是因为那条破鱼!班长说扔了可惜,还说早知道你想自己单溜,就该让你把鱼带上,说你最爱吃鱼才点的。我们就说她偏向你,她说那好,我就代她把这鱼吃了,还不准我们跟她抢,结果吃到半道被鱼刺卡着了。苏萍找列车长,人家说马上要到站了,还是去医院吧。班长也说没事,到站去她爸开会的军区五招会上就有医生。我们就把她送到她爸哪儿,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厉害吗?她这人出点血就止不住。”我又想到她伤手指头的事儿。

    “可不,我们送她去五招的路上,她就咳出一点血了。”小满说着,又安慰似的拍了拍我,“菩萨保佑!咱班长坚强着呢,肯定会没事的!”

    晚上快八点的时候,万小桐回来了,她爸的车把她一直送到我们宿舍楼门口。一进屋就让我们到车上搬东西,说这回带了好多好吃的。小满就说她够牛的,还让她爸的车送,说她搞特权。万小桐听了也不生气,把门一关,朝我俩伸出一个手指往自己跟前勾了勾。其实屋里就我们仨,她根本用不着这样,但看她脸色又像是绝对的秘密,就往她跟前凑了凑。

    “咱们军区马上就要上前线了。”万小桐说。

    “这事我早就听说了!”小满嚷道。

    “这回是真的!而且,咱们这批学员听说也要选派代表去前线参战。”

    万小桐后面这句话,却是绝对的机密。万小桐说罢,一直盯着我俩,像要看我俩的反应。

    “我想去。”不知怎么的,在她说出那句话时,我仿佛看到眼前现出一丝希望的光亮。尽管那光亮还有些微弱,但它却像雨后的彩虹,映进了我的心里。

    “我也想去。”万小桐握了下我的手,“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先不要说出去。”

    “真看不出,半个暑假你就长大了,再过一个寒假,你完全能找枪打仗了。”小满说着朝我做了个鬼脸。

    “等班长回来,咱们好好商量一下,争取参战。”我说。

    晚上,我们仨为了这则消息小小庆祝了一番。第二天,班上的丫头们陆续都回来了。队上大部分的学员也提前返校,楼里又热闹起来。而且,在这次别后重聚中,学校要参加军区轮战的消息不胫而走,让整个楼都沸腾起来。

    我们都期待着班长快点回来,可每次接站的车上都没有她的身影。

    就连苏萍也是最后一天下午,才返回学校。迟来的人带回一个坏消息:班长住院了。

    “肯定是鱼刺划破的地方还没好利索。”小满说。

    “不是。”苏萍的头埋得像她的声音那么低,没等我们问明白怎么回事,她的泪就吧嗒吧嗒落到地上。

    “可能是很不好的病。”她颤抖的声音像马上要断掉的丝线,让你不得不揪着心去听。

    “我是听我们门诊部的军医说的。她说一看就觉得不好,让她去总院检查一下。她说几天前就查过了,结果还没出来。医生就赶紧把她送医院了。我去门诊拿药的时候,她还跟我说,你们那个同学也太拿自己不当回事了,得了那样的病还敢往外跑。”

    苏萍说到这儿,我们屋的空气已经凝固到极限,仿佛再有一丝的声响就会爆掉。苏萍没有再往下说,我们也没想听。对于学医的人来说,我们都清楚得了血液病意味着什么。接下来,我们屋的丫头们就在这种凝固的世界里,艰难地存活着。无论我怎么努力想改变这种气氛,但一走进宿舍,我就觉得像进了无氧的空间,要在窒息中屏蔽掉生命。

    周日下午,教导员找我谈话。我知道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终于到来了,这是任命前谈话。我看着对面教导员那张郑重其事、要交付我战斗任务似的黑脸,看着那张薄嘴一张一合,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我的视线穿透她,扎进对面的墙体里。我想:班长可能真回不来了,她被留在了那里。

    我被任命为六班班长,苏萍顶替我当了副班长。我们六班重新改组,一切都像是预料之中的事。我不由得想起班长在湖边对我说的那个家的比喻。现在,我这个能出门挣钱的孩子终于顶替她当了家长。我们家因为她的离去完全变了。

    “刘楠,你可不能分心!”早晨打扫环境卫生的时候,副队长从我身边走过,拿着扫把往我跟前的地上拍了拍,叮嘱道。

    我没理他,我正倚着墙壁,仰着脑袋望向一览无云的天际。我埋怨太阳太灿烂了、天空太晴朗了。它们似乎不应该在班长生病后,还这样麻木不仁、没有良心。

    临床护理学开课后,丫头们尤其愿意上操作课。因为操作是不用说的,丫头们似乎都愿意在沉默中投入一种机械的劳作——不知累、不觉苦的单调劳作。结果,铺床操作的考试,我们班除了万小桐和对面屋的一个丫头得了良,其他人全是优秀。我们在全队获得第一。

    “刘楠,你们班有起色啊,你这当班长的不能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教导员又给我打气,“你们班长要是知道你们都在进步,一定很……”

    “能去看她吗?”我立马打断她。这是她头一次在我面前提班长,因此,我毫不犹豫地问道。

    “恐怕不行。”她像料到我会这么问,“现在正是治疗初期,不要去打扰她。”

    我冷冷地看着她,好像她是阻碍我们见班长的罪魁祸首。

    她拍了下我的肩膀,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其实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绝望,现在医学水平发达了,可以进行骨髓移植的。你们本身都是学医的,应该知道得比我多。”

    教导员这次鼓劲还是让我有点振奋,我想我应该把这种情绪带给班里每一个人,因为我知道她们和我一样,都深陷在痛苦的泥淖里。骨髓移植像黑暗中海面上突然出现的一盏灯一样,让我看到一线希望。我想到班长那三个帅气的哥哥,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救班长的。我把自己的想法对她们说了,似乎效果没有想象的那样,我看到那丝希翼从她们苍白的脸上闪过后,一切便又回到了从前。我也是,越来越害怕回到宿舍。

    每天看到她的空铺,我心里都像有无数个刀片游向全身,割得我遍体鳞伤。到了晚上,我仍把枕头和班长的对头摆放,期望着班长的手能不经意间再伸过来拍拍我的头。只是,再宁静的夜,我也听不到那令人心安的鼾声,那温暖的手也没有伸过来。刚知道这件事的日子里,熄灯后,屋里就像死一样沉寂。我经常睁着眼睛到天亮。以为苏萍睡着了,可念头刚刚闪过,就听到她在翻身,接着就有小满和万小桐长吁短叹的煎熬声。唯有热恋中的陈淑芳,会在夜深的时候忍不住做几个爱情呼吸,从这痛苦中苟且偷得片刻情欲的甜蜜。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带着她们走出这突陷其中的、漫无边际的伤痛沼泽。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个月,周六的晚上,苏萍在自习室找到我:“刘楠,有点事想跟你商量,咱们出去说说吧。”

    我跟着她来到教室南面的操场。不知是不是因为班长生病的缘故,我总觉得苏萍暑假回来,就心事重重的。

    “咱去看看班长吧,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好啊,可是上周我还问教导员行不行,她说不要去,会影响班长治疗呢。”我说。

    她“嘿”了一声,说:“你这个人吧,就是太认真了,不像班长那么灵活。不能光听队里的,咱们得为班长想一想,她一个人在那儿多孤单呀。医院全是病号,她又在那样的科室,像她那么活泼的人,她怎么能受得了呢?她一定很想见见我们。”

    “好,咱们不报告了,偷偷去。”我不想被她瞧不起,立马表态。

    她看了看四周,像是那些地方藏了人,接着,她转向我,微微笑了一下。

    “萍,你得帮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们缓过劲儿来?”我抓着苏萍方才那点笑容,像抓着救命的一根草,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没有回应。她看看月光下的操场,又看看宁静的夜空,好像答案都写在那儿。

    “刘楠,你说生活是不是很残酷?许多你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发生起来却是瞬间。那天你自己下了火车后,我觉得班长好像特别高兴,一路上都在说你,她喜欢你让我都有点妒忌了。她把你写的纸条给我看了。”

    我心里一颤,方才恍然,她叫我出来,肯定还有什么别的话题。

    “其实于辉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假期我碰到他了,你知道像他那么受女人欢迎的人为啥最终也没有什么结果吗?”

    我不知道苏萍要说啥,难道于辉跟她说了我俩去陆校的事儿?他不爱班长我是知道的,但他会不会把我俩的一些事告诉她呢?

    “被爱的人也很辛苦,尤其是像他这样善良的男人,他不愿伤害任何一个喜欢过他的女孩。他脱身一人走掉,并不光是因为工作调动的原因,他要去前线了。”

    “班长知道吗?”

    “不知道,他不愿意让她知道。他对班长的态度想必你心里也清楚,他从没认为他俩是那样的关系,他只是想把对她的伤害降至最低。所以,你的那张纸条从某种意义上帮了他的忙。让一个人恨,总比让她沉陷其中,影响她一生的幸福要好。”

    “难道她心里还没放下他?”

    “这倒不是,我觉得班长带我们去旅行,就是放下他所做出的决定。她好像预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好了。”

    “那我们去看她的时候,提于辉去前线吗?”我说。我觉得应该让她知道,既然大家都放下了这段感情,为什么不能像好朋友一样呢?

    苏萍看了看我,目光一直在我脸上找寻着什么,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似的。

    “怎么了?”

    “刘楠,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心里一紧,旋即又松弛下来,心想再闹心的事情莫过于她问喜不喜欢于辉,我会明确地告诉她,我在湖边跳那个舞蹈时,就已经把他冰封在湖水下面。经过泰山顶上的那场寒冷,我对那种要靠深痛巨创换取的东西,有了全新的认识。

    忽然,她脸上闪过一种莫名的表情,像是为心里产生的错觉感到有点歉疚,之后,她飞快地晃了下头:“班长给我看纸条的时候,问我是不是你也很喜欢于辉。我说不会。”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我,好像确认她是不是说对了。

    “没错,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坦然地朝她笑笑。

    她舒了口气,嘟囔说:“我说不会的。”

    “如果于辉真的要走,还是跟班长说一声的好。”我说。

    “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冷静吗?如果班长心里还惦着他,他走后整天牵肠挂肚的,反而不利于她的治疗。”

    “这是迟早的事!关键是他。相信班长的心胸没那么狭隘。如果他去看望,班长心情愉快,说不定还有利于治疗呢?周末,你回去跟他说一声,让他自己决定。”我拍了她一下。

    “好吧,我一定转到。”

    当天晚上,我头一回感觉到屋里的空气流动了。我们兴奋地计划着明天怎么走,在哪儿会合。思来想去就是有一个细节不好处理,就是吃饭时我们桌一下子会少很多人,容易被看出来。苏萍说我早就想好了,我让我姐夫开车在东门口接应。你和小满先走,我和陈淑芳、万小桐留下来吃饭。你俩先去车上等着,我们随便吃点就去和你们会合。

    我们自恃谋划得天衣无缝,走的时候,却被大徐发现了。周日早晨,我和小满刚出东门,就被匆忙赶来的大徐叫住。苏萍姐夫不知情,一看到我和小满就朝我俩招手。我装作看不见,一把将小满拉到跟前,转过身与大徐过招。大徐拧着眉头,两只大眼珠儿像被阳光刺伤了一样,显得无精打采。他把手里的一包东西递给我,低声说:“把这个交给六班长,让她好好养病,早点康复。”大徐说罢扭头走了。我愣愣地站在那儿,还没等演戏,就被大徐弄得满眼是泪。我真想大哭一场,却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看看他给的啥。”小满打开大徐的包,是上次去大徐那儿看到的绣花鞋垫。当时班长怎么要,他都不给呢。

    “徐班长怎么给班长这个呀?”

    “班长喜欢呗。”我把鞋垫包好,拉着小满上了车。一刻钟不到,苏萍、万小桐她们就像做贼似的从东门跑出来。

    “怎么了?”苏萍似乎察觉到我的变化。

    “大徐知道了。”小满说。

    苏萍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又瞅了瞅大徐让我转给班长的布包。我说大徐绝不会出去说的。苏萍就把毛巾袋里的馒头和咸菜递给我们:“这是你俩的。”这时,苏萍她姐夫咳嗽了一声,我和小满都意识到那是不愿意我们在车上吃的信号,就没动袋里的东西,把它放进给班长带食品的帆布袋里。

    进了肿瘤科的走廊,就听到班长呱呱的说话声。一听那熟悉的大嗓门,我禁不住流下泪来。可是,还没等我们接近班长的房门,就被值班护士撵了出来。

    我们怎么肯死心,我们绕到病房的南面,那儿有个花园。我们约莫着方才走廊的距离,找到班长病房的位置。我们无论如何得让她知道,我们来看她了。

    “咱们唱歌吧,她听到声音就知道咱们来了。”万小桐说。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说唱咱们刚入校时唱的那首《排球女将》插曲。苏萍说不好。小满说唱《夏日里最后的玫瑰》,苏萍就瞪了她一眼:“也不想想,啥时候了还唱那个!这不暗指她是那一朵吗?”

    我觉得苏萍说的有道理,就道:“在这儿最好唱振奋人心的,能给她鼓点劲儿的歌。”

    一行人就开动脑筋想鼓舞人的歌。

    “唱《喀秋莎》吧?”陈淑芳突然说,“勇敢的女战士们,多好啊!舞会的时候,班长给刘楠找歌的时候就提过这首歌。我说这首不适合独唱……”

    陈淑芳话音未落,也没人喊“一二一”,我们就对着病房的窗户扯着嗓子唱起《喀秋莎》。

    谁想,这一唱不要紧,好多病房的窗户都有人探出头来张望,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在我闪现不好的预感时,就看到一个护士怒气冲冲地跑出来,她的脸涨得通红,显然她被我们的举动激怒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赶紧走!”她不客气地朝我们挥着手,好像不走就要动手了。这时,一位年纪比她稍长的护士走出来,她脸上也是布满阴云,不用看,我就料到她是班长叫来救火的。

    果然,她走到那个护士跟前,跟她耳语了什么让她先回去了。她走到我们跟前,非常不高兴地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这时,我看到一个病房的窗户那儿,有个模糊的大脑袋在那儿手舞足蹈地朝我们挥手。

    “我们要去前线参战了,来跟班长告别。”我在众目睽睽下,撒了个弥天大谎。我发誓一定要见到班长。那护士一听,惺惺作态地笑了笑:“我不管你们是不是要去前线,但这是医院,你们得遵守医院的规矩。你们这样大吵大闹,会影响其他人的。”说着,又看了我们一眼,说了声:“跟我来吧。”

    那护士说着把我们带到隔离间,让我们换上隔离服,在带我们去班长的病房前,她又教训我们说:“你们将来也要干护士,当护士最忌讳的就是不能感情用事,你们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待一会儿就走,听到没?”

    我们几个从头到脚被白色的隔离服裹着,像是同方才的世界分开了。

    走到病房门口,她又狠狠地盯了我们每人一眼,像要让我们把她说的话记牢似的。到了这分上,我们也不敢吭声,静等着她放行。

    这时,屋里的人像是听到门外的动静,大叫起来:“快让她们进来啊!她们是我一个屋的,我们同吃同住了一年多了,她们啥毛病也没有,快让她们进……”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下子推开房门,那声音便停在那儿。

    “班长——”我悄声喊道,却不敢贸然走过去。

    “快过来,到近处来,没事,快到近处来!”她的头很大,坐在那儿,张着两只手臂,像要拥抱我们。她的一只手上还挂着输液针。怕她弄掉针头,苏萍赶紧奔过去,示意她别动。

    我怕那个护士再跟进来,悄悄把门关上了。她们四个已经走到帐子跟前,怕把细菌带给班长,都不敢贴近帐子,撅着屁股站在那儿,看着纱帐里的班长。

    “你们这样,拿我当大猩猩看吗?”班长的声音与过去明显不同,沙哑得厉害。

    我们就又往前靠了靠,才看清楚班长的大头,原来是一层层深绿色的纱布。她的脸一丝血色都没有,苍白中透着落叶的枯色。她的嘴唇也不像以前那样粉嘟嘟的了,眉毛比过去少了很多。近处的她竟像是另一人。要说唯一没有变的,是那脸上特有的不知愁苦的笑容。

    我觉得眼前突然模糊起来,鼻梁上有股水不停地往下淌。就在这时,我觉得胳膊被一只手用力掐了一下,就见苏萍慢慢靠近班长的脸。苏萍不愧是老卫生员,见多识广,心理素质比我们好得多。她小心问了班长的病情,班长一声不吭地听着,看着小心翼翼的苏萍。不一会儿,班长扑哧笑了:“六班副,你看你,像怕踩着地雷似的,哪那么多事儿啊?过几天我就出院啦。”

    班长叫苏萍六班副,给我们的感觉就像在班里一样。可能队里有人来看过她,她一定很关心我们,常问起班里的事情。

    “真的吗?班长,你啥时候回去,我让我爸的车来接你。”万小桐一激动把帐子扑得直晃悠。小满赶紧拉住万小桐,让她小心点,一会儿护士来了又要骂了。班长一听不高兴了:“谁敢骂你们,我找她算账。”我信以为真,赶紧说没有人骂我们。

    班长就叹了口气,说:“刘楠啊,别看你一人下了火车,把我们扔下。但你一点没变,还那个样。”

    她这样说我,让我很不好受。心想这次来医院,还是苏萍下的决心,就觉得很对不起她。这次回去,就是背个处分也值了。今生能遇到班长是多幸运的一件事儿啊。

    “班长,你知道吗?咱们队也要派学生代表去前线参战呢。”小满说。

    “我也听说了,真遗憾,不能和你们一起去争取了。你们得好好努力,争取这个难得的机会。”班长说。

    “班长,你在这儿怎么啥都知道啊?是不是有人给你通报军情?”陈淑芳说。

    苏萍朝她使了个眼色,怕她再往这上头扯,就道:“参战也是实习前才能定的事情,现在先不去想它吧。”

    “哪里,听说第一批马上就要走呢。对了,你们不知道吧,于辉这回要上前线了。”

    我和苏萍一下怔在那儿,我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事会从陈淑芳嘴里说出来。

    “看我干啥,我说的是真的,王教员告诉我的。上次旅行的相机,就是向他借的。他还说,人家于辉对你们那么好,要走了,也不去表示一下。我说怎么表示,他说请人家吃饭啊。”

    那一会儿,我和苏萍的注意力都在班长身上,就忽视了陈淑芳和王亚南是如此熟悉的事情。果真,班长听了陈淑芳的话后,脸上的表情一下凝固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反过神来,用一种老谋深算的语气对我们说:“于辉果真是个爷儿们!看看,这么好的男人在你们面前,你们都视而不见,还惦记着我三哥!”

    一听她这语气,我彻底松了口气。苏萍也心领神会地看了我一眼,我能感觉到她轻舒了口气。

    “王教员说得对,咱们是不是真得送他点什吗?”苏萍问。

    “那是!人家毕竟教我们这么长时间,你们好好想想,咱们送点啥好呢?”班长眨着她那双绿豆小眼,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过去那个班长又回来了。

    “要不送他个笔记本吧,硬壳的那种。然后把咱们每个人的照片贴进去,留给他做个纪念。”万小桐说。

    我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就下意识地看看班长。班长低下头,思忖了一下,说:“笔记本可以,但选咱们在湖边的那张合影怎么样?”

    见我们没有马上吭气,她又像耍赖似的托着长腔叽歪道:“那可是我照得最好看的一张,必须送那张。”

    我们都笑起来。

    “就这么办,苏萍,你先去问问他。如果他有时间,咱们就请他吃一顿饭;如果不行,就送他一个笔记本。”

    苏萍看了我一眼,显然,班长是不能出来吃饭的。

    “班长,你是不是知道你要生病,才带我们去旅行的?”万小桐的思路突然拐了弯,弄得纱帐又是一阵摇晃,吓得小满赶紧制止她。

    班长的目光在万小桐脸上放了好一会儿,我能感觉到她在努力调整情绪,接着,就听她说:“是啊,给你们当了一年班长,整天把你们管得死死的,得带你们出去玩玩吧?省得你们以后想起来骂我。”

    这回,万小桐没能忍住,哭了起来。小满拉拉她的袖子,低声警告她:“你别哭啦,一会儿护士来了要撵我们的。”

    万小桐甩开小满的手,擦了下眼睛,脸上努力露出笑容,像讨好似的对班长说:“班长啊,你知道吗?七班长给撸掉了,不干班长啦。七班副当了班长,我觉得她比七班长心眼儿还多呢。刘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现在红旗还搁在她们班呢。你一走,咱们班可完啦。将来参战,咱班的人肯定也选不上了。”

    “你瞎说什么啊!”苏萍立马打断她。

    “你们想办法再把它夺回来啊!光一个刘楠不行,你们得齐心合力嘛。不少鼻子不少眼的,凭什么看着别人骑在你头上啊?我看你万小桐一个人只要好好努力,就够她们喝一壶的。你说是不是啊,小桐?”班长提高了声音,但依旧难掩她的虚弱。

    “七班副是啥人,我哪有她那能耐啊?”万小桐嘟囔道。

    “怎么没有!其实我们都觉得你挺了不起的,不信你问问刘楠、苏萍她们。”班长继续激她。我们都清楚班长的用意,我们班只要万小桐的积极性调动起来,班里的工作会省一半的心。我们连连称是,夸她机灵,遇事沉着,对自己想干的事儿能保持一种激情等等,竟把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你们也不要怪人家七班长,她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是多要强的一个人啊。你们一定先管好自己,不要总给自己树那么多竞争对手。树敌太多,反而会牵扯精力,还不如像刘楠那样,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小满说:“也不是非要和老七过不去。谁让她整天像个战斗机一样到处攻击别人,动不动就打小报告,一心想着往上爬啊。”

    “人想着往上爬也不是坏事啊。我还希望你们都能爬上去呢!关键是你怎么往上爬。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何必要求人人都按你的方式来呢?人活在这个世上,好的坏的都是伴儿,谁也不要怪谁。”

    苏萍怕班长太累,想调整一下气氛,就说:“班长,你可得赶紧好起来。三哥可是给万小桐回信了。你要是不采取措施,你三哥真被狐狸精勾走啦。”

    “我哪能算狐狸精啊,我想当狐狸精也没那样的脸啊。”万小桐赶紧狡辩。

    班长一乐,又像平常那样大气地把手挥了挥:“万小桐,你给我听着!我绝不会叫你一声‘嫂子’的,你最好知难而退。”

    万小桐摆出无辜的样儿,看看班长,又看看苏萍,低着头嘟囔:“这也不能怪我,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儿,是人家主动给我写的。”

    班长一语不发,笑眯眯地看看万小桐。尽管她脸上一直挂着不知愁滋味的笑容,可给我的感觉仍那么悲凉和孤独。就在这时,那位护士进来了,护士人还没进来就嚷嚷:“可以了,可以了,你们快走吧!”

    “你走,你走,我们再待会儿。”班长像个耍赖的孩子,不管不顾地朝那位护士叫道。

    “我刚才怎么对你说的?这可是医生和你父亲都明确交代过的。你哥上次来都没能见到你。你也知道治疗期间是不能随便见人的,万一感染了怎么办?!谁负责?”那位护士说着用手推了小满一下,示意她快出去。

    苏萍朝我使了眼色,我赶紧把帆布包里的东西慢慢拿出来。我很想单独和班长说几句。我知道进来后,我就在寻找机会。我往外拿东西的时候,苏萍她们已经退到门口了。护士也站在门跟前,等我拿完东西后关门。

    我把大徐的鞋垫放到帐子边,班长一看大徐送的绣花鞋垫,眼睛就亮了:“哎呀,他终于舍得送给我了。”说着拨开帐子才要拿鞋垫,那护士一声大喝:“不行,有菌。”我又赶紧缩回手。

    我的心慌得要命,手也一个劲儿地抖,带来的几盒罐头就丁零当啷地滑到地上,我和小满没来得及吃的馒头咸菜也撒了一地。我才要收拾,那护士又叫起来:“不用弄了!你快走吧!”

    护士当着班长的面儿一再斥责我,让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伤害。在那一刻,我不知从哪儿涌来了股勇气,我知道班长一直在注视着我,观察着我,虽然我当了六班的班长,可我的心从没像班长那样刚强。我起身站直,大声对护士和她们几个人说:“你们出去!我有话要单独跟班长说!”说着,我把脸贴近纱帐,我也不知道她们究竟出去没有,但是,屋里非常安静,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看到班长的脸也在慢慢向我靠近。我把口罩往下稍稍拉了拉,我看不清班长的脸,泪水让我的视线变成一片黑暗。模糊中,我依着自己的判断感受着她的气息,就像每天晚上,我们头对头睡觉一样。我说:“班长,我很想你。我们都很想你,想得我们都快发疯了。”班长说:“我知道,我也一样。”

    “你知道我胆小如鼠,能力又有限,但我一定会把红旗夺回来的。”

    “我相信。”

    “还有,我不再爱他了。我在湖边给你们跳那支舞时,就完完全全地放下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其实,我是害怕因为他而失去你。我承认我去泰山是想逃避你们,我想独立,做到像你认为的那样好。可是,我还是无法克服内心的胆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刘楠,不要哭了。我知道你那样说是为我好。其实咱俩差不多,我在跟你说咱们是一家人的时候,就有这个意思。我也放下了,像你一样放下了。还是那句话‘我们有爱的自由,别人有选择的权力’,无论对谁,都是这样。你们回去一定要好好努力,把先进班夺回来,那才是你们真正的起点。”

    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拼命地点着头,回应着她的话。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胳膊被一股力量重重地扯了一下,接着,我被人像拎小鸡那样从帐子跟前拎了出去。

    我们被护士们兴师动众地赶了出来,我们又站在来时的阳光里。苏萍的姐夫送完我们就先回家了,我们要返回学校,被我们委托去见于辉的苏萍,却一脸的难为情。她把我悄悄拉到一边:“要不咱俩一块去吧,我真不好意思老去他家找他了。上次我去的时候,他不在,他妈非拉着我坐一会儿,好像我和他谈朋友似的。”

    “这年纪谈朋友是正常的,不谈朋友才叫怪事。”万小桐说。

    “那你去!”苏萍叫道,“我成你们的通信员啦?”

    “谁让你和他住一个院呢,我们想去可没那条件啊。”万小桐故意地朝她翻了个白眼。

    “还是你自己去吧。要不请他吃饭就算了吧?我们还要去街上转转,买个好一点的笔记本,回去咱们再一块贴照片。对了,你顺便问问他,能不能来看班长?不管怎么说,大家也是朋友一场。”我说。

    苏萍就说好吧,一个人回了军区大院。

    晚上熄灯后,苏萍回来了。她的心情比我们分手时可是好多了,有点雨过天晴的样子。她说:“见到于辉了。他也不想吃饭,说太麻烦了,但他同意接受我们的礼物,让咱一定多贴几张照片带到前线去。”

    “对了,苏萍,你下次回去一定要跟他要通信地址。如果他的不固定,就让他把信寄到你家大院的地址,这是最保险的。”小满说。

    “哎呀,你们别再打我的主意了,让他寄到队里就是了!”苏萍瞪了小满一眼。

    “好事做到底。以前我们和班长学雷锋,为了啥?说小了,是为了班长的爱情;说大了,也是为了咱们班。你呀,就代表我们把学雷锋活动进行到底吧,又不费什么事!”万小桐也跟着起哄。

    苏萍立时又成了丫头们围攻的目标,她就求救般地扯了下我。我觉得小满的方案很可行,就道:“这也不是有意为难你,下半年我们指不定去哪儿。如果选不上,我们就要下去实习,究竟到哪也不知道。现在你家的地址是最可靠的。”

    苏萍一屁股坐到床上,方才脸上完成任务后的那点喜悦,又一扫而光。像是琢磨着下次的这个任务怎么实施。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想:如果苏萍要能和于辉成了也不错,两家人都住在一块,将来也好有个照应。可现在看看她一脸的困难样,就想她恐怕一时还不会考虑这个问题。

    我们挑选了好多照片,想像影集那样贴到本子上。苏萍却说还是贴一张吧,在前线又不是后方,带多一点东西有时候都是负累。我们就按班长说的,挑了一张在湖边的合影,把它贴到笔记本扉页的正中间。之后,觉得还少点什么,又在照片的下面写了一行字:送勇士踏征程,盼英雄早凯旋。落款:永远爱您的学生。

    苏萍咧了咧嘴,说:“真肉麻。”陈淑芳就说:“管它肉不肉麻呢,只要他看到能开心就行!”

    接下来,我们又议论起班长的病情,回忆着和班长交谈的每个瞬间。

    我们都坚信班长一定能好起来,回到我们中间。我在这种坚定的信念中,感觉到她们一一睡去。我不敢睡,我怕我睡不了一会儿再醒过来。中途醒来对我来说总是有大事发生。我想我是快天亮的时候睡过去的,在那段睡眠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阳光格外好,我跟在一个少年的身后,来到一处荒无人烟的旷野上。少年在我前面抓着风筝一个劲儿地跑。我在他身后毫无目的地追。渐渐地,他离我越来越远。少年的整个身体也在缓缓向空中升腾,眼瞅着他就要跃出那些半人高的草丛。我便惊呼叫,想让他注意什么。

    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地朝我微笑。那笑容像班长,又像是另一个人。就在少年的上半身升腾到与草尖那么高时,我突然发现阳光下的少年通体变得像蓝水晶一样。那蓝水晶是软的,能够随着旷野的风轻轻摆动。我突然认出那少年就是解剖室的半身男孩,就在我认出少年的那一瞬,我吓了一身冷汗,班长怎么和他会如此相像呢?

    我从梦中醒来,屋内已经透进斑斑点点的曙色。天就要亮了,我的心却还在黑夜。因为这个梦,一连几天,我的心情都糟透了。有时,我想这个梦是否在暗示我什么。或许我对班长真的还不够坦诚,那天去医院,即便自己那样冲动,都没能把偷她胸针的事儿告诉她。也从没想过要把和于辉做实验,去陆校参加同学会的事儿对她说。我曾因为她暗地里追于辉,而认定再亲密的朋友之间也是有秘密的,也就顺理成章地认为这些事情是完全可以埋在心里的。但我没料到的是,这些曾经让我沾沾自喜的小秘密,有一天却成了撕咬我心壁的巨齿。

    我当班长后,班里的起色并不明显。我一如既往仍起得很早,像当副班长时一样。卫生流动红旗夺回到班里时,大家着实扬眉吐气了几天,但很快一切又恢复到从前。班里的学习成绩起色不大,陈淑芳最近还有下降的趋势。上周五找她谈过了,她说下周四外科操作的测验一定拿优秀。万小桐似乎忘了班里的先进是怎么因她失去的,自从卫生红旗回到我们屋后,她就赦免了自己。返校后,万小桐给三哥写了封信,可能是出于礼貌,她收到三哥的回信。但之后,她接连寄去十几封信再也没了下文时,她就又恢复到从前独行侠似的生活。小满说这回她受到的打击可不小,连楼上的“放射”也不来找她了,说她现在一门心思想去前线。

    夏杰最近的行迹也很神秘,动不动就往外跑。她屋里那三个丫头就像没娘的孩子,总到我们屋玩。我问苏萍,她说夏杰的一个老乡调到校组织科了。她整天去帮人家打扫宿舍卫生,买这买那,像主人一样担负起照顾他的重任。我觉得这样不好,就想党团活动的时候好好讲一讲。

    谁想,周六下午,我和苏萍从队部刚领了任务回来,还没推门,就听到屋里噼里啪啦的声响。赶紧推开门看,就见桌子上站了几个怪里怪气的人,身上披挂着些纱巾和布条。万小桐戴着一顶男式鸭舌帽在桌前指挥;对面屋的马海宁手里举着一面镜子,身上裹着毛巾被在那儿一扭一扭地随着音乐跳舞。再仔细看看桌上的几个人竟是小满、陈淑芳和对面屋的两个丫头。

    “你们这是干吗,造反呀?”苏萍惊讶地看着她们。

    我赶紧把门关上。桌上的人更猖狂了,扭动着朝我俩凑近过来,嘴里还振振有词道:“我说,莎莉亚,你快来呀,你看我的心跳得有多快——”

    小满头上扎着卫生流动红旗,一手掐腰,一边学着外国电影配音演员的声音,朝我摆动着腰肢。我让万小桐把录音机再拧小一点,她不高兴地瞅了我一眼,说再小就听不到了。

    “那就关掉!哪那么多事啊?”我不知哪来的股气,大声嚷道。

    她们一下都愣在那儿。从入校到现在,我就从没朝她们大声说过话,更别提朝她们嚷嚷。

    “让你们自己先开着会的,怎么都玩起来啦?!”我大声说罢,眼泪就流出来了。

    班长住院后,我的心里就像被人挖了个大洞,别看表面上我有说有笑,可是遇到刮风下雨,只有我自己清楚那里仍会痛得要命。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实现夺回先进班的诺言。或许这就是我和班长的不同,我只能看到事物的一面,而班长会看到事物的全貌。班长能调动班里的每个人,而我只知道自己怎么能做好。班长驾驭一个班的能力远比我强。在当班长的这段时间里,我感受最深的就是要带好一班人,远非我最初想象的那么简单。或许她们从没见过我这样,都出奇地安静。小满解下头上的红旗,她们几个也乖乖地从桌上下来等我发落。万小桐也关了录音机,退到床边站着。

    我扯过小满手里的红旗扔到桌上,说:“既然这样,我们还那么辛苦要它干什么?干脆还给队里好了。”

    “可是夏杰出去了,我们也没法开啊。”陈淑芳却像找到充分的理由,大声说。

    “去哪啦?”苏萍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快。

    “会老乡了呗。”小满说。对面屋的几个丫头就偷偷地相视一笑,好像我明知故问,有意替夏杰打圆场。

    “好,明天我就上报队里,免去夏杰的团小组长。”我正说着,夏杰就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显然她听到了我说的话,脸上满是惊讶和愤怒,好像我说了她多少的坏话。

    “刘楠,你啥意思呀!你要免了我的团小组长,凭啥啊?!”她直呼其名,没有叫我班长,很有跟我干仗的意思。

    “你擅离职守,班里乱成这样,就该撤你的职。”我说。

    “我怎么擅离职守了?我走的时候跟副教导员说了啊!”夏杰脸色铁青,嘴都抖了。

    “我是你的班长,你为啥不跟我说?要照你这样,咱班以后都去和队干部请假?”

    夏杰的脸憋得通红,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苏萍扯了我一下,转过身去对她说:“好啦,看来这都是误会。走,咱们出去说一下吧,我和刘楠刚从队里开完会。你们几个在家好好待着,讨论一下护理期中考试还有哪些问题,都一一列列。这会儿咱们班怎么也得考个区队第一。”

    那天下午,我们三个一直说到晚上九点,饭都没去饭堂吃。我们在对面屋说的,入校后,我头一回在这间屋待这么长时间。我看看她们床上的内务,还都保持得不错。夏杰还算用心,把窗帘叠好后,用一只漂亮的头卡别住,看上去既整洁又美观。门后的角落也干干净净,好像刚用去污粉擦过。这一切都在提醒我,夏杰在这个房间的良苦用心。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眼泪又要落下来了。我拉拉夏杰的袖子,低下头:“对不起。”她身体一颤,很快回应道:“是我不好,原先我还想说,你俩不像班长,心里没有我。可又想,我为啥没跟你请假,如果班长在的话,我会不会这样。我想,可能我自己心里也没把你俩当成真正意义的班长、副班长。”

    夏杰自我俩新上任后,第一次对我们说这样的话。我发觉苏萍的脸也红了,她肯定像我一样,也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作为班里首任的团小组长,她并没有因为我俩提拔,发过什么牢骚,我却这样对她大吼大叫。

    即便我们都能原谅班长去追于辉,为什么对她喜欢老乡就另眼相待呢?

    那一刻,我想,如果下次再去总院,一定叫上她。

    对面我们屋的丫头们一直静静地等着我们,谁也没敢溜出去,那感觉就像在等古田会议一样的重大决定。我们谈得很好,这次谈话可以说是我当班长以来最有价值的一次骨干交心。我们仨发誓,人在阵地在,一定要让六班重新成为先进班。

    为了让大家明确我们的奋斗目标,我们仨在会上逐一表了决心:专业课努力考优,操作课必须拿优。夏杰和我还按事先商量的分别做了检讨。苏萍也捧场,检查了自己前一阶段的问题。丫头们大眼瞪小眼地听我们这么一说,也都查找了自己的问题,一时间,党团活动就开成了民主生活会,大家要夺先进的决心,让我们自班长走后头一回真正地凝聚起来。

    因为苏萍的特殊任务,到了周末,她照样会得到外出名额。只是这次给于辉送笔记本回来,她的表情有些沉重。悄悄问她,她有些伤感地看着我,却迟迟不说半个字。又催,她才说:“下周他可能就要动身了。”

    “如果行的话,你去送送他呗。别忘记了把地址给他。”

    苏萍木木地看着我,嘴角往旁边翘,挤出一丝笑意。

    “你不想去?”

    她轻轻摇了下头,说:“不是个好差事。”

    护理学期中考试的那一天傍晚,刮了大风,窗户被吹得呼呼响。苏萍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户,像在想什么心事。军区第一批参战的人员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于辉属于后勤人员,自然也在第一批次里。

    或许要把这最后的雷锋学到底,苏萍那天果真去送了他。于辉走的那天刚好是周五晚上,第二天只上半天课。于辉要随军区后勤的一些医疗物资从清河上火车,起初,苏萍有些犹豫,怕承受不了那种场合。我就给她打气,说她是代表咱班去为他送行的,你应该有这个勇气。她就心软了,说万一太晚了,我怎么回来啊?我说如果太晚就找个招待所先住下。说着,还给了她十二块钱。这回,她倒真有点骑虎难下似的。我说你悄悄走,万一队里发现,我就像以前那样,你妈生病了。她就白了我一眼,说:“我妈没病也让你们给咒出毛病了。”

    于辉走后,我们几乎天天都在议论前线的事情。万小桐的父亲也去了前线,她成了我们屋消息的重要来源。队上还有不少丫头的老乡、战友去参战的。八班长的男朋友也去了前线。有时候,我们也抓了她来问一些前面的情况。随着军区参加轮战的人越来越多,学校每回放电影前都要播放一些前线的纪录片。看着那些潜伏在猫耳洞、固守阵地的战士们,因为气候和战场的恶劣环境,腐烂感染不得不截肢时,我的心就很难过,就想着怎么能避免这些问题。

    周五护理学期中考成绩出来时,我们班成绩比期待的要稍好一点,万小桐考到八十三分,让我们觉得放了“卫星”。她却说:“当护士必须学好护理,护理学好了比什么都强。”为了鼓励她了进步,我们谁都没反驳她。

    冬至中午,队里吃饺子。我们都去伙房帮厨。吃饭时,队领导桌上人都到齐了,像有什么事要宣布。果真,大徐和手下把红酒也摆了上来。

    教导员让大家在碗里都倒好酒后,就举着自己手里的葡萄酒对我们说:“经过我们的积极努力和争取,军区同意从我们队选派十名同学,参加军区这次轮战任务。许多队都向学校写了请战信,但是,学校最终把这项光荣任务交给了我们。希望大家珍惜这次机会,都能积极争取。”

    百十号人的食堂里鸦雀无声,教导员的声音就像从旷野传来的,很突兀,又很响亮。教导员举着的手还停在那儿,她像在等待着什么。可是,接下来,那种寂静还延续了片刻,就听到一种异样的响声在我们队饭堂回荡起来。

    大家用手有节奏地击打着桌面,像战鼓一样,发出“嗵嗵、嗵嗵”

    的声响。

    虽说参战的风声早就在队里刮起,但教导员正式宣布后,还是强烈地撞击到我,让我比夺红旗还痛快地做出决定:我决定参战。

    队里给出参战的条件是优中选优,但全队的姑娘们都交了请战书。

    我们宿舍楼门口悬挂的大红条幅上写着“时刻备战,接受考验”,我们走廊原先那个警示牌也刷上参战的口号重新挂了出来。我们队上上下下都是上战场的气氛,惹得楼上放射队和楼后军医队的小子们羡慕得不行。

    有的学员还写请战书交到我们队,希望参加我们队的选拔参战。教研室更是积极配合,所有临床科目的操作内容直接转到校附属医院真枪实练。

    尤其是外科学的开放性伤和烧烫伤病员救护直接安排班次,由有经验的老护士带班实习。医院遇到这类病人也会立即通知我们,队里分批组织学员去医院见习。到了周日,队里还针对骨干学员重点培训,让我们到附属医院的科室参加他们大、小夜值班。骨科病人的包扎、救护和搬运,则放到西山野外展开。护理学增加了肌肉注射、静脉输液和药品分发“三查七对”的课时。

    肌肉注射我们都是以班为单位,在实验室进行。尤其是静脉注射,严禁在宿舍操作,以防感染。但是,丫头们都想练好这门技术。对护士来说,不管是年轻还是年老的病号,能又快又准地给病人输上液,少让病人挨几针,是件很体面、很风光的事,那是一个护士能力水平的重要体现。

    为了练好静脉注射,那些卫生员出身的丫头们便有了用武之地。我们屋苏萍就成了我们班的小教员。每天休息时间,苏萍都指导我们练习静脉进针。大问题倒是没有遇到,只是手法太差,总刺破血管,弄得手背全是乌紫的瘀血。苏萍怕我们感染,一周不许我们沾水洗脸。吃饭、上完厕所就用酒精棉球擦手消毒,弄得手上整天白花花的特别难看。陈淑芳更倒霉,赶上生理期,受了针痛刺激,经血量特别大,连着弄脏了两条床单。我把自己那条新的借给她,她不好意思,非要我床上铺的这条旧的。苏萍就说:“你不能用个包袱皮垫在下面吗?这样多少单子也不够啊。再检查卫生的话,都没新床单铺了。”陈淑芳给说的脸通红,就从八班长那儿借了副手术手套把床单洗了,结果到了晚上就发起烧来。起先我们都以为她是破伤风感染,赶紧把她送到医院。后来一检查,不是破伤风,是经期过劳造成的低热反应。虽然全队只有十名学员能获得赴前线参战的机会,但姑娘们都坚信自己能被选到,都有豁出去的架势。

    王亚南也回到我们中间,他负责教我们手枪射击和自动步枪的使用维护。我们这次要用的是80式手枪,可单发,也可连发,也叫全自动手枪。

    王亚南除了教我们规定内的武器使用外,还教了我们一些手雷的使用方法。他说,到了战场,即便手里拿着对方的武器,也要会使用,以防后患。王亚南对这次选拔的严肃态度,让我第一次冷静地想过战争的残酷。

    我甚至想走前给家写封信,给班长也写一封。或许,那封信就是我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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